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太监匆匆迎过来,面上全是谄媚的笑意:

“程仲那个老东西已经抓起来了,您老看…”

梁春眸子猛地一缩,做了个手势,含混道:

“晃(放)了。”

之前是自己轻敌,远远低估了陆家的可怕程度,以为没有了陆明熙撑着,自然可以对陆瑄搓扁捏圆,现在瞧着,分明是大错特错。所谓蛇打七寸,眼下必须先暂时蛰伏,静待时机,否则,梁春有预感,真是敢对程仲动手,怕是即使自己把梁五宝藏到天涯海角,继子都难逃一死。

放了?小太监愣了一下。毕竟今儿早上接到梁春让人传来的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给程仲安了个罪名,怎么还没怎么着呢就直接给放了?

只梁春决定的事,却不是他敢置喙的,即便一百个想不通,也只得照办。

要回梁春的住处,必须通过一条遍布花草的幽香小径,梁春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脚,却是一丛芭蕉叶掩映处,顶着两个殷红巴掌印神情憔悴的胡敏蓉正站在那里。

一眼瞧见梁春,胡敏蓉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身为胡家无比尊崇的大小姐,胡敏蓉何尝到过大理寺那等可怕的地方?

即便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光景,却足够胡敏蓉颜面扫地、回忆终生了。

更别说还直接承受了胡庆丰的怒火——

从头到尾,胡庆丰都没准备让家里人掺和进去。

尽管胡敏蓉辩解,彼时确然是意外,真是为了给胡敏君招魂,才会在城外偶遇袁蕴宁。

无奈胡庆丰却是一个字都不信——

苦心筹谋了这么久,却是一败涂地,更因为胡敏蓉的贸然闯入,惹了一身骚。以致弹劾胡庆丰的折子雪片般飞向皇上的案头。好在太后强硬表示,胡庆丰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谁也不能动,才算勉强保住官职。

却是被皇上责令罚俸半年,至于罚没的银两,倒是没收归国库,而是全拿来赔付给陆家。

银钱什么的,胡庆丰倒是不心疼,却是丢不起这个人。还有胡庆丰本就薄弱的威望,可不越发岌岌可危?甚至在兵部里自己的地盘上,胡庆丰做起事来,都有些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还不算,皇上还把彻查散步谣言鼓动学子闹事的案子交给了睿王世子周瑾,更是以这个为借口,拨了京城一半人马到周瑾手里,虽然有一部分是袁烈的人,可更多的却是胡庆丰执掌兵部后拉拢过来的,那想到还没能让那些人死心塌地,竟然转手又交到了周瑾手里。

周瑾一上任,就直接免了十多位将领的职,而这十多人全是胡庆丰的亲信。

偏是因为胡敏蓉的缘故,胡庆丰竟是连出言反对的立场都没有。

眼瞧得形势越来越不利,胡庆丰可不一个头两个大?一见到擅自出手的胡敏蓉,自然怒不可遏,竟是当着一干下人的面,直接给了胡敏蓉两个重重的耳光。

瞧见胡敏蓉的身影,梁春加快了步伐,眸底闪过一丝强自压抑的爱恋之意。却是在距离胡敏蓉两步处站定,恭恭敬敬的施礼。

胡敏蓉脚下是一片被揉的稀烂的叶子,瞧见梁春过来,眼泪落得更急,哭的太狠了,身子都有些哆嗦:

“公公,你要帮我…”

梁春重重点了点头。

“袁蕴宁那个贱人,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即便是压低的声音,胡敏蓉尾音里的刻骨恨意依旧让人悚然而惊。

梁春再次点头。

许是因为梁春包容而宠溺的态度,胡敏蓉泪水越擦越多:

“爹骂我,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打我…”

梁春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想要递过去,却发现上面沾满了血。忙要再放回怀里,胡敏蓉却是一惊,探手抓住:

“你,受伤了?”

梁春摇了摇头,又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胡敏蓉。

胡敏蓉接过来,在脸上摁了摁,终是勉强止住了泪水,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道:

“还有就是,我想嫁给表哥…公公看,可行?”

