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椅子,轻道:“坐着等。”

明宴出了门,招来东风南风:“我出一趟门,把夫人看好。”

二人领了命,他瞥一眼墙头,纵身一跃,身影哗啦啦一闪,在围墙上一点,转瞬消失。

苏倾坐在椅上,双手绞着,手心满是冷汗,不一会儿,窗外忽然吵闹起来,府中仿佛忽然间涌进了许多人。

有人在大喊大叫,她倏地立起来,透过窗口往外看,前院站着一个头上缠着白绸布条的男人,正是传说中攀扯裙带的宋都统:“大司空草菅人命,竟敢鸩杀一国丞相,害我岳丈,天理昭昭,怎能欺人若此!”

俞东风见宋都统一个八尺男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嗤笑一声,眼睛一瞪:“你说大人鸩杀你岳丈,我还说是你呢。”

郑都统面色急变,手指点着东风鼻尖:“大司空心狠手辣,六旬老人都不放过,瞧瞧这条疯狗的嚣张样,国有大司空,天下危矣。”

身后一队人马,皆是护院家丁,个个手拿棍棒,眼红得像要滴血,闻言骚动起来:“大司空府,今日总得给个说法。”

东风冷冷扫诸人视一周,慢慢撸起袖口:“想要个什么说法?”

苏倾攀着窗棂,眉头皱着。小世界中。丞相本应死于两天之后,明宴之手,可是现在……

门“哐啷”一声让人撞开,热浪滚进来,她转过身去,背贴着窗框,本以为是南风,可进来的却是几个嬷嬷,身上着的是燕宫的官袍。

为首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她认得,正是王上的奶娘,身板硬朗,服侍于王上身侧,从前她出入于寝宫,总是见过。

她锐利的眼,扫过苏倾的脸,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似乎在检验一样物品,末了才行了礼:“轿子侯在外头,请苏尚仪随奴婢回宫。”

苏倾望着她,还未启唇,她向后使了个眼色,又进来两个眼生的嬷嬷,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手臂,力大无比,捏得她的骨头都要折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出了门。

“站住!”南风手里拿了一根长棒,棒头挨着嬷嬷的衣襟,“还不放开。”

俞西风不在,北风出门未归,东风分身乏术,俞南风瞥见后门处停了一顶眼生的轿子,身形一掠,便从前院到了这处。

奶娘敛袖行了一礼,语气却是冷冷的:“小爷还请行个方便。”

“方便?”俞南风说,“从我们院中抢人,真当我们大司空府来去随意?”

奶娘眸光冷厉:“苏尚仪来贵府做客,久久不归,乱了宫中规矩,我等奉王上之命,特来接苏尚仪回宫。”

南风看了苏倾一眼,苏倾乌黑的眼睛也镇静地看着他:“这是我家夫人,没有你找的苏尚仪。”

“大司空迎娶的是荆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见过的。”她冷冷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见此令者如见天子,苏尚仪十日后即为南国王后,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后,可是要反?”

她的声音极洪亮,前院与此处只隔一条狭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惊飞无数鸦雀。

立在前院的郑都统双眸一眯,头上系着的白布条,迎风飘着个断头:“鸩杀丞相,扣押王后,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卫就侯在门口,定当肝脑涂地,拱卫王上。”

一时间,前院、侧院皆静默了一瞬,似乎空气都停滞不动,无数双眼,各怀心思地交织着。

南风与东风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忌惮,就是这犹豫的片刻,苏倾开了口,“嬷嬷言重了,大司空素来忠义,怎会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着她的两个嬷嬷见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松了。苏倾站直,看了南风一眼:“是我回府探亲,误了时辰。”

奶娘脸上这才带了一丝满意:“苏尚仪这才是识大体。”

苏倾让人扶着上了软轿,远远地听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喊声传来,北风单薄的影子追着轿子跑:

“倾姐,倾姐别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帘子,把外头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轿子让人抬起来,奶娘挤在苏倾身边坐着,轻道:“尚仪热么,打扇。”

旁边的扇子慢慢摇动起来,掀动了沉滞不动的空气,持扇子的手腕细瘦,腕骨上有一颗瘊子。

苏倾侧头看了一眼,旁边人的脸没在昏暗里,似是察觉她看过来的目光,打扇的那只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随即更卖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轿子里挤了三个人,奶娘体格健壮,担轿的嬷嬷抬得实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无法,只得下了轿子,挨个儿叱骂。

苏倾掀开了帘子,借着一束光,回过头去,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春纤?”

