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也懒得动弹?”

“既是母亲惦记,我哪能偷懒的?”青姈仗着婆母疼惜,得了便宜还卖乖,轻笑道:“不如明日就去看看?入冬之后,还没出城看过雪景。”

她既有心,戴庭安岂会拖延,当即道:“何必等明日,今日便去。”

他还真的是说走就走,从猗竹居回来后,便命人迅速收拾了几样东西,而后带上伺候青姈的两个丫鬟、魏鸣等随从出城看雪。

当晚寄宿山寺,薄云遮月,银霜朦胧照着满寺清净,风舞回雪,别有意趣。

夫妻俩裹着厚氅溜达了一圈,临近客舍时,却见魏鸣迎面走来。他的脸上分明有焦灼,却只拱手道:“等了半天都没见将军和少夫人回来,还以为夜深雪重,山坡上走迷路了。热水都备好,主子早点回去歇息吧。”

戴庭安自是瞧见了他的神情,颔首道:“走吧。”

待碰头后并肩前行,却又低声道:“何事?”

“有人跟踪。”魏鸣的声音压得极低,“有四个人,应当都是高手,属下险些没察觉。”

戴庭安皱了皱眉。

魏鸣向来警觉,这些年跟在身边,风波不惊地处理了许多暗藏的危险,这次险些失察,可见对方藏得颇深。自梁勋定罪后,他这阵子甚少出手,在京城并不惹眼,难得出趟城,竟就招来了暗中窥探?

他挽着青姈,垂目行路,声音更低,“藏在哪里?”

魏鸣当即小声报了方位。

其中一人或许是艺高胆大,竟摸到了客舍不远处。

戴庭安沉眉冷笑,没再多言,回客舍后让青姈假装盥洗就寝,他却带了魏鸣和随从,趁丫鬟伺候青姈时出入的动静,悄悄摸出客舍。青姈按着他的吩咐掩护,一时让丫鬟送水拿软巾,一时又说天冷,让装个汤婆子,折腾了半天后,才吹熄灯盏睡下。

但她哪里睡得着?只拥被而坐,绷紧了心神细听外面的动静。

冬夜的风呼呼刮过,庭中树枝摇动,风声里忽然夹杂兵器碰撞之音,铮然作响。青姈绷着的那颗心愈发紧张,心惊胆战地听了片刻,却见屋门动处,魏鸣走了进来。

青姈忙问:“将军呢?”

“将军带人去追了,命属下护着少夫人。”魏鸣手按剑柄,姿态跟拉满的弓似的,神情亦是沉肃,见她满面紧张,补充道:“少夫人不必担心。”

他有意宽慰,青姈却哪能真的放心?

戴庭安在京城里藏得极深,除了去宿州拿蔡隐时,招来夺囚犯的匪徒,后来又惹得肃王急怒行凶外,平常并未招惹太多麻烦。即便靖远侯府外偶尔有元和帝的眼线逡巡,也无损于大计,先前从未出过被高手跟踪的事。

如今事出蹊跷,恐怕是因前阵子梁勋的动静——毕竟是闹得天翻地覆的重案,卷入其中的人,又如何能真的将所有踪迹都扫除得干干净净?

戴庭安方才神情凝重,恐怕也是担心此次露了点尾巴。他亲自追击,必定是想捉活的,查明来路。这种事凶险无比,魏鸣是他身边最得力的随从,本该带在身边才对。

可他却派了魏鸣回来,护着她们。

青姈琢磨其中轻重,忽然想起件遥远的往事。

前世她在戴庭安身边照顾时,有一回阴雨缠绵,戴庭安在屋里昏睡,病情十分凶险,魏鸣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都没阖眼。沙场上历练出的钢筋铁骨,那点辛劳算不得什么,魏鸣撑着精神,只有眉头紧锁。

