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军营门口方向走的路上,百里曾想过会是七夏,但真真切切看到她低头站在那边时,心中又无端冒出火气,连步子都显得比之前要重,一步步像是要把地踩碎一般,引得身旁的左桂仁频频偏头来看他。
七夏老远就瞅见百里气势汹汹的模样,当即吓得不轻,直往季子禾背后躲。
“少将军。”
在旁的巡逻兵瞧他面容铁青,赶紧施礼。
百里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厉声朝七夏喝道:“我不是吩咐过老刘警告你别惹是生非么?你怎么就是不听?非得跟我对着干是不是?”
“我没有……”七夏小声辩解,想着一开始是季子禾怂恿自己来的,此时不由抬头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但奇怪的是,以往他都会帮着自己说话,这回竟出乎意料的一言不发。
百里皱着眉头,语气不善:“谁让你来的?你来作甚么?”
不是说不会责备她的么?怎么倒头来还是被骂了,眼看季子禾闷声不说话,七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我就来看看你……”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能随便让你来的吗?”就知道她会有一堆荒唐理由,百里怒意更胜,“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我不在,擅闯军营,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我下次不敢了。”她心里委屈,不禁暗暗朝季子禾胳膊上拧了一把。
“你……”
“好了好了。”眼看七夏被他骂得可怜兮兮,脑袋都垂到地上去了,左桂仁忍不住出来打圆场,“这也没出什么大事儿,一个小姑娘家何必这么凶她。”
百里叹气:“老左,你是不了解她,她……”
“这不是你朋友么?我说你也是,平日里待谁都好,怎么对个姑娘家这么凶巴巴的。”左桂仁不以为意,上前在七夏肩头上拍了一下,一副老好人的表情笑吟吟道:
“没事没事啊,一会儿我派人送你回去。”
“算了。”百里拧着眉摇头,“我带她回去便是,正好也没什么事。”
“那也行。”转目看到一旁的季子禾,隐约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左桂仁颦眉思索了许久也没想起在哪儿见过。
“也给这位牵匹马来吧。”
后者微微一笑,甚是有礼的朝他作揖道谢。
百里仍旧骑的方才那匹黑马,拉过缰绳后,理所当然地递了只手给她。
七夏愣了一瞬,并没有伸手过去,反倒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
“快点。”他不耐烦催促。
七夏忙不迭应声,这才把手放在他掌心,力道不轻不重,大约只是一提就将她带上了马。
左桂仁抚了抚马鬃,“明日我去找李太守问问旧档的事,若有什么线索再派人通知你。”
“好。”百里把缰绳握在手,胳膊正将七夏圈在怀中,调转马头向他致谢,“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
又寒暄过几句,百里两腿夹紧马腹,不紧不慢驶出营地。身后马蹄阵阵,虽知晓季子禾跟在后面,他却也没有要与之同行的意思。七拐八拐辗转了一阵,当七夏再回头,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一路上,她没说话,百里也一贯不说话,除了马儿偶尔打的几声响鼻,别的也就剩风吹林间树叶沙沙作响的动静。
七夏歪头直视前方,脑中恍恍惚惚的,言情尽是适才在校场外看到百里的样子,想着他如何如何好,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心中登时失落。
此时此刻才明白当初姐姐同自己说过的话。
——“小七,咱们可能高攀不起。”
那时懵懂不解,如今细细想来,却是字字如刀,刀刀致命。
尚在思忖之间,头上忽然被轻轻敲了一记,七夏低声“啊”出口,不明所以地去看他。
百里神色未变,也没看她,依然拽着缰绳瞧前方的路:“被骂傻了?不会说话了?”
“不是。”她好像倦于开口,只垂眸玩马鬃。
难得有她话这么少的时候,百里寻思着自己之前的言语,思量着兴许是他语气太过严厉了一些,毕竟她出来开封找不到此处,多半是让季子禾带她来的。那人要是不应允,也就没这事了。
奇怪……那人是怎么知道勇武营的?
“你往后要听我的话,别再胡闹了。勇武营里的虽都是百家家将,但行事也不可太过随性,否则若传到我爹的耳中,我也不好同他交代。”他这般好言好语的说话,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
七夏听在耳中,却又似乎心不在焉,只“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秋日里,落叶纷纷,笔直的官道上放眼望去铺了厚厚的一层枫叶,马蹄子踩在上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静默了片刻,百里忽然开口:
“明日没事……想不想去开封城里转一转?”
“哦。”七夏随口就道,反应了良久,猛地扭头去看他,眼里欣喜异常,“想!想想!”
