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跃江愣了,伸到一半的手也僵在空气中,宋允清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顿觉无力。

“我只是,只是把药给你。”他声音有些无措,“允清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打他…我不是只会打人的。”

后半句极小声,梁跃江转身回走,背影格外寂寥。

冯迟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放开,一声“小清”唤的既无奈也揪心。

她笑着摇头,说没事,“去爸妈那吧,今晚李姨熬了汤。”

冯迟想说你笑比哭还难看,允清拎着药独身向前走,长发漾出一拳弧,夜光折射,亮如青绸。

她连背影都不开心,今晚失眠的,这座城市岂止一个。

回宋家陪爸妈,宋允清盛汤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诶!小心点,清清你一晚上魂不守舍的。”妈妈挽起她弄湿的衣袖,看了看女儿,目光停在冯迟身上,“这孩子毛躁的很。”

冯迟笑着,拈起她的一簇头发放手中把玩,“没事,有我在,我帮您看好她。”

他亲昵的贴过去,食指抚上允清的嘴角,看在他人眼里,这不经意的甜如蜜,他宠溺的说:“小毛躁。”

“我哪有。”允清不满,小声嘀咕,重新帮冯迟盛了汤。

饭后陪宋子休下棋,杀了两盘已是十一点,允清看着爸爸兴致颇高并不打算放人,心里不免着急,好言相劝,“爸,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冯迟握住她的手,“爸爸开心,我陪他多下会,你先去睡觉吧。”

宋子休大悦,朝两人挥了挥手,“我女儿开口,好,放你们小俩口去睡觉,小清你先上楼,我有话要问冯迟。”

她上去后,宋子休看着收拾棋盘的冯迟,“公司是准备重心外移?你这边把权力都分摊到几个股东身上。”

冯迟的手一滑,棋子没拿捏稳妥,落在桌上滚了两圈,“叮”的声摔在地上,他平淡,“没有外扩的打算,公司有几个后辈,我想给他们锻炼的机会。”

“机会适可而止,好处给多了,年轻气盛的容易长骨头。”

冯迟点头受教,说:“我敢让他们上去,也能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去,要是反骨太刺目,拔了就好。”

宋子休若有所思,冯迟不躲闪他的目光,淡定从容,笑道:“其实,我也想多点时间陪允清。”

说到女儿,宋子休叹气,“冯迟,难为你了。”

他和颜,“只要我在,我就会把她照顾好。”

视她如花,珍之重之,守住她的花期,是冯迟有生之年最想做,并且一直在做的事。

卧室里允清正在铺被子,见他进来,“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坏话。”冯迟逗她,“小时候你是不是尿湿过五床被子?”

“哪有那么夸张!”小清辩解,“只有过一次,我爸把我抱在肩上坐着,结果尿湿了他的肩膀,那天好多生意上有来往的叔叔在。”

她声音逐渐小下去,“五床被子,一桶水浇下去也湿不透吧。”

冯迟玩味的笑容让她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你炸我啊。”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允清指了指桌上,“吃药吧,明天我就用万叔新开的单子。”

冯迟站在原地不动,她就把药端过去,伸到面前他也不接,气氛有点僵,五颜六色的药丸看的冯迟一阵烦躁,捏在手里紧了又紧,最后“哐”的一声竟然把药推到了地上。

几颗滚向允清脚边,冯迟的表情有些狼狈,张了张嘴,声音艰难,“…对不起。”

允清弯腰去捡,手心汗湿,药粒的粉末都黏了上去,她说:“我帮你重新配。”

冯迟还是按时吃了药,一杯水喝的干净,允清和衣睡在他身边,冯迟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他迟疑的将她轻轻搂入怀:“小清你乖,不要哭。”

她哽咽,“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我要怎么去坚持?”转过身,蓄了满眼泪水。

“不管是现在还是之前,你在我心里一直如此,无关婚姻,我就是不想这个世界没有了一个你。”她枕上冯迟的手,不多久,他感觉到臂上阵阵湿意。

宋允清不知如何去描述现在的情绪,在冯迟身上,她没有动荡刺激的感觉,从遇见到此刻,平而又淡,一步步走来,不敢说自己要什么,但一定清楚所做事情的意义。

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也没有强逼自己去恋上一个人,相敬如宾,踏实心安。

除去爱情,复杂的感情成分里,大概有一种,叫心心相惜。

她鼻音很重,想哄人,却始终挥不去嗓音的苦涩,“阿迟,你要乖一点啊。”

冯迟心触,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隐隐翻腾,沉默良久,他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画画吧…”冯迟的嘴角漾出温柔的弧,握着她的手指如珍宝———

“就当为我,好不好?”