那时候她如履薄冰的照顾,已博了几分信任。

大概是闷得太久,魏鸣担心戴庭安的病情却无处排解,便靠在门上跟她讲了些旧事。

魏鸣是自幼被戴毅挑中培养的,记事时就跟戴庭安同吃同住,同受教导。在塞北的时候,戴庭安带着兄弟们去侦察、去诱敌、去冲杀,那都是拿性命去搏的事,他每次都是逆着如潮的敌军冲在最前面,在撤退时殿后收尾。

有次以身诱敌,魏鸣的腿被砍成重伤,失血太多,筋疲力竭。

身后是追来的十几个敌兵,队里只剩他和戴庭安两个人。

魏鸣让戴庭安快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戴庭安却没走,死撑着拦住敌军,让魏鸣往前爬,刀锋卷刃了、砍断了,他就抢敌人的刀,疯虎般冲杀,将追兵全都解决后拖着魏鸣躲进草丛里,有条不紊地搜药包扎。那时他满脸血污,累得双手不断颤抖,帮他包扎后抹去藏人的痕迹,才放心地昏死过去。

魏鸣便趴在草丛里戒备,看着两拨追兵跑过去,终于等来了戴毅。

“他原不必那么拼命,更不该为救我而犯险,他的性命比我贵重千万倍。”

说这话的时候,魏鸣捏紧了拳头,骨节泛白。

青姈当时没明白那句话的深意,直到戴庭安兵临京城时,才知道魏鸣的意思。

他原是皇太孙,值得万千将士拿性命守护的人,比肃王、恭王那些人还要尊贵。却自幼落难在军中,一点点将血汗炼成铁骨,旁人为他拼死效命,他便竭力护持,同进同退。

在生死之际,也在许多细节里。

青姈默默揪紧了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戴将军表示,别怕,这都是小意思~

第44章 入觳

戴庭安亲自追击,窥探之人没能逃脱半个,两人眼见无从逃脱,自尽效忠,另外两人没来得及自绝便被制服,满嘴的牙齿皆被打落,拖回来时重伤半死。原本闲散安逸的佛寺之行就此中断,戴庭安寻了个僻静的屋子连夜审讯。

整夜未睡,次日清晨撬开那俩人的嘴巴,结果令戴庭安大惊——

这两位暗中窥探他行踪的人,竟是出于恭王府的安排。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先前对付梁勋时,由皇城司细查,徐相安排的朝臣在暗里推波助澜,其中许多消息都出自戴庭安手里。他虽未露面,但那般震动朝野的事情,卷入其中岂能不留半点踪迹?前几日已有眼线提醒,说皇城司里有人察觉了蛛丝马迹,请示是否细查,被他用大事为重,细枝末节往后再查的由头暂时压住了。

如今,就连恭王都盯上了他,可见这事怕是快遮不住了。

唯一庆幸的是,这次是恭王派人来查的。

若是元和帝起疑,必定派皇城司出动,恭王私下里这般窥探,恐怕只是循着线索有所怀疑,却没有真凭实据。但这事却得先发制人,否则,一旦恭王将此事捅到元和帝跟前,他仓促应战,未免陷于被动。

当天清晨,夫妻俩匆匆动身回府,连周氏心心念念的茶梅都没去看。

回城途中马车颠簸,戴庭安端然坐着,虽是阖目养神的模样,那眉头却始终紧皱。

青姈在旁瞧着,终是忍不住轻轻握住他手,“夫君急着回去,是出大事了吗?”

声音低柔,满是担忧。

戴庭安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侯府外的事他很少跟她提起,但其实从宿州途中相遇,到她嫁入侯府,密谋的大事上她出过不小的力。成婚后朝夕相处,彼此性情早已看得分明,初成婚时的顾虑也渐渐消磨于无形,他反手握住她,轻轻摩挲。

“出了大事,关乎生死。”他说。

他甚少露出如此凝重沉肃的神情,便是被肃王刺杀重伤那次,也没说得这么严重。

青姈眉心微跳,凑近他身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戴庭安唇角动了动,揽着她没说话。肃王倒台、徐相掌权,拦在他跟前的就只剩下恭王和元和帝,这是最后一搏,真刀真枪、见血封喉的事情,青姈能做什么?无非是安稳内宅、应付往来亲眷,让他没后顾之忧。除此之外…

