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离年头近了,皇帝还等着他们进京叩拜再休朝过年,催他们的圣旨都到了。
但大将军不为所动,回了皇帝运河河况,沿路一路清着被死了的家畜和杂石杂木头堵着的河流进京。
也不知为何,这惊动了沿河两岸地方的官员,他们再往北走,两河所属的地方都派出了人来清理当地运河当中的杂物,没几天,顺风顺水的官船一下就走到了北。
这厢,林大娘也才知,这是朝中的皇帝怒了,在朝廷上骂运河沿岸地方所在的地方官都是干屎吃的,骂了不到几天,这些人也不知道从哪收到的消息,都卵足了劲来清理河流了。
他们一路南下北上,再也没遇到堵的情况。
林大娘也是挺佩服这些人的,明明只要发点力就能把运河清理了,这些人也不动,难怪怅州水退后,怅州发完京中的船只一天都没两条。
她先前还以为是怅州刚休整完,自救还来不及,无余力走商,结果,也未必是没余力,只是路上过不去。
他们林府因为一直全力为重振门府之事在努力,他们夫妻人又在怅州,也没派出船只往京中动,谁也顾不上走商,都没收到什么消息,这他们夫妻俩要是不回京,这到了明年春,江南的船都未必能进京。
南北通往的货物一堵,很多物什一缺少,价格就又要水涨船高,疯涨不可了。
刀藏锋与他的兵将是最后一批回京的赈灾官员,一进京,就有太子牟桑过来相迎,当场念了皇帝给他的圣旨,当中赏赐之物无数,念了一小柱香有余,林大娘带着两个孩子跪着听着,在心里跟着默念了一遍——她觉得东西挺多的,哪怕再分出去一些给将士们,她也可以先把小娘子的嫁妆给腾出来了。
等她算完,太子还在说皇帝对她家大将军的褒奖之词,她低头看着怀里被裹得小脸半点都看不到的小娘子,在心里跟小娘子说:还好你爹争气,替你先把嫁妆挣了。
要不然靠她这个苦命的娘,都不知道哪天才能把她的嫁妆挣到手。
林大娘有点重女轻男,把女儿的嫁妆在心里先腾出来了买小郎君,至于儿子——那还是等等吧,有就给他留点,没有,把刀府扔给他算了。
太子念到最后,还提及了林大娘。
皇帝夸林大娘贤淑有德,助夫有功,堪称当朝妇人典范,林大娘听着这些个听着是在夸人的词,都有点以为皇帝是在暗示她怎么不早死。
一般贤淑有德的妇人,都是早死早亡被早早气死拖累的命呀。
这一褒奖,有一个时辰多去了,刀藏锋接过圣旨,还要进宫谢恩,他朝小娘子点点头就朝太子走去,朝太子一拱手,道:“这风快把您吹僵了吧?”
太子本笑着,听着这话琢磨着道:“大将军客气了,今儿这风…”
他本想说不太冷,但这冷风一吹来,他就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哆嗦,这话就止了。
刀藏锋冷冷地看着他,“您身子骨不错,末将都冷了,您看我夫人,末将家现下得抬着她回去了。”
太子嘴角抽搐,没敢接话了,一挥手,“大将军,请。”
刀藏锋点点头,回头道:“抬夫人回去吧,病了不要紧,往宫里知会我一声,我求皇上赐个太医进府来看看。”
一时之间,谁也没听明白他话是什么意思,但话里的味大家都听明白了,大将军可是不高兴得很。
太子跟着他一块上马的时候,眉心都忍不住拢了一下。
这大将军,看起来很不快活的样子,也不知道进了宫,跟他父皇说起来话来,殿中会是个什么情形。
他这还没回去,心里就已经打起了鼓来了。
刀藏锋带了两个副将跟了太子进宫,他一进御书房,就听御书房里言笑晏晏,一听到他来了,里头皇帝就笑道:“快请我们大将军。”
“我们大将军”快步进去,一进去就是单膝跪地,那一膝砸得地砖砰砰作响,砸得在书房里的大臣心一跳,眼一抬,往他石头做的膝盖看去,顺便看了一眼世人皆欠他五万两银子的彪骑大将军一眼。
皇帝也是被他这跪地有声的一砸,砸得眉毛都跳了一下,“大将军?”
