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夫人,老爷在里面等着呢。”
却是一个字都没提到眼巴巴往里面瞧的梅氏。
待得两人进去,才低声对梅氏委婉提醒道:
“夫人还是出去看一下吧…”
梅家舅爷真是不晓事,之前已是惹得老爷大为光火,自打老爷病了,更是做尽了落井下石之举,这会儿怎么还有脸上门来闹?
又偷眼去瞧蕴宁,却是一呆——
蕴宁今儿个换了套石榴红绣金线的长裙,头上堕仙髻,斜插着只点金珠钗,越发衬的人肤白胜雪,眉目如画。
和俊美倜傥的陆瑄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儿璧人相仿。
躺在床上的陆明熙视线久久停留在儿子和媳妇身上,苍白的面容一丝浅笑一闪而过。
端坐在旁边的崔老夫人神情同样满意至极——
瑄哥儿可是比乃父的眼光强的太多了,亲自挑选的这个孙媳妇儿,无论容貌,人品,还是德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甚至较之美名在外的侄女儿小崔氏,犹有过之。更难得的是豁达的胸襟,有此佳儿佳媳,真是死都能瞑目了。
依着规矩,这会儿新媳妇自然要给长辈奉茶。
便有丫鬟斟了一杯茶,递给蕴宁。
蕴宁接过来,双手捧了送至老夫人面前:
“祖母,请喝茶。”
崔老夫人探手接过,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好。”
又把一个盒子交给蕴宁:
“这是祖母的一点儿心意,好孩子,你且拿着。”
蕴宁谢了,又捧了杯茶,献给陆明熙。
陆明熙精神较之昨日,明显好些了,可身体依旧不良于行,且躺了这许多日子,四肢明显有些僵硬,便是胳膊,也不过堪堪能够抬起,陆珦便要上前,想代为接了,不想陆明熙却是不允,依旧强撑着攥住茶杯,在嘴边碰了碰,才心满意足的交给陆珦:
“好,好孩子。”
蕴宁再次斟满两茶杯,奉给陆珦并郑氏夫妇:
“大哥,大嫂,请喝茶。”
一句话说的夫妇两人眼睛齐齐一红——
在亲生爹娘并亲兄弟姐妹面前,两人根本一点儿地位也无。现在两人分明是抢了陆瑄嫡长子嫡长媳的身份,还想着蕴宁身为武安侯嫡长女,身份尊贵,即便陆瑄不介意,说不定她心里会不开心。
两人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厌恶的准备,不想蕴宁却是这般恭敬有礼,给了两人最大的脸面和尊重…
坐在最下首的是陆璟。瞧见蕴宁视线瞧过来,不待她开口,陆璟已是起身,看一眼陆瑄,再瞧一眼蕴宁:
“二哥,二嫂,我娘是个糊涂的,要是她做错了什么,你们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却是说不下去,冲着蕴宁一揖到地,红着眼睛,快步走了出去。
蕴宁愣了一下,忙要去追,却被陆瑄拦住:
“正事儿要紧。”
媳妇儿医术高明这事,这会儿还不宜让璟哥儿知道。如果不是时间上实在来不及,昨天就想让蕴宁过来给父亲诊治的…
也不怪大家忧怀,却是陆明熙虽然醒了,状态却依旧很差,就是这会儿,明显已是有些撑不住了。
蕴宁不敢怠慢,忙快步上前:
“爹且躺好,我帮您诊脉。”
崔老夫人并陆瑄明显早有准备。陆珦勉强算知情人,唯有郑氏本还想催着丈夫赶紧去叫太医呢,如何也没有想到,要出手的竟然是蕴宁。
陆明熙点了点头。蕴宁执起他瘦削的手腕,沉思片刻,再抬头,神情却明显有些不赞成:
“爹爹如何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一句话说的周围众人都是一愣。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哪里比得上爹爹的身体重要?明明五日前就已经醒来…”
蕴宁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就说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自己磕头,爹爹就醒过来了。原来根本是早就清醒了才对!自己何德何能,让既是长辈又是阁老的父亲为自己做到这般地步。
陆明熙脸上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以自己的身体,短时间之内怕是站不起来。这个家,还得靠瑄哥儿和儿媳妇撑着:
“你是个好的,瑄哥儿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这世上最难琢磨的就是人心,昨天看到自己醒来,那些凑上来的人有多激动,十日百日后,看见自己依旧躺在床上,无法上朝,到时候就会有多冷漠…有了儿媳这个“福星”,儿子的路便会少些坎坷。