心念电转,戴庭安皱眉沉吟间,猛地想起一件事。

“我得离开京城几日,找个合适的理由,不招人注意。”

“那还不容易,探亲呀。”青姈靠在他肩上,“侯府树大招风,我却有不起眼的亲戚。”

这法子倒是不错,比他在公务上做文章方便得多。

戴庭安觉得甚好,在她眉间亲了下,温声道:“好,听你的。”

回到侯府后,戴庭安将昨夜情形说与周氏,听得周氏心惊不已,母子俩商议了一阵,戴庭安自去书房安排,青姈则回铁山堂简单收拾行装。

随即,魏鸣又去衙署,代为告假——只说是少夫人的舅舅重病,少夫人在世上亲人不多,急欲探望,戴庭安不放心,要亲自陪同前往,欲告假十日。

待这边安排妥当,夫妻俩后晌出城,顺便带上了窦姨妈。

深冬雪寒,车马走得缓慢,晚间宿在离京城不远的驿站。戴庭安留了魏鸣和几位随从护送青姈仍往宿州慢慢赶路,他留了个替身掩人耳目,而后杀了个回马枪,带上两位暗里尾随的亲信,悄然潜往京郊一处不起眼的宅邸。

这边去而复返,暗夜潜行,京城之内,恭王亦是深夜不寐。

派去打探详细的人忽然失了踪迹,他等了整日也没任何消息,着实令他不安。但他先前所探听到,也只是些戴庭安暗里安插眼线、插手梁勋案的细枝末节,并无铁证,贸然拿这种小事到元和帝跟前禀报,闹得不好,恐怕会落个谗言构陷的罪名。

毕竟肃王削爵禁足,顾皇后虽遭受冷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

帮他铺路的梁勋轰然倒塌,虽是皇城司奉命查案,背后却未必没有顾家推波助澜。如今的情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拿到确切的证据前,恭王还真不敢用道听途说的消息去犯险。

这般坐立不安,整夜未眠,次日清晨起来,他收到了条消息。

消息出自皇城司里一位叫秦晟的指挥,他先前费尽心思才买通的,为他在皇城司留心。

两处暗里往来一年有余,藏得颇为隐蔽。

据秦晟说,他昨夜率人巡查时,在京郊一处偏僻院落碰见行踪可疑之人,激战后攻克院落,在里面看到四位被擒的死士。死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招供是出自恭王府,他不敢确信,特递消息过来请示。若此事属实,或是恭王亲自过去处置,或是寻个隐蔽所在,他带人过去送还,不宜拖延。

递消息的是他用了多年的亲信,跟秦晟的往来一概由他负责,从未出过纰漏。

恭王与亲信商议了半晌,怕贸然去那种地方不妥,便安排在他城外的别苑碰头。

秦晟对此并无异议,爽快答应。

恭王当然不敢张扬私通皇城司的事,只以出城赏雪为由,带仪仗随从赶赴别苑。待夜深人静时,去偏僻隐蔽处的阁楼散心,命侍从们在外守卫待命,他带着亲信经暗道而入密室,静候秦晟。

不多时,秦晟便如往常般,经密道而来。

夜行衣掩护着的皇城司指挥精明干练,为表诚意,身上的佩剑丢在密道外,只拎了个人在手,大步走来。临近恭王时,将那人丢在地上,拱手道:“卑职怕惊扰殿下,暂只带一人过来。殿下瞧瞧,是王府的吗?”

