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只剩了俩人,另一个原来也早牺牲了,燕七边搭箭边冲这哥儿俩道:“还是你俩调头吧,我后头追着四个!”

“——!”俩兵一个急刹车双脚在地面滑出了一截才停下,金刚伞一撑转头就往回跑,“他娘的跟刚才那个拼了!”

“…”这个时候还顾得上拈轻怕重…燕七跟在这俩身后飞奔,奔过拐弯处,见一名雅峰炮正将手中箭向着这厢射出,锦绣二兵噌地向着地上一蹲,将自个儿的身子全都藏在伞后,正把后头的燕七给亮了出来,燕七的箭出得也不慢,两支箭在半空交错而过,“噗噗”两声,燕七的肩窝正中一箭,整个身子被这股大力带得腾腾腾向后连退六七步,而对面的雅峰炮却是心口中箭,当场阵亡!

由于被雅峰炮这么一阻,身后的鲁氏四兄弟已然追到了近前,冲在最前头的一个离燕七最近,手中巨盾扬起,挟着泰山压顶之势由上至下地向着燕七重重砸了下来,燕七眼疾身快就地一滚,堪堪将这一击避过,翻身的过程中抽箭在手,起身搭箭便射,听得“当”地一声响,那四兄弟之一竟是动作异常迅速地用盾将自己一挡,使得燕七的这一突然袭击生生地落了个空!

“拼了——”锦绣两兵抡起金刚伞勇敢地冲上前去,“燕小七你先走,我们顶——”

一句话还没说完,两人已是被鲁氏兄弟中的两个分别薅住了金刚伞,连伞带人提到近前,瓮大的拳头抡起来——后面的情形燕七已经不忍再看,撒腿就跑,锦绣的烈士们用牺牲换来的血肉之路她说什么也要再挣扎着跑两步,可惜鲁氏兄弟的另两名始终就未停下过脚步,几乎就落在燕七的三四步开外紧追不舍,而七八步之后,燕七身后又已成了四名雅峰兵,一堵肉墙似地轰隆隆向着她碾压过来!

“杀——”观众们群情沸腾,纷纷站起身挥舞着拳头给他们的四名雅峰兵呐喊助威——杀!杀了那个锦绣炮!那锦绣炮已经杀掉我们好几个人了,必须要杀掉!要狠狠地杀!

燕七一个人稳稳拉住了全场观众的仇恨,她还没有放弃,她还在坚持着寻找时机,耳里的脚步声更近了,四步,三步,两步,前面又是一处转弯,预备,转弯——起跳——蹬墙——翻…哎?

翻在半空中的时候却突然被一根胳膊拦腰箍住,带着她又向上拔高了丈余,紧接着人就被抛了出去,耳边听得一声沉喝:“落稳!”

一股绵劲的力道托着她向前飞出了数米后才消失,她从半空落下来,轻巧地做了个落地缓冲,连翻两记前滚翻后站起身,回头看时正见一柄方天画戟在空中抡出一道光弧,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和几乎要劈裂虚空的力量由上向下劈了开去,鲁氏四兄弟冲在最前的那个举起盾牌拦挡,便听得“当”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那一米八五以上的大块头竟然撑着他手中的巨盾被劈得向后一连踉跄了六七步,若不是身后他的兄弟托了他一把,只怕他还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哗——”全场观众再一次癫狂了——那个替补上场的锦绣兵是谁?!一上场便以惊人的速度从锦绣的阵地里冲出直接奔了雅峰的阵地,一和雅峰队员照面竟然就以一招劈得鲁家兄弟仿如纸片人做的一般!他是谁?!锦绣几时有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兵担当?!等等——他用的武器是方天画戟?!隐约记得两三年前锦绣队中有一个强力车用的就是方天画戟,后来那个车就不见了,这会子…莫非就是他?!原来的那个锦绣车又回来了?!

场边观众瞠目结舌的功夫,场中却早已是风云突变,鲁氏四兄弟一手执盾一手持各自兵器将替补上场的锦绣兵团团围住,四兄弟同胎孪生,心灵相同,齐齐出手,互补互长,毫无破绽,那重量级的武器挥起来劈过去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仿佛一挥一扬间便能捣毁一堵墙砸陷一片地,四般兵器将锦绣兵所有的退路封死,只一招间便能将他绞杀个粉身碎骨!