他淡笑,很快又将唇角往下弯,口气平静:“记得早起。”
七夏忙不迭点头,欢快道:“好,一定早起!”
总算是笑了,他心里头倒无缘无故松了口气。
秋风吹得很紧,晚上恐有大雨将至,雨过后明日便是天晴。
傍晚后用过饭,雨果真淅淅沥沥落下来,其中还隐隐伴有雷声,低低轰鸣。
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室内的温度降得很快。
七夏拥着被衾靠在床上,脸上止不住的傻笑。叶温如本是出门替她拿糕点,一回来见她还是那副模样,也不禁轻叹:
“快别笑了,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你傻了。”
七夏却不以为意,爬到床边犹自快活道:“你知道么,这还是百里大哥第一次说要带我出去逛逛。”
“知道知道,从头到尾这话都念了不下十遍了。”叶温如挨着她旁边坐下,伸手递了块栗子糕过去。
“谢谢。”七夏顺手接过,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瞧她神采奕奕,眉宇间竟是喜色,百里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喜怒哀乐,有时候想起来,自己倒也是挺佩服她的。
“小七……”叶温如轻抿了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百里公子?我似乎听季公子说过……是因他曾经救过你性命么?”
“也不全是。”七夏喝了口水,慢悠悠将嘴里食物吞下。
要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也不稀奇事,可此前百里明摆着对她没存那个意思,态度也很是强硬。照七夏的性子,理应不是个爱强求的人才对。
对于这一点,叶温如同旁人一样,委实不能想通。
“其实……你别看百里大哥对我这样,他性子其实很好的。”她忽然冒了这句话出来,神情自然,不似以往那般嘻嘻笑笑,向往憧憬。
“他之所以会那么对我,也许只是因为我使的法子不对……我不太能懂对一个人该怎样表达喜欢,想来若是当初我再委婉一些就好了。”
“他……性子很好?”叶温如乍听之下以为自己听错。
“是啊!”七夏微晃了一下头,笑颜如花,“第一次见百里大哥的时候,他很温柔的。”
……
六月的深夜,夜半子时,明月如弓,护城河的水缓缓流淌,溅出的水声清晰可闻。
他就站在河岸边,半蹲着身子轻声问她:
“没事吧?”
七夏蒙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摇头。
垂眸在地上的布袋中粗略扫过几眼,百里面沉如水,“什么人把你扔到河里的?”
被水泡得浑身冰凉,她口齿不清,脑袋也在发昏发胀,深锁着秀眉想了许久,仍旧只是摇头。手腕上忽的感到温热,七夏垂首看时,他两指已扣上脉门。借着月光,从那虎口处带着的薄茧隐约能猜到他是做什么的。
“不打紧。”百里收回手,宽慰道,“受了点凉,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
夜风吹在湿衣上,即便是夏季也冷得她瑟瑟发抖,鼻尖一痒,偏头一连串打了好几个喷嚏。
见状,百里褪下外袍裹在她身上,又抬手覆在她额间,掌心传来些许滚烫,想必是在发烧。
“自己能站起来么?”他问。
七夏结结巴巴地应声:“应、应该……”
她腿脚软,沿着河流到此地,途中还被凸出的石块硌到过脚踝,勉强站起来已是不易。百里倒也没为难,两指放在唇下短促的吹了一声哨。林间便听得马蹄声朝此处哒哒而来。
那是一匹玄马,青铜制成的马饰挂在胸前,月光之下熠熠闪耀。
知道他想让自己上马,但顾及她浑身湿透,衣摆都还在滴水,面对如此神驹总觉得是自己唐突了。百里刚要抱她,七夏自己却先往后小退了一步,小声解释:
“我身上……有点脏……”
闻言,他微愣片刻,眸中似有些好笑也带了些诧异。
“不妨事,衣服你不也穿了?”
仿佛才意识到肩上披着他的外衫,七夏登时哑然。
上了马,大约也是感觉到冰凉的湿意,马儿很不耐烦地嗤着鼻。
百里握着缰绳,寻上官道不紧不慢地驱马而行。
“不舒服就闭眼睡会儿罢。”
她正倚在他胸前,不知是体温太暖还是语气太暖,尽管身上仍是湿漉漉的,却没再觉得冷。
“恩公……叫什么名字?”
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她已昏昏欲睡。
耳畔有人轻声开口:
“百里。”
32、【浚仪郡主】 ...