陆瑄那边明显已是没了一点儿指望。而且经历了这么多,胡敏蓉深深觉得,比起嫁给陆瑄,自己好像更想让那两个人一起去死…

可如此一来,自己的终身大事就须提上日程。

思来想去,只得再次把视线投到周珉身上——

既是知道太后的心思,胡敏蓉自然明白周珉这个庆王嫡长子的分量。既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索性退而求其次罢了。只现下不同往日,胡敏蓉却是不敢确定太后娘娘是不是会赞成自己的意思…

梁春深深看了胡敏蓉一眼,再次重重点头。

第237章

“啊呀呀, 莫要挤了…”

长安街上人头耸动,屋檐下, 树杈上, 鳞次栉比的店铺门口无不站满了人。

所谓万人空巷,不过如此。

之所以出现这般盛况, 却是今日正是一众进士跨马游街的日子。

说道今年春闱, 当真是一波三折,数日前, 更是出现了会元公大战落第举子的轰动场景。

直到王梓云文章不敌会元公,当场被会元公一篇奇文活活气死, 所有事件算是彻底达到了高潮。

别说京中人家, 个个好奇, 急着瞻仰会元公的无上风采,就是附近京郊人士,也纷纷赶来, 想要一睹这千古奇人的真容。

到了之后才听说,会元公并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本就出身高门,乃是朱雀桥陆家的公子,外家是大正第一书香门第延陵崔家, 还娶了武安侯府失而复得的遗珠为妻。

而随着陆瑄被皇上点为状元,又有其他传闻流传开来——

早在半年前,上天就已给陆家托梦,要送他家一个状元公。

可笑彼时那么多人嘲笑陆家异想天开, 说什么陆公子根本是腹中空空,才会想着求神拜佛,后来又有崔家受了诅咒的传闻在帝都传扬,以致不少人暗搓搓饶有兴致等着看百年望族朱雀桥陆家出丑的那天。

至于后来,陆明熙病入膏肓,唱衰陆家的言论更是到达了顶点。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陆家还会峰回路转,有今日之兴盛。

一时大街小巷茶余饭后,全是关于陆家的话题。

“也不知状元公生的什么模样?听说年纪并不甚大…”

“刚刚娶妻,也就是弱冠之龄呢…”

“能有这般造化,想来应该是生的极好。”

“不一定吧?光是一篇文章就能把人气死?说不好,长得也是极凶悍的,是把人活活吓死的也不一定…我可听说,武安侯袁家最喜欢膀大腰圆的,真是身上没有二两力气的白面书生,袁侯爷能看得上?”

一时众说纷纭。

正自唾沫纷飞,远远的长街上忽然传来锣鼓喧腾的声音,议论的人赶紧住了嘴,一个个伸长脖子往远处瞧着。

拐角处地势极好的醉仙楼上,所有的窗户也跟着齐刷刷打开,隔着窗纱,隐约能瞧见后面袅娜的身影,明显是帝都贵人家的小姐在那里驻足。

若是往日,大家少不得要偷觑几眼,今日却是鲜有人关注,大家都勾着头,直愣愣的瞧着长街尽头。

耳听得锣鼓声并清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穿红袍、簪宫花喜气洋洋的进士群渐渐映入大道两边群众的眼帘,待得看清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三人面容,却是人人倒吸一口冷气——

前面这三位真是今科进士前三,状元榜眼探花郎?

都说探花郎最俊,今日这三人竟是看花了所有围观人的眼——

状元公如天上骄阳,夺人眼目;榜眼君似悠远君山,俊逸无双;探花郎若芝兰玉树,风华无两。

大家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眼睛都用不过来了:

“状元公生的真好看啊…”

“榜眼也俊的紧!”

“探花郎气度无双…”

早听人说天上有金童,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更有京城老人连连感慨:

“还是头一遭见到头榜进士一个赛一个生的好的。啊呀呀,那些贵人老爷们怕是要挑花眼了。”

就有人不明白:“挑花眼?挑什么?”

“榜下捉婿啊,你没听说过吗?啧啧啧,这么出色的人物,大家不抢着提亲才怪!这三个小子要走大运了!”