却见那锦绣兵竟是不急不惧,手中方天画戟再次抡将起来,疾风中仿佛有铁马金戈之声,光影里似是具黄沙浴血之色,霎时间一股气吞山河之气磅礴而出,如海啸飓风狂卷而来,偌大的综武场在这气场面前突然间小得微不足道,激烈的综武对战一时里竟似成了儿童之戏——这气场,这风格,这境界,完全——完全就不在一个层次!

“当当当当”一连串金属交击声响,锦绣兵以一杆战戟接连震开鲁氏四兄弟手中的重武,“砰砰砰砰”紧跟着又是一连串兵器到肉声,从小练就一身硬功夫的四兄弟竟是连抵挡的动作都未及做出,已是被人一气呵成地四记连击重重以戟拍在胸口——要问这四记连击有多重——四个身强体壮个头高的大块头竟是开花般地从原地被撞飞了出去!

双方从照面到交手,不过是在电光火石间,待鲁氏四兄弟由空中落下,附近裁判手中的旗子已是高高举起:“雅峰兵——四名——阵亡!”

“哗啊——”全场观众震惊得张大着嘴久久不能明白刚才那短短的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裁判手中高高举起的小旗分明地告诉了他们——那个锦绣兵,只用了一个照面的功夫,就干掉了雅峰的四个兵,干掉了雅峰最强的战力,干掉了令无数队伍在雅峰面前竞折腰的功臣——鲁氏四兄弟!

只在短短的一瞬间!

怪不得武珽那货出发前笑得那么鸡贼,燕七心道,也不知道是几时把面前这位放进替补名单的,面前这位倒是更能沉得住气,复学的事信里头竟是只字未提。

面前这位穿着新亮的甲衣——旧有的甲衣早便小得不能再穿,手中的战戟也换做了综武比赛规定的圆头尖、未开刃的特制戟,即便如此,握在他的手上也带着一股子峥嵘与锋锐之气,由沙场归来重回赛场,就仿似沧海之于湖泊、巨鲸之于鲫鲤,已经和这些青涩的学子们不属一个世界了。

这位长戟一摆拢于身后,转过头来看向她,即便罩了头盔也似乎能看到那绽开的笑里露出的一口白牙,没有多言,只道:“我们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0章 伤疤

燕七迈开步子跑起来,跑到元昶身边时他才跟着迈步, 与她并肩而行。

燕七有了能“兜着的”, 立刻气足胆壮起来, 带着元昶就奔了方才遇到雅峰相的地方,然而跑到时却见两个粗壮的雅峰相都七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旁边站着才刚打完收工的萧宸。

“干得不错!”先说话的竟然是元昶,燕七琢磨他大概不知道自个儿夸的是“姓陈的”。

萧宸看了他一眼, 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方天画戟上, 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 于是目光又落到他只露着一双眼睛的头盔上。

此地不宜久留, 燕七果断心道。

“我们三个分头行动吧。”她说。

“好。”元昶竟然答应了,今天的他格外慈祥。

萧宸也没有什么异议, 三个人各取一路, 立刻飞奔了出去。

现在已知雅峰阵亡了的是两车一马一炮四兵两相, 剩下的基本已不成气候,找到雅峰帅夺取帅印便是当务之急,还有哪些城廓没有找过呢?今天雅峰队的战术说来也算有点变化了, 往常他们都守在城廓里,今天却都跑到了外面来,不会连雅峰帅也正在外面乱跑着呢吧?

