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从此涌现出无数不相干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最初的艺术动机,只是与照片里的苏倾长久对视着。
为什么不穿鞋子,地上这样冷。
江城子(九)
女皇将整座离宫赏赐给怀莲,怀莲变成了离宫的王。
奢靡得近乎空荡的大殿, 五瓣莲花与狼牙图腾纹样的帐幔被风卷起, 赤金、绛紫、煤黑,怀莲的绣金纹的锦衣披着, 头发没有冠, 脸色是漠然的略带病气的苍白。
长条桌上一排玉杯, 手指在其上虚虚掠过, 挑一杯,其余的骤然挥袖,拂在地上。
玉杯落地声音清脆, 像雪粒在地上弹跳, 怀莲的指节捏着玉杯,逆反的骄矜得意,无声间,垂眼看到了酒面倒映的自己。
镜头拉得很近, 快要贴上他的脸,怀莲的睫毛几乎根根分明。
这个短暂的停顿是一个小小的点,有后期音效, 大概是“咯噔”的凝弦。不过拍的时候很难注意到,远处看去, 演员只是自然地低了一下眼。
摄影已经紧张得手上冒汗。这张脸骨相好, 不挑角度,但他们怕抓不住他转瞬即逝的表情。
秦淮一动不动地盯着监视器,手上捏着一张捡来的传单纸, 刚才顺手拿起来扇风的,这会儿全神贯注,轻轻屏着呼吸,那张纸自己被鼓风机吹得颤动。
此时的怀莲已为强权屈服,带着认命的自我厌弃和一点飘飘然,散了头发,敞了襟口,红润的上唇之上淡淡的青,开始弥漫出浪荡纨绔浓郁的靡艳气息。
今天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整座离宫都属于他。
但权利与富贵,也是耻辱的烙印,庆贺的酒就是一面冰冷的镜子。
这里顾怀喻应该会处理一下,也许皱眉,也许拿杯的手会颤。
但镜头里的顾怀喻一动不动。他眼中掠过一刹难以察觉的惊痛,如同被捏了一下心脏,很快就后劲不足地熄灭了。他眼神茫然,好像在盯着玉杯上的花纹发呆。
年龄和身处的阶级,限制了他的毅力,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他没有铁铸的精神坚持反抗。连觉悟也是这样迟钝的、不确定的。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松弛了,为自己找到了浮木样的理由,或者是逃避的借口。
他失去了很多,但总是抓住了一样东西。自古男儿醉心权力,也许他能走上这样一条路,也许他就是为了这个才牺牲。
愉悦和迷离从他脸上升起,按剧本,怀莲该喝掉这杯酒了。可是在顾怀喻这里,音乐只进行了一半。秦淮不喊停,微微皱眉盯着监视器看,没有人敢打扰他。
杯口微倾,怀莲报复地看着酒液凝成一股,倒在桌面上,好像从浪费中获取了一种倚仗权势的快感。
苍白的手玩弄着空荡荡的玉杯,怀莲的脸色趋近无法无天的轻浮,骤然停手,照着金环架上的鹦鹉一丢。
绑在架子上的鹦鹉是个仿真道具,让杯子砸得“当”地向后仰倒打了个转,摄影快疯了,秦淮一声叠一声地催:“镜头镜头,镜头给怀莲!”
机器发出巨大的噪声,工作人员移动步子,还有人被电线绊了一下,一片嘈杂中,顾怀喻漠然坐在金殿上,似乎处于另一个时空,对外界毫无感知。
打得又准又毒。从前也是拉弓射箭的人,小小一个点,烈日下眯着眼睛射上去,也能一击必中。
怀莲望着空荡荡的鹦鹉架子,脸色沉寂下来,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卡。”
秦淮喊了一声,背后透湿,“可以了。”
四面八方传来自发的掌声,零零落落的。没有对白的独角戏,这段即兴行云流水,工作人员把仿真鹦鹉安回架子上,心里挺不是滋味:“导演,明儿咱们花钱做个特效呗,这个假的,太那个了。”
这么好的镜头,条件跟不上,太浪费了。
“做做做。”秦淮仰头咕咚咕咚喝水,松了一口气的高兴。
顾怀喻还坐着,似乎在出神。他从戏中抽身,就好像嬉笑怒骂的偶人蜕了颜色,眼里冷冷清清,人都不敢碰他。
只有一个姑娘径直走过去了,没烫过的黑色长发披在杏仁白工装外套外面,灯芯绒直筒裤下纤腰细腿,挑开帘子,弯腰给他递了一瓶水。
顾怀喻苍白修长的手从宽袖下伸出来,轻轻接过去。
“苏倾,快帮他换换衣服,咱们赶场子。”秦淮对了一下时间表,嘴上急得起泡,扬声喊,“休息一下,三点钟下一场,男主角辛苦一下。”
苏倾有点迟疑地侧头:“好。”
顾怀喻没回秦淮,专心盯着她手里捏着的东西看:“这是什么?”