春纤消瘦许多,眼里哀哀的,似乎有了比从前多出许多的愁闷的情绪,微张了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苏倾伸手抬着她的下颌,压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纤拼命摇着头,慢慢地,喉咙里飘出了一声挣扎的嘶哑的气声:“哈……”

苏倾见了那肉瘤似的断舌,指头麻痹了似的,从指尖凉到关节,她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

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哑巴的丫头,变作了真正的哑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却迁怒似的憎恨和厌恶她这张告密的嘴。

外面刚过了街市,喧闹声尚在耳边,天太热,抬轿的几个婆子坐在轿子杆上咕咚咕咚地饮着大碗凉茶。

苏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机会。

春纤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惊了一下,忙回过头,春纤抓着她的手腕,眼里泪水涟涟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仪,莫说对不起,其实是我对不起你。

苏倾呼吸着轿内闷热的空气,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帘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纤眼睛瞪大,一只风筝似的让她带了出去。

绣着牡丹花的圆形宫扇“啪”地落在轿子底的绒毯上。

苏倾肺里似乎全是棉絮,没命地跑着,茂密的树冠如云,飘过人的头顶,踏过弧形的小桥,桥下的一条窄河,徐徐东流。

她听得见春纤费力的呼吸,两人牵着的手越绷越紧,像一条撑不住力的绳子,终于,“啪”地一声挣断了——

春纤让人扑倒了。

着银色铠甲的大内侍卫,源源不断地从桥的两端涌过来,桥下的河像一条光带,折射着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纤给翻了个个儿,让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横流,苏倾跪在她身前:“大胆!”

春纤瘫在地上,死尸一样地躺了一会儿,颤抖着爬将起来。

后面跟着的侍卫围成一道人墙,一张张嘴都说着同一句话:“请苏尚仪回宫。”

“这丫头煽动人心,其心可诛。”奶娘切齿道,“拉下去……”

话未说完,她的脸色一变,因为苏倾正靠在桥柱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桥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单薄,仿若一阵风就能吹下桥去:“是我带她走的,若要罚……”

奶娘在这双安静的眼睛里面看到炽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预感到苏倾在想些什么。

春纤也知道苏倾在想什么,她猛地挣开拉着她的人,没人能想到她有这样疯子样的力气,她向着苏倾仓促地福了一福,笑涡里挂着眼泪,摇了摇头。

那道影子断线风筝般翻过桥柱,跳下桥去。

“扑通——”

苏尚仪初进宫时教导礼仪规矩,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写“人”:“为主,要做良主;为仆,当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稳。”

她嬉笑说:“我认得这个字,是大人的人,贵人的人。”

苏倾想了一想:“生而为人,不论尊卑。”

她那时想,苏尚仪可真好,不像她的娘,从小骂她是婊/子、贱骨头。

当了一辈子的老鼠,总算当了一回忠仆。

点绛唇(十一)

明宴的袍角被风卷起, 地上零落的粉白色花瓣滚动, 院子里齐齐跪着四个人,一个女孩子, 站成了一根僵硬的柱子, 不安地绞着双手。

这是荆月头一次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夫君。他立在风中,像一杆不动的旗, 没甚表情地低头注视着地上的人,覆下的睫毛之下是苍白的脸。

他一丝不笑, 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是一座刻像,是一尊邪神, 绝对不是一个丈夫。

俞西风的背压得很低, 几乎趴在地上, 背上的剑柄高高地翘起。

得到讯息后, 他追了轿,但隔得太远, 终究是被挡在一墙之外。

明宴开口了:“你跑哪里去了?”

“大人, ”荆月颤抖着声音,“他,他是同我……”

明宴眼角凌厉地扫来:“问你了?”