燕七一边琢磨一边迅速地在城廓间的甬路上飞奔,左一转右一拐,再拐再转再…嗯?“什么情况?”问忽然从身边多出来并再度和她并肩奔跑的元昶。

“碰巧遇上了。”元昶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么巧啊。”燕七说。

“是啊,真巧。”他说。

“…”你刚才明明跑向的是相反方向好吗,这特么是得多巧啊能在这儿遇上。

结果两人没跑多远就听见终场锣响,齐齐向着场边望,见随风扬起的正是锦绣的大旗,料想是武珽孔回桥他们率先找到了雅峰帅。

“回归第一战感觉如何?”往楚河汉界处走的时候燕七采访元昶。

元昶将手中的战戟随手舞出个花儿:“很好。”

“咦?还以为你上惯了沙场,这种程度的交战已经无法让你兴奋起来了呢。”燕七道。

元昶没吱声,兴不兴奋的,她这个笨小胖又怎么能知道呢,只有老天才清楚,刚才与她在场中相见的第一面,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

“所以你这算是正式复学了吗?”燕七问。

“嗯。”

“还从二学年读起吗?”燕七不怕死地问。

“…别撩嫌啊燕小胖。”

撩嫌这词儿还是跟她学的。

你才留级留三年!

至楚河汉界处,萧宸已是先一步到了,见燕七和元昶一起回来,不由抿了抿唇。

痛快地答应了兵分三路,是为了要把他甩开吧。

他认出了他。

甚至在摘下头盔后还冲他呲牙一笑。

这一笑的意思,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了。

“兄弟,好力气!”对战双方相互致礼完毕,鲁氏四兄弟走上前来与元昶打招呼,四个人连说话都是异口同声。

“好说。”元昶不甚在意地道。

“兄弟几时有空,咱们再切磋切磋。”四兄弟男声小合唱般地齐刷刷下着战书。

“我几时都有空,时间地点比什么,你们随便定,定好了去锦绣青竹班通知我就是。”元昶道。

“痛快!”四兄弟道,“敢问兄弟高姓大名?”

“元天初。”

待鲁家合唱团转身离去,锦绣兵中的一个肿着一张脸拿胳膊肘拐了一下元昶:“咋还不报大名呢?”

“怕他们吓着。”元昶勾起唇角。官府布告栏杀敌的大红榜到现在还贴着呢,头一个可就是他元昶的大名。

“少他娘的臭屁!”锦绣兵给了他肩窝一拳,“跟你说啊,回归第一战,全场最佳,你今儿不请客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我告诉你!”

“就是就是!”

“请客请客!”

队友们围上来,其中几个鼻青脸肿嘴歪眼斜外加一瘸一拐地叫着,那样子甭提有多惨烈。

“当然要请,说吧,你们想去哪儿?”元昶笑着问,眼角睨着燕七。

“悦然居!”

“逸兴阁!”

“白云楼!”

“留仙馆!”

在众人纷纷提议的地点里,元昶选择了逸兴阁,燕七本不欲跟这帮粗细爷们儿们掺和,奈何燕四少爷和几个爱热闹的队友一力挽留她,也就不推辞了,顺便还叫上了全队的人,包括替补们和阵地设计负责人崔晞,武长戈却没给这个面儿,回到备战馆做完赛后总结就走了。

锦绣的一大帮人换过衣衫骑上马,热热闹闹地由雅峰书院出来直奔逸兴阁,崔晞乘的是马车,速度略慢些,燕七就一并放慢速度跟在车旁,从车窗口问进去:“你还真要跟着去啊?他们可是要喝酒的。”

“想来不会有人来灌我,倒是你要小心了。”崔晞笑道。

“他们怎么可能会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呢。”燕七摇头道。

“七爷你别闹!甭想扮女人犯怂啊!”前头传来谁一声喊。

“…耳朵是有多尖。”燕七双目无神看着前方。

逸兴阁设于湖上,由巨型画舫改造而来,却也不往湖中去,只在靠岸处泊着,众人将马拴在岸上,有逸兴阁专门的人看守,登上甲板,大门两边对联便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逸兴”二字也是取于此诗。

众人来得还算早,舫中客人不太多,选了二楼的雅间,足占了四张大圆桌。甫一落座,元昶就挑着眉问孔回桥:“你怎么跑锦绣来了?”

“转。”孔回桥没精打采,被武珽那混蛋坑到锦绣来的事哪怕到了现在想起来仍然让他觉得蛋疼。

“转学?”元昶纳闷,“玉树的人没废了你?”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人没废,马已经废了好几匹了知道吗!放学回家的路上到现在还经常能看到树上墙上贴着批判他叛校的大字报呢!

