正说话间,身后火光四起,一股焦糊之味扑面而来。那边厢有人高呼有刺客,一时间喊什么的都有,有保护大人的,有护送夫人小姐逃命的,乱成一团。

忽而四下里窜出几个人影,陆颖从围墙抛下一个女子:“小师妹,你们先走!”

顾修竹接过一个尼姑,没待喘口气,又是一个尼姑,总算不是接二连三的尼姑,第三个是面生的小姑娘。

直到逃出城外,未见粉粉与杜宜卓。

陆颖顾不上小憩,就要进城二探府衙,被秦岗拦下:“我们刚烧了人家老巢,这会儿再去岂不送死,小杜聪明过人,当时救下粉粉和这三位姑娘,亲眼见他们躲避官兵包围跃上墙头,十有八九另辟蹊径逃命去了。”

说到这里,陆颖感慨连连,满口侥幸之意:“若非刘捕头,也没那么容易出来。”

慧闲一面为师姐整理仪容,一面诧然:“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他见是我们,有意放过,指挥官兵到别处追捕。”

“这么说,这家伙还是有点儿好人的啦…”

陆颖哭笑不得:“什么叫做有点儿好人,那么有点儿坏人是什么样子?”

“就是你这样儿。”她背过身去,专心喂另一位昏倒的师姐喝水。

顾修竹见秦岗的手臂处有擦伤,立即取出金疮药:“脱衣服。”

秦岗愣愣的抬起头。

“不脱不行。”

“荒郊野外,众目睽睽,不好罢…”

“血把袖子粘住了,不脱不行啊。”她指着伤口。

“哦哦。”真是想歪了,不过想一下也蛮不错,他暂时忘了密室之中没有秦思的不快,含笑扯下一节衣袖:“轻点儿啊,我怕疼。”

“你怕什么?”她震惊地。

“疼啊。”

“你居然怕疼?”

秦岗比她还要震惊,张口结舌:“我我我为什么不能怕疼。”

第27章 第 27 章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谁说顶天立地就要铜皮铁骨了。”

顾修竹不理他的惨叫,麻利地上药,一看在场诸人都或多或少有些狼狈,尤其是陆颖,脸上老大一块烟熏火燎的痕迹,不知是否就此破相。

回客栈换下夜行衣,陆颖立即提议送慧闲她们回普渡庵,顾修竹再看他时脸颊上的燎伤已敷了一层亮亮的东西,心知定是慧闲所为,大半夜的寻来獾油也难为她,这一去怕是今后不得相见了。

慧闲换回灰布袍子,袖带甚是垂重,摸出一个四方四正的首饰盒子,这才想起夜市买的银簪。此物于今又有何用,青灯古佛,红颜枯骨,不过弹指一瞬,留着这百无一用的身外之物做什么。

陆颖见她恢复了本来面貌,也是一愣。短短几个时辰恍如隔世,大家几乎忘记她本就是出家人。

“普渡庵就在这条街上,不劳少侠相送。救命之恩,永世不忘。”言罢不待对方答言,大步下楼而去。

客栈与普渡庵不过百步之遥,庵门虚掩,一片死寂。平时即便众人就寝,念经打坐至天明的静亦师太房中也该亮灯,今日为何也睡下了?

半夜北风乍起,令人遍体生凉。

慧虚打了个寒噤,摸摸索索取来夜灯,推开禅房的门,灯台掉落在地。

“这么不小心。”慧洺弯腰拾起,就着月光往里一瞧,吓得魂飞魄散:“杀人啦!出人命啦!”

陆颖踢门而入,只见禅房之中并无打斗痕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尼姑,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慧闲尚不知发生什么事,闻声而来:“你怎么在这儿?”

“出事了,别看。”他用身体挡住了门。

慧虚在那边又嚷起来,原来慌乱中跑进主持的禅房,又连滚带爬跑出来,喊声比方才还要凄厉:“师父!师父被人害死啦!”

