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还爱陆琛时,也从未将苏曼青视作情敌,现在就更不用提了。

苏曼青走上前来,对她笑了笑,“听说今天是意舒的周岁生日,我准备了件小礼物。”

“谢谢。”

“我能亲手把礼物交给小寿星吗?”

楚洛没有拒绝,带着她去了楼上兜兜的房间,小丫头正在吃冰激凌。

“意舒你好。”苏曼青弯下腰来同兜兜平视,“我是苏阿姨,你妈妈的朋友,祝你生日快乐。”

兜兜接过礼物,嘴角还挂着奶油,奶声奶气:“谢谢苏阿姨。”

苏曼青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真乖。”

楚洛不知道苏曼青今天为什么会来。

上一次见到陆琛,他说要同苏曼青去英国定居。只是上个月,楚洛却听江薏说,有一个法国男人在巴黎放了999只气球向苏曼青求婚,很是轰动了一阵。

那时楚洛就想,陆琛到底也没能和她走到最后。

可这些都已经同她没有干系了。

苏曼青说:“介意我留下来吃顿饭么?”

“当然不,很欢迎。”

来的亲朋好友太多,楚洛一心只记挂着兜兜,忙到后面,几乎将苏曼青忘到了脑后。

到了八点多,楚洛寻了个间隙跑上楼去看兜兜,到了楼上却发现兜兜正在拆礼物。

楚洛走过去:“兜兜,我们明天再——”

她的视线落在兜兜手中那个水晶地球仪上,突然说不出话来。

鹿小萌见她神色有异,问她:“怎么了?”

过了好几秒,楚洛才指着那个地球仪,问:“这是谁送的?”

鹿小萌不明所以,“苏曼青啊。”

她当然认得那个水晶地球仪,因为上面的图样还是她亲手画的,那并非标准的世界地图,而是她画的一条旅行路线,只有旅行路线上的停靠点才被标了出来。

那是当初她制定和陆琛的蜜月旅行计划时专门找人做的一个地球仪。

楚洛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她心里隐隐浮现起一个预感,却不敢往深处想。

她拿过兜兜手里的那个地球仪,转身就往楼下走。

在宾客里找了一圈,楚洛却没发现苏曼青的身影,她沉吟几秒,决定开车去追,却在走出房子的时候,听到一边传来极低的呜咽声。

是苏曼青。楚洛一眼便望见了她。

别墅里面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可苏曼青却躲在院子的角落里压抑地哭泣。

楚洛从未见过苏曼青如此失态的模样,她满脸泪痕,妆容全花了,看上去狼狈极了。

苏曼青哭得力竭,声音嘶哑:“对不起,我不该在这里哭……可我真的太想他了。”

楚洛没来由觉得害怕,她不想再听下去,下意识想要逃走,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地发软。

“我知道我不该告诉你,你现在这么幸福……可你知道么?越是看到你这样,我心里就越是难过。”

苏曼青再次捂着脸哭泣起来:“陆琛他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留下……你们都在庆祝意舒的生日,好高兴好热闹……可没有一个人知道,今天也是陆琛他的祭日……”

第47章 Chapter 46

Chapter 46

在听清了那句话的最后两个字后,不过一个极短的瞬间,可楚洛全身却如同坠入冰窟。

明明还是大夏天,却有一股寒意从她心底窜出,一点点蔓延至四肢百骸。

楚洛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望着苏曼青,一瞬间有无尽的怒气从心底涌起来。

她指着苏曼青,颤声道:“苏曼青,你编这些鬼话来给我听,又是想干什么?你安的到底是什么居心?”

听见她的指责,可满脸泪痕的苏曼青却没有一点反应。

她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声喃喃道:“我答应过他不告诉你的,这辈子都不让你知道。可我觉得很累,我真的很累,我瞒不下去了……你说如果陆琛知道,他会怪我吗……难怪陆琛一直讨厌我,我做事从来都是这样,不讨他的喜欢……”

“陆琛为你做了那样多,可你却已经把他给忘了。”苏曼青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间滚落下来,“你现在有丈夫,有女儿,你已经幸福到把他彻底忘了……可你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楚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发出“格格”的清脆声响。

“楚洛,我跟你说过的啊,他根本就没有对不起你。当初他和我结婚,也只是拿我当幌子。”

“他妈妈就是因为勃斯曼综合征死的,生完他后查出来,没到半年就死了。这是家族遗传病,他和你结婚前查出来这个病,一开始医生说他最多只能活三年,其实大部分人连两年都活不到……还好他有钱,后面的这几年,他的命就是靠大把大把的钱撑着的。”

“你还记得当年他逼你打掉的那个孩子么?”苏曼青甚至笑了笑,“你一直恨他,可他又该恨谁呢?你怀的那个是男孩,遗传概率在95%以上。他一直是孤家寡人,如果有一丝希望,他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吗?”