“爹爹莫要担心,快则三月,慢则半年,爹爹走路上就能和常人无异。只身体想要彻底调理好,怕是需要几年时间,这期间,身体虚弱之下,切记防冻,莫要感染了风寒。”
“最多半年,爹就能下地走路了?”郑氏又惊又喜。昨儿个太医的意思,分明是公公即便醒过来,这辈子怕是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是的。”蕴宁点头,又瞧向陆明熙,“我想去爹的书房看看,另外,爹爹这几日想想,平日里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哪儿来的,谁经手做的,若然能确切知道,爹是食用了那些于身体不利的食物,三月后,媳妇儿保证爹行动如常。”
一番话说得众人先是一喜,继而俱皆陷入沉默——
既是长年累月食用,可想而知,害的陆明熙如此的必然是身边亲近的人。
眼睁睁的瞧着房门在自己眼前打开又合拢,梅氏心里如同刀割一般,若非旁边丫鬟扶着,好险没摔下台阶,眼泪当时就下来了。可即便再蠢,梅氏也明白,今日不同往昔,表哥眼下分明是铁石心肠,眼里也好,心里也罢,很难说自己有多少地位…
捂着脸奔了出去,一直到了府门前时,才堪堪止住眼泪,正好瞧见大门外正和门房拉拉扯扯的梅学海。
“混账东西,也不瞧瞧我是哪个,就敢拦着不让进?”梅学海探手想要推开拦在面前的陆家下人,脸上也全是愠怒之色,“看我待会儿见了你们家夫人,跟她说一声,一个个全捆了发卖出去…”
脸上神情恼火之余分明还有一丝丝害怕。
若非众人异口同声,梅学海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人昏迷了二十多天后还会醒来。这样的事,从古到今也没有听说过,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可外面这会儿却根本已是传疯了,说是袁家小姐命格福气冲天,就那么一跪,愣是让阁老大人立马清醒了过来。
更甚者梅学海还亲眼瞧见皇上皇后派往朱雀桥的特使,还有陆明廉听说这个消息后,瞧着自己时阴冷的面容…
担忧惶恐之下,竟是一夜未眠。
梅氏出来时,正瞧见梅学海毫无形象大吵大闹的样子。
梅学海也瞧见了梅氏,不耐烦的一把甩开门房,快步走了过来:
“阿姐——”
“你跟我进来。”梅氏咬牙道。
待得两人进了陆府,瞧着左右无人,梅氏却是站住脚,忽然抬手,就给了梅学海一记狠狠的耳光:
“没良心的东西!昨儿个请你都不肯来,今儿个又跑过来做什么?你姐夫不想看见你,你现在就滚,以后没有你姐夫的允许,也决不许随便登门。”
说着张口就要喊人。
“阿姐——”梅学海顿时着了慌,忙上前一步,挡住梅氏的去路,低声央求,“我那样做还不是全为了姐姐,不是姐姐派人跟我说,长房得罪陆尚书太苦,我犯得着跑他面前伏低做小吗…”
“来人!”梅氏却根本听都不愿听,直接就要喊人把梅学海给拉出去。
挨了一巴掌不说,还要被人轰出去,梅学海脸色就有些青红不定,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
“阿姐莫要逼我,你说,若是我告诉姐夫,他会昏迷其实和阿姐有关,阿姐说,姐夫会怎么样呢?”
梅氏身形一趔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整个人如遭雷击。
“阿姐放心,只有我这个做兄弟的才会全心全意为阿姐筹划。难不成阿姐还看不出来吗,即便你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姐夫他也不见得能容得下你。想要继续稳稳当当做陆家女主人,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梅学海边说边转身,“阿姐莫要为难,我这就回去,阿姐这几日最好也能找个机会回家一趟。”
第208章
陆璟从房间里跑出来, 正瞧见失魂落魄般站在一丛牡丹花旁的梅氏。忙仔细抹去眼角的泪,小跑着上前:
“娘——”
梅氏回头, 一眼瞧见陆璟, 探手把人拉到怀里,眼泪扑簌簌的就落了下来。
陆璟吓了一跳, 用力从梅氏怀里挣脱开来, 紧张的瞧着梅氏的脸色,小心道:
“娘这是怎么了?可是, 有什么不开心的?儿子以后会更加努力,让娘日子越过越舒心…看在璟儿的面子上, 娘多担待些哥哥和嫂子成不成?哥那人, 就是不苟言笑了些, 却是最疼我了,还有嫂子,一看就是个温柔贤惠的…就是爹瞧见娘和嫂子处的好, 可也会高兴呢…”
一番话说得梅氏泪水落得越急。
和继子的聪明绝顶不同,自己的璟哥儿明显有些愚笨。
要是自己这个当娘的不替他争, 将来还不得被继子给连骨头带肉吞个干干净净?
