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皇帝要祭祀天地和宗庙,可能是心情压抑的关系,他的骨头愈合的很慢,三个月过去了,还不能下地。这次祭祀,他一路被人抬着不说,连祭祀的时候,亦需要太监在一旁搭手。

但就算太监扶着,到底不能抵偿失去一条腿的平衡,偶尔伤到的那条腿沾地,他就疼倒抽冷气,寒冬里,脸上竟然有豆大的汗珠。

沈琤冷眼看着一切,心里冷笑,这不是疼的吧,而是因为一会要履行外逃的计划,担心的冒冷汗罢。

他已经查清楚了,从福阳公主身边的太监开始查,很快就顺出来一条脉络,宫里有哪些人牵涉其中,再调查这些人最近的举动。再对这些人暗中或收买或拷问,很快就将皇帝的真正计划搞清楚了。

不得不说,沈琤还是有点佩服卢策海的,竟然可以对皇帝赤胆忠心到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不在乎。

根据调查,卢丞相本人对孙子的计划,全然不知。若是他现在抓卢丞相去砍头,卢丞相一定大声喊冤,死不瞑目。

祭祀完毕,和每年一样,大家各回各家,各过各的节日。

沈琤也不例外,回到了家中,陪妻子过节。

一想到明年这个时候,不光是他们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沈琤心里便不禁涌起了暖意。

去年这个时候,他连她还没得到呢,而今年,他不仅得到了大的,连小的也有了。他颇有成就的想,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

他每次笑准没好事,暮婵也不追究了,而是道:“你都调查了这么久了,堂姐养的那帮和尚究竟是男宠还是刺客?还没有答案吗?”

沈琤不想让她牵涉其中:“查了,就是男宠而已。你堂姐不喜欢肤白柔弱的男子,专门喜欢善于骑射的强壮男子,所以这些男宠平时在公主府里也少不了骑马射箭。而你看的那几个,在入公主府邸前,就是游侠,或者干脆就是军伍出身。”

暮婵失望的道:“就是说我观察到的情况,其实没什么用了?不过,身强力壮的男子不好好征战沙场,为什么甘心做男宠呢?”

“人各有志,再说了,战场那么危险,哪有在京城被公主锦衣玉食的养着安全。”

暮婵不想理堂姐的事了,拿出做好的小孩鞋袜摆在手上给他看,沈琤拿手指尖挑起一个小鞋子,笑道:“这么小,能穿吗?套耳朵上差不多。”

她抢过来笑道:“那你就戴戴看吧。”说着往他耳朵上套。

沈琤连忙躲开,然后双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左边歪一下,右边歪一下,像是跳舞一般,弄的暮婵身子左摇右晃,她噘嘴笑道:“你快放开我。”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宫里走水!”

果然来了!沈琤松开暮婵的手,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暮婵担心的道:“是不是有人放爆竹不小心引燃了宫殿?希望不是大事。”

“你别担心了,只要不是咱们府里着火就行,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说完,叫进丫鬟来给他换衣裳,准备出门。

暮婵坐在床上,不满的嘟囔:“你真的,没皇帝的名,还操皇帝的心。大晚上的宫里着火你也得去看,真够忙的了。”

“乖,你先睡吧。”沈琤抚了她的脸,又在脸颊上吻了下,赶紧出了门。

他这一走,一夜没回。

第二天暮婵才见到满脸倦容的沈琤,他一回来就扑到在床上,吐出四个字:“皇帝逃了。”

“逃了?”在暮婵的印象中,皇帝一直是个有吃有玩就行的人:“怎么没一点征兆,人就跑了呢?他怎么跑的?”

“昨天祭祀完毕回宫,也不知怎么回事,蓬莱殿就着火了,当时各处都在过节,很多人玩忽职守,皇帝竟然趁乱穿换了太监的衣裳,混出了皇宫,这还不算,他在宫门附近得到了福阳公主府上那几十个死士的协助,一路护送出了京城。他们刚走,守城的官兵就发现腰牌有假,派人追上去,结果被那群死士杀伤了不少…现在皇帝…不知去哪里了。对了,他的腿伤未好,也是骗人的,早就好了,昨晚上跑起来比谁都快。”

他越说到最后,声音越是低沉。

暮婵一听福阳公主府上的死士,便想到了那些男宠:“死士?是不是那些和尚?”

“…是。”沈琤有气无力的道。

她急道:“你不是说查过没有蹊跷吗?我当时就提醒你这些人有古怪,你真的有好好查过吗?”

