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三个瞬息内。
元昶喊出的那个“始”字的余音甚至还未落尽,一切便乍起乍停,得出了结果。
秦执玉射出了一箭,燕七射出了三箭。
元昶看得分明。
燕七的第一箭,箭尖半空撞上了秦执玉的箭尖将之拦截。
燕七的第二箭,射断了秦执玉手里的弓。
燕七的第三箭,擦着秦执玉的额角掠过,钉入了后面的树干,额角是燕九被伤到的部位。
“你输了。”燕七的声音平淡如常,元昶却觉得这声音里有着莫名的冷酷。
她不但要让秦执玉输,还要让她记住自己为什么输,秦执玉不但输了,还输得连攻击都无力做完整!
秦执玉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只剩下了半截的弓,额角火辣辣地疼,虽然没有破,却是被那一记重箭狠狠地贴着肉皮划了过去。
她不敢相信这结果,她竟然只来得及射出一箭。不,不是她来不及,而是她太惊讶以至于动作有了极细微的迟滞——这个燕七,竟然面对面地拦下了她的箭!她当然还记得消夏会上她是怎么拦下乌犁八公主射向她弟弟的那一箭的,可那不一样,那一箭她是横斜着拦截的,她可以凭借箭身判断箭的轨迹,可这一箭是直冲着她去的,她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箭尖!用箭尖去射箭尖——这是箭神涂弥才能做到的事!这个燕七——这个燕七怎么可能也做得到?!
秦执玉惊骇得甚至忽略了自己输掉这场决斗的后果,眼睁睁地看着燕七走过来和她道:“我在河滩那边等你。”等着她从河滩一路跪行到行宫去。
燕七拔下钉在树上的箭放回身后的箭篓,又转回身去找方才射出的那两支箭,见其中一支戳在了地上,正要弯了腰伸手去捡,突地凭空里鬼魅般多了支箭,森森凉地擦着她的鼻尖掠了过去,正钉在附近的树干上。
燕七顿了顿,重新弯腰去拾箭,才刚拔在手里,又是一箭由幽暗的林中飞出,这一次,那箭竟是直接打在了燕七手里的这支箭上,撞开了箭身之后又继续向前飞,直到射入树干。
“谁?!”元昶一声喝,纵身便要冲过去找放箭之人,却见燕七那厢已是拉弓上弦,向着那暗箭射来的方向疾射而出!
幽林中第三箭已然飞至,贴着燕七的脸颊抹过去,箭尾的羽翎上带着青草的味道。
燕七的第二箭也已出手,乌影闪电般直刺林中,与此同时身子已是就地一个翻滚,待起身时,方才所站的位置已是插上了对方射来的第四支箭!
从燕七出箭到现在,双方一系列的攻击闪避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元昶惊怔地看着燕七在树与树间迅捷地跑动,闪躲,搭箭,攻击,翻滚,她没有内力,不会武功,可她的反应速度不比任何一个武者差,她对箭来的方向的判断无比精准,她对如何闪避攻击的经验十足丰富,她对发起反击的时机把握充分到位,她的动作敏捷又迅速,利落又干净,在这样树木密集障碍重重的幽暗密林内,竟是如履平地灵活娴熟!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燕七已然顶着那暗箭的攻势深入林中,接近了那放箭之人。
数十米开外,那人持弓而立,没有再继续放箭,似是专等着燕七到来。
燕七停下脚步,举弓与那人相向相持,两个人都没有再做动作,就这么面对面地对峙起来。
不明原委的秦执玉跟着燕七和元昶追入林中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持箭对峙的两人岿然不动,参天古树黑漆漆地压在头顶,将这夜色无限地放大开去,秦执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静寂的树林,不见鸟飞,不闻虫鸣,有什么东西比夜色还沉地笼罩下来,挤压得人竟有些喘不过气。
秦执玉惊骇地察觉到燕七此刻所散发出的气场比方才与她对决时更加的强大汹涌,并且这一次她可以清晰地将这气场中所含的气“质”分辨出来——是“凛”,这气场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定义:凛!
她在害怕吗?在紧张?在虚张声势?不,不是,这气场一直在贲张,像是一头遭受到了攻击的狮子乍起了它的毛发亮出了它的利齿准备随时给予对手绝命一击!
