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人若是陆瑄的话,却又另当别论——

自打大兴立朝,家族历经百年依旧兴盛的,除了武安侯府这样的功勋世家翘楚之外,也就延陵崔家、渤海王家、淮南文家三家罢了。

而相较于这些新兴世家而言,陆家却是历经四朝而不倒,名望地位乃至底蕴犹在其他三家之上。

而陆家最出名的则有两点——一则满腹经纶治国之士辈出二则独具慧眼、最擅审时度势。

甚至第一代大兴开国帝王便是师从于陆家高祖。

其后直到现在,陆家已是出过两位帝师,三位首辅。

现任陆家家主陆昭陆明熙公眼下刚过不惑之年,却已官居次辅,家族后辈也是人才济济。

其中尤以嫡长子陆瑄陆景纯为甚——

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高中解元。即便帝都不如江南一带文风鼎盛,却也堪称神童了。

而袁钊钰之所以会同陆瑄相交莫逆,倒不是因为他的皎皎文采,而是同龄人中,陆暄是唯一一个会把袁钊钰打的满地找牙的——

一次两次,时间久了,原来两个见面就会动手的人竟是成了莫逆之交。

袁钊钰也由开始的一千个不服,到这会儿一口一个“老大”,佩服的五体投地。

现在陆府管家既然说老大回来了,还插手了此事,袁钊钰本就提着的心竟倏忽放了下来——

有老大出手,这件事定当万无一失。

“世子请跟我来。”

这会儿人多嘴杂,倒是不宜多说。管家点点头,示意袁钊钰跟自己走。

想明白了个中缘由,袁钊钰自然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来至之前发生打斗的地方。

待得瞧见满地的鲜血和一死一重伤的两个突厥人,袁钊钰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妹妹几个竟然能遇到大哥。

不然,今日别说闺誉,更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会殒命在此。

“这两人倒不是为了杀人。”看出袁钊钰的想法,管家忙道,“我们家少爷说,这两人应该是冲着今天被封小公子杀的突厥人而来,不想被人发现…想要挟持了贵府的小姐…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让我家少爷给遇着了。”

即便认定自家少爷无须挟恩图报,却并不意味着管家不想替自家少爷谋些好处——

寻常人想要袁家这样的人家欠一份恩情可也不容易。

“幸亏遇见了大哥…”袁钊钰已是后怕不已,又看看那两个突厥人两人一个叠一个摞的倒是整齐,上面那个明显已是死的透透的了,下面那个却是睁着眼睛,木桩子似的一动都不动。

明显瞧出袁钊钰的古怪神情,管家嘴角抽了抽——少爷做事不走寻常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习惯了就好。至于说用毒是不是有损少爷威名,管家却是不认同的——

从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至于说那半死不活任人宰割的失败者怎么说,又有谁会在意?

袁钊钰这会儿已是完全明白了陆瑄会把人交给自己的用意,明显因为事关袁家,便把两人的生杀大权,交由自己处理。擒杀突厥人,其中一个还是活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大功,也就陆老大能这般轻易就舍了去。

强自摁下激动的心绪。

唯恐这里还留有明珠几个的东西,袁钊钰又仔细围着这块儿沾有血迹的地方转了几圈,待得瞧见散落在草丛里的项链,袁钊钰又是一惊。

忙不迭拨开野草,一颗颗捡起来,甚至最后,还从不远处找到一条结实的链子,看那断掉的整齐接头,分明就是人为…

袁钊钰试着拿链子穿过去,果然正正好。

“啊呀呀,原来是这般吗!”管家一旁瞧着,看袁钊钰一样样做来,自然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一时不仅赞叹连连,“果然不愧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当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遇见突厥这样的凶人,贵府小姐依旧能够全身而退…”

临危不乱,处事果决,便是这份聪慧和心智,便让人击节赞叹。

“对了,我们少爷可不是特特嘱咐小的给世子爷捎句话…”

“…原物璧还之外,再赔人一挂更好的。袁家不是最讲究恩怨分明吗?这般大恩,可要好好回报才是。”

竟是一字不差的把陆瑄的话复述了一遍。

待得说完,却又愣了一下——啊呀,好像有些不对啊。方才光顾着高兴少爷要回家,且对武安侯府小姐青眼相看了,这会儿把这句话连在一起看,怎么倒像是对袁家有些不满啊?

