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还是够不着。

又一筒烟花上天,风声呼啸,短暂绽放过后生出一片虚无。

我伸长手臂,花影层层叠叠,不停转动,怎么也抓不住,够不着。胃里先前灌进去的两坛子黄汤开始起作用,还有兑老酒的酸枣和合欢皮,弄得我手脚发麻,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掉了下去。

没有碰到冰冷的地板,而是某个厚实的胸膛,他将我扶正,轻声呵斥道。“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我见他青着一张脸,便问道。“你便秘吗?”

他转身要走,被我紧紧抱住。将脸埋在他背上,闷声闷气地说话,试图抵挡颤抖的哭音。“抓不住。影子我抓不住,烟花也抓不住…”

他仿佛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转过身来。“枕巾都换了好几次了,怎么还哭…是逼我走吗?”

我嗫嚅道,“没有。”

“那就缩回去。”

我深深深呼吸,惹得他轻轻笑起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小怪兽叫做鸭嘴兽吗?”

我头摇得像波浪鼓。

“鸭嘴兽的嘴巴扁平,不像鳄鱼和蛇有尖利的牙齿,能将猎物粉身碎骨一口吞咽。它们没有翅膀,不能学老鹰高飞猎取食物。他们的手脚中间连趾,形似蹼,亦不能做利勾抓取。所有的天生条件都不适宜生存。鸭嘴兽妈妈会将小娃娃们赶到高高的山岗上,自己到山谷底下去等候,逼迫他们往下跳。很多小兽会死,尸体掉在谷底。还有一些则学会最起码生存的本能。现在,知道为什么爹娘会离开你了吗?”

他字字珠玑,手轻轻捧起我的脸。“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要学着自己慢慢长大。”

如果说刚才的故事听得我入迷,现在则是让我浑身一凛,不由分说地捉住他衣襟。“你不离开我不就好了嘛…”

他有几分无奈,须知我耍无赖的境界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也算是日臻完美,小伙计只好任我缠着上了楼,滚到床上。

这一夜,外头烟花通亮,时不时爆发打断我俩的谈话。小伙计断断续续同我说了甄萱,大夏还有乌溪的许多奇人异事。我故意将十根指头嵌在他手心里,如果只能抓住片刻温暖,也好。

迷迷糊糊间,安然睡去。

所谓天涯陌路,亦可作天高地远。倘若有一天,我们分离去往不同的方向,我也会去探寻故事里的旅途,因为那是他去过的地方。

正文38江汀阁内幕——昙花夜光生

隔天,我躺在床上,眼睁睁看太阳旭旭射进纱窗,心里将小时候的愿望一股脑儿的翻出来。

比如说,溪水倒流,长生不老,死而复生……眼下我有一桩愿望,便是希望太阳永远不出来,这样就能永无止境地被围困于黑夜。

夜里有星星,倘若坐在屋顶上,横看竖看躺着看,北极星都在那儿,他不曾离开。

可我知道,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的愿望反倒成了执念,是不可成全的假象。

这并不能说明我的执念不合理,它并没有违反自然规律。好像我跟小伙计,日日在一起,我想着他,念着他,要留住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既使是假象,若是作的逼真一些,也算聊以慰藉。当下我便钻进棉被,用手捂住眼睛,严丝合缝,假装黑夜来临。

这件小事带给了我无限的灵感,日后我每天醒过来要做得头等大事便是——假装。

每逢单日,我心慌失眠,潮热汗出。双日安排的则是,头晕心悸外加脚抽筋。

小伙计的态度却像隔纱望月,朦朦胧胧。

没有之前的细心呵护,关怀备至,相反也没有对我避如蛇蝎,溜之大吉。

如此中庸的态度,令我摸不着头脑,当下掐指一算,决定来一帖猛药。

根据上个月‘好朋友’来的日子,如今应该还剩下三天。于是这三天里我每日狂饮一桶冰水,跟着啃一把朝天椒。

结果到了指定的日子,‘好朋友’还没来,我脸上应景地生出了大红孢。

小伙计在房里埋头咀嚼《大云经》,我扒住小伙计的手使劲蹭,嚷嚷着。“肚子疼。”

他探出一双眼珠子,“怎么了?”

我揉了把衣角,“还没来…”

他晦涩着一张脸,很是尴尬。“这个,我有什么办法…再说,我没碰你啊!”

这对话像极了戏文里的台词。小官人不想要那个姑娘的时候,总会说‘我没碰你啊,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很有几分作了不肯负责任的态度。

我牙一酸,小红桃一颤,好朋友哗啦啦地如期而至,泛滥成河了。由于冰水加辣椒,除了肚子痛以外,我还要用手撑住上下翻腾的胃,面色狰狞。

他丢下书跑过来,“真这么疼吗?”说着,一把将我抱到床上。

这**的,令人流连的床榻啊——!

