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先和武玥回了坐夏居,把沾到血的裤子换掉,武玥和闻讯赶过来汇合的陆藕以及燕七的几个丫头就一起向她祝贺,初潮是女孩子极为重要的一件事,通常女性长辈还会为孩子特特准备上一桌小席以资庆贺,另还会让厨房专门做一碗红糖水煮蛋给女孩子补气血。
“赶紧让丫头去和你大伯母说,”武玥喜滋滋地道,“我看最好就直接弄桌小席在坐夏居,咱三个也不用去那边和他们混在一处了,就在这儿吃,又清净又舒服。”
“算啦,今天客人太多,大伯母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给她添乱了,这种事无非就是走个过场,且我肚子不舒服,懒得弄这些。”燕七道。
“哎,真不巧,怎么正赶上今天。”武玥遗憾地道。
“就算不走那个过场,好歹也得意思意思,”陆藕笑道,“我在一本特别偏门的野志上看过,说是哪个小地方有这样一个风俗,女孩子初潮的那几日,都会在头上系一束朱红绦子,绦子下面系珍珠,既有喜庆之色,又押了父母‘掌上明珠’的寓意,你既是不想张罗,不若就照着这个风俗系上一束红绦,别管偏不偏门吧,怎么说也是志喜一回。”
“对对对,系上系上,红色还能辟邪呢,”武玥连忙赞成,“我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女孩子犯天癸的时候特别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所以红绦子一定要系!你有没有绦子?”
煮雨烹云闻言连忙去妆台抽屉里翻,翻了半天也没找着,最后只好把武玥的红剑穗儿给拆了,珍珠倒是不愁,燕七有一串珍珠手链,弄散了串到绦子上,陆藕帮她系在脑后。
收拾妥当,也差不多到了晚宴时候,三个人从坐夏居出来,一路去了后花园,晚宴的地点设在“花城”里——四面皆是菊花垒搭起来的花墙,各处燃着高高低低的蜡烛灯笼,光影一洒,菊花层层叠叠地变幻出不同的颜色,与白天时看上去大不相同,原本清逸的风貌竟带上了几分妖冶。
座席仍然是男女桌混在一处,热热闹闹笑语喧天,燕七受生理影响也没有多大食欲,只喝了一碗热汤,吃了几筷子清口的热素菜,而后就捧了热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起来。
喝到众人酒菜都吃得差不多、后厨开始上主食了,燕七也没要,正准备继续以茶代饭,就见负责端菜上桌的丫头端了个盖碗儿过来放在了燕七面前桌上,“我没要主食啊,这是啥?”
“厨房说是大老爷吩咐特意给姑娘做的。”那丫头也不知缘故。
燕七揭开碗盖,见里面是热腾腾香喷喷一碗红糖水煮蛋,不由偏头往那厢瞧了两眼。
那么偏门的野志那位居然也看过。
抬手摸了摸脑后的红绦珍珠。
掌上明珠掌上珍,谁家千金谁家问?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点多钟的光景了,燕家的每个人都几乎累到筋疲力尽,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回房上床歇下了,大人们却还有的忙。
“…何先生的意思是,她骑马也是迫不得已,全因七小姐和崔家小四爷的挤兑,不愿抹了这两人的面子,这才勉强上了马,她本就不会骑马,若不是这二人步步相逼,她也不至从马上摔下来,更不至于因此而…”贡嬷嬷在抱春居上房压低了声音和燕大太太汇报,“看她那意思竟是想要咱们府上负这个责任,哭哭啼啼闹了一下午,话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个意思。”
燕大太太歪在榻上冷笑:“不识好歹!与了她一大笔银子,迁籍文书也托乔知府着人办下来了,去个无人识她的地方嫁人过日子,照样有大好前程——往日惊春便与我说过她这人心思不正,怪我心善未能尽信,也恨她只在我面前装得清高孤离不食烟火,不成想竟当真是个包藏祸心的中山狼!”
