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痛苦流涕,哀嚎不止,连呼“好汉饶命。”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问道。“你好些了吗?瞧你哭成这样,心中郁结大概早就发泄完了,是不是?还相思吗?”
董灵咬牙坚持着,我仔细端详了他发青的脸色,给他开了个方子。“独家解药呢我是没有,不过倒有一帖好汤药,叫做《相思无用汤》。一日三次,连服一月,药到病除。”
董灵哭丧着脸,丢下诊金,落荒而逃。
只不过稍微安生了没几个时辰,等到日中,他又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门前,探头说道。“燕姑娘,过些时日便是观音娘娘的诞辰,听说万佛寺有祭祀大典,善男信女都会过去求个姻缘,不知…不知姑娘愿意与我同行否?”
我埋头钻研医书,不理不睬。
董灵无法,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某个物事摆放在门槛上,乖乖地回到对面去。
萝卜跑过去拾来给我看。
金丝绣线荷包袋,左右两边红线连。——是一只鸳鸯同心扣。中间镂空之处,予以放许愿纸。
我在手中把玩一阵,便收了起来。
金乌西沉之时,四大金刚惯例给我送鸡翅膀来。
萝卜对于我每天必吃的这份小点心,十分不解。看我吃得满嘴油腻,忍不住伸出手来刮了一下我唇角,放在嘴里舔了一口。“就这么好吃?”
“唉。”我丢下鸡骨头,一肚子苦水。“我也没办法,小勇哥以为我喜欢吃蜜汁鸡翅膀,我只能天天吃啊。”
“那其实你不喜欢?”
我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实话跟你说吧,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碳烤的,最好吃的一次还是很多年以前,不过…之后再没吃过了。”
他听完沉默良久,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愣愣看着我嘴巴,我猜他许是肚子饿了,便将仅剩的鸡屁股推到他跟前,“只有这个了,你凑合凑合吧。”
他突然笑得跟迎春花似的,“不用了,你吃,我看你吃。”
“做什么?”我睨了他一眼,“我刻薄你吗?说了给你吃,你就要吃。”
他在我身旁坐下,侧着头看我,缓缓道来。“我不吃鸡。当年我娘亲病重,我曾于菩萨跟前许过愿,倘若她能好过来,就永生永世再也不吃鸡了。”
“真的吗?”一瞬间,我在他眼底看到浮游的哀伤,若隐若现。
“嗯。”他微微低头,垂下的睫毛掩住重重心事。继而又突然扑过来,一手猛地勾搂住我脖子。“所以,你看,我吃不到鸡很难受,要不你让我闻闻过过干瘾也好…”
说着,全然不顾我的意愿,凑在我嘴边嗅啊嗅,还不忘念叨两句。“唔,真香。”
我的小红桃瞬间处于停滞状态,继而又扑通扑通扑通无规则跳动,情急之下便想挥拳打他,但想到他娘亲,而他又落魄至斯,心里原先竖起的荆棘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温热。呼吸在鼻尖萦绕,挥之不去。我被他箍着许久之后终方复一些知觉,试探地问道。“你恢复记忆了?能想到娘亲了?”