秦执玉骇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夜风悄然入林,将这压顶的黑暗吹得堆聚起来,仿佛在这对峙的两人身后幻化出了冲天彻地的有形之气——燕七的气更像是一头振开双翅露出利爪的鹰,磅礴森凛,而那个人的气,却是一匹目光妖野尖爪锋锐的狼,狠酷残烈!
元昶从震惊中一点点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燕七那握弓的姿势与气度会令他似曾相识如此熟悉了——因为——此时此刻,这面对面举弓相峙的两个人的姿势——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师父!”元昶惊异地叫对面那个他与之几乎是朝夕相处的人,“您怎么在这儿?这丫头是我朋友,别误会!”
然而他的师父与燕七仍旧纹丝不动,他甚至看得出这两个人握弓拉弦的手没有丝毫的放松,仿佛下一瞬随时会放箭直取对方的咽喉!
元昶觉得自己的脑子此刻已是一团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师父、堂堂天下第一神箭,会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出手?!为什么燕七会这般如临大敌、竟敢与箭神举弓相向?!他隐约察觉出这似乎是有什么不对,他欲开口发问,可这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攻击欲与压迫感竟令他半个字也吐不出。
场中一时陷入了诡异的静寂,直到忽然有一缕月光不知从哪个枝杈的缝隙间漏洒了下来,正照在燕七的脸上,元昶就看到了她乌黑如地狱般的双瞳。
不由自主地一个激凌,元昶骇然地发现这瞳子里是一片可怕的死寂,仿佛是孤冷了千年时光的万仞山冢,连孤魂野鬼都不肯驻足停留。
燕…元昶张了张嘴,未待发出声音,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的师父放下了持弓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直到走入那缕月光下,身上那件血色轻袍洇红了银冷的月华。
他盯着她,眼睛亮得怕人。
他挑起半边唇角,撕开一记灼热到能烫伤人的笑:“飞鸟,果然是你。”
…飞鸟?
元昶以为自己听错了,事实上今晚所发生的一切,他都觉得是错的,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奇怪的梦,当梦醒来时,燕七还是他的燕小胖,还是那个木木吞吞让他一看见就感到开心的小姑娘。
眼前的这个燕七背脊依旧挺直,却也放下了持弓的手臂,只是始终沉默着,夜风吹起她衣上的云,让她看起来如此遥远孤寂。
“好久不见。”元昶听见他的师父涂弥这么对她说。
他们以前见过?
那一模一样的握弓搭箭的姿势…莫非与此有什么关联?
师父为什么把她叫作飞鸟?
燕小胖…燕七她,为什么不说话?
涂弥冲着燕七笑,目光放肆地盯在她的脸上,好像要刺破她的瞳孔,一直扎到她的心里去。然后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元昶没有辨清这唇语,但他注意到了燕七握弓的手,指关节微动,将弓攥得更紧。
元昶没有辨清的,燕七一字一字辨得真切。
他说:还在恨我?
燕七看着他,他换了一副皮囊,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个声音,可他的眼神却还是原来的眼神,像火一样,可以烧毁一切。
见燕七沉默,涂弥笑起来,转头看向元昶:“去林外等我。”
元昶满腹的疑问,却不敢不听师令,只得三步一回头地往林外走。
涂弥又看向一直在原地发呆的秦执玉,笑着问燕七:“你刚才是在教训她?何必那么麻烦,看不顺眼杀掉就好了。”
秦执玉骤然回过神来,既惊且怒地瞪着涂弥:“你——你敢——”
涂弥笑着,举起了手里的弓,搭箭上弦,动作就像拂袖一般随意,然而秦执玉却因此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那笑容里散发出的汹涌狂卷而来的杀意瞬间便冻结了她全部的血肉神经!死亡的恐惧感骤然袭上脑来,这一刻她甚至腿软到几乎站立不稳——
他真的敢立刻杀了她!
秦执玉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恐怖的杀意,就连一个由微弱到洪大的过程都没有,直接就将她挑起来抛进了十万厉鬼狰狞嘶嗥的万丈深窟!