“你怎么也进队了?”元昶又问燕四少爷,离开了近三年,综武队中的变化还真是大。

“我击鞠击得好啊!”燕四少爷理直气壮地道。

“…?”元昶黑人问号脸地看向武珽,武珽笑着放下手中茶盅,道:“如你所见,现在队内各位置的变化很大,我和皓白是车担当,惊波和子谦是马担当,小七的炮没有变,无苦是去年起担任炮的,远逸现在是兵,这些位置我看你应该是都可以胜任,那么你自己想要打哪个位置呢?”

“既然我哪个位置都能打,我看就不必固定于其中的某一个了,”元昶道,“不同的对手有不同的作战风格,我可以做一个自由人,根据对手的不同自由调整位置,你看如何?”

武珽眸光一动,笑道:“下一场我们的对手是兰亭,依你看,你来打哪个位置合适?”

元昶道:“兰亭队最大的特长就是跑动,全队上下不论是速度还是耐力都超乎寻常的强,比赛时每每会将对手的队伍撕裂拉开,化整为零,而后利用自身优秀的速度和耐力与对手周旋,直至耗尽对手的力气,最后再逐一击破。这种情况下,若我们不去追击,很可能就会令对手冲入我方阵地,给我方的将帅造成麻烦,若是追击,那就正中了对手的下怀。因而依我来看,下一场对兰亭,弓箭手将起到决定作用,兰亭的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箭速,所以他们的阵地多以掩体居多,正可用来躲避弓箭。因此,下一场我建议队长你弃掉车的位置,改做兵担当,因为兵的武器没有限制,你既可携弓又可带剑,我也同样做兵,以及萧宸,我们都除了自身武器之外另配上弓箭,如此一来队中便有了至少六名对箭比较拿手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牵制兰亭的跑动战术。”

武珽看了他半晌,笑着伸手拍在他肩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调换角色位置这种战术,还是两年前对阵紫阳的时候他想出来的,后来这种战术就在其他队中风靡了起来,可那个时候元昶早就已经参军走了,并没有人告诉过他,不成想如今他竟也想出了这样的战术,可见当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唯武至上的熊小子了。

元昶挥开他的手,没有接话。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这样的“刮目相看”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

“哎,天初,快跟我们讲讲你上战场的事!”有人也想起了这回事,连忙叫道,众人纷纷附和。

“没啥好说的。”元昶道。

“少来!快说说你怎么搞到乌犁王的人头的!我就想听这个!”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快说快说!”

“好吧,既然你们要听。”元昶抵不过众意,撸起袖子先把侍者递过来的酒坛子接了,露出来的两截结实的手臂上遍布着七八条深深浅浅的伤疤。

“我日——你这个可以啊!”众男生羡慕地盯着元昶的胳膊——这可是荣耀啊!简直酷到没朋友!

“可以?”元昶指着其中最深的一条疤,“这一刀险没断了我的手。”又指着另一条,“这一刀是替战友挡的,还有这一刀,它的主人是个十二岁的蛮子,十二岁就上了战场来杀我们汉人。”

“直娘贼!蛮子他娘的从小就坏!”众人骂。

“这一刀呢?”继续研究元昶的疤。

“这是某次夜战落下的,我军百里急行军,直入蛮子营盘,杀敌八千,自损三十六。”

“这里呢?这伤口有些古怪。”

“这是箭伤,蛮子有一种箭带着放血槽,一旦刺进肉里,血就顺着这槽不断往下流,拔还拔不出来,就这么一直放血。”

“日他娘的蛮子!”

“这处伤呢?”

