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目扫了扫,也不由带了几分不悦:“我几时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你少诬赖我。”

“那我问你。”她红着眼,认认真真地望向他,“你对我可有半点喜欢?”

跟了他这么长时间,七夏这还是头一回将此话当着他的面问出口。从前她不问,是知晓时候未到,不愿让他对自己太生分,而今时隔这么久,她也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遂睁大双目,似乎是要把他没个表情记在心里,定定等他回答。

四下里鸦雀无声。

隐约好像听到有人在吞唾沫,梅倾酒和叶温如坐着未动,连左桂仁也没去提壶倒酒,唯有季子禾一个人置若罔闻,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摆在面前的那盘兰花豆干。

百里眉头紧皱,嘴唇微微开合好几次,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料想他也不会说出好话来,七夏把酒杯一推,低声告辞走了。

“诶,小七——”梅倾酒刚要起身,那边一直没有动静的季子禾却忽然退了椅子,先他一步作揖退席。

“喂!”眼看季子禾跟去了,左右叫半天叶没人理,梅倾酒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直拿筷子去捅百里,“你就不追上去?”

百里只是笔直坐着,握筷的手一动未动,终是未置一词。

“追上去又能说什么?”

他看着着急,“那你到底喜欢他么?”

后者闭目自倒了杯酒,仍旧沉默。

一旁的左桂仁似是才回过神,侧头看了他几眼,心中蓦地生出些许了然来……

夜风微凉,月影横斜,淡淡的桂花香飘荡在空气之中,静谧和谐。

找到七夏的时候,她正在房门前的台阶上蹲着,头埋在臂弯间,像是睡着了。季子禾俯身下去拍拍她胳膊,轻声唤道:

“小七,小七……”

她嘟囔了几句,这才抬起头去看他,神色迷离。

季子禾柔声道:“这里太凉,别在这儿坐着,进去睡,好么?”

七夏虚了虚眼睛,直直盯着他,口中却稀里糊涂的唤道:“百里大哥……你来找我了?”说完又满足的轻叹:“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他听完,只觉心口一酸,知晓是她将自己看错,摇头就想解释:“我不是……”

“方才你为什么就不说喜欢我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七夏便出言打断,喃喃自语,“好歹安慰我一句也好啊……原来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揉着眼角,没有哭出声,咽喉却哽得生疼,像是堵了鱼刺一般,咽不下吐不出。

季子禾沉默无语,想拉她起身,七夏反而抱着他胳膊,怎样也不肯撒手。这一招她一贯爱对百里使用……思及如此,他亦是百感交集,望着她憔悴的脸,想想一路上所经历的事,禁不住叹气:

“百里到底有什么好……”

花窗之外,百里刚行至桂花树下便见到这幕,他微微一愣,在季子禾抬头的一瞬飞快隐到树后。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何必揪着他不放呢……”知道七夏此时醉得神志不清,他说话也不再避讳,“为了这么个不爱自己的人,倒折腾出一身的伤来,值得么?”

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痴痴呆呆地抱着他胳膊,季子禾无端觉得恼,想了想,又凑过去问:

“小七,我问你,你觉得……季子禾此人……他好么?”

七夏秀眉皱了皱,扬起下巴歪头看他。在季子禾无比期盼的目光之下,她隔了好久,才莫名道:

“季子禾?……季子禾是谁啊?”

他怔了片刻,半是酸楚半是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他……”

不欲让她在地上坐太久,季子禾只得伸手将她抱起来,七夏难得听话,乖乖窝在他怀中,环着他腰身,舒舒服服闭上眼。

这瞬,他脚步一滞,忽然生出些许念头,垂首看着近在咫尺的七夏,自言自语。

“瞧你这般痛苦,倒不如跟了我……我待你自不会如百里那般。横竖只是一夜的事,睡过去就好了。”

听到此处,百里猛地一惊,几乎要现身出去。忽然又听他啧啧嗟叹。

“哎,还是不好……不好……你大约会恨我一辈子的。”

季子禾犹自烦愁,没再说话,抱着她开了门进屋。

院中清清冷冷,明月犹在,微风渐起,吹落的桂花如雪花一般,在夜色中纷纷飘坠。

恰有一朵落在百里肩头,悄然立着,他虽然已察觉,却无力拂去,只静静站在原地。

第39章 【三章 合一】

开封到顺天已经不远了,临走前左桂仁热心的给他几人换了一辆新马车,备好干粮和水,还没出府,一路上就和百里叨叨叨说个没完,前者唾沫横飞,后者心不在焉。

府门外,叶温如刚上了马车,七夏就立在车下仰头看她,两人似乎是在说些什么。朝阳从正面升起,照着她侧颜一面为白一面为暗。

“诶,诶,远之啊,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百里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分明是没有在听……

见他这般,左桂仁也不好继续啰嗦下去。

“这拜托老将军的事,你可一定要记得啊。”

“我知道。”

七夏在马车里坐稳,正捡了个橘子来剥,叶温如看了她好几眼,犹豫甚久,才凑上去轻声问道:

“小七……”

她随口点头:“嗯?”