“你该去履约了。”一个平淡的声音插.进来,秦执玉竟觉得自己已冰冻住的血肉在这一瞬间有了些回暖,她看向这声音的主人,她面向着她,依旧面无表情,她立在涂弥的身边,看上去竟与这个可怕如魔鬼的人无比的搭调契合,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鬼窟,他们曾相识已久,他们曾默契无间,他们曾一起历尽过千帆。
秦执玉找回自己的力气,转身飞快地跑往林外,甚至有些跌撞,她浑身发冷,她满头虚汗,她今天真是狼狈到了极点,如果上苍能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一定不会再任性,她会好好地待在自家的别馆里,绝对,绝对不去那河滩。
涂弥笑着看着秦执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放下握弓的手,重新看向身旁的燕七,灼热的目光熨烫在她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端详,半晌方“哧”地一声笑出来,道了一句:“转生成这副呆样子。”
许是因燕七个头矮,居高临下细看不易,涂弥一低身,蹲在了燕七的身前,仰起脸来看着她笑了半天:“多久没见了,嗯?”
燕七垂着眸子没有说话,他就继续笑:“记不清了是吧,不算这辈子,前世从那次之后你就再没见过我。不过呢,你不知道的是,你死了之后我又见了你一面,是我替你收的尸。”
涂弥盯着燕七面无表情的脸,笑着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刀,一刀刀地割着她的皮肉。
“呵——那个时候的你已经死成了一滩烂肉,臭得几里外都能闻见,谁能想得到那滩烂肉的原主人曾经是个多么俊俏的妹子?”
“你知道我向来不信命,”涂弥目光里的刀尖挑上了一抹戏谑,“今天却有点儿信了。你说这世上什么事能巧成这样?我来了,你也来了。难不成…是因为你心里头还放不下我,所以灵魂跟着我穿越了千年,追到这个时空想要和我再续前缘?”
“前世的事,我不想再提。”燕七终于开口,语声凉漠,“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各走各路。”
“不想再提?”涂弥笑得无声,却极尽放肆,“飞鸟,你应该清楚,你瞒得了谁也瞒不了我,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你用箭对准我时的眼睛已经曝露了一切——你和我曾经的所有,你全都记得,全都刻在脑子里,你永远也抹不去,永远也忘不掉!我就是你的梦魇,云飞鸟,我敢打赌,即便你重活一世,你的美梦和噩梦里也一定都有我!”
“所以呢?”燕七漠然地看着他。
涂弥抬手,指间夹着指甲盖大的无名花:“再续前缘,怎么样?”
“我说了,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各走各的路。”
“怎么,不想找我报仇出气?”涂弥将花梗咬在嘴里,笑着看了眼燕七握弓的手,“箭技倒是有长进,如果还在前世,说不定你就能杀了我,可惜,这一世你没希望了。”
燕七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要走,才刚走出两步去,就被涂弥从身后抱住了腰。
“飞鸟,”他把嘴唇贴在她的耳廓,将炽烈暗哑的声音吹进她的耳孔,“我们重新开始吧。前世的事就让它过去,难得上天有眼,安排我们两个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这证明老天也想再给我们一次和好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燕七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无从挣脱这个人的钳制,他就是这样,即便两世为人,也始终不改他骨子里那股强烈的控制欲。
“我不信天。”燕七道,“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交集。云端,再见不如不见。放开。”
涂弥低哑的笑声在喉间滚动,像是上古的黑森在月下沙沙作响,他松开了燕七的腰,却又握上她的喉,“今晚你的梦里见。”他最后在燕七耳边笑着说。
…
元昶远远地看见燕七从密林深处走出来,登时按捺不住地冲了过去,见燕七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你和我师父…”犹豫之下还是决定问了,这一刻元昶突然觉得燕七和他,像隔了十万大山。
“你可以去问他。”燕七道。
元昶向着林深处看了看,没有看到他师父的身影,他师父是皇帝钦点的大内侍卫统领,负责近身保护皇帝安全,平日可携带武器行走御前,在这御岛上还要带着手下每天巡视行宫周边,方才会在榕林中与燕七相遇,想来也是巡视时无意间碰上的。
“我师父今日要当值,我没机会问他——你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昶更想从燕七嘴里听到答案,仿佛这样才能够拼命将他和她渐远的距离重新拉近。
“我和你师父是旧识。”燕七道。
“旧识?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何从未同我说过!”元昶不肯尽信。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燕七道。
“…”元昶的脑子里仍然是一团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燕七看着他,“有时候真相一经揭开,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元昶眉头深锁地盯着燕七。
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
真相也许会令他无法承受,也许面前的这个人将会离他越来越远,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小姑娘。
究竟是该探究真相,还是…留在过去,守着他的“燕小胖”?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给前文捉捉虫,所以大家看到有更新提示不用理睬,当真不是作者良心发现想要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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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溃败
秦执玉呆怔地立在河滩上,看着燕七一步步走近,心头也是越来越紧,背后就是喧闹的人群,烈火,美酒,仙乐,烤肉,别人的人生如此美好,她的人生却如坠冰窟。身后越是嘈乱就让她的心越慌惧,她不想履行这个赌约,只要她双膝一跪,她就完了,前途尽毁,名声扫地,她曾经得罪过的、看不起过的那些人,一定会冒出来落井下石…
人总是被逼到了这种时候,才会后悔自己曾经对别人的不留余地。
秦执玉是真的后悔了,眼眶泛了红,却倔强的不肯掉泪服软,眼睁睁地看着燕七走到了面前,牙一咬就要跪下去,却被燕七伸手握住了胳膊。
“去行宫门口。”她并没有赦免她,只是开恩免了她在更多的人面前丢丑。
可她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她恨她,恨之入骨!