“这是一次伏击战中受的伤,当时雪积了足有三尺厚,我们埋伏在雪地里,为了不使蛮子发现,一动也不敢动,由于不知蛮子的军队几时经过埋伏处,以及是否有探子,我们从凌晨就埋伏在那里,一直在雪中趴了一整个白天外加大半宿,有些身体弱的兵士直接就被冻死在了雪里,还有些冻瘫了,双腿再也站不起来,大小便失禁,生不如死。

“脖子上的疤是一次以少打多的遭遇战中留下的,我所在的骁骑营只有三千人,在野外遭遇蛮子两万大军,当时大家都已抱了必死之心,没有一个人想要逃,只想着死前多拉几个蛮子垫背,还开玩笑说,一会儿去奈何桥头集合,看谁后头跟着的蛮子多,杀蛮子杀得最多的来世转成爷爷,杀得最少的来世转成孙子。

“与我结组配合杀敌的弟兄一直在变。

“他们每一个人死时的情形都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亲手杀死过十三个弟兄。

“我们约好了,要死也不能死在蛮子手上,死在自己弟兄的手上才是这戎马生涯最完美的结局。

“要说我最不喜欢干的事,就是战后清理战场,因为根本分不清哪条肠子是自己弟兄的,哪块肝是蛮子的。

“做过最多的梦就是和死去的弟兄一起喝酒吃肉谈笑,然后上场杀敌,最后他们在梦里又死了一遍两遍十遍百遍,接着人从号角声中被惊醒,爬起身,提起兵器就冲出去迎战来敌,打着打着周围的弟兄全都被砍得血肉横飞,心中一惊,眼一睁,又醒了过来。

“杀乌犁王,不怎么复杂,我举戟,他招架,然后他没架住,我砍下了他的脑袋。

“如果问我这辈子所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参军,去塞北,做了一名骁骑兵。”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那章因为晋江抽了,今天上午在后面我又补了几小段,可能有些同志没看到,可以回去翻翻哈~

第401章 兵术

战场上的故事总是充斥着血汗泪水与悲壮,几个一年级的小队员甚至悄悄地红了眼睛, 高年级的大男生们亦不由跟着元昶的讲述时而凝重, 时而愤怒, 时而唏嘘,时而激昂。战场, 永远是热血儿郎最向往的地方,只因那是一腔抱负得所偿的荣耀之地, 可今日所听到的这些故事, 让从小做着沙场梦的少年们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 十多年的执着忽然产生了动摇——比起荣誉加身, 比起自证价值,他们宁可不要战争, 他们宁可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一生只为衣食住行碌碌奔忙。

桌上的酒下得很快, 元昶口中未加任何修饰的故事反而更易令人身临其境, 故事里的人吃肉喝酒,大家便也吃肉喝酒,故事里的人举刀杀敌, 大家便也肌肉贲张满身杀气,情绪跟着一起一落,一敛一扬,不觉间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正佳。

逸兴阁的客流这个时候才正到波峰,又赶着是日曜日,整条画舫瞬间就已爆满,饶是如此还有客在不断进门,有不少人只能等在外面的甲板上,待里头有客吃完了才好再放进一批人去。

越是忙的时候就越有人来添乱,掌柜的正应付客人应付得满头大汗,便见着一位满身穿得金光灿烂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迈进门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伙五大三粗貌似他的家下的人,进门便叫:“给我家爷赶紧收拾个雅间儿出来!”

掌柜的一行擦汗一行陪笑:“爷,楼上雅间儿已经满了,要不您先…”

“满了?!”粗壮的家下牛眼一瞪,“让他们腾出来!我家爷今儿就要在这儿吃饭!”

掌柜的一听就头大,有钱有势了不起啊?!…是啊,就是了不起…唉,有钱是大爷,有势是祖宗。愈发作小伏低地陪笑说好话,奈何祖宗根本不理,直接带着人就往二层雅间区走,扇子一合,指着其中一间,惜字如金,只用眼神说话。

“我家爷次次来都是这一间,你赶紧让里头的人离开这儿!”下人立刻冲着掌柜喝道。

“这这这——”掌柜的快要急哭了,还待再拦,却早被那公子哥儿一脚踹开,身边家下见壮立时一涌而上,直接撞开那门就硬闯了进去。

这雅间里的客人倒是不少,足足占了四大桌,满桌酒菜吃喝正酣,见门被撞开不由齐齐停下来向着这厢看,每个人的脸上不明所以地带着澎湃的杀气,直让冲进来的这伙人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怎么回事?