旁边知道底细的听得直乐:

“这次怕是不好捉啊!这三位可不只是长得好,家世也是一个赛一个厉害。而且我听说,状元公已经成亲了,探花郎也早订了婚,都是武安侯府的姑娘,就剩一位榜眼,人家可是延陵崔家的嫡子,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想捉就捉的!”

又有人羡慕蕴宁:

“要说袁家这位嫡小姐还真是个有福的,虽说当初被人偷换走时受了些苦,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叫我说是武安侯府慧眼识英才、好人有好报才对!人家袁小姐嫁过去时,陆家可苦着呢,说是好多之前想要和陆家联姻的人瞧见陆家的情景,纷纷打退堂鼓,唯恐被陆家给沾上,那会儿谁不替袁小姐可惜…”

“所以说世人多浅薄啊,只看重一时之利…”

“袁家小姐是个有后福的,一个诰命夫人稳稳当当…”

这样的议论声在醉仙楼中也不时响起,和其他房间的喧闹不同,靠近南窗的那间雅舍却是一片静默。

偌大的房间里,一个着一袭粉白色褙子,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正临窗而坐。和惹人遐思的婀娜背影不同,那张芙蓉美面却因为神情扭曲而让人望之心惊。

“小姐,世子爷到了。”外面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女子回过头来,可不正是兵部尚书府的大小姐胡敏蓉?

只不过片刻功夫,胡敏蓉脸上狰狞之色尽消,取而代之的,却是满面娇羞。

周珉进来时,瞧见这样粉面含春的胡敏蓉,颓废的神情明显消去了些:

“表妹——”

要说这些日子,眼瞧着周瑾风头日盛,周珉的日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过。

甚至几次往慈宁宫递信,都被胡太后拒之门外。

昨儿个更是接到庆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一封书信,信里没有丝毫安慰之语,反是把周珉骂了个狗血喷头,甚至隐隐透出对送周珉到帝都争取嗣子之位的后悔之意。

之前周珉就听说,自打离开胶东,庶弟周玥渐渐代替了自己的位置,越来越受父亲倚重。甚至庆王还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盛赞周玥聪明沉稳,更在诸子之上…

周珉本就惶恐不安,眼下胶东王的这封信,无疑坐实了之前的猜测。内忧外患之下,精神如何会好得了?

“表哥神情怎么这般难看?”胡敏蓉忙起身,又亲手倒了杯茶,推到周珉面前,眼睛中就盈满了泪意,“表哥如何要这般自苦?都是蓉儿无能,帮不上表哥什么忙…”

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何况周珉这段日子正是处于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低潮期?

看胡敏蓉这般,如何会不感动?

止不住探手就想去握胡敏蓉的小手:

“表妹,莫要这般说,是我委屈了你才对…”

胡敏蓉似是猝不及防,一双柔荑顿时被抓了个正着,忙不迭缩回手,正色道:

“表哥莫要如此!”

“蓉儿寻表哥来,是有事想要告诉表哥…”

周珉本就心悦胡敏蓉,难得见她这般娇羞中透着丝丝情愫的模样,春心荡漾之余,对这个表妹越发心动:

“表妹只管说,但凡为兄能做到的,决不让表妹失望…”

“表哥说那里话,”胡敏蓉却是摇摇头,神情凝重,“并不是为了蓉儿。只事关重大…”

说着,往外面瞧了一眼。

周珉登即会意,吩咐手下:

“去外面看着些。”

等所有人都退下,胡敏蓉才轻声道:

“表哥可还记得,程明珠?”

“程明珠?”周珉怔了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是说,武安侯府的那只假凤?”

说起程明珠,周珉印象倒还颇好,当初不是程明珠,说不定周珉就会被蛇咬到。更想着借机和武安侯府拉好关系,谁知道阴差阳错,程明珠却是个冒牌货…

“是她。”胡敏蓉的神情也颇有些一言难尽。当初成立雅集诗社,武安侯府小姐袁明珠、太后侄孙女胡敏蓉、礼部尚书之女何容熏,俱以才学扬名帝都,并称京城三姝。

而袁明珠也就是现在的程明珠,更是以其傲人家世出色相貌,隐然为三人之首。

可这才多长时间啊?自打袁明珠成了程明珠,境遇就每况日下,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竟是以方简外室的身份不说,还被柳氏差点儿打死,连腹内七个多月的胎儿都没保住…

周珉就有些疑惑,不懂好好的,表妹怎么提起程明珠了?