燕大太太实则心中难堪已极,说自己心善那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识人不清才是她最大的失败,她也万没想到姓何的居然敢这么刷她三观,被她亲自重金聘了来、当着她女儿的师父,竟然还妄想抢她的丈夫?!不见识一回还真不知道世上能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自己这前半辈子也是活得太甜了!
“去跟她说,要么拿着银子和迁籍文书明儿一早就离开,要么银子文书都留下,她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们已同她解除聘约,留她这一晚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若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们往外赶人了!”燕大太太恨声道。
这话音才落,就听见外间有丫头匆忙道了声“五姑娘来了”,紧接着便是蹬蹬的脚步声向着里间来,燕五姑娘一径闯进来,直气得脸色煞白:“娘为何要与师父解聘?这个时候师父本就最为难熬最为难过,正该是我们全力支持帮助她的时候!娘这么做就不怕让人看着寒心么?!”
燕大太太一听这话直气得哭笑不得:“你小孩子懂什么?!出了这档子事,不赶快把她安排得远远,难道让全京人日后指着她脊梁骨笑话她?!解聘是为她好,我不是还给了她一笔安身立命银?远远地找个无人识她的地方重新过活,嫁人生子安稳一世,不比继续留在咱们家里更好?留她才是害她!”
燕五姑娘眼泪往下掉,她对自己的师父那是极有感情的,母亲平日忙着家里中馈,纵是疼她宠她,要什么给什么,却是极少能有时间同她聊天、听她讲心事,而师父与她年龄差距小,又善解人意,从不给她讲大道理,永远都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她,既像师父又像闺蜜,她的许多心事都肯同她说,她也总能帮她分忧解难——如今师父要离开燕府了,她再也没有能真正交心的朋友了,再也没法将满腔的心事找人倾诉出来,她会变得更加孤独,这让人迷惘让人无望的日子将会更加难熬…
燕五姑娘从上房出来,失魂落魄地出了抱春居,漫无目的地走在园子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无依又无助,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失去一切,她爹被人抢了,她喜欢的人被人占了,她尊敬又亲近的师父如今也要被赶离她的身边了,所有她在意的、喜欢的、离不开的,全都被一样一样的剥夺掉了!这一切,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人!别以为她今天没有看出来那行军棋的游戏是专门针对着她师父的!别以为她不知道今天她师父的遭遇是那人怂恿着崔晞帮忙的!那个人——燕七,她到了现在还不放过她!
燕七,你究竟还想怎样?!你还没有报复够我吗?!连我的师父你都不肯放过,你是想要把我弄成孤家寡人你才解气吗?!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你想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拉到你的阵营里去,全都从我的身边挖走,你当我看不出来?连四哥现在都天天在嘴边挂着你——你厉害啊!先朝我四哥下手,然后就该是我大哥我二姐了是吗?你自己没爹没娘没师父没人疼,你就看我不顺眼,所以你才要抢走我爹我哥我原本拥有的一切,这样你才会舒坦了是吗?!
你真是——太恶毒了!
燕五姑娘哆嗦起来,一时间涕泪齐流,突然就摔倒在地,整个人抽搐得口吐白沫,慌得跟在身后一直未敢吱声的几个丫鬟惊声尖叫着扑上来,“快去告诉太太——快去请郎中——”
…
燕五姑娘病倒的消息也是第二天一早才传到了坐夏居的,可惜还要上学,来不及去探望,只听得说燕子恪去请了御医,一会子就上门来给诊治,其余众人该上班还是要上班,该上学也得去上学。
燕子恒每天第一堂的诗书课现在已经成为了梅花班的同学们最喜欢的课程,别的先生上起课来只管自己在上头讲,偶尔让学生回答问题也是以教训指导的口吻和方式,而燕子恒不同,他格外注重师与生、生与生之间的互动和交流,而且交流方式花样百出,永远都能带给学生新鲜感。
比如今天的课上内容就是最为著名的蔺相如陪赵王赴渑池之会的故事,于是燕子恒便随机挑了几位同学出来进行角色扮演,嘴里念着台词,还要做出动作,甚至还有道具,最后和氏璧不好找,大家一致决定让燕七来扮演——因为她长得白啊,伸出拳头往桌上一放,这就能当块儿玉了,比她惨的是武玥,武玥扮演缶,蹲地上让人敲,还得模仿缶发出的声音,把同学们都快笑死过去。
见女孩子们学(玩)得开心,燕子恒笑着答应明天的诗书课继续采取这种方式,并且还要让几个被选出参演明天角色的学生回去背台词,今儿是拿着书念的,明儿来了得背诵——简直就是话剧雏形啊有木有?
