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一时激愤之下想要控制纳兰述说个清楚,然而当纳兰述当真束手,他们又觉得不安,纳兰述带兵时辰虽然不长,但向来练兵严苛令行禁止,私下对士兵却又关怀备至解衣推食,十分威信之下又有十分恩义,不仅冀北军,云雷军对他向来也是推崇信任,此刻见他背着重伤的许新子,默然让步,微微有些不忍。
忽然一人道:“我来!”大步而出,却是那性情刚厉的王大成。
他抽出一根牛筋索,其余人面对那些云雷弃民,王大成正要给纳兰述绑上,头顶之上,忽有沙哑语声传来。
“你们别信了他!纳兰述在这时候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他还是要利用你们,先出了黄沙城,然后等尧羽卫过来,将你们全部杀人灭口!”
纳兰述霍然抬头。
身后广场两侧,一座灰色石头建筑,顶端竖着个怪模怪样的架子,说话的人,就站在架子上,一袭连帽黑色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何方鼠辈,出言挑拨!”纳兰述手臂一挥,一枚石子直射上头那人。
相隔极远,那人却也丝毫不敢放松,倒翻而下,立即消失在屋脊上,只有沙哑的笑声传来。
“云雷兄弟们,你们要想活下去,最好先让这家伙自废武功,挑掉他的手筋脚筋,哈哈…”
纳兰述眉毛一挑,眼神里煞气一闪,缓缓回头看向云雷军,“怎么,你们又被挑拨动了?”
“也不是不可以试试!”那王大成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他一门七口,俱死于燕京爆炸,是家门最惨的人之一,这仇恨压在他心上,日夜不眠,以前也曾和同伴推敲过疑惑,只是没人肯信,今日雷鑫将消息揭露,别人还只是半信半疑,他却几乎第一时间,就信了。
为报仇不惜此身,大帅又怎样?
王大成满脑都是自家那七条性命,眼睛发红,劈手就去抓纳兰述背上的许新子,“先把这人质给我留下!”
“放肆!”
纳兰述霍然后退,牛筋绳霍霍一甩,已经将王大成脸上抽得血肉开花。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声响起,却是王大成一手扯开了纳兰述用衣服束住许新子的结,许新子身子往下一坠。
已经退开的纳兰述立即上前要接住许新子。
与此同时雷鑫一声嘶哑的命令,“开!”
轰隆一声,地面上忽然滑开一道石板,露出底下滚滚带毒流沙!
此时赵兴成王大成许新子在石板边缘,而纳兰述,经过刚才那一退,却正在石板中心位置!
他心思全在接住许新子,哪里留意到脚下,手指刚刚触及许新子衣角,脚下已经一空!
“起!”
蓦然一声大喝!
声如霹雳,半空炸响。
震落倒地,重伤垂死的许新子,因那一震霍然而醒,一转头看见纳兰述即将落下,一声大吼,身子向后猛然撞去。
伤口崩裂,半空里鲜血如剑横射,砰地一声,许新子将纳兰述撞出了陷坑范围!
石板犹自在滑动,陷阱不断扩大,这地面竟然是整块巨大石板拼接,底下全是空心,不知道陷了多少西鄂军的性命,流沙里干尸白骨,翻翻滚滚。
纳兰述刚刚站定,石板又滑了过来,他不得不被不断移动的石板逼得不住后退,离许新子越来越远。
王大成怒叱一声,飞扑而起,想从一侧墙壁上绕过去追上纳兰述,雷鑫此时已经扑到坑边,一抬头看见纳兰述已经出了险地,眼神里怒色一闪,开口就要下第二道命令。
许新子喷出一口鲜血,左腿一甩,甩出一根锁链,霍地一缠,勾住了他的腿。
“和我一起死!”
“大头——”纳兰述声音凄厉。
“走!走!”因为雷鑫最后一刻拼命拽住了旁边一块巨石,不肯坠落,许新子被他拽着,还没落下毒沙坑,他头也不回,放声大叫,“走!你不走,我立刻嚼舌!”
“让开!”王大成要扑过去,许新子翻在坑边,一腿勾住雷鑫锁链,双手有伤,没有武器,竟然把大头当作武器,挺腰而起,一头向王大成撞了过去。
王大成被撞得一个踉跄,险些落入沙坑,怒极之下抬手一劈,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许新子的左臂软软垂了下去。
“大头——”纳兰述身子一转,许新子回头对他一笑。
他满面鲜血,笑容狞厉,却眼神灼热如火。
“走!”