“你确实不用感激我,”燕七仿佛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我只是不想让河滩上认识你的人过来阻止。”
那边有好几个人正伸着头向着这厢打量。
如果在河滩上被阻止,只怕连到行宫门外下跪致歉都不能了。
非但不是心软,反而做得更绝。
秦执玉瞪着燕七的眸中露出凶狠的光。
燕七视若未见,只道了声:“走吧。”
秦执玉咬着牙便往行宫的方向走,她没有看到元昶,不知他去了哪儿,竟然都不肯跟来阻止这姓燕的…她越想越恨,恨不能现在就立刻将这仇向燕七讨回来!
可…她更清楚自己的箭技…确实不如她,不单单是箭技,连狠和辣都比不上她。
这个燕七应该是和她一般大吧?!看得出来她不会内功,那这箭技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难道是箭神教的她?可元昶为什么会不知道!如果涂弥是她的师父,她又怎么可能会与师长持箭相向?!
秦执玉也有自己的师父,她的师父教给她:打败强敌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向强敌学习,然后比对方练得多、练得苦,最后返回来打败她!
用对手的成功方法打败对手,还有什么复仇方式能比这更让人解恨的?!
秦执玉攥紧了拳头,带着满腔的复仇之心,咬着牙开口问向燕七:“你——你的箭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多练。”
“多练——怎样才算是多?”秦执玉忍着屈辱不耻下问。
“看个人情况,”燕七也不吝赐教,“你每日最多练射多少箭?”
“三千箭。”秦执玉说到这个数字,心头既自豪又辛酸,每天练这么多箭,竟然还是比不过旁边这个人,于是忍不住问回去,“你每天练多少箭?”
“你是问现在还是以前?”
“现在!”
“现在只练骑射社规定的四百箭。”
“——以前呢?”
“以前,”燕七语声平静,“一万箭。”
“…”秦执玉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以前,除去吃饭睡觉,我无时无刻不在练箭,”燕七的声音忽然有些遥远,“射箭的动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像眨眼一样不必去思考和调整的下意识反应,动靶我不好说,静靶的话,十万箭里大概我也只会出现一次黄豆大小的偏差。”
秦执玉难以置信地望着燕七,几乎忘了迈步——每天一万箭!就算每三刹(秒)射出一箭也得要四个多时辰!这个人——这个人的人生难道除了练箭就不干别的了吗?!怎么可能!她不是还在书院念书的吗?什么时候才能抽出四个时辰的时间来练箭?!
“当然,”燕七偏头看了看她,“你如果想赢过我,每天练一万箭还是不够。”
秦执玉惊愕地看着她,已经无从找出自己的声音。
“射箭,除了技术,最重要的是心境。”燕七道,“波澜不惊的心境并非与生俱来,也无法靠金屋玉栋的生活修炼。这世上的事无非只有两件:生和死。不经历生死,养不成从容。三番五次的出生入死,练出来的是镇定;十数次的出生入死,方能处变泰然;百千次的出生入死,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够影响到你的心境。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和这样的人举箭对射,谁的胜面更大?”
