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让陆瑄背着匆匆而来的陆明熙,两人都堕下泪来——这些年来,为了扶持梅家,两人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更甚者还不止一次想让陆瑄死。

可就是姑侄俩付出了最多心血的娘家,却是差点儿害她们失去最重要的人。或者应该说,两人这么多年的变着法子帮娘家谋福祉,早养大了他们的胃口,甚至心安理得的认定,陆家就是欠他们的,才会稍有一点不如意就无法忍受。

便是梅老姨娘,这会儿何尝不是和陆明熙一般悔不当初,所谓人强命不强,眼下梅家会落到这步境地,何尝不是自己和侄女儿纵容的结果?

“熙哥儿莫要担心我,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成…这些年,老夫人为了你吃了太多苦,不是她,说不定我早就看不到你了…你多孝敬她,就当替我赎罪了…”梅老姨娘瞧着陆明熙,却是说不下去。

梅氏一直默默流泪,跟在梅老姨娘身后上了车,却又忽然下来,趴在地上冲陆明熙重重磕了三个头:

“表哥,瑄哥儿,璟哥儿虽说笨些,却是个懂事孝顺的,之前的事,他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总是,是我糊涂,是我罪该万死…余生,我都会在菩萨面前悔罪,璟哥儿,璟哥儿,就交给你们了…”

说着掩面疾步上车。

陆明熙只觉心口处一阵阵绞痛。

曾经,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如何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整个过程,陆瑄始终安静却稳稳当当的站着。

只把陆明熙送回住处后,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陆瑄就直接抱住了半躺在床上的蕴宁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了蕴宁的怀里。

“相公?”蕴宁吓了一跳,委实是除了上一辈子老夫人离世时,还是第一次瞧见陆瑄这般无助脆弱的模样。

想要问问怎么回事,无奈陆瑄既不说话也不肯抬头,就只扭股糖一般赖在蕴宁怀里。

蕴宁一时只觉心疼无比。探出手,回抱住陆瑄,柔声道:

“等过了殿试,我们去一趟广善寺吧,我前些日子给娘抄了几卷佛经,咱们去寺里供在娘的长明灯前,再把你得了状元的事告诉娘一声,娘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不是爱吃豌豆黄吗?我去做给你吃好不好?”

“还有你爱喝的果酒,我让人取来,再给你做几样喜欢吃的小菜…”

耳听得蕴宁呢喃细语,陆瑄只觉寂冷如寒冰般的胸腔渐渐温暖起来,仿佛一瞬间,冬日消逝,大地回春:

“宁儿,宁儿…”

只觉每叫一声这个名字,心头的伤痛就少一分。

平生第一次,陆瑄对上苍充满了感激——

只要有宁儿陪在自己身边,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自己过不去的坎。

陆瑄每叫一声,蕴宁就会回一声“我在”,两人倚在榻上,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相拥着同时睡了过去。

房门外的采莲红着脸悄悄帮两人掩好房门——

姑爷生的俊,性子却是冷的紧,平日里不管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便是采莲这几个蕴宁最信任的大丫鬟,等闲都不能见陆瑄露出个笑脸。却是但凡见到小姐,立马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不独有着世上最好看的笑容,更甚者,还老是爱撒娇卖乖,真真是和几岁的孩子一般。

明明小姐最是个性子柔顺的,却偏是把姑爷吃的死死的。亏当初离家时,几位少爷还一再嘱咐,但凡瞧见小姐受丁点儿委屈,就赶紧派人给府里捎信,到时少爷们一定会第一时间跑来,接小姐回去,现在怎么瞧怎么觉得,几位少爷怕是在做梦呢。

第226章

“啪”的一声响传来, 却是胡庆丰把手中茶杯重重礅在桌案上,茶杯里的水顿时溢了出来。

下人忙上前要帮着擦拭, 却被胡庆丰直接踹了一脚:

“滚!”

很快房间里侍候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下周珉并陆景廉三个。

胡庆丰却是越发烦躁:

“陆景熙还真是命大!”