“我死定了!你却不能!记着王妃的遗愿!”
随即他张开嘴,尖利的牙齿对着自己舌头。
“别——”纳兰述闭上眼,向后飞退。
“来,好朋友一起!”许新子哈哈大笑,右臂一揽,狠狠揽住了王大成的脖子,左腿死命一拽,天生神力最后一刻凶猛爆发,锁链拉得笔直,深深陷入许新子的腿,坚硬的铁链和骨骼角力,咔嚓一声微响,断骨突出,鲜血洒在身下淡青的细沙上。
许新子好像早已失去痛感,死命勒住王大成,断腿拖住雷鑫,砰地一响,雷鑫拽住的那块石头,竟然被许新子拽动,连人带石头,都被垂死的许新子拖得一起向坑边滚来。
雷鑫绝望之下大呼:“救我!”
一个云雷弃民突然排众而出,雷鑫刚刚眼底露出狂喜之色,那人霍然拔剑,白光一闪。
一声惨叫,一截手臂留在了石头边。
许新子狂笑,笑声里充满讥嘲——你也有被背叛的一天!
“死吧!”他声音低了下去,右臂一勒,听见王大成喉骨格格一响,左腿一收,雷鑫的身子从坑边翻下。
“砰。”
一声闷响,背对这边奔去的纳兰述身子僵了僵,一低头,一滴红色液体,将白色石地浸润。
随即他再不回头,直奔入城。
他身后,陷坑边,那一剑砍断雷鑫手臂的人,垂头看看陷坑,冷笑道:“由你作威作福这么久,也该轮我当老大。”
淡青色流沙翻滚,几具尸首翻了上来,这陷坑并不是雷鑫等人布置,也不是原先罪徒的手笔,这是最早一代那个教派的最阴险的机关,依靠这个杀死仇敌无数,教派覆灭后,多少年没有人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通晓机关之术的雷鑫到来,才发现了这一处巨大的陷阱。
这陷阱里的毒流沙,也是很多年前便早已存储在这里,数量惊人,雷鑫探测过,足有几丈深,被陷阱底的流动机关不住翻搅,形成陷人流沙井。
尸首也是因此,被不断翻上落下,顷刻之间,尸首已经干瘪并面目不可辨,有一具上面,缠着纳兰述的外袍。
那是纳兰述用来给许新子裹伤的衣服,许新子直到落下,都扎在身上。
那云雷弃民用剑尖将衣服和尸首挑了上来,一剑斩下头颅,连衣服包了,道:“咱云雷城的规矩,也算个战利品。”随手扔在门洞边,回身对惊得失色的赵兴宁等人道:“兄弟们,原先依我的意思,你们大帅那主意很好,咱们是真心要跟你们走的。但雷鑫先前下城时见过一个人,之后便改了主意,说你们大帅是来骗降,云雷人之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也不知道对方出了什么证据,他深信不疑,到底怎么回事?”
赵兴宁叹口气,缓缓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是真心想接你们回云雷的。”
那人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赵兄,你们对冀北大帅如此下手,他如果活着回去,你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赵兴宁茫然地道:“我有点不明白,大帅武功真要杀我们,拼着受点伤,将我们全部留下都是有可能的,为什么他要退入这城内?如果他当真在这种情境下都不肯对我们动手,当初又怎么可能杀害无辜盟民家属?是不是我们疑错了?”