“…没有。”他垂头丧气的道:“我寻思着,几个男宠能兴起什么风浪,没想到…原来他们在酝酿一个大阴谋,居然把皇帝偷出城去了。”

不敢相信她的琤郎居然能犯这么样的错误,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就快派人去追吧。”

“往哪儿追啊?黑灯瞎火,出了城,皇帝和那些死士就消失了。”沈琤用衣袖盖住脸,痛苦的道:“我居然把皇帝弄丢了,我真是个笨蛋。”

暮婵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疼的拽了拽他的衣袖:“琤郎,我刚才语气是不是重了点?你千万别难过啊。”见他死了一般的不吭气,越加替他心痛:“皇帝逃了就逃吧,他若是有这个心思,早晚要走的,你如何留得住。”

“我沈琤没有哪里对不住他的,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了别的藩镇手里,能有我对他这样好吗?”

暮婵顺着他说:“就是啊,你待皇帝已经很好了。对了,除了皇帝之外,还有谁跟他一起逃了?”

“皇后,太皇太后,福阳公主,锦阳公主,总之宫里他身边的人全跟着跑了。”

“涉及这么多人,你居然没有早察觉?”暮婵一叹:“唉,你也是的,太相信皇帝了,对他放松警惕,他才能搞出这么大的阴谋来。快想想,皇帝如果出逃能去哪里,在他可能去往的路线上找,一定能将他劫回来。”

“我已经通知各关口严加把守了,就看运气了。他若是一路有人接应,我可能真的没法把他追回来。”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的叹道:“我真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皇帝卧薪尝胆,用伪装出来的面孔骗了我。他毕竟是你的堂兄,我总不好对他太严厉。”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看看能否亡羊补牢吧。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在乎我的感受的么。”

“哪能真的不在乎,我若是真的把皇帝囚禁致死,你一定觉得我心狠手辣阴森恐怖,我不想你那样看我。”

琤郎真的在乎自己,他不想让她以为他是个残忍的人,才一直纵容皇帝:“皇帝的事,就顺其自然吧,他跑了不要紧,你若是身体垮了,利害可就大了。有多少人早就不知皇帝,而只知你了。我知道你不是个残忍的人,可有的时候也不能太心慈手软。”

沈琤朝她蹭过去,头枕在她的腿上,可怜巴巴的道:“你说的是,我想这么歇一会。”

她轻轻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你歇吧。”

他闭目,嘴角露出了笑意。

在妻子的劝慰下,沈琤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在家歇了一觉,一醒来就去找手下商量追回皇帝的事宜。

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有个皇帝的踪迹。

原因很简单,有泉南的骑兵来接他了,人马一多,自然就显眼了,很快被发现上报给沈琤。

沈琤立马派兵追过去,但皇帝哪能叫沈琤追到,这次不逃出生天,被沈琤抓回去必死无疑。

所以沈琤一追,皇帝就马不停蹄的狂奔赶路,说来也奇怪,沈琤的骑兵反倒不如泉南的骑兵快了,每次都只差一点点。

甚至有的时候,半夜皇帝一行人在休息,听到马蹄声,立即起来赶路,也能将沈琤的兵马甩掉。

只能说皇帝不愧是天子,有上天保佑,沈琤的兵马就是发现不了他的真龙之身。

不过,虽然逃过了沈琤的追击,但皇帝连夜赶路,纵然身体强壮,可每日休息不好,担惊受怕,身子就垮了下来。

而皇后和太皇太后、福阳公主等女眷和老人家的身子骨情况尤其不好,但好在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誓死逃出沈琤的追击,谁也没在路上掉队,一路向泉南藩镇赶去。

就在沈琤追着皇帝跑的时候,乐兴的藩镇也发现了情况,立即派出轻骑跟沈琤的追兵捣乱,而泉南的援兵很快也到了。

于是变成了三家混战,其他节度使围观的局面。

沈琤似乎气坏了,又派了一支轻骑兵来帮忙,乐兴看沈琤加兵,自己也派援军,跟沈琤捣乱到底,不管怎么样,只要沈琤没占到便宜,他就很开心。何况这么做,还能留下个救驾的美名,或许跟泉南节度使接上头后,还能用皇帝的名义号召天下节度使围攻沈琤。

皇帝在沈琤手里的时候,大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皇帝的圣旨对沈琤大加褒奖,黑纸白字盖着玉玺呢,谁也不能反驳。现在皇帝被救出来了,只要皇帝亲口大骂沈琤,沈琤就是乱臣贼子,道义上根本站不住脚了。