亏自己还以为是少爷想要挟恩图报呢,怎么这会儿听着,有些敲打的意味啊。

难不成挟恩不错,却是要袁家报给别人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管的还是一个女孩子的闲事?

一时更加热血澎湃,无比热切的盯着袁钊钰,恨不得能马上从他嘴里把陆暄破天荒头一遭花了心思的女孩给问出来。

袁钊钰也有些诧异。转而一想,却又明白,想来这挂项链应该是清韵那丫头的。

祖母往日里常感慨,娘家女孩儿太少了,且性子也都文弱了些,不如袁家的丫头,个个英姿飒爽。今儿个瞧着,韵丫头却是个例外,骨子里倒是像极了祖母的刚强。

棠哥儿还真是有福,定下这样一门好亲事。

却在对上陆府管家有些诡异的眼神后,心“突”的跳了一下,竟是不自觉想到了同一个问题——都说世家贵子,性情高傲,袁钊钰却以为,自家老大堪称其中翘楚。自来但凡是陆瑄看不上眼的,别说结交,想跟他说句话都难。

今儿个倒是因为韵丫头破了例。

可就是这破例,怎么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呢。

当下避开陆管家的视线,理了理思路才正色道:

“陆管家费心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请转告陆阁老,这份恩情,袁家记下了,改日必登门致谢。”

听袁钊钰这般说,管家不免有些失望——看来短时间内,是打探不出那神秘女子的消息了。

还是赶紧回去,把少爷要回家的喜讯报上去吧。

袁钊钰心里有事,回程速度竟是比去时还要快。刚拐进禅院,迎面就撞见火烧火燎往外疾奔的袁钊霖,瞧见袁钊钰,袁钊霖不过停了下:

“我去帮珠姐儿寻个大夫来。”

便一溜烟的跑了。

袁钊钰好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提了上去。难不成珠姐儿受了伤?

本准备先去见祖母,把两个突厥人的事和她商量一番。这会儿却是顾不得了。

忙不迭问清袁明珠住的地方,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来至禅房外,轻轻叩了下门扉,门几乎是应声而开。房间里除了祖母聂老夫人不在,母亲和曾祖母并袁钊睿却是全围在珠姐儿身边,个个神情焦灼。

听到脚步声,里面的人也齐齐回头。惨白着一张小脸歪倒在丁芳华怀里的袁明珠也跟着抬眸,待得瞧见站在门旁的长兄,泪水再次纷纷而落:

“大哥…”

既是嫡长子又是世子,袁钊钰从小便比其他同龄人稳重的多,这会儿瞧见幼妹孱弱的模样,也不禁内心酸痛。快走几步,来至床前:

“珠姐儿莫怕,大哥在呢。”

焦灼的眼神随即转向母亲丁芳华。

意识到儿子的意思,丁芳华忙摇头:

“珠姐儿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被吓着了…”

从接到人,珠姐儿就一直哭,问她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明显被吓得失了魂。

好在回房后丁芳华又细细检查一遍,女儿确然没受伤,便是衣服也俱皆完整

“没事儿就好。”既然袁明珠没说,袁钊钰也不愿惊扰了母亲和曾祖母,便也就没提突厥人的事,只站起身形,“曾祖母和母亲先在这儿陪着珠姐儿,我去韵丫头那里瞧瞧…”

“大哥先不要走。”袁明珠眼睛却是闪了闪,“大哥是不是,去过,那里了?”

提到那个地方,袁明珠神情分明更加惶恐。直到这会儿,脑海里还是不住闪现着那两个凶狠的突厥人的面孔。

要是抓不到那两人,袁明珠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噩梦连连了。

珠姐儿还是太小了。竟是被吓成这般。可不要留下什么阴影才好。这般想着,袁钊钰语气更加温和:

“珠姐儿不怕。坏人已经被抓到了。珠姐儿还记得陆家哥哥吗?”