“昨天……昨天你喝醉酒了。”叶温如提醒道。

“我知道呀。”七夏倒是回答得坦然。

她旁敲侧击:“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何事么?”

马车之外,季子禾和百里正上了马背,在车子左右两边靠窗的位置,恰听见这句话,二人都不由自主拽紧缰绳。

百里所想的是酒宴上的事,而季子禾想的……则是自己在小院中的失言。

“记得。”七夏歪着脑袋闭目想了一会儿,“我是不是问过百里大哥一些话?”

“嗯,嗯。”叶温如颔了颔首,“你……当时真是那么想的?”

虽能模模糊糊记起些许,她却又不能确定。

“我有点忘了,我可是问了他喜欢不喜欢我?”见叶温如点头,她忙接着追问,“那他之后怎么说的?”

“他没吭声……”

“是吗?”七夏拧起眉头,努力回想,“我怎么还记得……他说过,什么‘跟了他,就没那么苦……’”

百里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季子禾,他显得有些局促,忙垂头去抚摸马鬃,一下一下,很是轻柔。

“百里公子有说过这个?”叶温如微愣片刻,自是完全想不起来。正在此时,听得前面马鞭一响,车子便晃晃悠悠开始移动,轱辘转动的声音把里头的人声尽数吞没。

“小七,你……”她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问道,“你近来可是心情不好?”

七夏嘴里嚼着橘子,忽然一滞,沉默了一瞬,才轻轻叹道:“我也不知道……最近,总是觉得有些倦倦的。”

“是身体不好?”

“不全是。”她垂眸盯着手指,指头上的伤还没好,深深的痕迹,“心头也有点累。”

这么拼了命地去喜欢一个人,时间久了觉得累也不奇怪,不欲看她太过失落,叶温如忙岔开话题。

“听说你在京都也有亲戚?你可去那里看过?热闹么?”

“热闹热闹。”经她一提,七夏忙笑着点头,“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回,正逢上元,还看到街上舞狮子了呢!——你知道飞叉么?”

虽然有所耳闻,叶温如还是摇头,想让她说,“不知。”

“那个耍飞叉的特别厉害,叉子可在满身打滚,还会上油点火。”七夏当时年纪尚小,所记得的事情不多,独独此事令她难以忘怀,现在想起也十分怀念,兴致勃勃说了一阵又探出头,趴在窗边去问百里。

“等到了京都,你带我去看飞叉,好不好?”

他并没多想,颔首便同意下来。

见他已然点头,七夏喜滋滋地又缩回车内,仍旧和叶温如叽叽喳喳说着话。她心情素来转得快,眼看已不再抑闷,叶温如也松了口气,望着她微笑。

尚未出城,车马无法快行,七夏正把兜里的钱袋翻出来,细数着自己还剩多少银两,刚数了一半,远处忽听得有人似乎唤了声“表少爷”,不多时,车便稳稳停了下来。

马背上,百里勒着缰绳,眉头微皱打量来者。

那姑娘约摸十六岁上下,穿着件元青半白的袄裙,模样清秀,长得是有几分眼熟,只是不太记得了。

“你是……”

“表少爷,我是明姑娘身边的丫头啊,您忘啦?”尽管也没觉得对方会觉得,那丫头只顾接着道,“前些时日小姐听就说您来了开封,因为一直卧病在床,不敢唐突打搅。今儿才好些了,便遣我过来请您。”

“你家小姐……”总算是猜出她的身份,百里略一迟疑,“她在此地?她不是在顺天府么?”

“小姐身体不适,老爷特地让她到郊外山庄养病的。”

“原来如此。”百里颔了颔首,沉吟片刻,侧目看了一眼马车,开口推拒,“实在不凑巧,我等已打算启程返京,劳烦你代我向你家小姐陪个不是,下回若是得空,我再亲自上门拜访。”

“公子公子……不打紧的。”眼看他抱拳要走,丫头赶紧上前拦住,“小姐说,公子的朋友也可一同前去。公子,你就留几天吧,小姐她……实在是不得已……”

马车内,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些什么,七夏同叶温如两个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她打起帘子,小声问:

“怎么了?”

百里迟疑片刻,回头看她:“不去京都了。”

“啊?为什么?”

他说得简短:“先去明月山庄住几日。”

话音刚落,梅倾酒就在旁插话道:“我说,小七还是别去了吧,叫他们几人在你府上等着,我陪你去得了。”

七夏听着奇怪,瞧着梅倾酒的表情,不解道:“我为何不能去,那是什么地方?”

碍于那边丫头还在场,梅倾酒不好明说,只下了马拉她到一边儿,低低道:“这边儿请人来的,是老百家的远房表亲,朝中正三品的翰林学士,两家走得挺近。明家小姐和他还是打小一块儿长大……”

七夏一听完,紧张感登时就来了:“那我还能不去?我这是必须得去啊!”