“不是给表哥逗闷子说八卦。”胡敏蓉摇了摇头,却是推了一封信过去,“程明珠派人给我递信,说她前几日那次大灾,醒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是死了一回,现在又回来了!”

周珉吓了一大跳,下一刻却是蹙紧眉头:

“那程氏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说什么死了一回又回来了,叫自己瞧着,分明是昏聩之言!

“我也以为是假的。”胡敏蓉苦笑一声,“只她在信中却是说了两件事…”

说到这儿,胡敏蓉表情也有些匪夷所思——

收到程明珠的信时,胡敏蓉也觉得,程明珠定然脑子出问题了,那些死死活活的话,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

不想程明珠却是在信里刻意说了两件事以为佐证——

胡庆丰身旁服侍的赵姓姨娘,会在四月二十申时三刻生下一个女孩儿来。

彼时胡敏蓉正被禁足,百无聊赖之下,索性派丫鬟出去打探一下,结果丫鬟传来的消息竟是和程明珠说的丝毫不差。

胡敏蓉当时就惊出一身的冷汗来。毕竟那赵姨娘在父亲身边极不受宠,甚至生产时,家里随便找了个稳婆,庶妹的具体生辰便是父亲也不清楚,程明珠如何能说的毫厘不爽!

“怎么可能?”周珉神情也是极为震惊,一下坐直了身体,“莫不是程明珠其实之前已经和稳婆私下里见过,串通好了的?”

“串通的话于她何益?”胡敏蓉却是推出一封信到周珉面前,“程明珠还说了另一件事,她说,已经致仕的前首辅严子清,会在今日未时一刻撒手尘寰!”

第238章

周珉悚然而惊。只觉得整个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已是过了午时,距离未时一刻也不过个把时辰…

严子清卸任未久, 没来的及启程还乡就染上风寒, 这些日子一直好好坏坏,期间周珉还曾登门探望, 严阁老虽然身子骨有些虚弱, 可眼瞧着精神还算健旺,怎么瞧也不像是有性命之忧的。

一时觉得那程明珠不过是胡说八道, 赵姨娘的事也纯粹是偶然蒙对了罢了;一时又有些期待,毕竟自己这会儿处境堪忧, 真有个知道过去未来事的帮着指点迷津, 那可真就是老天垂怜了。

胡思乱想间, 竟是连和胡敏蓉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胡敏蓉倒也知情达意,并不打扰周珉,甚至还让人燃起安神的香氛, 好让周珉能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只周珉如何睡得着?竟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煎熬,好容易过了未时三刻, 周珉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雅舍里来回踱步,正自魂不守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周珉直接上前,拉开门,外面站着的正是他派出去的长随。几乎是抖着嗓子问了一句:

“是严家, 出事了?”

“可不。”那长随也是一脸的震惊,“严阁老,过世了!”

口中说着,神情就有些一言难尽——

堂堂阁老竟是因为吃个汤圆噎死了,也算是千古奇闻了吧?

周珉张大了嘴巴:“什么时辰死的?”

“未时三刻。”

雅间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一片静默中,有清脆的笑声从外面传来:

“咱们少爷今儿个真威风!”

“可不,奴婢瞧着,哪个官老爷都比不上少爷呢。”

又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传来:“好了。咱们该走了。”

胡敏蓉却是身体一僵,只觉这个声音熟悉无比,站起身形快步走到门口,凑近缝隙往外瞟了一眼,正瞧见一个身着水红色长裙的窈窕身影,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可不正是令得自己颜面扫地,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袁蕴宁?!

蕴宁正整理帷帽的边沿,手却顿了顿,没来由的有一种被人窥探的感觉,不觉往旁边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