“陆家哥哥?”袁明珠的泪水奇异的止住了,甚至一直窝在丁芳华怀里的身子也跟着直起来,颤声道,“大哥说的是,陆瑄,陆大哥吗?”

语气和眼神都满满的全是期待和惊喜。

第39章 真相

“不错。就是陆瑄大哥。”袁钊钰点了点头,看袁明珠精神明显好多了,一直提着的心也跟着稍稍放了下来,“坏人已然尽数成擒,珠姐儿不用怕了,这会儿就好好睡一觉。”

“大哥的意思是,我们离开了之后,陆大哥就到了?”袁明珠依旧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甚至不自觉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陆大哥这会儿在哪里,可是同大哥一起回来了?既蒙陆大哥施以援手,怎么也不好失礼,无论如何得当面拜谢才好。”

口中说着,就要起身——

和二哥的朋友大多是鲁莽的热血少年不同,大哥结交的人却大多是家中嫡长,性情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闷得慌。

而陆瑄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

到现在袁明珠都记得,蒙蒙烟雨中,那个脚踩木屐、沾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漫步在缤纷桃花雨中的洒脱少年,飘逸的身形,清冷俊美的侧脸…

一别经年,陆大哥这会儿定然更出色了吧?

这般想着,竟是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人才好。之前的惶惑恐惧竟是消融了大半。

却被袁钊钰止住:

“都这会儿了,陆大哥早走了。再说答谢的事情哪里需要珠姐儿出面,你只需要小心将养身体,其他的事交给大哥就好。”

一番话说得袁家老祖宗高氏也频频点头——自己这曾孙果然是个好的,往这儿一站,一家子人都找到了主心骨,没瞧见明珠刚才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么快就转好了!

怜爱的拍了下袁明珠的手:

“你身子骨从小就弱,被这么一吓,怎么也得好好养着才行。听曾祖母的,这事儿珠姐儿就不用管了,本来就该当是他们男人的责任。”

“怎么就会,走了呢?”袁明珠就有些失神,竟连袁钊钰走出去都没注意道。

略略犹豫了下,袁钊钰终是决定先去见祖母聂夫人。

刚走到聂夫人住的禅房外,便听见聂清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姑祖母,孙嬷嬷行事委实不妥。怎么能那般对待那位姑娘呢?不是那位姑娘出手相助,可是真要出大事…”

“韵丫头的意思是,你们能顺利脱逃,全赖了那丫头的福?”聂夫人明显有些不甚相信——

那可是以凶狠闻名天下的突厥人。难不成那女子是红拂之类的人物不成?

且先后两次遇见那女子,之后更发生了这等事,委实有些太巧。自古人心险恶,韵姐儿还是太过单纯了些。

不过是想着侄孙女刚刚历劫归来,倒也不好太过盘根究底,当下只敷衍道,“好了,姑祖母知道了,那位姑娘就是个奇人,不独能事先洞悉突厥人的阴谋,关键时刻还从天而降,领着你们逃了出来…”

“是真的。”听出聂夫人的不以为然,聂清韵顿时头疼不已,却偏又无可奈何,“姑祖母不知,我们真的是得了那姑娘的警示,甚至后来那突厥人的刀没有扔到我们身上,十有八、九也和她有关呢。”

明明那些突厥人的模样,是拼死都要把自己等人,尤其是珠姐儿留下来的,怎么会出现突然就失了准头这样的蠢事?

看聂夫人依旧不以为然,聂清韵真的发了急:“姑祖母,你要信我,不能任由孙嬷嬷这么看犯人似的把人管着…”

话音未落,房门应声而开,袁钊钰疾步而入:

“孙嬷嬷把谁当犯人了?难不成和你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其他人不成?”

怎么觉得,有些不妙呢?

“大表兄——”聂清韵眼睛一亮。若说这会儿有什么人能让姑祖母改变主意的,怕也就只有大表兄了。

别看袁钊钰年纪小,可他素来沉稳,又善谋划,便是侯爷遇事也会咨询一二。

“大表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和珠姐儿能够安然无恙,全是托了那位姑娘的福…”

袁钊钰顾不上回答,忙从怀里摸出那根断成两截的项链,还有散落的珠子:

“这链子,可是韵姐儿的?”