普渡庵的住持静易师太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像是打坐时突然殒命,连姿势都没变过。

慧闲乍见抚养自己长大的恩师惨死,一口气堵在胸口,昏倒在地。

陆颖反而腾出手来四处查看,依此情形必是有预谋的灭门,逐一看去,每间禅房情形相差无几,凶手皆是用毒,可惜六师弟不在,否则一看便知来路。

记得邹琰说过天下之毒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毒性刚猛,迅速发作,其状惨烈,不过一刻工夫便回天乏术;另一种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中毒之后并非立即毙命,一旦发作却没半刻挣扎的工夫,死者往往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这些尼姑的死状像极后者,下毒之人绝对是个高手。

有些人为了掩人耳目隐藏手法,而有些人宁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不愿故作低能,所以这是个心高气傲的高手。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返回时慧闲已经悠悠转醒。

“少侠,普渡庵除了我们无一生还,留下也无益处。我在乡下家里还有父母手足,这就回去了,今后还俗嫁人,好歹有条活路,替我向师妹说声对不住。”慧虚铁青着脸,包裹也未收拾,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慧洺默默后退,不知不觉退到门边:“这兵荒马乱的,乐州也不太平,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我…我只好另寻他处。”

“走走走,都走罢!”慧闲一下坐起来,指着鼻子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不说为师父报仇,连同门的尸身也不顾,走走走!师父从前如何待你,全当喂了条野狗!”

慧洺本就心虚,如此一骂跑得更快。

陆颖叹了口气:“别这么说,狗才是最知感恩的,一粥一饭之恩都涌泉相报。”

她只觉一股心酸愤懑之气无处发泄,捂住脸孔,发出呜呜之声,泪水渐渐的打湿袖子。

此时说什么都是废话,陆颖默默退出,等她哭完。

黎明时分哭得差不多了,陆颖在院中已架好一堆柴火,手中火把印得院墙一片通红。

“对了,你还没说呢,为什么又出现在此?”

“走的时候,你忘了一样东西。”他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说好了送你,它就是你的,应该物归原主。”

“…我故意放那儿的,这么好看的簪子,自有好看的姑娘戴,而不是我。”

出家人圆寂后多是火化,静易师太及门人的尸身被放上柴堆,慧闲接过火把,那火不一会儿彻底烧了起来,火势渐大,已有附近的百姓发觉,待人们纷纷前来瞧看,陆颖已背着再次哭晕了的慧闲回到客栈。

第28章 第 28 章

杜宜卓费好大劲儿,才让粉粉睁开眼睛。

劫后重生,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损耗内力修为又算什么,他擦去满头大汗,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应该是烟呛的,我去找些清水。”

“别走。”她突然很有力气,闪电般的抓住他的手腕。

“这里很安全。”

“这是什么地方?”

“鬼宅。”

阴风飘过,蜡烛熄灭,另外一支燃到尽头,苟延残喘。

这是间宽敞的厢房,陈设俱全,看得出曾经的富贵,只是灰尘遍布,斑驳的墙壁上满是蜘网,散发湿霉腐朽之气。

“附近的百姓说这里的主人横死,一家数十口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什么也没带走,之后一直闹鬼,宅子空着无人敢住。”

她怯怯地往里挪了挪,直到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才放心:“我没事了,不如走罢。”

“外头都是追兵,即使追不到这儿,也有官府的眼线,贸然出去只会把敌人引向客栈。”

她承认有理,但明知凶宅还要在此过夜,不被厉鬼缠住都说不过去似的:“你会驱魔么?”

“我会跳驱魔舞!”

她急忙摆手,可惜来不及了,杜宜卓一跃而起,口中念念有词,欢快地旋转起来。他肩宽腿长,细腰扭动,恰如波斯舞娘妩媚妖娆,画面太美厉鬼都不敢看。

“你还是…做个安静的剑侠吧。”

“咦,这口气很像我师父。”他停下动作,板下面孔模仿起来:“宜卓,一个静字,已够你修行三生三世了。”

“你这德性,小时候肯定没少挨骂。”

“他有七个弟子,哪里管得过来,平时嫌我们闹腾,一有空闲便找个僻静之处独自打坐,若说管束,还是大师兄多些。”

“陈大哥面冷心热,待人很是厚道。”

“所以错失掌门之位。”杜宜卓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他是主动放弃,并没有人强迫。大师兄是掌门首徒,公正贤良,恪尽职守,各长老门下弟子莫敢不从,若说才干,不比二师兄逊色。说到底成于忠厚败于忠厚,相比二师兄,他过于淡泊了,而掌门必由志存高远之人继承,方可将百年基业发扬光大。”

“那么你呢,无论哪位师兄执掌门派,都要担负起左膀右臂的责任罢?”

