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这气氛都僵硬。

皇帝知道臣子们大概是怎么想他的,但他也不可能退,他已经废后了,这些人还想如何?插手他的后宫不成?还是让他废了督察卫和暗卫不成?

这些手段,自来有之,还想让他全废了不成?

这一起事情,到此为止。

皇帝是强硬的,臣子们也无可奈何,也知道这事只能揭过,过了几日表明了态度,这才在朝上勉强活跃了起来。

这段由皇后引起的信任危机,皇帝挺了过去,但也只是明地里挺了过去。

事实上,深知他的近臣们对他还是起了防心。

刀大将军和他叔父那样的尚且被皇上如此对待,他们这些的,到时候一起冲突,谁知值不值一句宫里的哪位娘娘吹的枕边风。

他们就是知道皇帝不是那样昏庸的人,但也重审了一下他们与皇帝之间的关系——这件于他们算不上关系的事件,着实让他们们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们怕的不是皇帝在他们自家后院安探子,这种事,避无可避,他们在意的是皇帝不把他们的命当命。

刀安川的下场,实在不是他们要的。

所以,皇帝再与他的这些近臣们也是花了好几天,才慢慢从无话恢复到有话,皇帝知道这必须是需要时间才能恢复重振的事情,但他也是发现,他还小视了他处理刀府之事所带来的接连反应。

他被拥戴,让这些人站在他这边,为的就是因他会带着他们,让大壬强盛不倒,在他们前面,站着“国”字一字,他们跟他一同压制彪骑大将军,因为他们也同样觉得这位将军的声望超过他,那就于国无益,于民无益,于他们也无益,所以他们也会帮着他把人压下去,但是,压是压,但欺人至甚,那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这些同样与刀藏锋被他抬起来的臣子无法不感同身受。

他们现在是害怕他,而超过了敬畏他。

害怕让人忌惮,而敬畏会让这些人跟随他。

皇帝这才发现,他也不得不修整好他与彪骑大将军家的关系,哪怕是做给他们这些臣子看,也得给他们看了。

遂刀藏锋一回京第二日,他就找了张顺德去请人进宫,说好久没看到了,想跟他好好聊聊,说说家常话。

大内总管来请,刀藏锋便来了,手中空无一物。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跟大将军的关系也是不好,但那个时候大将军来委屈求全,还是给他带了生辰礼,几个寿糕的味道还不错。

那时候,他们君臣之间免不了起争执,彼此也针锋相对,也用各种手段挟制对方,但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却还是他们之间关系最好的时候。

不像现在…

皇帝看着隔着一丈远就朝他单膝跪请安的大将军,嘴角翘了起来。

这么讲究重礼,连远近都拿得极好的大将军,他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最早之前,还是年少时候时隔五年回京的一次述职,才对他这么郑重其事,后来这个在战场如杀神的小将成了老将,再见他就亲近很多了,往往近身行礼。

“平身。”

“谢皇上。”

刀藏锋站了起来,头半低着。

“大将军,过来说话。”

“是。”

等他坐下,皇帝笑着问:“最近家里可好。”

“回皇上,好。”

皇帝又笑了起来。

换往常,他这大将军肯定会说,“您说呢?”

哪会像眼前这么恭敬得体,一点也不气人。

“好就好。”皇帝笑着,笑罢,他这才察觉他笑着笑着,不自禁叹了口气。

“看来,大将军的礼经是抄完了?”他笑着说。

刚回京的刀藏锋顿了一下,如实作答,“回皇上,还未。”

皇帝哑笑,“那何时抄完上朝啊?”

“回皇上,臣手拙,可能还得一段时日去了,到时候臣抄完了,会上禀朝廷的。”

“是吧?对了,”皇帝又笑着问,“朕听说,安定将军回来了。”

“是。”

“来日就让她上朝吧,朕还没赏她。”

“是。”

“她怎么样?受伤了没?”

“回皇上,受伤了,正在府里治。”

“呃,那这样,那等好了再上朝。”

“回皇上,一切按您的旨意行事。”

“呵。”皇帝又笑了起来。

话至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将军不接话,皇帝也没那个时间陪他耗,聊了几句,就让他走了。

等他走了,他跟张顺德道:“明日再去请,你看着,大将军有事,你就不要勉强,没事,就给讲来。”

他就不信,多来个几日,他这个臣子还能端得住。

“是。”张顺德也不怕天天跑,这几日他也是怕了,皇上的那些心腹大人们有个出了名胆小老实的,这几天朝他笑的时候都是苦笑,可怜兮兮的,好像下一刻被拖出去斩头抄家的人就是他。