诗书课的最后一点时间仍然是已成为惯例的锦绣两院笔友互动环节,上一堂燕子恒给女孩子们留的题目是《簪花记》,燕七在纸上是这样写的:“你拍一,我拍一,桃花开在春风里。你拍二,我拍二,你在那儿来我在这儿。你拍三,我拍三,折朵花往头上簪。你拍四,我拍四,年年岁岁花相似。你拍五,我拍五,满枝繁花不胜数。你拍六,我拍六,卷帘看花人依旧。你拍七,我拍七,满庭芳色等烟雨。你拍八,我拍八,吹落八.九十枝花。你拍九,我拍九,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
下面是锦院男生班某生的回复:“你拍一,我拍一,春风吹来桃花雨。你拍二,我拍二,我在这儿来你在那儿。你拍三,我拍三,花枝巧把青丝绾。你拍四,我拍四,簪花小楷提新字。你拍五,我拍五,花气袭人香入腑。你拍六,我拍六,独爱小园一枝秀。你拍七,我拍七,花间明月挂楼西。你拍八,我拍八,零落惊起夜啼鸦。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九,你拍九,我拍十。”
燕七:“…”比我还狠。
感觉我俩一出门就会被强迫症们双双打死。
你院学生全是蛇精病。
中午回了燕府,先和燕九少爷一起去探望燕五姑娘,结果人没在,说是大太太带着去了普济庵上香,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是忧思过度、气血郁结,开了副太平方,想吃就吃,不吃也没事,主要还得是心理调节,建议大太太多带着孩子到外头散散心。
回到坐夏居用午饭,煮雨放送午间新闻,说是何先生已经被大太太送走了,原本才刚要上马车的时候还给晕了过去,正好赶上御医在,随便拿针扎了几下就给弄醒了,醒了后大太太也没多留,仍旧将何先生送上了车。
“大太太还让厨房送了几大块新鲜鹿肉来,”煮雨开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稀罕,“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另还赏了一串子十一节的金蟠镯来,姑娘一会子回房试试,那金子,看着成色就好!”
“多办几件好事,你便发财了。”燕九少爷对他姐道。
“我更心悦那几块鹿肉,晚上回来咱们烤着吃,再去找大厨房要上一坛子菊花酒来。”
“你能喝凉的?”燕九少爷垂着眼皮慢吞吞地道,也不看他姐。
燕七伸了胳膊去摸弟弟的脑瓜顶:“你也啥都知道。枕头底下压的不良小书交出来。”
燕九少爷嫌弃地避开他姐的爪子:“下午骑射社的训练让煮雨去给你请假。”
书院体育系社团的女孩子也有不少,这种事男教头们也都清楚,只消丫鬟们去请个假,教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惜武长戈同志他不是普通教头啊,他是鬼畜来着。
煮雨气鼓鼓地带着话回了凌寒香舍转达给燕七:“那武教头不肯准姑娘的假!让姑娘立刻去靶场报道!”