也怪不得胡庆丰心情不好。

往日里皇上病歪歪时,但凡太后娘娘吩咐一句什么话, 下面有的是人抢着去做, 眼下却是大为不同。胡庆丰能感觉到,自己走出去时, 逢迎奉承的人自然依旧不少,却再不是如之前般一呼百应了。不赶紧迎回庆王, 让朝局照着胡太后筹谋的方向发展, 真是等太后百年, 胡庆丰能想象得到胡家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也正是因为这个,胡庆丰才加紧了在朝中排除异己的步伐。

早在确定陆明熙那个老狐狸不可能投靠过来时,就已经起了把人除去的心思了。毕竟, 陆明熙在文官中影响太大,搬掉他, 做事时要面对的阻力绝对小得多。

正好又有了陆明廉这样一个好人选,再有梅家的俯首听命,胡庆丰满以为不出手则已, 但凡出手,定能雷霆一击、十拿九稳。

而事情的发展也和他预料的一般,对自己的兄弟和妻族,陆明熙果然没有丝毫防范。

更甚者很快就病入膏肓。可谁又能想到, 一个死到临头的人他还能再活过来。

这回更好,听说那状元糕他根本一点儿没吃,却是误打误撞让小儿子用了些…

旁边陆明廉也是脸色铁青。相较于胡庆丰,他的压力无疑更大。一则他心里清楚,不能入阁的话,意味着于太后而言,他的分量小了可不是一点半点儿。

二则,陆瑄竟然中了会员。

之前被陆瑄算计了一道,陆明廉心目中,陆瑄早已不再是面嫩好欺负的便宜侄子,而是不亚于陆明熙的大威胁。

可陆明熙年龄大了,还有之前的重创,被摧毁了健康的陆明熙在陆明廉心目中更多是个拔了牙齿的老虎罢了,倒是陆瑄。年纪轻轻便有如斯心计,更兼心狠手辣,现在已经让陆明廉头疼不已,假以时日,说不好整个家族都会栽倒他手里。

没瞧见保定府齐家的下场吗。

还有梅家。虽然打探来的消息是陆璟误食,可陆明廉总觉得没这样简单。陆瑄应该早就打探出来什么。即便不是他的亲外家,可这么眼睁睁的瞧着梅家陷入危险之中而不提醒,足见得心肠之冷硬。

“梅家的事查不出来什么。”陆明廉咬着牙,强忍住内心的憋屈,“倒是朱雀桥那边,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再想要对付陆明熙,怕是做梦还差不多。

两家分了宗,梅家也垮了,即便陆明熙依旧身体虚弱,陆瑄却已是几乎把自己之前布置好的人全都清理了,眼下的朱雀桥陆家,几乎可以说是铁板一块。

“陆瑄,绝非池中之物。”陆明廉一字一字道,“真是放任他入朝为官,将来怕是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胡庆丰脸色越发阴沉。

这样的话,之前太后也提点过。如果说陆明廉的话,胡庆丰或者还不放在心上,太后的话,却是从不敢违拗:

“裴云杉那个犟驴!有朝一日…”

早晚要让他好看。

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口长气:

“好在我们手里还有王梓云。只要陆瑄当众输给王梓云,必然能坐实了此次科举的不公…”

自古凡是和科举舞弊罪名沾上边的,不杀几个人头,绝不足以平民愤。真是操作好了,会丢脑袋的可不止一个裴云杉,朱雀桥陆家也必然遭受灭顶之灾,连带的皇上威信也会跟着堕入谷底。

“王梓云真的有把握压下陆瑄?”周珉忽然插口道。

“有六成把握。”胡庆丰点了点头。

既是裴云杉亲自点的会员,即便这里面有皇上想要陆明熙给他效死力,让陆明熙吃个定心丸的意思,陆瑄也必然是有些才华的。据心腹传回来的消息,陆瑄春闱时的文章不独字体绝好,更兼极有自己见地,看问题能切中肯綮,很是符合本身就是务实派的裴云杉的胃口。

本想找些陆瑄近期写的文章让王梓云比较一番,可惜陆瑄之前一直在外漂泊,回帝都这些日子,也不曾有什么文章问世,好容易找到了些,全是中解元之前的。

王梓云看了后,直接就冷笑一声丢到一旁,看他信心满满的模样,明显没有把陆瑄放在眼里。

“事情倒也不难。”周珉思索了片刻道,“怕是还要舅舅辛苦些…”

想逼着陆瑄答应和王梓云比试,就必须先造好势,到时候自己再联络一些世子和大臣对皇上施压,不怕皇上不同意…

既是王梓云看了陆瑄的文章,依旧认定对方才华平平,会元这份殊荣,必然就是皇上对陆家的恩典。

毕竟这些日子周珉已经品出些味儿来,和太后属意自己过继为嗣子不同,皇上皇后明显更重视周瑾。

而据自己探查来的消息,周瑾和陆瑄却是至交…

皇上会徇私,除了卖给陆明熙好之外,怕是更有给周瑾铺路的意思。

“还有他那个妻子袁氏,想个法子试探一下,看她有什么古怪…”