他手无寸铁,如往常利落恭敬。地上躺着的人浑身是血,筋骨都断了似的,乱糟糟的头发沾着污血,露出半张脸,只剩一丝气息残存。

恭王瞥了眼亲信。

那位显然是认出对方眉眼,点头道:“是他。”

既然如此,便无需多虑防备了。恭王朗然笑道:“果真是我府上走失的。”说着话,离了示警的铁索,便往那边过去,打算细问经过。亲信紧随在身侧保护,口中问道:“不知秦大人是在哪里碰见的,困住他们的凶徒是…”

探问的声音在靠近秦晟时戛然而止,他愕然睁眼,面前却只有团团黑雾。

比黑雾更让他惊恐的,是扑入鼻中的毒粉,哪怕他及时屏吸,稍稍吸入的那点亦迅速窜往全身,令他头脑晕眩,筋骨酸软。来不及逃回去示警,秦晟出手如电,早已藏好的匕首刺出,轻易割断咽喉。

而至于恭王,逃跑的步子都没迈出去,便被打晕在原地。

密室外冬夜漆黑,候命的侍卫们老松般挺立,没听到任何动静,只在冷啸的寒风里偷偷哈气。

直到凌晨丑时,侍卫们久等恭王不至,才察觉异常。

数次禀报而无回音后,侍卫统领终于慌了神,冒死开了暗道,高声喊了两声又无回应,这才带了亲信闯进去,便只见桌椅俱整齐如常,恭王和那位随身亲信不见踪影,唯有地上残余斑斑血迹。

统领大惊失色,当即命人四处搜查。

然而直至天明时分,仍没找到半点踪迹。

元和帝膝下就两个儿子,肃王受责后,恭王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珍宝,他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消息同时报到恭王府和皇宫,元和帝闻讯震怒,当即召皇城司统领、禁军统领、驻守京畿的大将军进宫,下令务必封锁消息,找回恭王。

宫廷里天翻地覆,宫外百姓却不知这暗流云涌,仍如常地辛苦跑生活。

几百里外,戴庭安在青姈抵达宿州前追上了队伍,齐入宿州城。

在那边待了两日,众人才动身回京,窦姨妈被戴庭安交代着封了口,便再无旁人知道途中有人失踪数日的事。

到得京城,外头风平浪静,高门贵妇里辗转听闻风声,靖远侯府也不例外。

戴庭安不动声色,回衙署销假后如常当差,周氏亦如常往来应酬。但母子俩心里都清楚,既然提前对恭王动手,离最后那场搏杀也很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别找车啦,这念头自行车都不敢推出来=w=

第45章 陪伴

皇宫之内,近来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从年初至今,朝堂上变故连连。先是肃王暗里勾结武将的事被爆出,那位狗急跳墙派人行刺,险些蒙混过去。好在元和帝机警,借皇城司的手查了个清楚,将野心勃勃的肃王削爵禁足,锁在府中。

没过多久,便是梁勋的案子。

如今连恭王都出了事,下落不明。

元和帝几乎动用了手底下的所有精锐,仍没能挖出恭王的去处。只在数日前,拿到了件挂在数百里外一处悬崖老松上的外衫,胸膛处有两处剑痕,沾着血迹泥土,满是跌损磨破的痕迹,脏污不堪,据恭王府的侍卫辨认,正是恭王出事前穿的。

除此而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元和帝震怒之下,险些处死几位统领。

然而他终究不能。

堂堂一位皇子从眼皮底下消失,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若有真凶的线索,便是尚书相爷、边关重将,敢行刺于皇子便是公然谋逆的罪行,元和帝诛其九族亦不足以泄恨,必定重惩。可如今查了半天,各处都没半点进展,便是以耳目遍布天下闻名的皇城司,除了那件破衣裳外,也没能拿出半点旁的东西来。

元和帝几回要杀统领梁政,终没能下得去手。

——这梁政进皇城司已有二十年,从最底下的小喽啰做起,一路摸爬滚打到这位置,是元和帝亲自提拔上来的人,毕竟有积年的信任。且原本的统领韩起才因梁勋案而殉职,若他再杀了梁政,整个皇城司怕是得塌掉半边天。