他一愣,趁着这当口我便将他拉开一些距离,“咳!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在这里养病,总会想起来的。”
他默然一笑,唇色比桌子上那对鸳鸯同心扣的红线还要红上几分,我怔怔地望着,突然灵机一动,想出一招情敌克制大法。
我的这名潜在情敌,名叫白雅问,是甜水乡知县大人的独生女。
白小姐五岁能吟诗,十岁可谱曲。是树上莺鹂,是林间美雀。她本与我没什么交集,然方才四大金刚却同我说,小捕快二月十九不能与我双双对对一起放纸鸢,许心愿,乃是因为他被钦点成为白小姐的扈从,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我思前想后,心生种种不安。皆因白大美女已经从我手里抢走不止一件东西了。
比如说我要是逛街相中一条裙子,又苦于囊中羞涩,犹豫不决,等到第二天再去买时,这条裙子断是已经被送到了白府;我若是去听戏,夸赞谁唱得好,隔两天便听说这个角儿去了白府,被白小姐的美貌所迷,拜于石榴裙下。
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二三。数日前我无意间发现一面铜镜,雕花鬼斧神工,老板却执意不肯让一分一厘。我站在铺子前,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老板从我手里抢过去,说道。“姑娘,你也别犹豫了,这面镜子我明天若是送到白府,雅问小姐必定价都不问一个,你且回吧。”
白雅问从我手里抢走这么多东西,唯一还没得手的就只有我的未来相公了。
可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俗语有云,没有人抢的东西,不是好东西。
我觉得这句话蕴含着无上的智慧和丰富的哲理,小捕快有人抢是好事情,证明我眼光独到,品味卓然。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句话也提醒我,我必须得给青梅竹马找个情敌了。
小伙计模样周正,价钱公道。我左思右想,将他望定了再望,便就是他了。
第3章甜水乡祭祀——鸳鸯同心扣
农历二月十九,山间香烟袅袅。
丑时前后,天色仍是沉谧。万佛寺脚下却已经人头攒动,待佛钟敲响,梵音四散之际,寺庙大门敞开,齐齐蜂拥而入。
我在人堆里被挤的七荤八素,好在小伙计在身后为我挡着,免去不少麻烦。
头香都要赶早,我俩跟行军打仗似的冲锋,将鸳鸯同心扣交予僧侣之后,我看看寺门外的晷柱,也不过才出寅时,微露晨曦。
沿台阶向上爬,我直冲观音殿抢着去求签。谁知一夜没睡,脚力不济,才爬到一半便气喘吁吁。最后还是萝卜连拖带拉牵着我才到大殿门前。
其他人脚程赶不上我们,远远被地丢在了后头。我冲进殿堂里,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四围宁谧,惟有檀香静焚。我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将缠绕在心间的愿望同菩萨说完,我便拿起求签筒,咯铮咯铮地摇晃起来。
半晌,跌出一支木签。落地有声。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我反复念叨了好几遍,将这句话,拆开,重组,再对对碰,依旧是云里雾里。但‘故人’二字,却令我无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而这件事得从我八岁那年说起。
彼时我最爱的消闲是去听说书先生翻山越岭的海吹。幼年未曾见过世面,不知天地多大,人世几何,单单从评书里了解个大概。
比如大覃开国皇帝究竟是如何夺得这山川河脉,亿兆黎明;江湖大侠统一武林后又是为何归隐山林,避世隐居;妖魔鬼怪,经史子集,野史佚闻,通通由此入了我的耳。
本来只是安静的听,听得多了,便有了自己的主张。后来夏天一到,心浮气躁,再听说书先生谈到大夏的事情上,便忍不住插了嘴。
据说大夏皇宫里有个种花好手,能将枯萎的花儿起死回生。
我的赌瘾是从小天生的,当下便不服气地说道。“我押一粒玉珠子,此人种花断是不如我的。”
围观的人都一齐哄笑,其中有个少年‘啧’地白了我一眼,满是不屑。
我走到他跟前,“干嘛?不相信?我种的荷花天下无双。”
夏天里暑气炎炎,能坐在院子里静静赏水缸里的荷花,是人生一大乐事。我爹常夸我种的花不同凡响,但凡花花草草经了我的手,就仿佛沾了仙露般,花期都格外长一些。