周珉语气嫌恶之余又有些隐约的得意。

明明当初已经暗示过袁家,想要结亲的意思,结果倒好,袁烈根本连回应一下都不愿,而是转头就和陆家订了亲。

亏自己还为了袁蕴宁,委屈了蓉表妹。再有之前胡敏蓉种种被袁家女为难的旧事,新仇旧恨之下,周珉只觉袁家这个女儿不是一般的让人厌憎。

真是掀出一场科举大案,不独会让周瑾没脸,更能让皇上的人元气大伤。还可以让袁家人并袁蕴宁瞧瞧,他们瞎了眼,选中了一个怎样的废物…

胡庆丰点了点头:

“这件事太后娘娘也吩咐了,封烨眼下正盯着她。还有程仲这个人质也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咱们合计出来法子,就直接交给封烨去处理…”

“混蛋,真是岂有此理。”

武安侯府,袁钊霖一路小跑着冲进演武场,一手取了长枪,一手拉了战马,,脸上神情愤怒之余更有些担心:

“赶紧的,都麻溜些。”

今儿一早,父亲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了家门。自己也是事后才听说,却是大批士子云集到午门外,还敲响了登闻鼓。

袁钊霖方才本还想着跟出去看看热闹呢,毕竟以往都是些地痞无赖或者武夫无法无天,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文人集合起来闹事。

走到半路了才知道,这些狗日的读书人,目标竟是冲着姐夫陆瑄。

更过分的是他们不止聚集在午门外,还有一部分在有心人的怂恿之下,涌向朱雀桥陆家。

一听说这个消息,袁钊霖可不就直接掉头回来了——

抢走了阿姐的陆瑄不招人待见,可想要去找陆瑄麻烦的那些混球们更可恨。一想到那些人有可能惊吓到蕴宁,袁钊霖越发心急如焚。

一出府门,就开始一路狂奔。饶是如此,依旧听了一耳朵的街头传闻:

“所以说主考官裴云杉早年根本就是师从延陵崔家…”

“那不是说,今科会员也好,第二名的崔浩也罢,俱和裴云杉乃是旧交,关系再亲近不过?”

“之前杨修云不是说陆瑄才学过人吗…”

“你还不知道吧?杨修云之前根本就是和陆瑄有金兰之谊,他们这些贵公子,自然会沆瀣一气…”

“果然是世风日下!”

“眼下这些读书人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听说所有的相关证据都被毁尸灭迹,举子们如何肯服?”

“也太猖狂了吧?”

“何止呢,你们不知道吧,还有传言说,就是陆瑄的文章都是那裴什么给代做的呢…”

耳听得传闻越来越离谱,袁钊霖好险没给气乐了。不是担心陆家安危,恨不能这就从马上下来,把这些乱嚼舌头的给狠狠揍一顿才好。

好在袁钊霖去的还算及时,陆府门外确然有些士子,却是也就十多个罢了。

触及到袁钊霖恶狠狠的眼神,几个士子明显吓了一跳。

袁钊霖也不理他们,兀自催马来到陆府门外,待得从马上下来,直接拿了长枪朝地上一杵,扬声吩咐道:

“传我的令,敢有想过来闹事的,只管打的他爹娘都不认识。”

一番话说得那些士子果然变了脸色,却是各个铁青着脸,即便畏惧袁钊霖的凶气,却是依旧不肯退下,竟是对视一眼,索性盘腿坐在地上,齐声高呼:

“陆瑄!”

“滚出来!”

“有胆子做龌龊事,却没胆子承认,真真是我辈读书人的耻辱!”

更有人拿出墨宝,伏在地上奋笔疾书,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第227章

一开始只是十多个举子, 渐渐的人却越来越多。不多久,朱雀桥已是围的水泄不通。

喧闹声穿过高高的院墙, 震得房屋上的瓦片都要晃动一般。

和外面的嘈杂不同, 陆家大院明显丝毫没受到外面喧闹所扰,安静之外, 甚至还有些旖旎之意。

“我走了, 你再歪会儿。”和脸上明显有着倦容的蕴宁不同,陆瑄食饱餍足, 明显神清气爽。

“知道了。你快去吧,莫要让汪先生和表哥久等了。”蕴宁脸色爆红。因着心疼陆瑄小时候的境遇, 这几日蕴宁对陆瑄颇为纵容, 任他变着法子折腾, 不想这人竟然变本加厉,就没个够,尤其是昨儿个, 竟是将到破晓时才安稳了会儿…