想到这里,乐兴节度使给沈琤下绊子下的更来劲了。

皇帝一行人顶风冒雪跑了一个月,终于来到泉南藩镇的地界,之前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一旦得到了安全感,瞬间病倒了。

皇帝的病榻前,有皇后日夜不休息的伺候。

开始,泉南节度使高龄言和卢策海时常来探望一下,准备等皇帝的情况好一点之后,再继续赶路,到泉南的都城才好举行登基大典。

可三五日之后,两人来的越来越勤了,因为皇帝的状况也越来越不好,阴霾蒙在两人心头,担心之下,一天都要往探望几趟。

卢策海经过通禀后,得到皇帝的允许,来到榻前。

皇帝这会脸色惨白,双目呆滞望天,他轻声唤道:“陛下?”连叫了几声,皇帝的眼睛才眨了眨,侧过脸看他。

“…陛下,您今天觉得如何?”

“…朕…想回京城去…就不该逃…”

卢策海闻言,眼前一黑,但转念一想,皇帝不着调不是一两天了,忍住忍住:“陛下为何又说这样的话呢?您已经逃离沈琤的魔爪,您自由了,这里是泉南,此处都是忠于您的臣民,在这里,臣可以帮助您再兴社稷…待国富民强后,北伐将京城夺回来。”

皇帝轻笑一声,摆摆手:“朕今日觉得好些了,你先…下…下…咳,咳!”一句话还没说完,皇帝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周围的婢女忙围上来,咳声结束后,婢女手中的帕子上有一块血迹。

皇帝含着未吐净的血沫,恍然间,突然惨然一笑:“…朕…朕就知道…沈琤对朕下毒…朕就知道…”

卢策海忙安慰道:“陛下,您不要慌,或许只是一路上风餐露宿,您得了病,不是沈琤给您下毒,只要继续喝药,一定能够康复的。”

“不,是沈琤给朕下毒,朕知道…”皇帝又咳嗽,这一次吐出的血迹比上次略少,但呈黑色,刚叫人揪心。

这一次卢策海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了,赶紧将大夫叫诊治,可惜竟查不出原因来,皇帝眼底舌底颜色正常,没有中毒的迹象,但不明原因的呕血,的确又像是中了毒,真是怪了。

归根究底,泉南的大夫不如京城,一帮庸医。

皇帝呕血的症状,一日比一日重,到最后昏迷不醒,大有驾鹤西去之势。

皇后几次哭的昏死过去,高龄言和卢策海却哭都哭不出来,两人远远的看了眼昏迷的皇帝,默契的一起出了房门,然后站在廊下发呆。

泉南气候温暖,新年一过,偶尔有温暖宜人的风吹过,但就在这舒适惬意的午后,卢策海和高龄言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冷颤。

中计了,完全中了沈琤的计。

皇帝会死在他们手上,世人可都看到了,皇帝从京城逃出来的时候是活蹦乱跳的,能骑马能躲追兵,但是一到了泉南就缠绵病榻,而现在更是到了弥留之际。

皇帝的死,这个黑锅只能泉南来背。

“沈琤…或许早就知道皇帝会逃,然后他给他下毒,就等着皇帝死在咱们这里…”卢策海一阖眼,喉头一甜,几乎呕血:“现在他除掉了皇帝,但恶名却要我们来背了。甚至,他派兵追击皇帝,不停追赶着皇帝赶路,都是想趁皇帝毒发前,让他到到泉南。”

谋杀皇帝,会上史书被万世唾骂。

沈琤不想背这个恶名,恰巧有人来抢皇帝,那就给他们背好了。

高龄言还记得被沈琤打了一顿的仇,此时发觉又中了他的诡计,恨得一圈打在廊柱上,拳头上出了血,却不觉得疼,至少没有背上的恶疮疼,他的恶疮一日比一日严重了,或许哪天会要他的命也不一定。但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先他一步而亡。

明明是想做忠臣的,但怎奈却要背负弑君的罪名。

“哈…哈哈…哈哈哈——”高龄言突然单手捂住眼睛,仰天大笑,脖子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一般的勃着:“我就说,怎么从京城逃出的那么顺利!什么福阳公主的男宠做掩护,让沈琤掉以轻心了,都是咱们自作聪明!其实沈琤什么都知道,他将咱们都戏弄于鼓掌之间!”