我洋洋得意,口出狂言。“男孩子就要像小勇哥一样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侍弄花花草草这些姑娘家的事儿,他学来做什么?保不准当年生出来那阵,他爹让他抓周,不抓刀枪棋子,抓得是香粉帕子。”
此话一出,群众们笑的更欢了,连连起哄赞我说的好。
城东杀猪的屠夫猛拍大腿,“我们泱泱大覃,女儿家都比大夏的男人豪气。”
我听了很是受用。
却哪知刚才那个少年突然站了起来,腰间的流苏随之摇摆。他眼睛生的透亮,是以藏了怒气之后看起来格外煞人,令我心中陡地一慌,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半分。
你一言我一语,当下吵了开来。
他咬牙切齿,“雕虫小技。”
我双手叉腰,“你绣花枕头一包草。”
吵了一阵没什么进展,我便踩了他一脚,跟着又狠狠踹了他。他反扑之际,拉散了我的辫子,揪我耳朵,斗得不可开交。
我也不去管押注的玉珠子,同他一追一逐到了白瓷湖边。
湖边荷花塘里绿意盎然,粉色团苞恣意盛放。
他一脚踢中我屁股,将我踹到了荷塘里,凶神恶煞地嚷嚷着要将我治罪。
我决定吓一吓他,好杀杀他的锐气,便一直在睡下憋着。
他在上面等的久了便慌了神,最后不管不顾地跳下河。
此时我才冒出来,嘴里含了一口水,朝他喷了一脸。
这个呆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不反抗,还抱着我亲了一口。
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耍流氓,当即忘了划水,果断地沉了下去。结果还是他搂着我的脖子将我带到岸上。
两个人浑身湿透,生起一堆篝火。他为我烤了一只野鸡,我吃,他看我吃。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一有空我便偷偷溜去找他。
他站在山顶的樱花树下,看我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向上。风吹动白袍袖摆,吹动他一头黑发,吹着漫天飞舞的樱花,到我掌心。
我推搡了他一把,“你怎么看人的眼珠子也不晓得动一动,再这么下去就要变成石头了。”
他撒气地拂了把袖子,“那也是你害的。”
说着,一屁股席地而坐,指着树枝划出来的痕迹与我秋后算帐。“你迟到了一时三刻。”
我心甘情愿的受罚,乖乖地趴在他腿上看日落云海,听曲声悠扬。
想起这段曲折的往事,还有令人怀念至今的炭烤鸡翅膀,我一不留神便傻傻笑出了声。风吹树叶沙沙,间或清脆鸟鸣。回过神之时,我手里依旧握着那支【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山中骤然明亮起来,是太阳将将升起,萝卜站在门边,淡黄色光晕笼罩了他全身,生出朦胧的暗影。
我问他,“你说…走掉的缘分,还能再回来吗?”
他似乎是动了动,又似乎没有。我看见他嘴角堆积的涟漪,许是在同我微笑。
少时,他微微侧转身子,指着左上方。
我小碎步跑过去,看到门边屋檐下有一处竟然是燕子筑的巢。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轻轻的。“你瞧,只要窝还在,他总会回来的。万物有灵,小鸟也是一样。即便是风雨毁了他的家,他还会再回到这里,重头来过。”
我看着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彼此相视而笑之时,听到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阿弥陀佛。”来人一身袈裟,手中念珠不停拨动。
我俩同时拘礼,“大师。”
“施主是个有心人。正所谓七处征心,目乃心机之开关。有心者,千里之外,亦会破除万难。”
话间,大师的手指着天空。一只燕子正从远处朝这里飞来,窝里三三两两的燕子开始蠕动。
“若是无心,即使身在对岸,也是视而不见。”
我听得不甚明白,偷偷看了眼萝卜,他正与大师目光对等,当仁不让,浑然入境。
“尘色本不迷人,人自迷于尘色。”大师微微颔首,我瞧见他头顶上八个戒疤,该是个得道高僧。
萝卜躬身,“多谢大师教诲。”
此时人声鼎沸,气潮涌来。是别他的信众追赶而至。我不过回头望一眼,僧人转瞬不见。萝卜在身侧低头看我,笑地古里古怪。“我帮你放纸鸢?”
被他一说,我立马跳脚,拉着他奔往祭祀法会。僧人们将同心鸳鸯扣交还给我,上头有我的名字——燕子汝。
跟着,我打开自己糊的纸鸢,萝卜扫了一眼之后,眼皮难以遏制的跳动。
我向他展示一夜未睡赶工出来的杰作,昂首得意道。“怎么样?”
他指着上头我亲手画的小人,“这…这两个小人,左边的是你?”