这是怎么了?
“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万岁?不,有百岁都行了。
也不可能,可能没几年朕就得死了,如果他的朝廷多来几个大将军这样的能吏的话。
“藏锋啊…”皇上笑着让他起身,“平身,起来快起来,朕看看…”
他看向大将军起来后的那块地,有些心疼地道:“还好,没砸坏朕的地,你可不知道,这地前几年才翻的新,花了朕好大的一笔银子,朕还想用到朕死的那天,新皇上任再许他造钱收呢。”
他说着弯着腰,对地砖看了又看,就差亲自上前去摸摸了。
皇帝这话一出,太子牟桑嘴角又抽了一下。
得了,他也别担心他父皇了。
万年老狐狸对上千年将妖,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地结实着,比末将结实,您就放一百个心罢。”刀藏锋弯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
这下,御书房里臣子们谁也不说话了,个个都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盯着膝盖那点看,比看国色天香的美人还专心。
皇帝嘴边的笑淡了,冷眼看着他,淡道:“大将军这意思,朕就听不明白了。”
“哪能,您应该明白。”刀藏锋看他,“不也赏个椅子让末将坐坐?”
皇帝朝张顺德抬了下下巴。
张顺德苦着脸摆了张椅子过来,走时求饶地看了大将军一眼,让他悠着点来,别一刚回来就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
他不容易,可皇上也不容易啊。
这君臣俩就不能好好呆一天?哪怕是做给外人看呢,这也好啊,这对大将军不是也有好处?
“我跟您说点事。”刀藏锋一坐下,也不顾这御书房里有很多张耳朵,开始告起状来,从怅州堵他路的官员,告到不配合他调动的青州和益州官员,再到他回程时不作为的运河两岸的地方官员,他都告了一遍,其中牵消之广,大到他得罪了皇帝心腹左义明的亲儿子,小到还得罪了当中御史台参员的外孙,朝廷各大派系当中的官员他都挨个得罪了一轮,末了还跟皇帝说:“您要是不治,等着亡国吧。”
皇帝一听,当朝就笑了起来。
他笑得众大臣都觉得第一个亡的应该是眼前这胆大包天的彪骑大将军才是。
这厢刀府的彪骑大将军彪悍地在皇帝和诸大臣之前自找死路,那厢林大娘回了刀府,刀府却并未给她一个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的印象。
她一进家门还没见到二夫人,先回来几步的小丫就跟她来报,留守的丫鬟们有人出了事,有一个被二房的少夫人弄残了脸。
“说雪女勾引藏琥公子,琥少夫人说,没打死她,都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二夫人想把这事瞒下来,想送走雪女,雪女装死,被花月送到了外面自家人里藏着才逃过一劫。这事花月说她可拿项上人头与家中小儿确保与雪女无关,是琥少夫人无中生有,她本意是想拿住您身边的人,打您库房的主意被识破了,这才拿了雪女出气。”小丫在她耳边轻轻说完,“您别急,先听听二夫人是怎么跟您说的吧。”
林大娘颔了下首,嘴角间本含着的那点浅笑往上一翘,变成了冷笑。
第193章
林大娘不需多想,她就知道藏琥媳妇是作的什么妖。
她那些东西,不是自己备的,就她爹跟怀桂给她备的,都是给了她林家最好的来,而她从来不是个亏待自己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摆在那,是,她是活得精贵,所用穿戴比起京中富贵人家毫不逊色,但这是她的底气,她林家的底气。而家里的新媳妇进门,褪去了身上那点身为小女儿的羞涩,没半年,本性是什么样的,藏都藏不住,而藏琥媳妇最是眼羡她身上的穿戴,起先跟她说话,明里暗里都是问她手里有多少钱。这个媳妇也是绝了,她东北的地方送出去,身为家里人她不痛心,不着急不想清其中利害关系且不说,还急急忙忙就来嘲笑她日后过不了好日子了。
这急得,林大娘都懒得说,把她交给了二夫人。
可二夫人是怎么办的事?