它不断的提醒着我,我们究竟有多久没亲热了,每天尽是盖棉被纯聊天来着。剧烈运动,床上运队彻底退化,连院子里抱一抱都压根没有。

我很是惆怅。

眼下他抱着我,一只手被他捉住,牢牢地握着。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脸庞,顺延到背脊,腰骨,偷偷地,我乘他不注意,解开两粒扣子,领口大开,扯到直至露出半个肩头之止。

心如小鹿乱撞,紧张而窃喜。

小伙计却纹丝不乱,他大手一撸,看似无心,状甚无意。衣服完好如初。

我自以为喝了几天冰水,还是很能体谅他的心情的,柔声问道。“是,是因为洗澡太冷吗?”

他‘嗯’了一声。

这声音,闷闷的。像极了大雨前蜻蜓低飞的压抑,更像闷头朝我天灵盖狠狠一棍子。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弃妇。

人要脸,树要皮。我强压下心头酸楚,给了他一个释然的笑容。

刻意的相敬如宾,各自镇守经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所有过往突然成了一场虚假的繁荣。我整好衣衫,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地盘。

丧彪这个小坏蛋晓得见风使舵,见我们分房睡,可怜巴巴地回到院子里的小木屋,再也不到我们共枕的床下打地铺了。

只是,狗也会寂寞。

农历二月二,龙抬头。我大早就将萝卜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张罗熏虫避蝎。

丧彪跑过来咬住我裙摆,‘汪汪’个不停。

我蹲下来摸了把它的小脑袋,“乖,妈妈正忙着,自己一边儿玩儿去。”

它听了不依不挠,还是咬住不放,将我拖到书房门前。

我狐疑,“书房我清理过了呀。”

狗中之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踢开大门,一溜烟跑到书桌地下,从地上咬住一本刊子衔到我跟前。

我打开一看,“噗——!谁把《大云经》给换了?!”

话说,自从上回将《金刚经》换成了《河蟹双修》以后,我暗地里‘罪过罪过’了很久。眼下《大云经》也被偷龙转凤,我很是汗颜,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对不住了,菩萨。对不住,对不住…”

丧彪讨好地吐了吐舌头,爪子抬起来指向右边。

书房的左右两边分别是我和萝卜的房间。

我试探地问道,“他换的?”

汪汪——!

我又指着书桌底下,“他就是一个人躲在这里看的?”

汪汪——!

嘻!

我猫腰钻进书桌底下,席地而坐。一把扯掉〈大云经〉的封皮,仔细研究他到底换了什么东西进去。

才打开,“哇——!”⊙0⊙

我忍不住惊诧。

皆因这是一本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春宫画,说是春宫画该是没错的。

烫金隶体小篆窈窕君三个字凹凸浮立,除此以外,那些搂在一起的男女并没有螃蟹的身体,旁边的字也没有口口口口。

这绝对是一个独家定制的顶级孤本!

我对丧彪大加赞赏,狠狠啵了它一口。“小机灵鬼!这都让你发现!”

我打开第一页,扉页上写着‘不求风骚名天下,但求猥/琐动世人’。

我捶地哈哈大笑,“儿子,你妈当年就是这么安慰窈窕哒!她当时要死要活得不肯下海画春宫啊,是妈妈跟她说‘窈窕,猥/琐也能感动人啊——!’”

丧彪没回我,倒是有个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哦?是吗?”

我赶忙用书遮住脸,死命往里缩。

小伙计轻笑着靠近,一并钻了进来,大手从我手里把书拿走。“这种书不适合小孩子看。”

我伸手去抢,“瞎说,老子都十六岁了!都能嫁人生孩子了。”

他脸色陡地一暗,我怕他又不理我,赶忙谄媚的坐过去抱着他手臂。“那个…一起看嘛,别小气。”

他撇撇嘴,眸色无光。“怕是到最后和你一起看的,是你的亲亲小勇哥。”

“啊!”我对这个提议不自觉有些抗拒,脑袋往他手臂上蹭了蹭。“不要!我只要和你一起看…”

窈窕的孤本比爹娘的那本《画中仙》行为更复杂具体,动作更繁复精妙,我觉得如此这般的武功秘籍一定要找个合拍的高手一起练才好。想着想着,自言自语道。“…我只想和你一起练。”

萝卜用手挑开我缠衣角的手指,“真的?”

我抬头,见他怔怔望着我,嘴角含笑,眸中含情,不顾一切扑上去。“真的啊!”

他大手一勾,将我揽在他胸前,拘起的膝盖刚好够我搭住双手,候着下巴。

他神色肃穆地告诫我,“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跟着十分苦恼的拳头抵着下巴,慢慢同我解释道。“这一本,难度真的很高……”

据小伙计回报,窈窕之前说要报答我将她从牢里给救出来,就盘算着要画一本独家无河蟹版的春宫,聊表心意。小伙计却捷足先登,抢先领功去了,并对独家定制提出了诸多要求和修改意见。

我脸一烧,指着画中那个女的。“这个是我,那这个男的是谁?”