“是啊。”
“右边的呢?”
“小勇哥。”
萝卜面色凝重地仔细端详起来。“那,他为什么没穿裤子?”
我将鸳鸯同心扣系在纸鸢上,站在顺风处拉动扯线。“有一年端午,他陪我上山采药,不小心让蛇给咬了大腿,我便扒了他的裤子。谁知道这家伙哭哭啼啼,天天吵着要我对他负责任,我没办法啊…只好同意将他收编入后宫。”
小勇哥作为第一个被我成功救治的伤患,这段历史值得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番。
萝卜嗔目结舌,手指着小人的两腿之间。“那…你在那里,就是那里…画的那个是什么?”
我看着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便停止放线。“豆角啊!他的内丹又细又小。”
萝卜严重失语,良久才说话。“没有男人喜欢被人家说是豆角的。”
虽然他声若蚊呐,形同暗自呢喃,可到底是被我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移到他身体某个部位,“那要不然不是豆角,应该是什么样的?茄子?丝瓜?”
萝卜伸出手捏我耳朵,假意轻声呵斥。“越说越没规矩了。”
须知当皇帝的要有君威,做官的得有官威,我自然也要立威,岂容得小伙计爬到头顶上。当下便与他打打闹闹,推推搡搡,也就忘了留意天上越飞越高的纸鸢。
待回过神,纸鸢已是高的离谱,远远超出我能控制的范围。
“哎呀呀!”我指着天上,急地跳脚。
天空里的纸鸢密密麻麻,却唯独我飞得最高。而小勇哥的纸鸢,是一只老鹰,飘荡在遥远的另一边。
“糟了!光顾着和你说话,飞得太高,勾不住小勇哥的风筝了。”
萝卜靠近环住我,帮我转动滚轴,纸鸢在天上受了风力,两股力量对较,又是一阵东倒西歪。
小勇哥的老鹰本就低飞,此刻更是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打击似的,再次向下,然后勾住了一只蝴蝶。
我看着那只蝴蝶,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大力扯断牵线。“不玩了。”
纸鸢被风吹走,萝卜纳闷地问道。“怎么了?”
我一屁股坐下,“他都已经勾住别人的了,还有什么用。要两只纸鸢放到一起,才行啊。”
萝卜杵在原地,看了会儿风向,不知为何,天空里的风骤停。我那断了线的纸鸢非但没有飘远,反而坠落在某处。
萝卜将我拉起来,摸了摸我脑袋。“真是小孩子脾气。走吧,去把它捡回来,你画了一晚上,就这么不要了?”
我气呼呼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去找那只失落的纸鸢,最后见到它在半山腰的一颗树上挂着。
纸鸢从高处跌落,已残破了些许,我先前虽是舍弃,但取回之后见它如此败落,心里还是会难过,低头一个劲用手抚平划损的折痕。
寺庙里典乐响起,萝卜用手戳了戳我气鼓鼓的腮帮子,将我拖了进去。于是我便在靠近门边的出口这里站着,远远地看。
第4章甜水乡盛事——鸡飞又狗跳
祭台上头坐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具体名目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知县大人留着山羊胡须,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也无非是对朝廷歌功颂德。
歌的是我泱泱大覃,颂的是大覃的首位女帝。
女帝姓武,是敬德帝的皇后。本来等到敬德帝驾崩,太子梁王即位,她该当个太后颐养天年。可叹梁王是个短命皇帝,被她找了个名目废了,换成自个儿登基。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私下里都说,这大覃的天下如今不姓李,改姓武了。
武帝登基之初,颁布《大云经》,依经书所言,她乃观世音菩萨降生托世,天命所归。是以寰宇之内,每年观音娘娘的诞辰比一般的节日都尤为隆重。
等知县大人拍完马屁,安抚完黎明百姓,才轮到白雅问代表我等蝼蚁小民上香祈福。她放下手边端视良久的蝴蝶风筝,一袭曳地长裙,从僧人手里接过焚香,朝天深揖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