答案不言自明,秦执玉惊惑又茫然。百千次的出生入死,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可怕的经历?是燕七吗?怎么会,她才多大的年纪!可是…可是她的不惊不变,不就是像曾经历过百千次出生入死的人吗?!
照这样的说法,自己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战胜她了?!
“除去技术和心境,”秦执玉听见燕七还在说——除去技术和心境,还有什么?!怎么还有?!“还要喜欢射箭这件事。”
…废话,不喜欢我会学它吗?!我每天练三千箭,风雨无阻,我能不喜欢它吗?!
“你能保证你的每一箭都如当天射出的第一箭一样认真投入吗?”燕七道。
这…秦执玉不敢保证,因为人不是木偶,永远不知累是不可能的,箭射得越多,体力和集中力就越衰弱,第三千箭和第一箭所投入的精力肯定不会一样。
“我能保证。”燕七却说,“体力和精神,都不是借口,你觉得你办不到,是因为你不够投入,你以为你已经全身心投入了,其实只不过是把射够数量当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真正的喜欢,是‘人生若只如初箭’。”
秦执玉惊溃了,惊撼与溃败在这一句“人生若只如初箭”上。她觉得自己就像遭受了燕七既重又狠的三连击,从日练一万箭的技术磨炼,到千百次出生入死的心境养成,再到“人生若只如初箭”地喜欢射箭这件事。
她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走到行宫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了阶下。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跟着他大伯从行宫门里迈出来的时候——燕子恪是吕御医特意让人去请来接伤号的,否则燕九少爷没有腰牌连行宫门都出不了——就看到了眼前这副情形,平日里那般意气风发骄傲光彩的秦执玉,此刻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跪在地上,而他的姐姐,一如既往地平静沉定,立在光风银夜里,等着接他回家。
燕九少爷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气,慢慢地呼出。
几刻之前,秦执玉还像一个骄傲的公主高高地仰着她的下巴。
几刻之后,她就这么狼狈不堪地跪在了阶下,像是一只丧家犬。
他无需猜测这几刻内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只需要让最在乎他的人放心,就好。
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冲着他姐做了个鬼脸。
月华初盛,轻轻地柔化了她的眼角眉梢。
经过秦执玉身前时,听见这个人哑着声音道了一声“对不起”,然而燕家伯侄两个谁也没有理会,燕子恪只管平平常常地问他侄女:“晚上想吃什么?”
“能让御厨房给做血豆腐汤吗?”燕七一边问着一边转身跟着她大伯往回走,燕九少爷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顺便插个话:“我不喝。”
“别任性,吃哪补哪。”他姐说。
“所以你才每天早上都喝牛乳的?”
“…”
“可见并无什么效用。”
“什么仇什么怨?”
燕子恪:“呵呵呵呵。”
一家三口慢慢地走入了夜色中。
秦执玉颓败地瘫坐在地,方才的满腔怨恨突然一下子溃散无踪,剩下的只有狼狈和茫然。
当差距大到无法迄及甚至无从想象,仇恨就显得分外可笑,所谓的傲骨更是一吹成渣。
…
篝火会燕家伯侄仨自然不会再去,径直回了飞来阁。燕子恪没有过问燕七和秦执玉的事,三人吃了饭就都各自早早回了房,对于御岛上的最后一夜,谁也没有什么留恋珍惜之情。
次日一早起来,收拾妥当就往御岛的码头上去,众臣子及家眷齐齐地等在附近,待皇帝的御驾先登船,大家才能够尾随其后登船返程。
燕七同头上缠着纱布的燕九少爷立在阴凉里,忽而察觉似有两道目光向着这厢注视,偏脸看过去,却见是元昶,正飞快地转回头把眼睛望向别处,然而僵硬挺直的背脊和攥得紧紧的拳却将少年复杂又青涩的情绪曝露无遗。
“你又刺激他了?”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问。
燕七没有说话。
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地付出代价的过程,而若论代价,谁还能比她付出的多?
经过一段风平浪静的回程之旅,燕家三口终于迈进了自家大门,顾不得日头正当午,先往上房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一路走过去,燕七吸引了不少仆妇的目光。
“七丫头瘦了。”关心完燕九少爷头上的伤之后,燕老太太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这个一向在家没什么存在感的孙女,骤然发现自己平时真的是有点忽视了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孩子,否则怎么今儿才发现这丫头生得也是不比小五差呢?