“是不舍得动手么?”那云雷弃民目光落在已经恢复原状的石板上,有一块地面,滴着几滴淡红的液体,透着诡异的亮色。
“因为,”他缓缓道,“他中毒了。”
赵兴宁怔了怔,眼光落在那柄刺杀许新子的剑上,剑尖透着同样诡异的亮色,雷鑫那一剑生怕杀不死许新子,还淬了毒,许新子流出来的血自然也带了毒,滴在了纳兰述的身上。
“他既然急于逼毒,不得已冲入城内,为今之计,只有你我联手,在这黄沙城内,将他杀了,才能断绝后患。”
赵兴宁低下头,看着眼前巨大陷阱,想着滚滚黄沙里白骨干尸,眼神里掠过一丝无奈和痛苦。
半晌他道:“好。”
时辰自除夕之夜血色惊变拉回,回到正月初六西鄂的大地上。
西鄂的大地被急骤的马蹄声敲响,烟尘滚滚,怒马如龙,一支彪悍的军队,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几乎毫不遮掩地奔驰在所有便利的道路上,不顾是否会惊扰行人,是否会引起骚乱,一路向西鄂边境进发。
这支军队先锋军行军极快,快到百姓看不清旗帜,以至于西鄂百姓以为朝廷和诸王已经开战,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这自然是君珂带领的冀北联军,自得到噩耗之后,日夜兼行,直奔黄沙城。
君珂和尧羽卫一马当先,奔驰在队伍的前方,冬日冰风割面刺骨,她的发丝凝了细细的冰珠。
风将少女的黑发扬起,她脸色苍白,显得眸子更加黝黑深切,嘴唇因长久紧抿,毫无血色。
自那日见着纳兰述血衣,她刹那晕倒,随即醒转,挣扎而起的那一刻,她匆匆将大军主持事务交给柳咬咬和铁钧,自己随便牵了一匹马飞奔而去,至今还没有下过马。
“君老大,喝水…”一个尧羽卫的声音被风吹散,快马疾驰中抛过来一囊水,她一伸手接了,咕嘟咕嘟灌两口,水流大部分泼洒在领口,被寒风一冻,硬硬地结了冰,戳在下巴处。
她没感觉。
“吃点东西。”晏希又追上来,抛过来一块牛肉,这冷漠的男子,细心地用内功给她把冻得梆硬的肉烤了烤,因为昨晚给她吃干粮时,她二话不说便咬,险些咯掉了牙齿。
君珂胡乱咬了几口,沾了满嘴的牛肉末,粘在脸上十分狼狈。
她也没感觉。
将近三天连续奔驰,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君珂已经换了五次马,最后一次换马的时候她行动有点艰难,长袍之下的裤子上,一片殷红,都是被磨出的血迹。
她还是没感觉。
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知道要吃要喝,有没有饥渴感都必须要补充体力,没有找到纳兰述之前,她不能倒下。
一手控缰,另一手按在心口。
那里是纳兰述的一角血衣,还有除夕之夜他托柳咬咬送的锦囊。
君珂触到那锦囊,便心如刀绞——除夕之夜她彻夜狂欢,暖炉拥火,友朋围伴,他却孤身应敌,陷入危境,生死不知!
想到那夜他可能面对的一切,她就觉得要发疯。
发疯到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我去?为什么?
也只有这样疯狂乃至痛恨的心境,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现在还活着。
指下坚硬,是锦囊里的鸽血宝石,极其少见的,足有葡萄般大鸽血宝石,艳红透明,色泽纯正,被雕刻成心形形状。
纳兰述离开时依旧不忘留给她的,除夕馈赠。
心形并不是这个朝代常用的首饰式样,在她原先的珠宝店里,虽然曾经试过推广这样的式样,却被燕京人认为不祥,拒绝接受,她为此还曾经遗憾过。
没想到他却知道这个,也许是因为当日她的遗憾被他发觉,也许是因为那苏菲上的压印花纹,才有了这一年的新年礼物,一颗晶莹璀璨,坚实无摧的心。
那心之上,还按照她当初提出的刻面想法,雕刻了很多切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能手,在这坚硬的宝石面上,在缺少现代切割工具的情形下,近乎完美地模拟出了那些璀璨的切面。
说近乎完美,是因为有一部分并不完美,君珂除夕当夜在灯下把玩,发现那切面大部分极其精美,却有一小部分,显得有些粗糙,在最中心的位置,居然切出了正反两个心形,边缘并不齐整,小小心形当中,隐约还有字。
她当夜运足目力,才看清,一面是“纳兰述”,一面是“君珂”。
手指无意中一翻,灯光正正穿过那宝石当中,桌面白纸上,便映上红色的字迹光影。
“纳兰述”和“君珂”,彼此重叠,温柔相映。
以我心,映你心,以我名,覆你名。
他的巧思创意,他的温存心情。
君珂是日将宝石反复抚摸,直到触手温热。
那精美刻面,也许出于当初小陆之手,最后略显粗糙的心形和名字,却绝对是他亲手打磨。
无数个静夜,噙一抹微笑,指尖盘转,薄刀飞舞,灯下沙沙,流光溢彩,看着心形宝石日益玲珑剔透,看着那名字穿透灯光,交相辉映。
忍不住也要微笑。
然而此刻,宝石咯在手心,坚硬冰冷,咯到心深处,抵在那里,痛到极致。
当日艳光如许,红霞似血,是否就是命运森冷的谶言——以我心头血,换你开心颜?
若是如此,她宁可不要这心意浓厚,精心馈赠。
只要他安好归来!
…
飞马奔驰,长发扯直,君珂手指捏紧锦囊,像想要握紧他的生命。
纳兰!
等我!
一定要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