“嗯哼!”小伙计轻轻咳嗽,抬头望天支支吾吾。“唔唔唔…”

我故意凑到他跟前,“啊?我听不清,谁啊?”

他一口咬住我耳垂,“我。”

热气冲进耳膜,痒得难受。

我俩嬉戏打闹滚作一团,丧彪很合时宜地赠兴吠上两句。我气喘吁吁地窝在他胸口,“不打了,这个…”我指着其中一幅图片,“这个是哪一招?”

“倒挂金钩。”

小伙计说,窈窕经历牢狱事件,焕然重生。在《画中仙》的基础上进行改良,从而创作出倒挂金钩,水□融这等超高难度的技法。

为了将来有一天能跻身高手行列,我让小伙计第二天就在院子里搭一个秋千。

秋千造好的时候,墨色染了天际。小伙计抱着我,我抱着丧彪一家三口子赏月。

轻摇慢晃,其乐融融,我仰头靠在他肩上,抓起他的大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遮住,放开;遮住,再放开。

他凑近我耳朵说话,气息若微风拂柳。“傻瓜,笑什么?”

我稍稍侧过脸颊,“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以我对外物视而不见,来换这一生心无旁骛。”

感觉到他身子一震,我缓缓转过身,彼此相视而笑。夜色之下,他瞳色依旧深黑,我手指轻描眉目,念及初见亦是如此,早已被这一潭幽黑牢牢吸附。

北极星一直都在,不单单是夜空,白昼亦是如常。日夜交替,光芒短暂被掩盖,在暮色之后重又现身。正如航海,即使有灯塔引路,前方或有冰山暗礁,水下或有漩涡激流,执迷于眼前,仍旧会迷失方向;亦如红尘喧嚣,人波烟流,阴谋诡计叠生。我心智尚不成熟,无法辨别个中是与非,拨云见雾也未必能看清真相。然我可以选择蒙上双眼,不去看繁枝插落,以保自身心无旁骛,睁开眼闭上眼,抬头只望向夜空灼亮的光华。

想到他捂住我的耳朵,心口还是会疼;想到他将我蒙在鼓里,还是会心潮起伏;他对白雅问说的话,是卡在喉间的鱼骨。但我能选择摒弃这些纷纷扰扰,只选择相信他。他不说,我不问。

他将我定定望着,慢慢漾起比烟花璀璨的笑容,拘起手指轻轻叩了我脑袋。“学会思考问题了啊…”

我嘿嘿一笑,“表现还入得了阁下的眼吗?”

“嗯。”他凑近我额心轻轻一吻,“真乖。”

鉴于目前我俩的姿势是——我正对着他,骑在他腿上。小伙计双手扶着我的腰,秋千一荡一荡,很有点那什么倒挂金钩的意思。我豪气万千地单手挑起小伙计的小巴,低沉着嗓音说道。“月黑风高之夜,小相公,不如早早从了我吧?”

月白如华,小伙计满脸通红,拼命咳嗽。“你不是那个了么…”

我捧着他发烫的脸,笑地摇头晃脑。“昂——哪能流那么长时间,早结束了!”

他忍笑抚了把心口,“水到渠成,等水到渠成…”

我再度遭拒,为了进行补偿,小伙计亲的我满脸都是口水。

我一个激灵,灵台清明万分,揪住他耳朵质问。“鬼压床那时候,是不是你干的?”

他舔了圈上唇,耸了耸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只有色,没有财。”

我抱起丧彪,“喏!就因为你,害儿子吃冤枉官司了!”

“呜——!”狗中之霸双目蓄泪盈盈,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想到两本佛经被我们搞成这样,我老怀安慰。果然小伙计和我真真是天生一对。当即就用手逗弄小狗,“乖儿子,我问你,阿爹和娘亲是不是绝配呀?啊,是不是?”

“汪汪——!”

我与他所有携手共度的点滴,倘若是昙花一现,只于夜间,到天亮自行默默凋谢。那便是月与夜的情缘。

寂静。欢喜。

正文39甜水相丝帕——干湿可两用

却说除了窈窕想要聊表心意之外,小伙计说还有一人,卯着时机要对我‘表心意’。

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红中头七那天,他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前来吊唁。打那老远翩然而至,走近了看才晓得白丝绣线里暗压了沉色金线。是婉约处的华贵。

我‘呵’地一声,“新衣裳真是好看,果然是杀人不见血,纤尘不染的。”

他放了一颗珠子到坟头上,说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有时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真相?”

真相是坟头上这颗熠熠生辉的东珠究竟要多价值连城才能配得起所谓的重于泰山,才值得红中拿整条命与之相交换。

用命与价值比较衡量,这样的言论让我心生愤怒,当下气急大手一挥。“猫哭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