孩子,那个孩子……

楚洛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怖极了,她似是恨极了,恨不得亲手将这个嘴脸可恶的女人撕碎。

她像是疯了般的尖叫:“苏曼青,你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不信?”苏曼青抬头看她,眼神却是空洞疲倦的,“楚洛,你还记得你跑去阿根廷闹自杀那次吗?你知道那个时候的陆琛在干什么吗?”

苏曼青轻笑,“他那个时候在美国治疗,已经是晚期了。可为了你,他不管不顾连夜跑去阿根廷。楚洛,你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病情到什么地步了吗?”

楚洛当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双目通红,嘴唇颤抖得厉害。

“你从来都是这么任性吗?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可你在这段感情里,又真正为他做过什么呢?你拿自杀来威胁他,威胁的却是他的命。”苏曼青轻声开口,“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可那次他的主治医生被吓坏了,他找不到陆琛,逼不得已才来找我这个前妻的。”

楚洛想起来了,当初她从阿根廷回来后,苏曼青像疯了一样跑到她的单位来,骂她“不要脸”,给了她一耳光。

她终于泪流满面,牙关不住地打颤,仿佛身体无法再支撑她站立一般,她慢慢地跪下来,双手捂住脸,小声哀求道:“求求你,别说了,我求求你。”

苏曼青也觉得疲倦极了。

从知道陆琛病情起的那一刻,她就常常陷入这样的状态。

苏曼青是真的爱那个男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才华,因为他的野心,更因为他背后所代表的巨大权力,可初衷已不重要。

她只想陪在他身边,她说:“陆琛,让我陪陪你吧。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既然不是她,那么是谁都无所谓吧?”

他与她不再是夫妻,抛却了那层令人尴尬的束缚后,两人的相处反而变得自在起来。

陆琛时常会同苏曼青说起楚洛,他说起她的时候神情温柔又满足,眼神渴盼,像是个得到糖果的大孩子。

那时苏曼青就总是想,他其实还只是个大男孩。

陆琛说:“从前她每天都很快活,漂亮又活泼,有很多人喜欢她。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比我做得好很多。”

苏曼青觉得难过极了,“可当初医生说,你还有三年。既然你爱她,那你们至少有三年的时间。”

陆琛说:“曼青,你觉得三年很多吗?可我过去三十年,和她在一起的那八年,就好像在弹指间……如果她再大一些,如果我和她之间能再走得远一些,哪怕只是结了婚,也许我当初都不会那样做。”

“可那年她才二十三岁。”陆琛极轻地叹了口气,“她刚大学毕业,还在想着环游世界……我真的没有办法那么自私。”

“有时我也会觉得,独自一人度过五年,是不是又太漫长了。如果当初留她在身边,总觉得好像会快乐多一点,痛苦少一些。可那是她将快乐给我。”

“现在她为我伤了心,以后就不用再为我伤心了。”

其实陆琛真的一点不喜欢孩子,可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对当初的那个孩子念念不忘。

他有时会和苏曼青说:“曼青,如果当初那是个女孩就好了。”

女孩的遗传概率低一些,总不至于半点希望都无。

可说到底,陆琛心怀愧疚的,其实还是当初那个亲手扼杀掉的男婴。

病魔一点点侵蚀掉他的意志力,到最后,他病重昏迷时,总是念叨着一个名字。

苏曼青在一旁听见,突然就泪如雨下。

兜兜。

她知道,这是陆琛给那个从未出生的孩子起的名字。

其实关于那个孩子,他从来比任何人都更难释怀。

苏曼青看着她,“你恨陆琛吗?可他欠你什么呢?这么多年,他没有做过哪件对不起你的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苏曼青还流着眼泪,可却轻轻笑了起来,更显得诡异,“你哥捐钱建的那个实验室,就在今天,宣布成功攻克勃斯曼综合症……新药最快一年半就会面世。”

“可他已经等不到了。”

楚洛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是漫天无边的浓雾,那个男人始终背对着她,任她如何呼唤都无动于衷。

后来他终于转过身来,可惜楚洛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脸。

原来是陆琛。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人是陆琛。

他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梦见掉牙齿,也是因为他。

无论她如何恨他,可十三年的纠缠早已融入骨血,他早已成了她的亲人,不是么?