梅倾酒险些没被自己口水给噎着:“你要去?你不怕给自己心里添堵啊?”

她想了半日,也不太明白:“好好儿的,有吃有住,我怎么会添堵呢?”

“你……”梅倾酒觉得她这脑子决计是塞的稻草,真恨不得撬开来看看,“百里对她可不一样!”

“那我就更应该去了!”七夏揪着他衣摆,“万一、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他们……那我怎么办啊!”

“你别怕,别怕。”梅倾酒神色认真,胸有成竹道,“哥给你看着!”

“就你?你不是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么?”她犹自不信,“靠不住。”

后者听完啼笑皆非:“好心还给当做驴肝肺了,我对你可比百里对你好吧?”

“你对我是挺好的……”七夏也不否认,“可我们俩的交情总比不过你和他们的交情。你定然有不少事,是帮着他们瞒着我的!”

这话她确实也没说错,梅倾酒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罢罢罢……你爱去就去吧。反正你脸皮一贯比城墙还厚。”

“那当然了。”她笑意浓浓地点头,压根是把这个当做奉承话。

明月山庄在城郊的山上,据说这是座旧庄子,有些年头了,前年才大修过,眼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虽然秋季里透着凉意,但却适合夏日避暑纳凉。

丫头带着他们一行人到会客的厅中等候吃茶,自己则亲自前去通报。

山庄的陈设十分别致,要说奢华算不上,乍一看去很是清雅简洁,但仔细琢磨,那样样物件都价值连城,便是茶水都是一等一的针螺,片子里尽是嫩尖,半点细碎的都看不见。

“不愧是叶家,待客都拿这么好的茶出来。”梅倾酒啧啧称赞。

叶温如也觉得稀罕,品得甚有滋味,倒是一旁的七夏一直心神恍惚,茶杯捧在手里玩了许久也没见喝一口。

不用问也知道她现下在忧心何事,尽管替她忐忑着,但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正踯躅思忖之际,厅外园廊间听到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七夏愕然抬起头。

暖阳就在那人身后,逆着光,这一瞬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从那纤细的身量上猜想她该是什么模样。

“贵客远道而来,明霜来迟,还望诸位海涵。”她款款施了一礼,颔首时眉目带笑,向众人一一点过了头,最后才落在百里身上。

见状,百里忙将茶杯搁下,起身走上前。

“在京都住得好好的,作甚么到这个偏僻地方来?”他粗略打量了她的形容,“听丫头说,你的病又重了?”

明霜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大夫说夏天气候大,得寻个清凉之处,所以爹爹就让我来这里了……其实,我已好得差不多,没什么大碍。”她顿了顿,又微微一笑,“只是听左统制偶然提到,说你也来了开封,惦记着咱们快有三年没见过面了,所以就想找你说说话……没有让你很为难吧?”

“没有。”百里看她脸色白的厉害,心知是多年的老毛病又重了。她自小体弱多病,全凭着吃药吊那一口气,明家老爷一把年纪,只她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虽是千金万银的护着,可也说不准哪一日会撑不住撒手人寰。

他同她自小关系就好,虽知这般难免会让七夏几人感到尴尬,但自己仍旧无法推拒。

“带了这么大帮人打搅你,这话该我问才是。”

“人多好啊。”明霜唇边含笑,朝他身后的七夏和叶温如投去目光,言语间听不出半点不愉,“人多才热闹,今年的中秋总算是有人可以陪着过了。”

“既然喜欢热闹,又何必搬到这个地方来。”百里轻叹,抬手覆上她额头,“外面风大,早点回去休息。”

“我没事,吩咐了厨子要准备一桌好菜,记得叫上你的朋友,我想好好的吃一顿饭。”

他无奈:“……好,那你别太累着。”

“我知道。”

平白感受到身侧有股寒意丝丝入骨,梅倾酒打了个冷战,回头就见着七夏噘着嘴,两手掐来扭去,一片红一片青,那眼里的怨气隔着一桌都能感受得到。

隐约还能听得她嘀嘀咕咕在自言自语。

“这么大的太阳,哪儿来的风……”

“……他从来都没同我这么说过话……”

【明家小姐】

兴许是常年卧病在床的缘故,这位明霜姑娘的脸色很是苍白,看得出已略施薄粉,但仍旧难掩憔悴。不过尽管她形容消瘦,却并不难看,反而还带了几分西子弱柳扶风之态。这般端庄温柔,气质脱俗的大家闺秀,别说七夏,连叶温如都自惭形秽。

七夏从没见过一个人能生得这么瘦,腰肢如此纤细,皮肤白皙胜雪,偏偏还长得很好看。她怔怔瞧了瞧人家,然后又低头瞧瞧自己……最后万分艰难的别过脸,当即下定决心,至此以后再不多吃。

“这几位……”

眼见百里一直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她只得自己开口问了。

“他们是……”他迟疑了一瞬,“我在路上结识的,正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