燕七也没意外,事实上在前世的时候就算来着月事,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该出生入死还是要出生入死。
换了劲装去了靶场,骑射社的训练已经开始了,萧宸也在,这位可是后羿盛会的亚元,加入骑射社那是当然又必然的事,然而哪怕你是亚元,来到鬼畜武的手下也一样要和大家一起跑圈、拉弓、马步、仰卧起坐地进行最基础的训练。
武长戈站在靶场边双手抱怀地看着自己的兵们一人扛着个大沙袋跑得呲牙咧嘴,脸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同情的神色,听见燕七的脚步声走近,头都没回,只淡淡道:“不能跑步便射靶,四十斤弓,射到训练结束,有一箭射不中靶心便罚一百箭。”
“是。”燕七稳稳当当地走到靶道线后,拿了弓开始射靶,射十箭后就过去拔一回箭,拔完了回来继续射,她的队友们已经进行完了负重跑步,现在开始负重蛙跳了,蛙跳完仰卧起坐,俯卧撑,开弓训练,蹲马步,一个个累得呼哧带喘,好在中间还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而无论旁人怎么样,丝毫不会对燕七射出去的箭产生任何的影响,甚至不能令她的眼睛多眨一下,她的动作就像是机器人做出来的一般,每一箭都如出一辙,每一箭都精准无比,先开始只有武珽注意起了她这厢的动静,渐渐地其他队友们也开始向着她这边望,到最后就连后知后觉的萧宸都将目光投向了她的靶子。
一组十箭,箭箭红心,这不算什么罕事,骑射社的成员里至少也有三至四名可以做到如此,然而当燕七十箭射完,走过去将箭从靶上拔下来时,有心人却注意到——那靶心竟然从头到尾就一共只有十个箭孔!
燕七已经射了不止一组的箭,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每一组的十支箭都能分别射中前一组十支箭留下的箭孔!每一组的十支箭都在重复着这个过程和结果,这是何等的箭技才能达到的效果啊?!
武珽看了一阵便收回了目光,燕小七这个小混蛋,说她跟箭神没关系,谁会信?可她这样的箭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她根本不会功夫,燕府里又没有靶场,她去哪儿练?怎么练?一个装满了秘密的小姑娘,有时候还真让人想一探究竟。
萧宸的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静静地观察着燕七射箭的姿势,直到…
“远逸?仰卧起坐一组二百个,你已经做了三百七十六个了,还要做下去吗?大伙都等着你呢,准备把垫子搬开进行射靶练习了。”武珽纳闷儿地看着他。
萧宸:“…”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莫名地又拉又吐胃还疼,状态十分不好,本来这章想写到萧宸和燕七的小约会儿来着,结果努了半天劲也没写到…
第223章 陷害
骑射社的训练结束时,燕七在她的靶子上留下的仍旧只有十个箭孔。
由于队里进了新队员,燕七终于可以摆脱每天训练完后负责收拾器械的这项工作了,目送扛了一身器材的萧同学像三手的变形金刚似的跟在武长戈身后去了器材库,燕七想起这位还约了她去后山比箭来着,连忙先奔了厕所处理私人问题,然后回了凌寒香舍拿上了自己的弓和箭,这才往后山去。
书院的后山除了石头就是山藤,偶有几棵矮矮的柿子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观的景色,因而平时极少有学生到后山来,山腰处有半拉亭子,比酉初亭还废,酉初亭好歹还是个完整的呢,这个名为“徒然”的小亭子整个塌了半边,只能勉强站下两个人。
燕七从山头上爬下来就用了十多分钟,找了半天才找到徒然亭,亭子被一块凸出来的大石挡着,上头还覆盖了不少的藤罗薜苈。
萧宸已经到了,背着弓箭,笔直地站在亭子里。
“抱歉,我晚了。”燕七打着招呼,从山石上挪到亭子里,“呃,这亭子里地方好小哈。”
俩人都快贴一起了。
萧宸看她一眼,语无波澜地道:“怎么比?”