双方定定地互相盯视了片刻,壮丁们有点发虚:这伙小子明明年纪不大,怎么这股子杀气倒像是才刚在战场上杀了千儿八百的蛮子似的?!难道踏马的是塞北军的儿童团长大啦?!

一伙人不敢冒然行事,不由转头去瞅自家主子,等着他示下。

这位公子爷之所以这么横,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家里财大气粗不说,关键家里的亲戚还是当朝某国公…所以他不认识别人也认识元昶,定睛看时正瞅见元昶在那当间儿坐着,一手正端着酒碗,另一手指间夹着根鸡骨头,手肘支在桌上,歪着头淡淡地看着他,这一对上目光,公子爷的俩腿就是一软。

当今最得皇上宠的小国舅爷啊!小时候大闹天宫就得宠,如今杀敌载誉归来就更被上头宠上天了,谁惹得起啊?!谁敢惹啊?!

公子爷脑门上溢出汗来,正拼命想着借口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就见那小国舅爷指尖微动,用夹着的鸡骨头冲着他挑了一挑,翻译成人话就是:“滚。”

公子爷如逢大赦,借口也顾不得想了,抓起自个儿的衣摆调屁股就跑——生怕踩着衣服摔在屋里跑不出去,后头的家下一看主子扔下他们自个儿蹿了,哪儿还敢再多留,也一窝蜂地挤了出去,剩下在壮汉中凌乱的掌柜缓了半天神儿——什么情况啊这是?那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结果看见杀气腾腾的这伙人,然后那伙人就被吓跑了…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将这雅间门关上了。

“…刚那伙人要干啥?”青肿着眼圈的锦绣兵甲纳闷儿地问。

“谁知道。”大家说,“继续讲继续讲!”催元昶。

元昶把鸡骨头扔在桌上,喝了口碗中酒,道:“之后我们便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将蛮子的主力引去了东边…”

一伙人吃喝说笑到华灯初上,而后由逸兴阁出来,却仍未尽兴,于是拎上几坛酒,租了几条船,直接放飞自我游起夜湖来。

崔晞却不好在外久待,乘了车先行回去,燕七原也想回,却见燕四少爷已是喝了个七分醉,又不肯过早回家,只得也跟着留下来,免得这位回家的时候连路都不认得。

一帮带着醉意的大小伙子们到了船上就彻底嗨了,被故事激起的一腔豪情无处发泄,就全都挥洒在了这几条可怜的船上,嚷嚷着要比划船,以湖中的月亮为终点,最后到达的要罚酒,然后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奋力划桨争先恐后起来。

燕七已经放弃了跟一群醉鬼讲“月亮走,你也走”的道理,坐在船尾享受仲夏夜的湖风月色,任这伙醉鬼把船在湖上划出各种风骚诡异的S型轨迹。

醉鬼们划了好久始终也追不上湖面的月亮,有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弟兄们!冲啊!干死蛮子!保家卫国!”

“冲——”

“干死蛮子——”

“保家卫国——”

“杀杀杀——”

湖面上爆发出荡气回肠的呐喊,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单方面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战争结束时,我军零折损大胜,众人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却也无比欣慰地相视而笑,夜风掠湖而来,吹起发丝袍角,一襟豪情,满腔热血,终于得了个圆满。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不知谁起了个头,扯着破锣嗓唱起歌儿来,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细听之下五音全的没几个,调子跑得也是各辟蹊径,然而却是个个乐在其中,全情投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月光万顷落湖面,湖波又将这月光揉碎了扬起来,映进少年人清澄单纯的眼睛里,青春的美好就全在这儿了。

元昶竖着耳朵,从这一大团听着乱七八糟、实则咬字又很整齐的声音里找出了一道清舒又动听的嗓音,不由转回头去看它的主人,见比月光还动人的脸上沉静安然,漆黑的眸子此刻亮如点星。