苏倾摊开手掌,白嫩的手心,掌纹细细密密,躺着翠绿色玻璃瓶:“风油精。”
顾怀喻笑了一声,斜着仰视她:“怕我撑不下去啊。”
事事精益求精,进度略慢,戏拍五分之四,几乎到了赶场的程度,李丽芳身体受不了这强度,早上请假去打点滴,下午还要坚持返工。
顾怀喻连轴转四五天,每天沾枕头两三个小时,入戏的时候多于清醒的时候,整个人愈发沉默。
苏倾也睡不踏实,他们拍夜戏,她就抱着个小抱枕坐在椅子上等,不小心睡着了,头发丝披散在抱枕上。
惊醒时,顾怀喻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手指轻轻勾过她的长发,在夜色中睨着她,神色淡而平静:“回去睡去。”
苏倾夹着枕头回去了,从细心码好的箱子里找了一盒风油精。
顾怀喻把风油精从她手心没收,站起来,拖动迤逦的衣摆:“走,换衣服。”
化妆间很简陋,化妆师也几夜没合眼了,正趴在桌上睡着,他们进来也没醒。
戏服烫好了,就搭在椅背上,顾怀喻坐在凳上摘掉配饰。场景变换,换衣服也就是外袍和饰品的区别。
苏倾看了一眼挂钟,距离三点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一动:“要不,你睡一下,我帮你换。”
顾怀喻顿了一下,没想到她能提出这种办法。
他侧头看着她:“什么?”
苏倾也看着他:“你睡一下。”
“然后呢?”
他看着她扇子样的浓密睫毛颤动一下:“我……帮你换。”
空气微妙地沉默了一下,顾怀喻扬了下巴,似乎饶有兴趣:“你演示一下。”
苏倾把头发往耳后挽了挽,露出白玉一样的耳垂,真的蹲了下来,虚虚环抱住他的腰,按住腰带的搭扣。
这个动作,她从前做过无数遍,埋入他怀里时,还是感觉一阵细密的战栗,像双脚浸入热水的瞬间。
“这样。”
顾怀喻的声音很轻:“嗯。”
苏倾却不动了,抬眼看他,那双明艳执拗的眼,盛着化妆灯的两个小光圈,黑若曜石:“闭上眼。”
顾怀喻的眼睛轻轻阖上,苏倾默认他睡了,熟练地把他的腰带取下来,转到他背后,轻手轻脚地把外裳脱下,动作温柔小心。
顾怀喻见过护工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外乎如此,脑子里一片混乱。
好像一条即将蜕皮的蛇,绷着缠着,痛苦不堪,风吹过来,窸窸窣窣的一根狗尾巴草搔它,他动不了,一旦让他挣脱束缚,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苏倾帮他把灰蓝色外裳穿上。怀莲加官进爵,衣裳也要换,道具腰带更加精致,革带上镶着一个一个金属狼头扣,桀骜地盛着寒光。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过坚硬的獠牙,跟它嬉戏,悄悄地玩了一会儿。
顾怀喻的呼吸有些颤抖,他注意到苏倾拿手指抚摸着他的腰带扣,低垂的眼里露出他从未见到过的专注神情。
他是研究戏文的,世上千百种感情他都有所涉猎,一眼觉察出这样的迷离竟与原始的情.欲挂钩,可是她自己没有意识,抚摸他腰带的神情痴迷而天真。
他的手指猛地按住她的手腕,声音有些不稳当:“怎么了?”