自由

《强取》

她说过这辈子再也不画画,如果没有今晚冯迟说的话,宋允清真的说到做到。

冯迟的表情很温柔,语气很温和,他们贴的很近,他睫毛上沾了细小的绒,允清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手一动,冯迟就把她握的更紧。

“小清别动,让我握一会。”

冯迟的眼神浸在暖黄的灯光里,漆黑眼珠就像笼罩了一层薄纱,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允清心里突如其来的失落。

从得知冯迟的病一直到刚才,她从无大悲,就好像,他在她最封闭的时候伸出援手,一步一步走出阴霾。而现在,不过是角色转换,宋允清不想在冯迟最难熬的时候离开。

今生都无爱,更不会期望爱有来生,如果这世界上,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一个叫冯迟的人——

这叫她难受,很难受。

右手的五根手指被他包在掌心,很热,久了还感觉到些许湿意,冯迟手心出汗了,而他的笑容依旧温和,允清别过头,假装看向别处,一颗心坠落的越来越猛。

“小清,我是一个失败者。”冯迟说:“我的成长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旁边教我怎么做,我活了三十年,一个人摸爬滚打,别人都看到我的好,其实我过的很糊涂,因为什么都缺,所以拼命争取,其实我的人生没有目标。”什么都要,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细想,多么可悲。

允清咬牙强忍情绪的时候,冯迟突然贴近,轻轻靠在她的肩窝,他努力嗅了嗅,似乎要把她身上的香味闻进骨子里。

他说:“小清,我怕死。”

她鼻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三十而立,却要背城而去,冯迟说他怕死,不得不认的…命。

宋允清一口咬住冯迟的手臂,声音含糊不清,他却听的清楚,“我画画,我答应你,以后画画,没有什么一辈子不画,你在一天,只要你喜欢我就画,阿迟你想不想看我画啊?你想的话就好好的吃药治疗。”

她说的混乱,声音也难听,冯迟一动不动,其实她咬的不疼,可他的心像拉开一道口子似的,绞的他苦不堪言,冯迟明白,现在的自己,生有可恋。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冯迟只记得她一直在身边。第二天醒来,冯迟呆了好久,坐在床上忘记动弹———

满屋子的画,画里只有一个人,吃饭睡觉走路,甚至挽起衣袖看表的姿势,那低头一瞬的定格,素纸炭笔,却也生动的一塌糊涂。

她生命里出现过的男人,她把记忆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画了下来,画的右下角无一例外的写着“冯迟”。

冯迟下了床,蹲□一张一张翻看,纸张摩挲手指,没有人知道,触动从指尖传到心尖,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么心疼。

目光停在画架上,是宋允清昨晚没有画完的,画上的男人张开双臂拦在车前。这是宋允清第一次见到他的场面,写生回家的路上,碰上车子故障的冯迟,他扣了扣车窗,眉头微皱:“冒昧了,搭我一程行么?”

他拦车时张开的双手,就如一个拥抱。冯迟死死盯住画上的一行铅笔字,上面写着———

冯迟,逢迟。

“喜欢么?”宋允清推开门,手里拿着一盒颜料,调皮的冲他晃了晃,“绝版收藏噢,你的系列图。”

他笑,“把这些都留给我吧。”

“很贵,你用什么换?”

料不到,冯迟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说:“给你当一辈子的人体模特。”

“呵呵,那还不得看厌烦了去,那么长时间。”

他舒容,眼角一扬清俊不凡,“看倦了才好,我这一辈子怕是不会太长了,可你的一辈子至少还有四十个年头。”他笑着点头,“能让你记这么久,也算值得了。”

“懒得理你,你一个男人这么煽情。”她无所谓的转过身,捣鼓这捣鼓那的,看似没上心,其实背对着冯迟,宋允清差点就被逼出泪来。

冯迟的变化,连爸爸都看出来了,早饭时问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噔”的一下,允清手里的瓷勺掉到碗里,发出刺耳的声响,溅出几滴粥,落在冯迟的手背上。

所有人都看着她,冯迟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碗给小清换上。语气轻松的把话题转了。

偷偷打量他的侧脸,谈笑风生的模样真好看。

冯迟身体的变化她看的出来,凌晨时分有好几次,他从矮柜里翻出药瓶,忍痛忍的满头大汗,却还是强逼自己不要吵醒她,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宋允清在沙发上假装熟睡,门“嚓”的声轻锁,她睁开眼,房间空荡荡的,又苦又涩。

午饭后一家人难得聚一起,太阳很暖,宋允清指挥着弟弟去浇花,冯迟看不下去,接过花洒说:“小伙子,温柔点。”

允清笑了出来,“你问问他,认不认识‘温柔’这两个字?”

宋汉南无奈摊手,摇摇头然后走开,允清跟了上去,回头看着冯迟一个人站在那儿浇花,偶尔摆弄枝叶,摘掉枯萎的花骨朵。察觉目光,冯迟抬头对她笑。

这样宁静和谐的时光,珍重昂贵。刚想对他说话,却看到冯迟的表情蓦的变了,他侧过身,右手隐隐按住腹部,脸色极不自然。

允清心慌,连忙跑过去,“冯迟?”