元昶咧嘴笑了起来,转回头,突然粗着嗓子强力插入这团歌声,豪犷的声音登时随着湖波一圈圈一沦沦地震荡了开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众人被这豪放感染,竞相调高了嗓门,爆炸式的歌声轰然扩散,吼着吼着竟听见远远的湖岸上有着一伙人也在高唱着呼应,举目望过去,似也是一群喝嗨了的年轻人,正坐在岸边脱了鞋袜泡脚戏水,还有人扬手冲着这厢挥动,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人无一认得,而这也并不妨碍两拨醉鬼隔湖撩骚飙歌,转眼已经从《满江红》飚到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直到两拨人都飚不动了,岸上的人渐渐散去,湖面的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把船往回划,七扭八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岸上,醉醺醺地找到各自的马就要回家,武珽、元昶、萧宸和燕七是一伙人里最清醒的几个,武珽自律性极强,喝到恰恰好就不再喝了,元昶却是和骁骑营的大兵们混出了海量,萧宸属于说不喝就不喝型,别人再灌也灌不到他,燕七跟着大家喝了几杯,后面再有人想灌她,全都被元昶挡下了。

武珽便安排着将顺路的人分好组,挑出个略清醒的让把这些人安全送到家——就算是综武出身,也毕竟个个都是官家少爷,安全问题可是重中之重。

于是萧宸负责送一组回家,武珽自个儿负责送一组,另还有其他两组都安排好了人,剩下的就是元昶、燕七、燕四少爷、柯无苦和两个锦绣兵——连孔回桥都已经醉成了一只软趴趴的兔斯基。武珽便问这几个:“你们几个顺路吧?”

“顺路。”元昶道。

“那正好…”武珽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毛扬了扬,看着元昶意有所指地笑了。

怪不得这小子要选逸兴阁,只有从逸兴阁回家,他和燕小七才会顺路。

士别三日啊…这不动声色的心机连他武珽都没能及时看破。

“那就这样吧,”武珽笑着上马,“这几个就交给你了,别借酒生事啊。”故意把“生事”二字加了个重音。

“少操那闲心。”元昶上马,同着燕七他们几个取道回家。

燕四少爷和柯无苦他们已经是酩酊大醉,方才又吼了半天,这会子早就疲累得昏昏欲睡,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半梦半醒,燕七和元昶不得不把这几位的马用绳连在一起,然后一个在最前领路,一个在最后盯着,挨个儿把人送回家。

送到最后就剩下了燕七、燕四少爷和元昶,燕四少爷已经伏在马背上睡着了,元昶便牵着他的缰绳,燕七则在燕四少爷的另一边,三骑并肩而行,夜风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幽幽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街两畔青纱灯笼的掩映下愈发清恬沁人。

“身上的伤没落下疤吧?”元昶目不旁视地问燕七。

“没有,皇上给的都是好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燕七道。

“你的内功练得怎么样了?”元昶听燕七说过这事。

“天天坚持着练呢,只不过诚如我爹所说,内功比硬功夫要难练得多,可能数个月过去也看不到什么长进。”燕七道。

“确实如此,而且你这个年纪才开始练,已经有些晚了,等练成的时候估计得到三四十岁了。”元昶道。

“…你是专门为了打击我的吗请问?”燕七无语。

“实话实说而已,免得你过于乐观。”元昶咧嘴笑了一下,“不过慢也不要紧,就算不为了和人干架,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少得病少受罪。”

“说得是,不过真的这么管用吗?你练了内功之后有没有得过病?”燕七问。

“得过。”元昶道。

“咦?受伤不算啊,就是正常的得病。”

“嗯,就是正常的病。”

“什么病呢?”燕七问着,心说真要连普通的小病都预防不了我要这内力还有何用啊?

元昶终于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扭回去,只用嘴型道了一句“相思病”——当然是不能给燕七听到的,拿话岔开她的问题:“你的内力是跟你爹学的?”

“是啊。”燕七道。

“他最近天天住大营,怎么教你?”

“咦,你去找他了吗?他不在的时候我就自己练呗。”

“嗯,我隔三差五都会去京营里转转,我骁骑营的弟兄们现在都被并入京营了,归你爹管,我常去看他们,自然也能见着你爹。”

“这样啊。”

“你爹还没有完成答应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