荆月噤了声。

西风说:“属下错了, 请大人责罚。”

东风说:“他们里应外合, 同时作难,我没、没反应过来,早知那姓宋的带着家丁撒泼我就应该发现不对……”

明宴静静听着,又似乎没在听:“我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南风眼眶发赤, 拳头紧紧握着:“大人,那宫里来的嬷嬷一口一个反名扣在您头上……”

“我是不是说‘看好夫人’?”明宴骤然爆发,一脚一个踹在肩上,四个少年被蹬了个仰翻,荆月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明宴沉着脸,“啪”地抖了抖衣襟,径自进了屋,不消时出来,已换上一身猩红,簪冠亮得刺目。

南风扶着肩膀爬起来,“大人可是要入宫?”

明宴侧头看他一眼,那眼神让人触之生寒:“苏倾白伺候你们这些年。”

东风北风都膝行过来,北风说:“大人,带我一起去吧,我们去把倾姐接回来。”

明宴淡道:“滚开。”他走到俞西风面前,越过他颤抖瘦削的肩膀,握住剑柄,“刷”地抽出了那把剑。

剑身出了鞘,滚下一溜寒光,剑尖儿上凝成一个刺目的光点。

四人慌忙扑到他脚下,明宴持着剑转身,剑尖虚虚扫过他们的脸:“没时间和你们纠缠。”

明宴提着剑走了。

南宫一共四道门,正东的安阳门,一向出入达官贵人的舆辇,两侧侍卫最会认人,最懂眼色。

远远见了大司空下马,交换一下眼神,纷纷跑过来,跪成了一道人墙。为首的那个,目光落在他手持的那柄长剑上,抱拳行礼:“不可持锐器进宫。”

往常俞西风进出宫墙自若,他性情暴躁,削铁如泥,与明宴是一对大小阎王,日日背着剑进宫,也无人敢拦。

但今次是不一样的,安阳门口从四个侍卫变作了八个,个个身披铁甲,筑成一道铜墙铁壁。

明宴低头瞥了一眼剑,皮笑肉不笑:“这也可称之为锐器。”

“请大司空勿要为难我们。”

“不为难。”他把剑尖抬起来,托在手心轻轻一拍,竟笑了一声,“告诉陛下,臣给他献刀来了。”

*

汗流似的水,从冒着白烟的坚冰上蜿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青铜鼎底,砸出闷重的回声。

燕成堇站着,看着跪在长绒毛地毯上的影子。衣襟两肩绣了萧萧竹叶,团簇着装点着白皙的肩胛。

原来脱掉官袍的苏倾是这样的,淡青色穿在她身上,柔得像一缕烟雾。

喉咙一阵发痒,他咳了两声,嗽声中拉出肺中“嘶嘶”的嗡鸣,他愈加用力地咳,震得内脏发痛。

室内除了坚冰散发出的冷气,还有浓郁的安神香,闻多了有些反胃。

“玩够了么?”他用拳抵着唇,声音发闷。

苏倾默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团扇,扇面搁在她裙摆上,绣的是牡丹花。

她脸色淡淡的,近乎木然的松弛,好像丢了魂,不似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惧怕,也不再忧虑什么。

他伸手去拿她膝上的扇子,她这才忽然有了反应,手一收,小孩抢夺玩具似的攥紧了,一双眼睛里有了锋:“陛下。”

“你还知道孤是陛下。”燕成堇惨笑一声,贴近她的脸。

苏倾脸上的脂粉味极淡,闻着就像清晨里盛着露水的花朵,他贪婪地嗅着那气味,切齿道,“一走十余天,你把孤当什么了?”

苏倾瞥着他,瞥见他额角绽放了蜘蛛网一样的青筋,好像是让人用彩墨画这张苍白阴柔的脸上似的。

燕成堇头一次瞧见她不敛眸光地打量他,仿佛在观赏一件不会动的物件,心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毛。

苏倾在他面前一向很紧张,藏着那点小小心思,敬畏着,揣测着,那样至少还是在他身上花了心血的。

可就像煮蚌似的,煮熟了,蚌死了,壳儿也就敞开了,死物就是这样破罐破摔的。

他坐回塌上,披了两层衣裳,仍然觉得阴冷。也许她是被他吓着了。

他努力戴上平静的假面:“十日后就要帝后大婚,还是上些心吧。”

苏倾瞧了他一眼,这一眼里的不解,令他感到不妙,她双手平举,挂下宽袖来行了一拜礼,浓密的睫毛垂着:“臣不能与陛下成婚。”

他脑中“嗡”地一下,紧咬后齿,咬得腮帮子发酸,喝止从喉咙里滚出来:“怎么?你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吗?”