而皇城司是他的利剑,绝不能轻易弃置,若皇城司都出了乱子,他这皇位便再难安稳。

元和帝斟酌许久,终是按捺了杀心。

然而从京兆尹到巡城的兵马司,仍是通通倒霉,连皇城司的几位精锐,都因失职之罪被处死,京城里血雨腥风,朝堂上下战战兢兢。

戴庭安在外看着,只剩沉默。

如同那年元和帝为疑心而算计戴毅,让无数满腔报国热血的将士白白送死,他无能为力,唯有沉默嘶吼。亦如同他走过远离京城的千里乡野,看着梁勋只手遮天、卖官鬻爵、以政令大肆敛财,而皇帝任用奸佞、裹足不前,既未收复河山,也令万千百姓苦不堪言时,仍无能为力。

柔善仁心难以对付元和帝的阴狠,他只能潜伏,等待改换天地。

腊月过半,元和帝仍没找到恭王的踪迹,满腔怒气与担忧便尽数转向谋划此事的元凶。

无需刑部动手,此事由皇城司全权查办。

京城外山高海阔,恭王失踪后如泥牛入海,生死未卜,极难找寻踪迹,但在京城里顺蔓摸瓜探查案情,于梁政而言,不算太难。

很快,皇城司便揪出了秦晟,再往深处查,才知秦晟在四年前便被肃王收为眼线,窥探皇城司的动向,去年又被恭王买通,往来颇为密切。此次皇城司查案不力,也是秦晟借职务之便暗中阻挠之故,耽误了最要紧的几个时辰。

秦晟在恭王出事后没多久便被人刺杀丧命,当时梁政被元和帝催着找恭王,并未深查,如今再循着线索查下去,诸般疑点终是指向了肃王府。

是肃王心存不轨,数年前就已悄然染指皇城司,安插眼线。

是肃王暗中买通秦晟,后来又指使他去接近恭王,骗取信任。

是肃王勾结在山野间做人命买卖的江湖草莽,取了秦晟的性命。

如今恭王下落不明,他成了唯一的皇子,受益无穷。

一道道消息送到御案跟前,从勾结武将到插手皇城司、谋害恭王,处处皆是肃王的影子。据皇城司所查,肃王还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手,私通宫禁内外的消息,有顾皇后和镇国公府暗中掩饰,藏得极为隐蔽。

肃王府豢养的死士,能将戴庭安那种以一敌百,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有数位随从忠心保护的人刺杀成重伤,险些丧命,可见其暗藏的手段。

元和帝终于勃然大怒。

弑兄杀父,是藏在御座下最血腥阴暗的秘密,也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如今,他的长子正一步步踏上他走过的路。

如同他当年谋害重伤的太子和年幼的皇太孙一般,对亲兄弟下手,甚至早有筹谋,把手伸到了他的皇城司和禁军。阻挠肃王的梁勋已然树倒猢狲散,没了恭王这个对手,那么下一步,他会对谁出手?

哪怕已被削爵禁足,肃王是皇室子孙,一旦他这个皇帝出事,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

元和帝一念至此,不寒而栗。

没有万分确凿的证据能证实恭王确实是遭肃王谋害,元和帝却在数夜辗转后,决意以此案为由,将其废为庶民。这种事情,非他一意孤行就能办成的,帝王之下有朝臣百姓,肃王身后还站着顾皇后和镇国公府,他得找个助力。

——统领百官的相爷徐伯岳。

元和帝对这位肥胖松软的徐相一向颇为赏识。

召老相爷进宫后,他也不急着提肃王的事,只问几件交办给他的差事。徐相逐个应对,仍是惯常的稳重端方姿态,虽不像梁勋似的事事为皇帝思虑周全,却看得出身在相位的深谋远虑、权衡中庸。

元和帝心中稍慰,待政事说完,话锋一转道:“恭王的事,徐卿近来可有新的消息?”