把雪女送走?
林大娘嘴角因此翘得老高,吩咐小丫:“把公子娘子抱回去,我去大堂一趟。”
“是。”
林大娘本来还想尽尽小辈的孝心,先去二夫人那请个安,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她去了大堂坐着,这边让人去请二夫人,这边对林福道:“叫上大战和有望,带上兄弟,宫里的赏赐一到,你们就守着,等候我命令。”
她现在压根不信这府里的人。
“是!”林福肃颜快步退了下去叫人。
林大娘这头看着大堂当中自己的人,朝她们道:“派两个人出去,找你们相识的人,把这府里的情况问一遍。”
“是。”
丫鬟们出去了两个,林大娘垂眼,看着空无一物的桌上一静默不语。
皇帝的赏赐,是明言只赏给彪骑大将军一人的,而分不分一点纳入公中,全得看她。
今儿二夫人要是不给她一个交待,那她就得跟二夫人好好清算清算不可了。
二房现在靠着他们吃饭,还要算计她的东西,那她只能觉得她在这个家里当久了好人,好到让人以为她没爪子了。
而这时,桌子上没有一物,她回来了,现在连个奉上热茶的都没有。
这家啊,她才离开不到一年,就成这样了,差劲到她都敢不相信这是二夫人的治家!
她这头着人去请,去请人的知春很快来报,“二夫人病了,病得很重。”
她过来朝大娘子一福礼,轻声道:“看样子是真病了。”
“是吗?”林大娘站了起来,摇摇头,心中主意已定。
她从来不是个什么好惹的人,她不过是因为她爹教她做人处事,都是要是人敬她一尺,她敬一丈,但要是不敬呢?林家的家训是不敬的话,那就是别人对你三分,你还之七分就是了。
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更何况,她这还是不兔子。
“回。”她往前站了一点,让寻春给她穿披风,冒着寒风回了她的院子。
院子跟她离开的时候是两个样,她春末离开,这时,大树枯叶落尽,满院的萧瑟。
林大娘围着她的家转了一圈,跟知春道:“跟福管家的报,把花花草草的多搬些回来。”
小丫这时才把小公子和小娘子妥善放到一家人常聚的大堂当中,又是整好了厨房,这时来跟大娘子再报:“家中值钱的东西花秋做主都收起来了,说要等您回来了,再往屋里摆。先前二房那边的琥公子夫人连您的家具都要用,花秋说这都是您的心爱之物,她便做主都收了起来,她没确定您回来,也不敢开锁,您稍等一会,等赏赐归置好了,我这就带人把屋子收拾出来。”
“是吗。”林大娘笑了笑,她这下情绪还挺平静的,就等大将军回来,听他是怎么跟她个说法了。
“娘子,我先下去办事。”小丫从她家大娘子的笑容里看出了涛天怒意,但她不打算劝,这是刀府该的。
大娘子为刀府竭尽心力,办了多少事?二夫人如若是这么对大娘子的,那这个家,就必然不能像之前那样走下去了。
刀藏锋在宫中被皇帝用“滚”字赶出来,回来家里,面对的就是他家小娘子摆在他面前的情况。
“二婶是真病了,被藏琥媳妇气病的。但不得这是真病还是假病,她这大半年持的家,公中给她留的六万两银,一分没剩,说是有一半被偷了,不知所踪,好一个不知所踪,她躺在床上,就什么事都可以没了?在于我,那就是于我府,她只能走到这了,”林大娘把二房所做之事只挑了大的跟他的说,细节的,她都不屑说了,与他道:“你怎么决定?”
“是吗?”刀藏锋看着外面忙碌的她的下人。
到处都是下人在整理院子。
“真该让你看看,我刚进我们院子的那破落样,东西都被撤得一干二净,”林大娘也扫了一眼,收回眼看向他:“仅仅因花秋她们怕把我们家的东西,被人搬到了别人家。”
“呵。”刀藏锋笑了一声。
林大娘看着他没有丝毫笑意,显得尤为冷酷的脸,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我等会去二叔那一趟…”刀藏锋看她看他,他去摸她的手,握住了一只冰冷得让他心口一滞的玉手。
当真是玉手,在这地龙刚烧起来的家中,她的手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想必,她心如此如罢?