“你说吧,怎么都行。”燕七道。
“你没事先想好?”萧宸挑起眉毛。
“诶?不是应该你来想吗?如果我提前想好了你不同意怎么办?”燕七道。
“…我不会不同意,怎么比都可以。”萧宸道。
“…”两个要求特别低的人碰到一起有时候也是挺难搞的。
徒然亭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都开始思索起要怎么比的问题。
然后半个小时就过去了。
“你再想不出来我就回家了啊,”燕七道,“天都黑了。”
“…那你就回去吧。”萧宸道。
“…”燕七看着他,“下回你想好了再找我吧。”
“应该是你想好了再找我。”萧宸也看着她。
“啊?呃…你不用太客气,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你比箭的,所以还是你来想吧。”
“不想和我比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萧宸盯着她。
Excuse 俺?
没等燕七答话,就听得上头突然有人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燕七探了探头,却见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先生,口鼻两侧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起来十分的严肃又严厉。
“伤风败俗!”这先生凶狠地瞪着燕七的目光简直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成何体统!书院圣地,尔等竟然不顾廉耻在此私会,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还不立刻与我出来!”
这下跳进千岛湖也说不清了。
燕七和萧宸就从亭子里爬了出来,跟在这先生屁股后头,一路离了后山,一直去了德馨堂一楼的院察署,刘院监没在,这位先生却径直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后,暴怒地一拍桌面:“你二人的名字?!在哪个班就读?!现在立刻叫你们的下人回家去,把你们家里主事的大人叫来!——院规上是怎么说的?!‘凡男女私情,互通往来、暗相授受、私下幽会者,一律解除学籍’!真真是辱我门风、败坏我院清誉!现在!立刻!将你们的家人叫来!”
“学生能解释一下吗?”燕七道。
“有什么话让你们的家长来与我说!”这先生怒喝着。
燕七从屋里出来,问跟出来的萧宸:“你刚才说是我约你的?”
萧宸淡淡道:“你可以推在我身上。”
“够义气,但问题是我并没有约你。”燕七说着把那张纸条拿了出来,幸好她从来没有随手扔纸的习惯,“这个是你的笔迹吗?”
萧宸接过纸条看了看:“不是,我从未写过这个。”
“那么你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张写着我名字的纸条后才来赴约的吗?”燕七问。
“是。”
“纸条呢?”
“扔了。”
“好吧,现在很清楚,我们是被陷害了,不过里面的暴走先生不肯听我们解释,看样子还是得把家长找来才能行了,”燕七冲他一挥手,“待会儿见。”就走了。
萧宸:“…”这语气怎么像真的在约会一样?
结果等到了晚上八点多钟的光景,萧宸的家长先到了,是才从地方上调入京中任职的指挥佥事萧天航萧大人,官服都未及换,想是署里才下了班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法令纹先生再火爆也得先站起身来向当官的行礼,礼一罢,劈头便将来龙去脉给讲了,并且严厉地重申了锦绣书院的院规,意思是你的儿子必须要从锦绣书院除名,要么你就赶紧着给他办转学手续,要么你就等着我们宣布将他开除,前者是给你留面子,你要是不合作,那我们就只能不好意思地按后者来了,你看着办吧!
萧大人五官沉毅,看着就是位不苟言笑的主儿,听罢法令纹先生这番话,双目一冷,先是盯了儿子一眼,而后挪开目光又盯向站在儿子旁边的那个所谓的他儿子的小女朋友。
这小姑娘很敏感,目光才一落向她,她便似有所觉,抬起眼来不慌不忙地迎上了他。
萧天航心头一震,眼神骤然犀利起来,锥子般钉在燕七的脸上。
这股气势中所含的成分燕七也分辨不出,不是杀气,不是戾气,不是斗气,也不是郁气。这个人认识她?
“敢问这位小姐贵姓?”萧天航盯着燕七道,声音沉稳,听不出任何的意图。
“敝姓燕。”燕七道。
“燕。”萧天航敛去目中光,不再看她,转头望向萧宸,“就石次山长方才所言,你可还有话要说?”
法令纹先生方才自我介绍过了,原来是位次山长,相当于副校长的级别,书院有好几位次山长,分管不同的事务,而这位石次山长就专管纪律这一块。
“他所说的都不属实。”萧宸道。
“你——你竟敢当面狡辩?!”石次山长怒喝。
萧宸:“我们并没有…”
石次山长:“我亲自将你们逮了个正着,你竟敢不承认?!”