聂清韵扫了一眼,随即摇头:

“不是我的。大表哥哪里得来的?”

聂夫人已是接在手里,略看了一眼就想撂开手:

“这链子成色并不好,如何会是韵姐儿的?”

袁钊钰慌忙探手接住——老大可是说,务必要原物璧还的!瞧着聂清韵,神情焦灼:

“韵姐儿,你方才说的那位姑娘这会儿在哪儿?”

说道一半却又转头对聂夫人道:

“祖母,快让人请过来…啊,不,还是我和韵姐儿亲自去一趟吧。”

到了这会儿,已是认定,原来陆瑄口中让袁家偿报大恩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认定的韵姐儿,而是另有其人。

又联想到陆府管家的郑重,再有陆瑄平日里清冷的性子,由不得心一下提了起来——

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不好和陆府有瓜葛。或者根本就是,陆瑄看重的人。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陆府管家郑重而古怪的态度,和特特转达自己的陆瑄的话。

这么一想,登时更坐不住了。

“莫急。”看长孙的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聂夫人只觉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怎么把你急成了这样?”

钰哥儿可不是那等毛躁性子,平日里鲜少瞧见他这般忙乱。

袁钊钰无奈,只得站住脚,把方才和陆府管家去山上带回两个突厥人的事简略说了,“倒是没有见着陆大哥…可陆大哥却特特让管家传了话来…”

又举起手中项链:

“方才韵姐儿不是说,那突厥人往外掷刀的时候,差点儿滑到吗?十成十是踩在了这珍珠上…”

聂夫人再次接过项链,待得瞧见那整齐断裂的接头,也是大吃一惊:

“你说的竟是真的!我平日里只说,也就咱们府里的女孩,外柔内刚,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再没想到,却是天外有天,还有这等智勇双全的奇女子!”

这般说着,登时觉得之前孙嬷嬷所为大为不妥——

既是事先弄断项链,说明那姑娘已之前经察觉到危险,这般情形下,依旧站了出来,委实殊为可贵。

相反,倒是自家所为太小家子气了些。

想着招手叫来一个下人,低声嘱咐了几句,便率先起身:

“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祖母就不必去了。”袁钊钰忙道——

老夫人身份尊贵,堂堂武安侯府的当家夫人,等闲如何能劳动她老人家出面?

“祖母还不糊涂。”聂夫人摇头,“那姑娘,我是一定要见见的。”

若然真是如孙子所言,对方冒着性命危险,挺身而出,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自然值得自己另眼相看;或者相反,是个别有居心的,既是牵扯到陆家,可也要好好掌掌眼才是。

聂清韵在前,袁钊钰扶着聂夫人在后,一行人匆匆往外而去。迎面正好碰见孙嬷嬷。

瞧见老夫人和袁钊钰并聂清韵三人竟然亲自来了,孙嬷嬷明显吓了一跳,忙惴惴不安的上前施礼。

“孙嬷嬷,那位妹妹呢?你没把她如何吧?”聂清韵强忍住内心的焦灼。

“事情未查明之前,谁给你的胆子,唐突客人?”袁钊钰蹙眉怒道。

父亲每日里告诫自己,行军打仗也好,为官做人也罢,小心总是无大差的。切不可以为高人一等便为所欲为,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恃强凌弱,不独欺侮了旁人,也是轻贱了自己。

倒不想主子这般如履薄冰,下人却是如此轻狂!

袁钊钰本就在战场上见过血,这般疾言厉色之下,自有一番肃杀之气,吓得孙嬷嬷“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却是不敢辩解半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们去见那位妹妹啊。”聂清韵急道。

孙嬷嬷连着应了好几声,嗫嚅着想要辩解几句,待得瞧见袁钊钰铁青的脸色,终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在前边领路。

第40章 失望

虽是今日来上香的人数众多,袁家依旧占了两个小院子。

蕴宁这会儿可不是被孙嬷嬷带到下人们歇息的地方看了起来?

再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便是聂夫人也不由皱眉——孙嬷嬷行事什么时候也这般孟浪了,既是事情未明,如何就敢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