她一直在陪着他拼命,为他拼,也陪着他为刀府拼,竭尽了所有力气。
是他对不起她。
“大将军。”
“嗯。”他看着她瘦弱的脸,点了下头,“这事我来办,这几天,你在家带着孩儿他们就好。”
说着他起了身。
“大将军。”林大娘跟着站了起来。
刀藏锋本欲要就走,但看着她盯着他的脸,他笑了笑,跟她道:“乌骨还没回?”
林大娘摇了摇头。
刀藏锋跟她说:“乌骨曾跟我说,哪天要是我真对不起你了,他也不会找我算帐。”
林大娘看着他,没动。
“他说,算不过来的,没有用,不过,他又说情字一字,有深有浅,深了,那就能过一辈子,就是生死都难忘。浅了,就是曾经肌肤交裹,也与露水姻缘无异。”刀藏锋跟她道:“他说到了那日,你舍不得走,他也会带你走。”
林大娘看着他,全身更是不能动弹。
刀藏锋走了过去,碰了下僵硬的她的脸,“我不怕你走。”
他知道她心系于他。
但他怕乌骨。
“但我怕乌骨。”怕他真的会带走她,带走她为他生的儿女。
他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身上,他们没了,刀府就是千秋万代,又与他有何干系?
“想来二叔心里也有数了,他之前来信催你我回来,心里应是有了成算了,我去跟谈谈。”刀藏锋看着她红着眼,低头摸了摸,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跟她说:“小娘子,这辈子,我最不愿,就是让你失望。”
如若让她失望了,那她对他的一腔深情都成了笑话,她这么骄傲的人,不知道会躲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哭。
“嗯…”林大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她垂眼点头,拉着他的袖子哽咽了一声,才道:“你从宫中回来,那里的情况是?跟我说了再走吧。”
刀藏锋看着她低着头的小模样,忍不住抱了她入怀,磨蹭着她的发顶,过了一会才说:“不太好,我把朝中各派势力得罪了一遍,他们如今也不觉得我有功了,个个都当我是仇人,皇上让我滚回来,说我猖狂得志如小人,出口狂言,好好闭门思过,让我明日也不用去上朝,直到我想清楚了为止。”
林大娘听着,当下都顾不上伤心了,抬头就瞪大眼睛跟他说:“那这位大侠,明日肯定要上朝跟文武百官说你只顾个人风光,不思百官的努力付出,妄自尊大不可了?”
刀藏锋差点笑出来,嘴角也翘了起来。
林大娘一听,一头砸到了他的胸口哀鸣,“天哪,他明天下个圣旨,跟百姓说说他为国为民这段时间的寝食不安,日夜难免,功劳就全都是他的了。”
这一次,刀藏锋笑了出来,拍着她的背安慰她,“这次就全都给他吧。”
皇帝也知道他是故意全让给他的,这一次,他心里未必过得去这坎,明儿的事,还不好说呢。
只是皇帝那边他用一己之身换了全身而退,他自己的门府啊…
刀藏锋笑着,嘴角与眼睛都慢慢冷了下来,他自己的门府,却给他拖后腿了。
但愿二叔能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待,要不然,这兵部尚书也得换人当了。
他是在朝中把自己埋汰尽了,但一个尚书,他还是有这个余力换的,皇上正欠着他,想弥补他呢。
——
刀藏锋还没进他二叔的地方,就见他二叔一个人匆步出了门,身边谁也没带就迎了他,与他道:“去你的地方说话。”
刀藏锋点头。
刀安川去了侄子的后院,等侄子的暗将退了,又道:“你确定这还是你的地方?”
刀藏锋看着他。
“你再确定下。”
刀藏锋走向门,“刀夷?”
刀夷没出声,只是打开了门,沉默地看着他的将军。
他是哑子,不能说话,但他也是所有暗将的第一首领,即便是夫人,也只听过他的名,没见过他的人。
“外面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