卢策海在高龄言发狂般的笑声中,只觉得双眼酸涩,想要大哭一场。

这时有宫婢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皇上死了——”大概不是宫里出来的,还不懂皇帝去世该用驾崩才对,或许是紧张,这个丫鬟将皇帝的去世称之为“死”。

但一个“死”字却更直观,就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不可能活一万岁,是死亡面前的凡夫俗子。。

卢策海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含着眼泪,身子直挺挺的向前栽去。

他或许不该怂恿皇帝出逃,以至于沈琤起了杀心。

本来沈琤就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怎么可能允许皇帝逃离他的控制,若是逃出他的掌控,唯有杀之。

从某种程度来讲,皇帝的确是他害死的。

皇帝驾崩了——虽然泉南藩镇想秘不发丧,但终究只能掩盖一时,半个月后,满天下都知道皇帝死了,死在了当地节度使高龄言手里。

一个烙印狠狠打在他身上——弑君凶手!

高龄言承受不住谩骂,恶疮复发,很快病倒,没几天竟然死了。

他算是解脱了,留下卢策海一个人承受四方的攻讦。

卢策海毕竟是大学士出身,笔头还算厉害,写檄文大骂沈琤,并替自己开罪:皇帝早就被沈琤下了毒,所以才一到泉南就驾崩了。

沈琤也发檄文回应:少胡说八道,口说无凭,你们有证据吗?皇帝在京城的时候,一直安然无恙,被你们接走后,立即就驾崩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乐兴节度使也加进来搅混水:我觉得这事是沈琤干的,他给皇帝下毒,并栽赃泉南。

暮婵养胎的时候,听到丈夫挨骂,替他抱不平。她的琤郎明明是被皇帝和福阳公主等人骗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偷走了一直保护的皇帝。结果这群人自己弄死了皇帝,却赖在他头上。

琤郎如此宽容善良,你们还要误会他,太可恨了,一定要替琤郎骂他们!暮婵叫人墨墨,准备构思檄文替琤郎辩解。

沈琤赶紧拦下她:“你可好好养胎吧,我受点委屈不要紧,天下人都误解我也不要紧,只要你相信我就行。”

暮婵咬着笔尖:“可我忍不了别人误解你。”

沈琤表示没关系,他有帮手:崔自明,你出来,替我骂他们。

崔自明身为当世闻名的大文豪,每每发文章,皆能洛阳纸贵,这一次奉沈琤的命令狠骂弑君凶手,更是卖力,文章做的非常漂亮,用词文雅华丽,但却毫不拖沓,字字玑珠,没几篇就把乐兴和卢策海骂成了猪狗之辈,而且因为他有名望,天下学子纷纷誊写这些檄文,一时间,流传最广的都是替沈琤辟谣的文章。

卢策海纵然满腹经纶,可也不是崔自明这种文章大家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而乐兴节度使一见风头不好,也跟着骂泉南藩镇,将自己从弑君的阵营中摘了出去。

而沈琤看时机合适了,立即庞新杰挂帅去打泉南藩镇,本来泉南离京城太远,一路上要路过各种态度不明的节度使的地盘,保不齐被人后面突袭,损失一波人马,或者被泉南叫来援军围攻在某个地方全歼。所以,就算看高龄言不顺眼,暂时也没动他的打算。

但这一次,泉南藩镇背着弑君的罪名,无人敢帮忙,定北骑兵如入无人之境,轻易攻下都城,将这个藩镇收入囊中,更重要的是有了泉南,就有了攻取南部的跳板和营地。

这是定北骑兵,第一次涉足南方的山河。

本来如此有意义的事情,沈琤应该亲征。他之所以没有亲自挂帅,是因为他在京城有一件更有意义的第一次。

他当爹了,第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领盒饭了,没办法,毕竟皇帝这条事业线只能有一个人走。

第49章

嵘王作为皇帝的亲皇叔,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冬至祭典上对皇帝的那嫌弃的一眼竟然成了最后一眼, 可谓是一眼永别。

当他知道皇帝外逃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原来昨夜皇宫走水, 皇帝趁乱逃出了京城,还带上了皇后和太皇太后还有几个公主。

嵘王懵了, 这来的太突然了, 这叫被撇下的人怎么面对未来,最关键的是怎么跟沈琤解释。

发现皇帝抛弃大家逃跑了,众人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敢相信, 第二个反应是这次麻烦大了,沈琤说不定对留下的人要痛下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