次日辰时,七夏起了个大早,用过饭后就巴巴儿地来找百里了。
原以为他应该尚未睡醒,自己恐怕还得多等一阵子,不承想他竟也起得很早,此时就在檐廊之下,背对着她的方向低首叮嘱那位管事。
考虑到或许是有什么要事商议,七夏没敢走过去,只在一旁的花台边蹲下,玩弄土里才长出来的嫩芽。
“七夏。”
不知多久,听到百里唤她,再起身时,老管事已经走远。她忙拍拍衣裙笑吟吟朝他走去。
“可吃过饭了?”
她乖巧地点头:“吃过。”
“吃饱了?”百里怀疑地看着她。
“……暂时不饿。”言外之意就是说不准一会儿就饿了。
“路上少吃点。”百里一面领着她往外走,一面无奈道,“我邀了叶姑娘他们听戏,正午去樊楼用饭,你路上莫要吃太饱,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老老实实地应声:“知道了。”
恰巧昨晚下了雨,天高云淡,空气清新。
但凡大城市,街道一贯是热闹繁华,并无什么稀奇。要说风光还是江南最绮丽,开封的建筑以宏伟著称,富丽辉煌,雕车竞驻,行在其中隐隐能感受到旧都的繁荣气息。
七夏沿途吃了几个灌汤包,不多时就将到正午,眼看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便拉着百里往戏楼走。两人刚拐过前面牌楼,迎面却见那告示牌周围聚了不少观者,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咦?”七夏好奇跑过去看,抬头读完上面才贴出的告示,不由回头朝他笑道,“原来是郡主府上要招厨子?”
然而百里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白纸黑字,面色莫名阴沉。
一旁忽有人摇头叹气。
“郡主还没折腾完?这月都三张告示了。”
另有人啧啧出声:“据说前几回去的厨子现在都还卧床不起,怕是倒了大霉……”
“幸好我不会做饭。”
闻言,在场又有个颔首表示赞同:“对对,幸好我不会做饭……”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七夏挠头不解,又再细细把榜文看了一遍。
“不就是郡主食欲不振,想另找厨子换换口味么?怎么传得像是虎口狼窝似的……”她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转身就去扯百里的衣袖,“你说我去怎么样?郡主出的价钱铁定比知县要多。”
他眉头紧皱,口气骤然一冷:“不许去!”
莫名被喝得一怔,七夏忙松开手,不明所以:“为什么啊?”
百里话语严厉:“这个浚仪郡主不是好惹的人,我警告你别去和她扯上关系。”
她偏偏不知死活地问了下去:“有多不好惹……难道她也会做菜?口味很刁钻么?”
“叫你别招惹就别招惹,废话那么多。”
眼看是有些恼了,七夏暗暗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哦。”
到了戏楼,时候尚早,不过巳时三刻,还有两刻时间。从古道门进去,抬眼两边花帘子顶端还挂了匾额。左提有“悲欢离合”,右边写着“前世今生”,连房梁门窗上都雕了纹饰,或有嫦娥奔月,或有梁祝化蝶,甚是精美。
楼下的台子才刚搭好,伙计端茶送水,忙里忙外。那戏楼的掌柜招呼着壮丁在搬长凳,场面略显混乱。
此乃开封数一数二的戏楼,除了樊楼之外,唯有这地方能用上金碧辉煌四个字。七夏家中并不富裕,从前听戏最多去瓦市勾栏,偶尔也在外偷听人说书,几时来过这般奢华之处,一进门便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看什么都新鲜。
“叶姑娘在那边。”百里遂开口提醒道,“一会儿,你且跟她在这儿好好呆着,用饭的时候我再来。”
“啊?”她愣了一下,当即警觉,“怎么你不和我一块儿了?”
他解释:“我还有事。”
七夏抱着他胳膊,失望道:“可你昨天说好的,要随我在街上逛逛。”
“……方才不是逛过了么?”说完这话,百里头一回觉得理亏,但因早上左桂仁那边催得紧,说是约了李太守午时在樊楼会面,无论如何他没法推脱,只得先将七夏支开。
她咬牙切齿,气急:“你……你出尔反尔!……”
百里心中暗叹,只得好言劝道:“明日吧……明日我带你看开封鼓楼的夜市……”
七夏愤愤把他胳膊甩开,跺脚道:“明日明日明日……明日你又耍我!我再也不信你了!”这回轮到她恼了,转过身,怒气冲冲朝那边的叶温如走去。
后者看她脸黑成这样,明显吓了一大跳。
“怎、怎么了?”
“我,没,事!”七夏一字一顿,向着百里的方向怒瞪了一眼,张口就道,“我要吃肉!伙计!把你们店里最贵最好的东西全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