本想着拼了命也要给璟哥儿多些,号让儿子一生无忧,不想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不说, 还让孩子担心…
“不是,娘没有生气,就是方才,你舅舅过来, 说是你外祖母病了,娘心里可不就有些难受…”
“外祖母病了?”陆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作为陆阁老的幼子,梅家嫡亲的外孙子,陆璟自来在梅家受宠的紧。尤其是梅老夫人,更是把陆璟看的比梅家子孙更重。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会赶紧差人给陆璟送来,祖孙俩感情不是一般的好。
这会儿听说外祖母病了,陆璟顿时担心不已:
“娘还是赶紧去一下吧,外祖母年龄大了…”
“娘在这儿等着,我去跟爹说一声,然后就陪娘一起去看外祖母。”
梅氏忙拉住陆璟:
“你方才还说,要好好努力,怎么又想跑着玩了?这些日子你爹病着,你耽误了不少功课,眼下好容易你爹醒了,可不敢再荒废了去。你外祖母那儿,想来怕也是老毛病了,我去看看就好。你只安心学习,莫要胡思乱想。爹娘也好,哥哥嫂子也罢,都是疼你的。”
自打陆明熙病倒,陆璟就从学里回来了,即便后来陆瑄回来主持大局,陆璟也并没有回去,只在家里族学跟着读书,又日日围着陆明熙打转,功课进度自然就落下来了些。
还是第一次听梅氏说哥嫂的好话,陆璟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那我去帮娘准备车子。有什么事娘赶紧让人回来喊我。”
梅氏点了点头。伫立原地半晌,又去见了陆明熙说了要回娘家一趟的事。
“你要回家?”正自闭目小憩的陆明熙睁开眼,眼眸中看不出悲喜。
梅氏没来由的就觉得心里一慌,勉强把之前同陆璟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大儿媳妇是个能干的,二儿媳妇也是大家闺秀,这个家交给她们俩,我也放心。就只是老爷病着…不然,我再过些日子再回去也是使得。”
陆明熙已是转开视线:
“岳母年纪大了,你还是去看看吧。正好这些日子家里颇收藏了些上了年份的人参,你给岳母带捡几支带上。”
“好,我记着了,顶多到晚饭时分,我就回来了。”梅氏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形,起身往外而去。浑然不知身后的陆明熙放在锦被里的手正死死抠着被褥,分明在压抑着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
方才却是同儿媳妇撒了谎。
自己并非不记得昏倒那日都吃了什么,相反,根本是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瑄哥儿要下场,自己心情激动之下,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后来下人送来了一屉平日里最爱吃的杏仁酥,自己便就了最爱喝的云雾茶,用了些点心…
杏仁酥是梅氏最看重的掌管小厨房的陪嫁仆妇张嫂亲手做的,至于说云雾茶则是陆明廉投自己所好,亲自看着采茶女采好烤制的…
被兄长从背后捅了一刀也就罢了,要是连枕边人…
直到走出门,梅氏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彻底消失。
上了马车,却是一个劲儿的催车夫快些。
待得到了梅家府门前时,梅学海明显笃定梅氏必然会过来,已是在府门外等着了。
一眼瞧见梅学海,梅氏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
梅老夫人膝下,就养了梅学海这么一个儿子,梅学海从小就备受宠爱。即便梅氏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陆家陪着梅老姨娘,对这个娘家兄弟也是疼到骨头里了。每每在陆家得了什么稀罕物,总会巴巴的给梅学海留着。
待得年龄渐长,嫁给陆明熙,梅氏执掌了陆家的中馈大权,就更时时为梅家、为梅学海着想。
这些年来,不知往娘家塡还了多少银两。
若然是陆家人,甚或是陆瑄,从账房处多支一两银子,梅氏都会心疼半天。可一到梅学海要钱,梅氏成千上万的给出去,都不带眨眨眼的。
即便如此,梅氏也从来都是无怨无悔——既然是梅家女,自当为梅家谋福祉。
总不能自己吃肉,却看着娘家人只能喝汤吧?