苏倾似乎被惊了一下,像是被抓包的小孩子,一双乌黑眼睛抱歉地看着他,连抽手都忘了:“你醒了。”
片刻,她低下头,原来揣在外套兜里的电话响了,闹钟一样把她唤醒了。她的手从他身上离开,把落下的头发别回去,就势坐在一堆塑料纸袋上。
顾怀喻眸瞥着闪烁的屏幕,半晌才开口,语气很淡:“缪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
苏倾看了看手机:“也不是每天。”
每当她以为缪云要忘了她的时候,他就打电话来问候几句。
顾怀喻侧眼看着她,睫毛下的眼睛似乎还带着怀莲的逆反的笑意:“怎么不接。”
苏倾看了看他,把电话拿起来:“缪总。”
“最近怎么样?”缪云近来连“苏小姐”都省了,语气中的温存随意,仿若多年夫妻。
“还可以。”
缪云笑了一下:“昨天三点钟还在发宣发动态?工作不要太拼了吧,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
苏倾刚要张口,顾怀喻倾身过来,影子挡住了她,不知从哪里掏出她那瓶风油精,指尖上倒了一点,轻轻沾在她太阳穴上。
她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全部忘记了:“啊。”
缪云还在继续:“对了,我这里有两张时尚发布会的票,你跟组回来,可以赏光陪我出席一次吗?”
顾怀喻不笑,他又倒了一点,指尖在她额角停留一下,又沿着脸颊往下滑动,似乎带了点情绪,无意掠过她的耳垂。
苏倾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莹白如玉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晕。她秀气的眉轻轻蹙起,似乎有点急了,看他一眼,往后靠了两步,躲开了他,别过头去:“可是,缪总不是有女朋友吗?”
缪云沉默了片刻,随即如常开口:“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苏倾没作声,缪云说:“总之,那个展在四月十二号,你看着时间,想来就给我打电话。”
电话有些仓促和尴尬地结束了。
化妆师还睡着,顾怀喻不扰苏倾了,自己涂了点风油精提神,神色冷冷清清。
苏倾怔忪盯着屏幕,无意看到上面的时间,一下子爬起来:“糟糕。”
秦淮说休息到三点,现已三点零五分了。
电话那头,缪云和陈立面对面坐着。阳光从落地窗照到咖啡杯上,陈立说:“她知道秦安安的事了?”
缪云淡笑一下看向窗外,桃花眼里显见的有些冷寂。
“这是你追过的最难追的一个女孩儿了吧,油盐不进哪。”
缪云哼笑了一下,仿佛听到无稽之谈:“这算追?”
“也是。你耐心陪人家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也是你愿意。”陈立的勺子搅了搅咖啡,“不过,她主动提秦安安的事儿……醋了?”
缪云浏览财经新闻,淡漠地说:“不清楚。”
“她们这种女孩,太端着,没揣明白。追你就得为你守身如玉了?开胃甜点和正餐哪是一回事。”陈立回想一下苏倾,天生丽质的美人,跟娱乐圈的任何小花都不一样,难怪缪云放长线惦念着,就是……
“你不觉得苏倾挺奇怪的吗?”他说,“没什么私生活,一心只有工作,也没朋友,就围着那个小明星转。没见过这么内向的女孩。”
缪云喝了一口咖啡,睨他一眼,笑:“爱玩的有爱玩的好处,内向的也有内向的好处。”
陈立心领神会:“你这么一说,确实……耐得住寂寞,不往外乱跑,就巴巴等你一个人。”说得他都有些心驰神往了,“不错呀。”
“顾怀喻那边——”
陈立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
“顾怀喻名下资产,连那套小工作室房产算进去,不到两百万。”
他干笑了一下:“五年,没通告,没广告,靠那点点片酬,他这工作室怎么活下来的?”
江城子(十)
事实上,顾怀喻这天一直候场到下午四点, 戏还没开始。
黄昏的阳光从窗户里筛进来, 照亮他领子上的银色绣纹,秦淮插着腰站着, 满脸的烦躁。
联系人拿着电话走过来:“导演, 小张来不了了, 怎么办?”
秦淮瞥了一眼电话, 伸手把棒球帽扭了个向,冷笑一声:“怎么办?凉拌。一寸光阴一寸金,让她另谋高就吧。”他皱着眉哗啦哗啦地翻时间表, 看看哪一场能顶上来的。
《离宫》剧组资金有限, 很缺演员。好几次需要群演的时候,都让工作人员带着自己的亲戚朋友客串。配角都是找刚毕业的小演员,小演员一份简历投多个剧组,等待出演的过程中难免出现状况。
“就一句词, 要不……谁能凑合演一下小艾?”