瞧把人吓得。

皇帝再不收拢收拢人心,也是不妥。

哪怕不为拉回大将军,做给这些人看也是要做的。

但是,第二日刀藏锋又被叫进宫,皇帝从他那听说女将军多了个将夫,他也是皱眉不已,问大将军这是为何,也被大将军“嫁了就是嫁了”这几个字气得发抖,让他滚,这人还真是滚走了。

皇帝大骂岂有此理,张顺德劝都没劝过来。

太子那边最近也一直去安王府去的多,其中一次还去了刀府,但接见他的人却是刀尚书的二子。

那时大将军不在府里,尚书病重不能起床,长子当值,都不在府里,他坐了一会就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感觉有点是被人赶出来的感觉,遂从来没想过再去一次。

所以当皇帝召他过来,让他代他去刀府看看那所谓将夫时,太子苦笑不已。

皇帝见他苦笑,皱眉问:“你还真是喜爱刀梓儿?”

太子赶紧摇头,“哪是。”

那女将军他看过两眼,那笑着的样子倒是挺亲切的,给他的感觉不像个小娘子,反倒有点像个小弟弟。

他把他那天去刀府的事情说了一遍,“儿臣从进府到离府,勉强呆了半个时辰,那半个时辰,那刀藏琥跟我说了不出十句话,每句都像挤出来的话,那不痛快的样子,就像儿臣掐着他的脖子在逼他似的,儿臣走的时候,脚步都快了。”

皇帝一时之间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道:“宇堂南容那个女弟子,打一开始,你娘轻视她,朕也没例外,没把她看在眼里,现在回过神来了,晚喽。”

他敲了敲桌子,摇摇头,“刀氏学堂你知道吧,工部的那个李文就来跟朕说,他小儿子的好友是刀府的小子,那小子画的一手的好布防图,比他还强上两分,那图朕看了,是不差,你知道那小儿是哪得的这本事吗?学堂,就他们族里的那个学堂,只要是他们家的子弟,人人都能学,你说,两百多个孩子,受的都是最好的先生教的东西,哪怕学出了三五十个来,这以后会成为什么人?”

太子看着他。

“都是你以后不得不用的人,只要你还想要人才可用,他们给得出,你就不得不留着他们,哪怕他们每个都刺你的眼!”皇帝说着,手一扫,把桌上的杯子都扫到了地上,冷冷地看着太子道:“刀府的心思在哪?就在这。他们凭的就是我们不得不用他!而你,却因为觉得刀府赶过你一次,你就不想去了?”

皇帝倾身,问他:“你知道前面的那些王朝是怎么亡的吗?”

太子起身,朝他一揖到底,“儿臣知道了。”

“搞定他。”皇帝坐起身来,疲惫地摸了摸脖子,“不要朕推你一步,你才走一步,牟桑,你去看看,沉盈现在在做什么。”

太子一愣,随之苦笑。

他最近都把时间花在京城的水道布局上去了,都忘了他那个弟弟了。

“谢父皇。”

“去吧。”

“是。”

他走后,皇帝闭眼休息了片刻,急又睁眼,问张顺德,“安王是不是好多天没来了?”

“皇上,是。”

“他的银子搬得怎么样了?”

“送出去一半了。”张顺德苦笑。

“看来,他是要到走的那天,才来跟朕说啊。”

“皇上…”

“你不用多说了,也不安慰朕,朕明白,”皇帝又闭起了眼,“他也明白。”

都明白,就是太明白了。

他的小弟弟啊…

他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走到了今日这步,好像是无知无觉之间,就走到这步了。

就好像当初命运推着他,让他登基上位一样,每一件事情看似都是巧合,却又都不是巧合。

“皇上。”

“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走了,朕也安心了。”皇帝闭着眼睛,淡淡道,“总比死在朕手里强,朕这一生,也总得有一个干不出手的事,要不然,朕为了这江山,就什么都不剩了。”

——

太子送了拜帖过来,说来日要登门拜访彪骑大将军和安定将军。

安定将军这才知道,太子曾对她起的心思。

女将军当时就低头看了看自己,打量了自己一下,没忍住,自己就笑了起来。

“太子眼光不错。”她自嘲道。

林大娘也是无奈,跟她说:“之前我听你大哥说,那时候他还是个身边侍卫身上衣裳都要薰香的太子爷,谁跟他说话挨近了他都要皱眉头,可现在他是在内阁里都能跟阁老们说得上话的人,学识见解突飞猛进让人敬佩,昨天来府里的那几位治水的那大人可还跟你们大哥说了,说太子还是有几分明君之相的,之前他来我们府里,他都跟藏琥那愣小子呆了半个时辰才走,藏琥急得就差赶他走了,他都是有礼有节也未大怒,依我看,他这年纪跟你差不多,能耐城府都不在你之下,你大哥都不敢小看他,你也莫要小瞧了他。”

“嗯,这个我知道…”刀梓儿笑了起来,“太子我见过一次,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唉,我就是愁这个…”林大娘却发愁起来了,“咱们姑爷被你大哥打得太惨了,这咋见人啊?”