自己绝不会当那样的白眼狼。
也正是因为有梅氏这样一个坚强后盾,身为二房的西边梅家,才能气势越来越盛,一举压下东边的长房梅家。
可就是这样一个付出了太多心血、一手扶植起来的娘家,却从背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而就在瞧见梅学海后,梅氏强压下来的那股痛彻心扉的痛苦和愤恨一下翻卷了出来。
“阿姐来了?”瞧见梅氏过来,梅学海笑呵呵的迎上来。
梅氏脸上却是殊无半点笑容。只管板着脸往前走。
来到梅氏出嫁前住的院子,梅学海示意侍候的人不要跟着,自己则随着梅氏进了房间:
“阿姐——”
梅氏倏地回头,抡圆胳膊,咬牙照着梅学海左右开弓,竟是足足打了十多个耳光。
恨极之下,可不是用足了力气?
梅学海的脸不过一瞬间,就和发面馒头般,肿胀了起来。
梅氏却依旧觉得不解恨,还要再打,房门却被梅老夫人推开,一眼瞧见梅学海的脸,老夫人心疼的什么似的,慌慌张张上前推开梅氏:
“啊呀,学海,这是怎么了?”
转头就想去骂梅氏太过狠心,及至想到已经醒过来的女婿,又把责骂的话咽了回去,边抹泪边道:
“柔姐儿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学海他也是当爹的人了,你就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一番话说得梅氏眼泪也下来了:
“娘,您还这般说我,你可知道,阿弟他…”
却是说不下去。
“娘,您莫要怪阿姐,”梅学海倒是主动替梅氏说话,“是我做错了事,才惹得阿姐生气…已经没事了,我和阿姐还有话要说,您先回去好不好…”
连劝带哄的把梅老太太给送了出去。
等到梅老夫人离开,看梅氏依旧垂泪不止,梅学海“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又拿梅氏的手继续扇自己的脸:
“方才是我错了,阿姐生气的话,就继续打,打到消气为止…”
梅氏怔了一下,却是旋即抽出自己手来,一把推开梅学海:
“你给我说清楚,当时,你给我的杏仁,到底都加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嗓音都有些发颤——
当初因为陆瑄名声受损,梅氏并整个梅家都承受了陆明熙的雷霆之怒,不独梅家人再不许登陆家的门,便是梅氏也被陆明熙送回娘家,甚至到了过年时,都没有接梅氏回去的意思。让梅氏一时成为帝都贵妇中的笑柄。
看梅氏日日以泪洗面,梅学海就帮着出了个主意,说是不然想法子让陆明熙生个病,到时候梅氏就能名正言顺的自己回去。都说患难见真情,人在病中时往往比较脆弱,说不定还能借此和梅氏增加感情。
“那会儿你怎么跟我说的?说是表哥病倒我就赶紧回去,用不了几日,就让表哥再好了…可结果呢?那么多太医都说,表哥病势垂危!”
一开始梅氏还有些沾沾自喜,心说梅学海还真是个聪明的,能弄来太医都看不出什么的药。等自己真把表哥给服侍好了,到时候便是婆婆都得退到一箭之地。
不想一直过去了十多日,陆明熙病情没有丝毫见轻不说,还一天天恶化。
偏是梅氏疯了一般的派人去见梅学海,想要问问怎么回事,却始终找不着人…
“也没加什么,就是一般的杏仁啊。当初我那般说,不过是想给阿姐宽宽心,谁成想姐夫他就真病了,阿姐这么混赖我,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家里那一窝子,不想姐夫好过…”梅学海如何肯认,眼神却有些闪烁,“你们家那个老虔婆啊,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而且怎么可能那么巧,新妇进门一跪,姐夫立马就醒来。叫我瞧着,说不好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可就瞒着姐姐一个人呢。”
“姐夫许是身体真有些小毛病,可绝不至于昏倒这么长时间,会那么做,分明是想给陆瑄那个小王八蛋铺路,连他媳妇儿都考虑到了,却是哪怕一点儿都没想过阿姐和外甥…”
“看看姐夫眼下对你的态度,我瞧着,还不如让他继续那么睡着呢,省的让阿姐受婆婆的气还不够,以后还得瞧着媳妇儿的脸色过日子…”
“你莫要再说了。”梅氏忙喝止,却是明显有些色厉内荏,眼前却不觉闪现出蕴宁落落大方宜喜宜嗔的一张俏脸来,只觉胸口憋闷不已…
“明儿个回门的礼物可是准备好了?”陆瑄斜歪在床上,头枕着蕴宁的腿,还探出胳膊搂着蕴宁的腰。
“你正经些。”蕴宁面前放着好些个盒子,明显正在整理结婚时的贺礼,哪知道这才刚开始看,陆瑄就又开始腻味了。这要是让人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