小艾就是原作里与怀莲有感情线的那个宫女,一版剧本里,她差点成了主角;可惜到了最终版本, 变成了只剩一句词儿的过客。
在工作人员眼里,群演和这种小配角的区别不大, 都是只有一两个镜头, 当初秦淮挑专业演员演一个宫女就挺奇怪,难怪小演员心里不乐意。
“凑合不了。”秦淮毫不犹豫地否决。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条鱼”小心翼翼地说:“我当时写这人, 就是为了狗血三角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要不然这条线不要了?”
秦淮严肃地瞥她一眼:“不行。”
在秦淮心里,配角和群演不是以镜头多少划分的。哪怕只有一句词,配角就是配角。
一直默然坐着的顾怀喻忽然开口:“让我经纪人试试。”
因为秦淮才发了火,四周静悄悄的,这轻轻的一句话格外清晰。很久没听过顾怀喻说台词以外的话,大伙儿安静地反应了一两秒,在脑海里对上了苏倾的脸,骤然沸腾起来。
好主意啊。
副导演长得恁歪瓜裂枣都客串了一个侍卫,让苏倾演个宫女能不合适?那几个镜头,还浪费她这张脸了。
秦淮冷静得多,沉思片刻,闭上眼睛滤掉了一切外部条件,想到的是苏倾拍人偶娃娃时看镜头的眼神。
“行。”
宫女的衣服形制仿唐仕女图,驼色印碎花上儒,纯色两片式齐胸襦裙,泡起来,看不出什么腰身。
但布料没有用时下大热的雪纺一类,而是用垂感很好的仿真丝,在浓墨重彩的诡丽宫殿中,宫女们是渗入的一片山水田园。
造型师给苏倾梳个双丫髻,露出修长的脖颈。苏倾把脖子上的蓝色圆环摘下来锁好,浅色碎花包裹着雪白的皮肤,像高级包装下凝固的牛乳。
裙头上方露出一点惹人遐思的沟壑,苏倾觉得衣服快要掉下来了,手指捏着裙头悄悄往上拉了拉。
化妆师跟她脸贴着脸上眼妆,口罩上眼睛弯弯的:“呀,你皮肤真好,给你化个漂亮的。”
苏倾不敢睁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辛苦你了。”
工作人员把一切准备妥当,苏倾小心地走到布景里,道具是一只小砂锅,她端着砂锅的两个把手,手心冒汗。
大家聚集在外面看热闹,秦淮拿着剧本跟在她后面:“你从外面走进来,问他‘殿下,放在哪里’,他说‘依你’,等他说完你走过去,给他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柜子地下取两只碗摆好,弯腰从刚才那个门退下去就可以。整个过程你低头,不要看他。”
苏倾点了一下头,抬起那双乌黑的认真的眼睛:“导演,砂锅里装的是什么?”
秦淮愣了一下:“是药。”
苏倾垂眼看着砂锅把手:“那要趁热的,得拿两块布垫着。”
秦淮一拍脑门:“快快,道具组。”
棉布放在了桌子上,顾怀喻走到苏倾身边,掀开砂锅盖,把手上的矿泉水扭开倒了多半锅。
“试试看端得动么。”
苏倾双手端起来,手臂比刚才又绷紧些:“还可以。”
她抬眼,化妆师替她上了浅粉色眼妆,在漂亮的眼尾处着一点嫣红颜色,使得双眼睛美艳无双,像一张瑰丽的画。
顾怀喻看了看她:“过来点。”
苏倾靠过去,顾怀喻拿纸巾沾了点水,低头给她把眼妆擦掉了。
化妆师在底下跳脚:“顾老师!”