这一来一对比,姑爷岂不被比得寒碜死了?

第214章

“让不让姑爷见啊?”小娘子自己挑的夫君自个儿心里有数,乌骨说姑爷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但林大娘这几日也没顾上问他的来历,这时候正好补上。

“让。”刀梓儿点头。

“他是何地人士来着?”

“无籍,带他长大的师傅以前是京城人士。”

“看来是,”他话里的燕地口音还是很重的,“他师傅也是游侠?”

“是。”

“姓什么?”

刀梓儿摇摇头,“他师傅无名无姓就叫无名,他也无姓,他师傅一直都是叫他盘哥儿,他说小时候问过,他师傅也不说,后来他就懒得问他,还有,他师傅也跟他说过,京城没什么好来的,他也一直没往燕地来过,他来历不可查,我也查了查,他师傅和父母是谁,也无线可查,他师傅想来也是不想让他来京的,但…”

刀梓儿看着大嫂,坦言道:“他一生萍浮游荡,未尝不好,只是他与我有这个缘份,我就想,他兴许与我在一起,也是好事。”

他要是一生一个人游荡,凭一身的本事,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但是,那会很辛苦,也许终其一生,也只是为饭食在奔波。

而她会帮他,给他弄个户帖,有了它,就是她死了,他参军也好,哪怕是弄个镖局等营生,也比一生东游西荡要好。

“你带他回来,是想报恩?”

刀梓儿沉默了一下,摇头,“是,也不是。嫂子,一言难尽,但不管怎么说,梓儿这条命,是他给的,他三番五次救我,替我治病,替我寻找战友尸首埋葬,嫂子,就他了,好坏梓儿都定他了,您就把他当姑爷吧。”

“他心中有你。”

刀梓儿点点头,笑了笑。

这点她早知道了。

也是因为知道他对她起了心思,她才逼了他娶她,要不然依他那种性子,知道自己无根无底,是不可能开口说让她跟他的。

“我看是个聪明人,但是,他懂我们家现在的…”林大娘看着她,有些犹豫,“有必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太子对她有意之事,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不说也没关系,但说不定哪天他要是知道了,说起来也是瞒了他。

林大娘很不了解这个姑爷,这个姑爷身上其实有很多谜点,她丈夫也很谨慎,她也是,她希望小娘子能明白。

“太子要是见他,就让他见吧,没什么好遮掩的…”刀梓儿动了动脑袋,轻轻地碰了下自己的脖子,笑了一下,跟她嫂子说:“嫂子,盘哥儿是我带回来的,我会处理好,你尽管放心。”

林大娘便点了头,“嫂子放心,就是他那张脸太丑了点,要是放出来接客,咱们还是得把他收拾打扮下。”

刀梓儿笑了起来。

——

这天下午,盘哥儿正跟小胖帅一道在雪地里打完滚回来,他扛着小胖帅,刚进门,就被凶婆娘带回了她的院子了。

晚上两个人过来吃饭,盘哥儿就跟妻兄诉苦:“你妹妹让我穿那些花枝招展的衣裳,你能不能管管她?我凶不过她。”

“那打得过吗?”

盘哥儿差点打他。

打她?亏他说的出来。

盘哥儿不听劝,不穿林大娘这边给他准备的新裳,林大娘只好又挑了几身素的过去,听那边说姑爷总算愿意穿了,她也是松了口气。

还真不能让他穿他来刀府的那身旧裳,那身太旧了,洗都洗不干净,是不能再穿了。

这日一早,刀藏锋早早起来了,看小娘子也跟着起,他便摇了头,“你与往常一般就是。”

“哪能…”林大娘打着哈欠给他穿衣裳,与他道:“太子这次来,你在家,他是肯定会带着东宫的人和一些他那边的官员来的,这次他不会就一个人来,我得把侍候的下人和吃食这些都准备好,有备无患。”

“太子这个人,你现在怎么看?”林大娘接过小丫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几口,把剩下的那半杯送到了他嘴边让他喝下,把杯子给了小丫,示意她到门边去帮他们守门,又接道:“我想听听你现在是怎么看他的。”

“孟德说,太子擅忍,擅谋,礼贤下士,不骄不躁,且自律自省,能成大器。”

“孟德?”给他扣内衬盘扣的林大娘抬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