苏倾细软的声音还在继续着:“臣已嫁给大司空为妻。”

“谁说你嫁了人。”他揪扯着她的领子,把她拽起来,“那是明宴作死,挟持女官,故意挑衅王上,你是被迫的,是不是?”

苏倾的睫毛动了一下,眼睛抬起来,比旁人都要微大一圈的瞳仁乌黑明艳:“不是,臣亦喜欢大司空。”

他的手松了一下,苏倾站直了,纤细白皙的手整了整领子,眉宇间坦然如松风拂过:“臣与旁人已有夫妻之实,何以做一国王后?”

“你就非要说出来?”燕成堇的手颤着,仿佛被人左右开弓地抽了一个又一个耳光。他慢慢地、缓缓地坐下来,心仿佛被人捏着踏着,在胸腔里跳得难受。

这种滋味,仿佛一样珍爱器物,自己裂开一条缝,毁得面目全非,倒出来才发现里面早被老鼠啮透了,守着供着的不过是个空壳子。

他的语气变得喑哑:“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苏倾笑一笑,自她从尚仪局随明宴离开,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但她知道燕成堇不会要她的命,他坚持娶她,总还顾及着她的命格。得凤者得江山,信不信命,他都从来不拿运祚去赌。

“丞相府还未发丧,等消息穿出来,明宴鸩杀丞相,你以为王丞相的人会放过他?”他眼角的恨,化作一丝压抑久了的快意,“跟孤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苏倾垂下眼:“陛下以为除掉了大司空就是好的么?”

燕成堇眼里带着冷刃:“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他低着头,手上拿起什么东西,哗啦啦地作响,再定睛看去,是一条铸在墙壁里的锁链。

“以为明宴护得住你,你也太愚蠢了。”他拨弄着锁链,“孤再给你个机会。”

“十日之后,帝后大婚如期举行。在此之前……”他看向她掩在裙下的脚踝,混杂着憎恶和迷恋的矛盾,“你就住在孤的寝宫。”

苏倾瞥了一眼那条链子,慢慢地跪伏下去:“王上的龙榻高贵,苏倾不配。王上既想让臣坐监牢,臣请下放暴室。”

“你——”

从那里出来的,大多断舌断发,十指鲜血,即使如此,她也决不愿睡在他的寝殿里。

苏倾从怀里取出了尚仪木印摆在地上,利落地磕了头。

“王上!”外面的人推开门,匆匆来禀,“大司空在安阳门大开杀戒,那边顶不住了。”

燕成堇的脸色由白转青,话语是从齿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他是想反了么?”

他从塌上站起来,拢好衣裳,目光冷冷地扫过苏倾的脸:“遂了苏尚仪的意,来人。”

*

宫人打着灯笼在前,苏倾腕上戴着枷锁,铁链很重,直往下坠着。

天晚了,她让四个人送着,从一条狭道转了另一条狭道。

暴室里常年弥漫着潮湿毛躁的血腥味,隔着厚重的惨白的墙壁,带着回声的哭叫凄厉,不断撕扯着人的头皮。

一直走到了尽头,宫人在一串钥匙中找了一把,吱吱呀呀地扭开了一间牢门,发霉的稻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高窗射出一道惨白的日光,凝成方形的光柱,斜射进来。

竟还是个单间。

“尚仪进去吧。”她背后给人一推,铁门吱呀一声关上。

脚下是垫得厚厚的稻草,像是踩在了地毯上,她扭过身,门外还有一盏灯笼停着,没有随大家走。

带兜帽的身影站着,同看守低语什么,灯笼把栏杆一道一道的影子散乱地投射在她身上。

苏倾慢慢走过去,手指抓住了栏杆。打灯笼的女子把兜帽摘下,也靠近了她。

“陆尚仪。”

陆宜人的灯笼抬起来,照着她苍白的脸:“你还笑得出?”她皱着眉,声音压低,“要走就走远些,还回来做什么。”

苏倾坐在草堆上,抱着膝,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双乌黑眼睛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铺了这么多草,累不累?”