萧宸:“…约会。我们只是…”
石次山长:“简直顽劣至极!难不成还是我冤枉了你们?!”
萧宸:“…被人陷害。有人冒充…”
石次山长:“书院后山向来无人去,你们两个却挤在那小亭子里卿卿我我,还说不是私下幽会?!”
萧宸:“…我和她的笔迹,将我俩约…”
石次山长:“倘若不是私情,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在人前说?!什么事非得躲到无人会去的后山两个人挤在那亭子里悄声耳语?!”
萧宸:“…了出来。”
石次山长:“我告诉你们!我在那亭子里抓过不止一对儿了!把你们那些个狡辩之词全都给我收起来!没用!必须解除学籍!”
萧天航问向萧宸:“冒充你二人笔迹的纸可还在?”
燕七递上自己的那张纸条:“在这里,这是冒充萧宸的那张。”
萧天航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向纸面,只略扫了一下,便抬眼和石次山长道:“此字不是犬子所写,萧某希请石次山长重新调查取证。”
“一张字条能作何证?”石次山长嫉恶如仇,“眼见为实!我亲自将他二人拿在那亭子里,难道还能冤枉了他们不成?!”
“我们都是被字条骗去亭子里的,有人要陷害我们。”燕七道。
“把你那花言巧语都收起来!你这样的借口我听得多了!”石次山长怒喝。
燕七觉得不管陷害她和萧宸的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TA都做得很成功,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来“捉奸”的人,如果换了那位刘院监,这会子她和萧宸早就解脱嫌疑了,偏偏是这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直boy石次山长,这算计还真是准确又到位。
“石次山长,”萧天航沉声开口,“犬子此前一直随我在地方任上,前不久方进京安家,进入锦绣书院也才不过几日,再怎样也还不至于同这位小姐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萧某再次希请石次山长慎重调查,莫要因为一次误会而毁了孩子一生。”
“萧大人的意思是石某人诬陷他们了?”石次山长也是个硬脾气,一点都不畏惧眼前这个当官儿的,“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什么事做不出来?见一眼便能挂上钩的大有人在!而我只信我亲眼看见的,他人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燕七收好那张字条,抬步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石次山长惊怒地喝问,“你的家长呢?怎还不来?!”
“既然您说眼见为实,我就去把陷害我们的人找来,让您亲眼见一见。”燕七扭着头道,“如果不能证明我所言属实,我甘愿解除学籍;而如果证明我和萧宸确系被人陷害,那么请您自请离职。”
“你——你说什么?!你胆敢再——”石次山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学生居然敢逼他离职?!天地君亲师——这是忤逆不道!这是——这是——
燕七已经迈出门去了。
姨妈上身期的女人不要惹,石次山长的老婆一定没有告诉过他这一点。
男女私下幽会这种事在这个开放的时代早便算不得是什么礼教不容千夫所指的行为了,否则综武赛又怎么肯允许男女混合同场?当然,校规还是需要遵守,可对一个仅凭武断决定就要毁掉两个学生清白的先生忍气吞声,燕七还没有那么软萌。
此时的校园已是漆黑一片,燕七背着自己的弓箭往大门处走,还没走出多远,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近,转头看去,见是萧宸。
“你说要去找陷害我们的人,是已知道那人是谁了么?”萧宸问她。
“左不过是综武队的人,”燕七道,“我的那张字条是在对东溪队赛完后发现的,你的呢?”
“一样。”
“所以只有可能是综武队的人干的,”燕七继续往前走,萧宸也就跟着,“我的字条是赛后进入更衣室脱衣服时掉下来的,说明字条是比完后至我进入更衣室之前这段时间,有人趁我不注意塞在我身上的,这段时间里与我接触过的只有终极队的人,而终极队里面,据我所知,有一个人一向看我不顺眼,所以我的首要怀疑目标就是他。”
“是谁?”萧宸问。
“郑显仁。”
“…是哪个?”