“老臣无能,并未探到恭王殿下的下落。”

“唉!”元和帝长长叹了口气,手扶龙首,缓缓道:“有件事,朕委决不下。”

这便是探问态度的意思了,徐相端然拱手。

便听元和帝道:“恭王出事后,朕曾派皇城司细查背后原委,桩桩件件,皆指向肃王,且铁证如山。”他声音微顿,觑着徐相道:“若果真如此,徐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般秘闻令人心惊,徐相面上稍露诧异。

在老皇帝跟前韬光养晦十数年,稳稳坐在副相之位,对于老皇帝的心思,徐相揣摩得颇为熟透。他沉吟片刻,按事先斟酌过的,缓缓道:“若此事果真属实,谋害皇嗣的罪行决不可轻饶!”

“可朕膝下,如今只剩他这独苗了。”元和帝试探。

徐相长揖及地,“皇上春秋正盛,定能子嗣繁盛,慢慢抚养长大,何来独苗之说?身为皇子,理当文德武修,肃王若真有谋害手足之意,焉知不会有更恶毒的野心?老臣知道皇上心疼子嗣,但若因这层顾虑而不加惩治教导,怕会令他更加肆无忌惮。”

这话说到了元和帝的心坎上,老皇帝凝重的神色微微舒展,“徐卿觉得,还是该重惩?”

“老臣只是怕姑息养奸,养虎遗患。”

“谋害皇嗣是死罪——”元和帝目若深渊,徐徐道:“按律当枭首。”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老皇帝真的有杀心,徐相也不敢附和,只恭敬道:“臣以为,肃王先前削爵禁足,已是重惩,如今若真的不思悔改,可告祭宗庙,暂废他为庶人。一则令他明白,此身荣辱皆皇上所赐,能予便能取,继而反思错处:二则令其消除野心,谨慎恭顺行事:三则可平息物议。往后,皇上子嗣繁盛,便是偏爱肃王殿下,也可在其立功时颁赐爵位,名正言顺。”

徐相缓缓说完,跪地叩首道:“臣冒死之言,请皇上恕罪。”

殿内安静了许久,元和帝才像是笑了下,“徐相此言甚是,何罪之有。”

恭王出事后,元和帝所担心的不过是肃王狗急跳墙,效法当年的他弑弟杀父,篡取皇位。若以徐相的建言,斩断了肃王的念想,他亦能安稳,往后是提拔培养肃王,还是多生个皇子另择贤明,全在他手里定夺。

且徐相向来行事老成,朝野间又有威望,他既有此心,定能在朝堂上扛住镇国公等人的反对。

元和帝甚是满意。

肃王废为庶人的旨意,很快就颁了出来。

皇城司拿出的证据加上弑弟杀父的疑虑,足以让元和帝下定决心,而徐相在朝堂上的支持,也消解了顾家的压力,元和帝抚平了后宫,此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甚至没召见肃王,容他分辩几句,便下令将其圈禁看管。

恭王仍下落不明,没了肃王和梁勋的朝堂,渐渐变得风平浪静,元和帝少了枕畔的虎视眈眈,虽为恭王担忧,严令寻查之余,却也放心不少,对徐相愈发信重。

靖远侯府里,青姈却明显觉出了紧张的气氛。

周氏近来颇为忙碌,时常独自外出走动,便是年节临近的事也不太上心,悉数交给董氏和青姈打理。而戴庭安回铁山堂的时间也愈来愈少,白日里如常去衙署,回府后或是在书房忙碌,或是消失无踪,若回来得早,便到铁山堂陪她睡,若回来得晚,索性在书房躺两个时辰。

如此忙碌着,转眼便过了除夕。

许是时气所致,许是恭王下落不明令人伤心,宫里的太后忽然在这关头病倒,且病势缠绵,颇为棘手。她不是元和帝的亲生母亲,这些年深居宫中甚少露脸,这回倒是一反常态,想召命妇轮流入宫侍疾。

元和帝原只是装个孝顺的样子,觉得今年朝廷的事令他头疼,若宫里太后这会儿薨逝,难免添晦气,遂以孝顺姿态允了此事。

这两天轮到周氏侍疾,在太后榻前日夜照料。

青姈嗅得出不寻常的气息,这两日也打点精神,跟董氏赴宴时留心听贵妇们的议论,若见着戴庭安,便当琐事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