两人贴的近,他压抑着声音,“你先陪我回去。”

额头上细密的汗,他忍耐着,允清找了个借口说有急事,和冯迟匆匆离开了家。

“我,我们去找万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冯迟靠着坐垫,缓了好久才开口:“回家最近,有止痛药。”末了,他说:“你开慢一点,允清,你闯红灯了。”

止痛药。

她眼色一沉,冯迟的病,会逐渐破坏身体的免疫系统,疼痛,是高危病发的前兆。她别过头,看到冯迟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好,我们回家。”

她把车开的越来越快,完全失了平时的小心谨慎,塞车时就不停的按喇叭,前后有人不满,她没察觉,就像是一种执念,最后是冯迟覆住她的手。

“允清,你耐心一些,我没事的,不疼。”

不疼,可她分明听出了一股子咬牙强忍的意味。

还没到家,冯迟就渐渐不说话了,车里越来越安静,静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可怖。她一手握着方向盘,另只手死死握住旁边的冯迟。

“阿迟,你别睡啊,马上就到家了。”

没有回应。

“冯迟,你…”

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冯迟的手彻底松了,交叠的手,只有她一个人在用力握着。没有依附,如软泥。

“你别睡。”

她也像失了力气一般,这三个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车子没有开向回家的路,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冯迟高烧了一夜。

万医师最后给他测体温,天色已经泛白了,他看了看体温计终于松气,“烧退了。”

“万叔,麻烦你了。”宋允清道谢,一夜没睡,眼睛肿的很难看。

“冯迟这是第几次发烧了?”

她想了想,“第一次烧的这么厉害。”

“恩。”万医师点头,“好好陪他,以后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了解莫氏症,自然知道发烧代表什么,有了第一次,就如同洪水闸口慢慢放开,水力会一点一点摧毁阻拦,最后咆哮而至。

她看着窗外,阿迟,这个世界总会有奇迹吧。

“之前开的药先停用,我改两处方子。”万医生看着刚醒的冯迟,“我的建议,你在医院观察几天,情况稳定了就出院。”

“呵呵。”他笑,“是观察几天,还是一直就在医院住着了?万叔你后面那句话是安慰人的。”

“好吧,冯迟,突然高烧不止很危险,会让你身边的人担心。”万医师告诉他,“你妻子昨天找到我时,脸都是惨白的。”

果然,戳中冯迟最柔软的一角,他愣了半晌,而后点头,“好,我住院。”

万医师叹气,转身要走时被冯迟叫住:“万叔,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冯迟住院的第二个星期,宋允清习惯这样的生活,傍晚为他煲汤,第二日一早便可以喝,雇了一个嬷嬷专门负责三餐,允清每次回家拿到医院,然后和冯迟一起吃。

白天冯迟还要办公,没有人知道他的病,连爸爸妈妈,宋允清都瞒着。公司五年内的规划和一些大工程的审批,冯迟如今依然在把关,决策性的走向,他都一一做好。

如他所说,清远堂是他的心血,除了自己的抱负,身后还有那么多员工。就算他不在,至少也要为他们提供十年的生活保障。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悲怆,宋允清递过削好的苹果,“来,啃一口。”

冯迟笑着接过,她起身去洗手,还没走几步,腰间一紧,冯迟从后面将她抱住,热烫的气息,还有他身上隐隐的药香,夹杂在一起绕于她的鼻间。

他说:“允清,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来不及回答,冯迟的手已盖住她的眼睛,遮挡一切光线如同黑夜。宋允清被他推着往前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悬崖边缘。

他握着她的手,指引着摸向桌面,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心抖。更颤动的是冯迟的举动,他的食指在她的手背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猜猜,刚才写的什么字?”

“我。”

冯迟继续,手背上或轻或重,他又问了一次。宋允清缓了好久才答:“是‘爱’字。”

最后一点写完,冯迟在她耳边说:“第三个字是‘你’。”

宋允清的手已经冰凉,冯迟放了一支笔在她右手,然后他握着她,“我把这三个字送给你,允清,你也送我三个字。”

碰触到纸张,她迟疑,然后一惊,冯迟却更快一步按住她想逃开的手,“别走,这辈子,让我也收你一次礼物,好不好?”

眼泪含在眼眶,她停止挣扎,右手任冯迟握着,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了“宋允清”。

《离婚协议书》,看到她签好的名字,冯迟的心终于放松,也放空了。

遮住她眼睛的手一点点放下,光亮一下子涌进了视线。冯迟把《离婚协议书》收好,笑着对她说:“我冯迟福薄,拖累你这样的好女孩会折寿。”

她想叫“阿迟”,怎料一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如果

《离婚协议书》,看到她签好的名字,冯迟的心终于放松,也放空了。

遮住她眼睛的手一点点放下,光亮一下子涌进了视线。冯迟把《离婚协议书》收好,笑着对她说:“我冯迟福薄,拖累你这样的好女孩会折寿。”

她想叫“阿迟”,怎料一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