苏曼青仰起脸来,同样泪流满面,“他从没爱过我哪怕一秒,可我还是很想他啊……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陆琛当初没有给你丈夫捐骨髓,那他是不是会撑得更久一点,也许他能撑到今天也说不定呢。”

“噢。”苏曼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还不知道吧,当初给樊江宁捐献骨髓的人,就是陆琛。”

苏曼青的泪珠再次滚落下来,“最开始是樊深,他拿你当初捅伤他的视频来威胁陆琛,威胁他给樊江宁捐骨髓。可如果要捐骨髓,陆琛就必须停药……他如果停了药就是死路一条。”

“我没有办法,只能去找你哥哥……他动用部队的关系把这件事摆平了。”

“可后来陆琛还是给樊江宁捐骨髓了,因为他知道你怀孕了……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呢?你怀的也不是他的孩子,他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男人的命呢?”

楚洛没有说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许是被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十分艰难、费劲地小声哀求:“求求你,别说了……”

她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渗入面前的地砖中。

“求你了,不要说。”

楚洛很费力地去回想,回想她最后一次见陆琛的情形。

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有太久没有再想起陆琛。

苏曼青说得很对,她几乎已经将他彻底忘记了。

那是骨髓移植手术的前一天吧,那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停药了,他的状态也许已经很不好,可她竟然半点都没发觉。

陆琛在那一天来到医院找她,也许是只是想看一看她。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是两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楚洛想,其实那天她看出来陆琛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

她还看出来,从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他大概是很想拥抱她。

关于彼此,他们都太了解,哪怕这些年来已成陌路人,但楚洛依然能够精准地读出他眼神动作里的每一个讯息。

可她装作不知道。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给出一个他期许的拥抱。

那个时候她恨陆琛吗?

其实是不恨的,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

她不想看见他,每次他一出现,就会逼迫她回想起过去那段失败的感情,提醒她虚掷的十三年光阴。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毫不犹豫地走开。

那大概是她在面对陆琛时的唯一一次坚决。

因为那天楚洛并没有回头看过哪怕一次,所以她并不能知道,陆琛在买了冰糖葫芦回来后,看见空无一人的长椅时,到底怎样的心情。

他大概会难过。楚洛想,可她记忆里的这个男人,哪怕再难过,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这就是她今生见他的最后一面,可在这一瞬间,楚洛却觉得惶然极了。

最后一次同他见面,她终于向漫长青春作别,也终于对年少时的爱人释怀。

她对那一天的记忆早已模糊,她拼命地回想,那天的天气怎么样,那天陆琛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他同她说过哪些话。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甚至连关于陆琛的最后一点细节都无法记住。

“妈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喊声。

是兜兜。

小家伙挣开舅舅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想往妈妈这边走。

楚洛转过身,看见楚昀正站在她身后几米处,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她走到楚昀面前,怔怔地望着他,轻声问:“你全部都知道是不是?”

楚昀没有看她,而是低头看着脚边的兜兜,他点了点头,“都知道。”

“什么时候?”

“你打掉那个孩子的时候。”

当初若非陆琛向他道出所有的内情,他怎么可能劝楚洛去打掉腹中的胎儿。

“啪!”

楚洛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她狠狠一掌掴在楚昀脸上。

这就是她的同胞哥哥,他们在温暖的子宫里被共同孕育成长,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们血脉相连,命运与共。

楚洛咬着牙,字几乎是一个个挤出来的:“楚昀,你有什么权利来决定我的人生?”

楚昀不语。

“你说啊!”楚洛却像是歇斯底里一般,她双目通红,似乎连最后一丝理智都燃烧殆尽,“你和陆琛,你们两个,凭什么来决定我的人生?!你说啊!”

她恨吗?她恨极了。

她长到三十岁,每一条路好像都是自己选的。可现在回过头看,原来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他们希望她做出的。

多可笑多讽刺。

旁边的兜兜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可孩子对大人情绪的感知能力很强,气氛这样剑拔弩张,兜兜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渐渐吸引过来了其他宾客。

楚昀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口:“糖糖,你还记得巴洛吗?”

巴洛是楚洛养的一只乌龟,她从初中时就开始养,养了十年,后来死了,她一连哭了一个星期,陆琛还因为这件事吼过她。

现在想来,那时陆琛吼她,大概也是因为查出病来了吧。

是啊,她活到那么大,没学会半点本事,却只晓得哭。哪怕知道陆琛的病情,她又能做什么呢?

楚昀看着眼前的妹妹,轻声开口:“如果把事情告诉你,你会打掉那个孩子吗?”

“……为什么?”楚洛不敢相信,只觉得齿冷,“不管它是不是健康,都是我的孩子。”

楚昀将视线从她脸庞移开,“糖糖,你看,你永远都是这样。”

他的声音很平静:“医生说他只能活三年,如果当初你知道,过完这三年,等他死后,难道你就能重新开始生活?”

楚昀看着她,“你不会的,你永远都不会,不是吗?”

楚洛却在这一刻失了力气,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再次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