“以前我不明白师父为何收徒众多,现在看来这就是徒弟多的好处,我不挑这副担子,自然有后面的师弟师妹顶上。掌权这块美玉,岂会无人问津。”

“难怪你和陈大哥相处甚好,其实是同一种人。”粉粉抬起头,目不转睛地:“他年长几岁,游历世间,一番决断源于深思熟虑,如今你以相同的态度处世,可以保证将来不后悔么?”

“难道你今日做下的事,明日都不后悔?凡事总有利弊,越是患得患失越是活得辛苦,唯恐行差踏错,注定束手束脚,画地为牢就是这个道理。”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小子,看似天真烂漫,谁知心底稳重,心下赞赏得很:“真羡慕你如此通透。”

“看你嗓子都哑了,刚刚恢复,我不该说这么多。”

“不是因为你。”她强行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不,也是因为你。”

杜宜卓彻底晕头,只觉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坚定,仅在一瞬之间下了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心似的。

“因你一番话,许多困扰的事引刃而解了。”

这阵势有点儿吓人,他松了口气,又不敢全松:“我没有将你引入歧途罢,陆神棍一直说我不能做执教长老,因为只会误人子弟。”

“多亏了你,我决定回趟家乡,无论那个人是否信守诺言…既然不能事事无悔,便尽力而为,因果早已注定,何必患得患失。”她顿了顿,缓缓地道:“人最大的敌人始终是自己,越是害怕面对结果,越是自己吓自己,就像这宅子,别人都说有鬼,真正身处其中便知心中无胆才最可怕。”

“你又怎知无鬼。”杜宜卓手搭长剑,起身面向门外。

空落落的院子,乌云遮月,宿鸟惊飞。

第29章 第 29 章

粉粉在一瞬间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是死,也不能拖累杜宜卓。

他是练武之人,技不如人可以自保,凭空多出一个包袱却是死路一条,实在太冤。

屋顶上的人不声不响地坐着,背对月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鬼之所以可怕,并不在于满地乱跑,它本在那里,阴森森纹丝不动,待人自己撞上,冷不丁最易吓破了胆。

“月黑风高,阁下好兴致。”杜宜卓长腿一挑,半阖的门大大敞开。

案边残烛被冷风熄灭,四周比夜还黑。

“到处都是容身之处,两位为何来此?”那人仍然坐着,微微侧身:“好剑,可惜天山人才凋零,到了这一辈,只剩几把古剑撑撑场面。”

杜宜卓腰间的弘武剑通体暗红,历经几代剑侠之手,越发吹毛断刃,尚未出鞘便带一股肃杀之气。以他的体质性情不适合掌控凶煞之物,师父却说万物相生相克,善恶凶吉此消彼长,正是一物降一物。

身为门派传人,又是七剑侠之一,被人如此奚落本是奇耻大辱,他心性开阔,一向看得开,倒也不觉气愤:“阁下深夜至此,只怕不为论剑。”

“这里是我一位故人的旧宅,见有灯影晃动,以为他回来了,故来看看。”

说来也怪,他语调很是低沉,言谈间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颓废,却不显萎靡不振,就像声称自己路过,杀气却只增不减。

这杀气似乎并不针对不速之客,他在等谁,还是有人在等他?

“若是故宅,实属叨扰。”杜宜卓道:“这便告辞了。”

“夜闯官府之时不说叨扰,如今反而客气起来。”那人慢条斯理地摇头:“年轻人总是毛毛躁躁,不知分寸为何物。”

“阁下原来是官府的人。”

“倘若你们离开乐州,从此不问此案,还有一线生机,不过年轻人做事向来不留后路,说好听是自不量力,说难听是不知死活,我今日放你一马,明日照样赶赴京城去找所谓的罪魁祸首,头撞南墙照样不回,是也不是?”

杜宜卓冷哼:“年轻人再不济,是非善恶还分得清楚。”

“是非善恶。”那人喃喃念了几声,忽而一笑:“不是技不如人的托词么?”