蕴宁肤色白皙,脸红时如同染上两朵烟霞, 再有仿佛能沁出水来的盈盈眉眼,陆瑄眸色瞬时转为幽深。却终是忍住内心想要把人搂在怀里的叫嚣,往后退了一步, 深深看了蕴宁一眼,这才改抱为揽,待得跨出房门时,两人已是变为并肩而行。

“阿姐。”不停在外面踱步的袁钊霖抢步上前, 上下打量蕴宁,看自家姐姐脸色红润,好像还吃胖了些的样子,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

“怎么这么磨蹭?”说话的是汪松禾,神情里不见担心,反而还有几分期待的模样,“快快快,我都等不及了。”

不愧是阁老府,陆家藏书不是一般的多。

汪松禾平日里读读书,闲暇时指点指点陆瑄和崔浩的文章,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滋润。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收的这俩学生有些太无趣了。

尤其是陆瑄,平日里竟是比自己这个老头子还能端得住,让汪松禾觉得挺没意思的。

却没想到娶个媳妇儿,却是个灵透的。更兼做的一手好厨艺。

尤其是做的江南风味的点心,每每好吃到让汪松禾几乎流泪。

本打算陆瑄春闱之后就走的,冲着美食的份上,老先生竟是又留了下来。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就是瞧在学生媳妇的面上,自己也得跟着走一趟不是?当然,除此之外,汪松禾可不还抱着跟着看看笑话的心思?毕竟,年纪轻轻的,却比自己这个老头子还能端得住,每每想到这个,汪松禾就不是一般的不爽。

这会儿看陆瑄出来,直接拉着人就要走。

站在他身侧的崔浩,微笑着冲蕴宁点了下头,也跟着往外而去。

袁钊霖本想留下来陪蕴宁的,可想到堵在陆家门外的那群举子,还是一跺脚:

“阿姐你好好在家,有我在,姐夫没事的。”

“好,那我就把你姐夫交给你了。”蕴宁笑着点头。

“嗯。”鲜少有能帮上姐姐的机会,袁钊霖一挺胸脯,只觉自豪的很,紧了紧甲胄,大踏步追了出去。

眼瞧得陆家大门一直紧闭,在门外鼓噪的举子们便有些不耐。

“果然是做贼心虚。不然,把门撞开…”

盛怒之中的读书人最容易受人蛊惑,竟是当真有人上前,想要撞门。

只还未等他们有什么动作,陆家大门却是轰然洞开。

步履缓慢走在最前面的,正是一身官服身形瘦削脸色端严的陆明熙。

平日里公务繁忙,一干举子自然并不认得他,可从陆家出来,还有这身让人望而生畏的官服…

一干举子明显吓了一跳,不自觉往两边退开。

人群中忽然有人嘀咕了句: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子不教,父之过,贵为阁老,本应是百官表率…”

只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有凌厉视线扫了过来,正是陆明熙霍然回头。

一片寂静中,荆南荆北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陆明熙却是并没有立即上车,视线在一干举子身上一扫而过,却是做了个“请”的手势,笑容极淡:

“所谓眼见为虚,耳听为实,诸位既是心有怀疑,不如请上车来,也好亲眼做个见证。”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尚且来不及反应,一声冷哼随即传来:

“不过是些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的蠢货罢了…”

相较于陆明熙的客气,这句话就显得无礼,一众憋屈的举子脸色就有些不好,只还没等他们回骂回去,人群中就有人惊呼:

“啊呀,那不是松禾先生吗?”

汪松禾本就是南方人,盛名响彻江南,也是前几年游历到帝都时,喜欢上了景山山水,而他开设的松禾书院,也是名震大正。因为仰慕者众,来之前大家还在期待,说不好到了帝都能有缘拜见老先生。不想来了后打听才知道,年前一场暴雪,却是压垮了松禾书院,老先生也不知所踪。

如何也料不到老先生竟然在陆家。

也有人怀疑,汪松禾不是性情最孤高耿介吗?怎么会和陆家这类官宦人家搅和到一起?

便捅了捅站在身边另一位目瞪口呆的举子一下:

“希桐兄,你认识他吗?这人真的是,你那位叔公?”

那书生看到汪松禾的第一眼,就想往后缩,不想却是没来的及动作,就被身边人点破,顿时慌张不已,却是不敢再躲,忙低着头出来,畏畏缩缩叫了句:

“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