“…你得学会记住队友的脸和名字。”
书院门口,燕七的马车还等在那里,燕七已让燕九少爷先回家去了,马车送了他回去后这才返回来等她。
“我现在要去郑府,你呢?”燕七上车前问萧宸。
“我也去。”萧宸冷冷地道。
不管郑显仁是哪个,想要害他的意图也是明摆着的,他从不主动惹事,但事若惹到他的头上,他也会毫不客气地做出还击。
“你骑马来的还是坐车来的?”燕七没看到附近还有马或马车。
“跑着来的。”
“…”
待萧宸坐到了马车副驾上,燕七就让车夫葛黑先往太平府衙的方向去,从乔乐梓那儿问出了郑府的地址,到达郑家门外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的光景了。
郑显仁的父亲任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官儿的府邸也不算小,这会子大门紧闭,两颗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廊下。
萧宸从车上下来就迈上阶去,抬手便要叩门,燕七将他叫住:“这个时辰了,你就是叫开了门他也不会见你。”
“那你还来找他?”
“我不是来找他,我是来绑他的。”燕七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来绑郑显仁?绑票?!
萧宸看着面前这个比他表情还欠奉的姑娘,她这么凶残她家人知道吗?一言不合就绑票,要绑的还是当朝四品官家的公子,还是直接从人家里把肉票给绑出来——太大胆了!太疯狂了!太无法无天了!
可想想那情形却还有点小激动。
“好。”萧宸没多想就答应了,瞻前顾后不是他的作风。
“太好了,”他听见这姑娘说,“有你加入我就能进去这高墙内了。”
“…”敢情儿他要是不敢加入的话她根本连这墙都进不去呗?!
官家府邸的院墙通常都建得极高,一为显得高大气派有威严,二当然就是防止贼子乱民亦或仇家什么的不请自来。
燕七自己的话当然也是能进去的,只不过就是费点力气需要再找点工具辅助,而既然萧宸肯加入她的绑票小组,那么这个人力翻墙工具就方便好使得多了。
“走吧。”绑票小组组长什么都没交待,直接就下令行动。
绑票小组副组长也就没有多问,将她胳膊一握,提着就拎上了墙去。站在墙头向下一打量,郑府前宅此刻已经一片漆黑了,秋天干燥易走水,一般没人的屋院里都是不燃灯的,然而却是有值夜的家丁拎着灯笼各处转,根据灯笼的位置正好可以完美的进行躲避。
萧宸带着燕七跳入院中,才一松开她胳膊这姑娘就跑了出去,顺便带冲他打了个手势:跟上。这毫不犹豫的行动简直就像进了自个儿家似的,全不担心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几乎可以算上是犯法的大坏事。
萧宸跟在燕七身后,警醒地边跑边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以他的速度可以眨眼就能穿过前宅进入后宅去,不过为了迁就燕七的速度只得放慢,而当在黑暗中跑了一阵后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姑娘,她的跑动当然抵不上会功夫的人,可她的脚步却轻得像是一个轻功卓绝的高手,如果闭上眼睛,她从你身边跑过去,你根本不会听到任何的声音。
而且她的眼力相当好,这么黑的环境里跑得如同置身旷野般恣意,在这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一点都不迟疑,任何突兀出现的障碍物都能被她轻轻松松地闪避开去。
天赋异禀?
不普通的普通人?
扮猪吃老虎的心机少女?
有前科的黑道少年犯?
“喂…”燕七小声叫他,“你跑过头了,我在这儿。”
萧宸:“…”
在萧宸这个人体搬运工的通力协助下,燕七和他很轻松地翻进了郑家内宅。
内宅与外宅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十点多钟的时候还不算是很晚,至少大人们都还没有入睡,歌舞升平的京都人民过惯了夜生活,不到子时往往都不算是入了夜。
“现在我们要找郑显仁的院子,”燕七轻声和萧宸道,“你想和我分头去找,还是要跟我一起行动?”
“跟你一起。”萧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