顾怀喻置若罔闻,秦淮笑骂:“该擦,化太浓了,又不是妖妃。”
“扯淡!我给别的宫女也这样化的。”
“好好,我不懂你们女孩化妆。“秦淮扬声,正色,“抓紧时间准备好,开拍了。”
怀莲初次见小艾,是在猎场的溪边,小艾十四岁,一个人坐在石头边挽起裙摆,一双雪白的脚丫浸在水里,踢着水花玩儿。
他从林中策马而过,无数高耸的细水杉变成黑色的格栅,将这个亮的发光的画面切成无数帧,飞快地掠过。
怀莲调转马头回来,在她背后无声地看。女孩的脚,怎么能这么白。
小艾是无数宫女中普通的一个。但因为这次秘密的偶遇,无数普通的宫女里,有一个不再普通。
小艾温柔,天真,如果仔细观察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怀着秘密的情愫陪着她长大,很容易在心里留下一道刻痕。
怀莲当时没说,也就永不能说。小艾二十四岁,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让离宫主人远远调离。
今天阴差阳错,她来当值,细细的胳膊吃力地端着砂锅,迈入怀莲的寝宫。
秦淮没有跟苏倾说太多,她没有经验,只能先试一试镜头,有问题他再指出。
他盯着监视器,竟然意外地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的气场异常和谐。怀莲坐在塌上,小艾低眉顺目,两人没有对视,却仿佛有暗流涌动。
他背后的人似乎也感觉到这一点,四周慢慢安静下来。
“殿下,放在哪里?”
苏倾不怯镜头,一双眼低着,密密的睫毛垂下,声音柔柔的,语气恭敬。
怀莲不应声,好半天才说:“随便。”
顾怀喻改词了。
跟那句“依你”比起来,这句“随便”干干的,带着冷淡的刺,一点儿可能的暧昧都被掐灭。
秦淮并没有喊停,似乎在沉思。
小艾安静地走进来,随和地把砂锅放在桌上,蹲下从柜子里取出了碗,浅色碎花衣衫下脖颈白而修长,是平凡人家田园之乐,温婉妻子,贤淑母亲。
怀莲默然望着她的背影,那道目光代替他从背后拥抱她,含着被碾碎的憧憬和希冀。
小艾起身从他面前擦肩而过,因为他一直不作声,侧头瞧了他一眼,带着无声的担忧。
秦淮拧眉,苏倾怎么也把导演的嘱咐忘了。
跟他一起看监视器的人都很好奇。怀莲在女皇面前的温柔魅力已无懈可击,与小艾对视时,会露出什么样深重的爱意?
“大胆。”怀莲启唇,惊碎了所有人的猜测,他轻轻别过脸,冷淡地避过了她的目光。
小艾急忙一福,躬身退下。她走了。
怀莲的脸朝着窗子,眼底空荡荡的,窗棂交叉的黑色影子是一座十字架,困在他苍白的脸上。
原来,强权之下,他是一朵堕落绽开的妖花。
真爱面前,他是一颗又涩又硬的青果儿,敲不开,碾不碎,埋入土底也不会发芽,此生此世无人可知。
*
演员们的住房是小镇的配套酒店,单间的民宿,每两间共用一个阳台。顾怀喻与苏倾的阳台就是同一个。
秦淮站在苏倾的阳台上抽烟,忽然注意到阳台上摆了几个小木盒,苏倾装了点土,里面发着细细嫩嫩的绿豆芽。
他把那眼熟的小盒子扭过来看,果然见到上面烫金的标志,是顾怀喻常抽的空烟盒。
苏倾从屋里给他取了盒水果,出来就看见秦淮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喃喃自语:“资本主义呀。”
苏倾把水果摞在窗台上,也看着那烟盒:“你想要吗?我去帮你拿几盒。”
“几盒……”秦淮把她扯回来:“你等会儿。”
“我问你呀。”他真有点儿好奇了,“顾怀喻平时买烟走公还是走私呀?”
苏倾好像没太听懂,老实地说:“不知道。”
秦淮点点装火龙果的塑料盒:“这个呢?”
苏倾拿塑料袋把盒子仔细装好:“拿我自己的工资买的。”
“他给你开多少工资?”
苏倾说了数,秦淮揉了揉脸,倚着阳台栏杆看了她好半天:“你们工作室有会计没?”
苏倾看着他,摇摇头。
秦淮觉得顾怀喻的工作室简直一个谜,苏倾像一张白纸,也够令人震惊的。
他换了个问法:“平时是你管账还是他管账?”
苏倾让他问的也有些不安了,因为她没管过帐:“应该是他。”
“你们这个工作室……总共就你们两个人,他是老板,你是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