陆宜人拿她没办法:“哪用我亲自动手?”

她四下打量着,这里又潮又热,草里不知有没有虱子,看在她脖颈上雪白的皮肤,马上有了两个红点,就让人担心这具身子熬不熬得过夜。

她双手握着栏杆,一双眼定定地望着她:“挺好,我废了好大气力才将你挪动到这里,你可珍惜。王上消气也就是这几日,再苦再难也就熬几日,明白么?”

苏倾笑笑:“多谢你。”

陆宜人看了看她,点了一下头,戴上兜帽要走。苏倾叫住了她:“陆尚仪可以把这盏灯留给我吗?”

陆宜人回过头,灯笼的暖黄的光落在她痴惘的黑眼珠里,生生不息地跳动。

苏倾守着斜放在地上的小灯笼过了半夜,脊背靠着墙壁。

她明白陆宜人的意思。她受过真金坠腹之痛,见过一个替她跃了桥的春纤。死多么容易,一片刻的事,活着却要熬几十年。

手指头摸着裙上绣着的竹叶子,明宴备了一柜子的衣裳,夏天的裙子,她还没有穿完。

什么细小的东西爬上她的小腿,痒痒的,她拉开裙摆,是一只蚂蚁。

蚂蚁向上爬,忽而一束蓝光落在它身上,它像是被烫到似的挣扎起来,从她腿上掉了下去,她伸手接了一下,发觉自己胸前的圆环正在发光。

那光越来越炽烈,烫得她禁不住把它拉离胸口。

一道炽烈的光笼罩了她,她伸手遮了一下眼睛,耀眼的蓝光落在了手背上。

男人的声音带着重重回响,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苏氏。”

点绛唇(十二)

“苏氏。”

苏倾怔了一下, 手腕一点点移开, 一片如霜月色落在厚厚的稻草上。但她知道那不是月光,高窗外只有浓墨似的黑。

她颈上的圆环横平地漂浮在面前,里面蓝色的液体从顶端反复冲至另一端,像有人拿着蓝色的笔画满整个圆, 清空,再画满。

她觉得这幅画面像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

“您曾说这是法器。”她紧张地看着它, “它现在可是醒了?”

邪神从未在她面前现身, 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距离她跪在无间地狱的那一日,已有不知多少年,若不是这一声“苏氏”, 她差点忘记自己是道漂泊亡魂。

“醒?”邪神冷笑,“那还差得远。”

苏倾有些慌张,却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引得邪神降临于小世界。

那声音不疾不徐:“幽冥鬼差, 一百年休息一次, 你既不休息, 依照规矩,当予一次奖励。你可有什么愿望?”

苏倾福了福:“多谢尊神关照,民女并无愿望, 想求您告诉我……”她抬起眼,看着虚空中的亮光,“小世界里这些女子, 同我是何关系。”

世界之大,荷乡苏倾,死后才知地狱有幽冥。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冥冥中似曾相识。

她的呼吸颤抖着,邪神静默数秒,徐徐开口,似是不悦她的发问:“小聪明。”

“身处局中,何必窥得全盘?时机到了,你自然知晓。”

他停顿一下,讥笑道:“逆天改命,可不是要你改进牢狱之中的。”

苏倾手心冒了冷汗。面前忽地落下什么东西,砸在稻草堆上弹了一下,苏倾拿起来,吃了一惊,竟是她上一世的手机。

屏幕正闪烁着,显示有电话接入。只是上面的文字模糊不清,屏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雾。

邪神道:“你既不说,便只好从随机抽取。”

苏倾颤抖着手指按了接听,将听筒贴在耳边,那边清晰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淡淡的:“定妆照还没拍完,别等我了,睡吧。”

苏倾像哑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上一世,一天早上起床,手机上发现一条凌晨两点同顾怀喻的、二十秒的通话记录,可是她前一夜趴在沙发上睡着,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打过这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