院门突然吱呀一声,也许因为年久失修,兀自咯咯响了很久。

屋顶上的人骤地站了起来,满面惊惶,不知所措。

脱离阴影的掩护,月光映照出他的轮廓,粉粉几乎一下认出就是当初掳劫自己的人。他年逾不惑,两鬓斑白,额头一道深深的伤疤,横跨整个印堂,长至脸颊。

杜宜卓的视线被墙壁所挡,全然不知发生何事,只听一串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班云翼,多年不见,以为你至少有些长进,却不曾想仍将善恶踩在脚下,这等执着令人佩服。”一个的黑衣汉子站立院中,环顾夜色笼罩下的废园,自言自语:“我只当你不会来,而你不但来了,故居之中还要再添几只冤魂。”

“不敢当,遥想当初表哥悉心教导,恩情深重,或不敢忘。”屋顶上的人飞身跃下,落地无声。

“你的表哥是上官鸿,上官鸿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丁信,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班云翼这名字杜宜卓只听过一次,那是秦岗交待夜探官府的注意事项时重点提到的关键人物,面对这等背景强大的高手,能不交手尽量不交,能躲便躲能逃便逃。同官兵交手时庆幸此人并未出现,原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以为可以一逃了事,放松警惕却被盯上,不幸的是自己还落了单。

上官鸿又是谁,依稀仿佛在哪儿听过,与那个久负盛名的武林世家是否有关?传说中上官家与魔教勾结,各大门派一致讨伐,曾经门庭若市,一夜之间成为废墟。

难道这鬼宅就是…

第30章 第 30 章

“这两个人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粉粉小声说:“尤其那个穿黑衣服的,明明好好说话,感觉上却已咬死对方一万次。”

“我怎么看不出来?”

“这种事,还是女人经验丰富。”闺中密友姐妹情深,实在少数,多数暗中较劲厮杀于无形:“你就信我,不消片刻准能打起来。”

班云翼耳力甚佳,闻言目光炯炯地侧目:“有时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觉。”

“记得当年华琼说你野心太大,恐生悖逆之心,我当她急于摆脱干系,有意无事生非。”上官鸿脸上闪过一丝悔恨,随即淡褪在深深浅浅的皱纹中:“时至今日,你还认定我抢走你的女人。”

“都说男人像偷腥的猫,女人是狗,只会追着骨头跑,男人有钱有势,便是带肉的骨头。”班云翼长叹一声:“时至今日,你还认定我们的反目只因一个女人?”

不因华琼,又因什么?

上官鸿眯起眼睛,往事浮现,故人来来往往,历历于前。

也是这样微寒的长夜,幼年的他本要入睡,远行的娘亲回到家中,带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鸿儿,这是表弟,姨母不能照顾他了,以后你们一起读书练功,兄弟之间互相扶持。”

瘦弱的男孩并未上前,后退一步躲在大人身后,借着昏黄的烛光,发现他的额上有道可怖的疤痕。

“娘,表弟叫什么名字?”

娘亲想了想,忽而抱歉地笑道:“不知道呢,姨母忘了说,我也忘了问。”

这是一场潦草的托付和马虎的收留。

上官夫人没有兄弟,只有个双生胞妹。这对姊妹在闺中时出落得国色天香,大姐许配武林世家,小妹嫁入。没过多久,小妹夫家因言获罪,家道衰落,带着孩子被迫改嫁。江湖险恶,纷争不断,多年后丈夫执掌魔教,拖油瓶儿子的处境依然不妙。

自幼被继父视若无物,遭同母异父的弟妹排挤,终有一天闯下大祸,不容于魔教。母亲无奈之下,求娘家长姐带回收养,生死不问,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明明幼弟先行动手,手段凶残,招招置人于死地,那种情形,换成是谁也会自保。”他问表弟:“难道你平日所受欺凌,他们全看不见?”

“欺凌也好,被欺凌也罢,重伤教主之子就是罪该万死,谁会去管所谓的真相。”年少的班云翼摸着头上的伤疤,疼痛犹在昨日:“这个世界就是不念善恶,只有强弱。”

上官鸿很不同意他的说法,虽然一直以来相处融洽:“善乃立世之本,天地自有浩然之气,邪不胜正古之定理,如若人人弃善从恶,反其道行之,必遭天谴。”

“这是你们出身显赫的少爷的想法,在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人眼中,良知不过是个笑话。”

“这与出身无关…”

“你连饿都没挨过,怎知无关。”班云翼似被触动,稚嫩的脸上神色坚定:“人人生而不平等,你这辈子没过一天穷日子,肉食者鄙,多说何益。我只知将来的一切必靠双手打拼,只可依仗自己,是非善恶岂能得兼。”

上官家的表亲,闯荡江湖之际多少要比毫无背景的人占得优势,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加上聪明过人,懂进退知分寸,渐渐拼出一番家业,更欲娶心爱的女子为妻。

一切如果只停留在这一刻,多少是个无趣的励志故事。一切如果止于那场新春家宴,结局也不至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