“岛上好玩儿吗?”不由得柔和了眉眼笑着问燕七。
“好玩儿。”燕七答,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来双手呈给燕老太太,“岛上黄藤结了籽,小九说这籽叫做‘星月菩提’,是用来串佛珠的上佳之物,我们挑了品相好的打磨加工,孝敬您玩儿。”燕子恪坐在旁边呵呵地笑。
燕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凑在眼前看了看,笑道:“不愧是御岛上的产出,果然品相极好,你们姐弟俩也是费心了。”边说边当场戴在了腕子上。
那厢燕九少爷也正让水墨双手捧了一根藤杖奉给燕老太爷:“御岛上生着藜蔓,足丈高,孙儿见其形偃蹇如虬龙,选截了其中一段给祖父当杖使。”
燕老太爷接过来拄在手里,在厅中走了两圈,一手拈须满意地眯起眼来:“‘眡尔如良朋,出处常相从。渡水逾万折,穿云或千重’,好杖。”
“七姐儿和九哥儿向来最懂事,这一趟出去再回来,愈发像了大人儿,”燕大太太柔声笑着,“只是莫非那岛上的伙食吃不惯?七姐儿竟瘦了这么多。”
听来是关心,然而心重些的难免不多想了去——跟着你们大伯去御岛上还能瘦,这潜台词不就是指责你们大伯没好生照顾你们吗?这是想打谁的脸呢!
没待燕七答言,燕九少爷那厢偏过头来慢慢地笑:“御岛上往来交际繁多,天天走动应酬,想不瘦也难。说到应酬,倒是有不少人问五姐怎么没去,想来都是五姐的好友,我们也少不得解释一二,告曰五姐在家中服侍祖母,如此酷暑长昼,做晚辈的理应奉守长辈榻前,时时为长辈消烦解倦、执扇递茶才是…那些人方才不再追问,倒教人好生羡慕五姐的好人缘儿。”
这番话不紧不慢地说完时,燕大太太脸上的笑已经有些发僵了。她自己的女儿她难道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儿?整个暑假待在家里甭说侍奉燕老太太榻前了,那丫头就连自己的房间都懒得往外多迈一步——外头多热啊!屋里多凉快啊!从抱春居走到四季居去,别说顶上太阳直晒了,就是地面儿都被烤得烫脚底儿!谁没事乐意往外跑啊!
燕老太太听见这话,再一联想五丫头那懒样儿,心里头能痛快吗?燕小九这是当面下蛆明摆着恶心人呢啊!他就知道燕五在家会是什么德性,故意挑着这点作文章,你能说人家说得不对吗?
这真是打脸不成反被打,人家这耳光抽得还比你响比你脆。
燕大太太还欲说些什么,听得旁边丈夫手上的茶盅盖子轻轻一响,余光里瞥见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袖口,往年从御岛上回来,他总会从那袖口里取出送给她的礼物,可是今年…什么都没有,空空的,连御岛上的风都不曾带回来一丝。
燕大太太垂下眸子,指尖有些微凉,是谁在屋里放了太多的冰?难道不知道十指连心么…
燕家伯侄回府的当日,正好也是请安日,晚饭的时候各房的大人孩子们都齐聚在四季居,也算是为伯侄仨洗尘接风了。饭桌上大家关注的焦点无非有二,一是燕九少爷头上的伤,二是燕七的减肥成效。
燕五姑娘算是恨上了燕七,一顿饭下来要么看都不看她一眼,要么就恨恨地瞪她,谁让这位不仅顶替了她去御岛的名额,且还竟然瘦下来了呢!
“七妹瘦下来可比以前看着漂亮多了。”她四哥燕四少爷正没心没肺地夸着燕七。
“四哥也比以前结实了。”燕七也夸他。
“那是当然,我这个避暑假里可是天天练骑射呢!”燕四少爷一拍胸脯,“爹已经答应今年随皇上去秋围时带上我去了!”
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去皇家围场狩猎,届时京中武官们统统随行,并且可以携带家眷一并参与打猎,燕子恪虽然是文官,年年也都会被皇上召去围场伴驾。
“那你加油。”燕七道。
“听说今年狩猎比赛能获得前五名的官眷,可以成为箭神的座上宾,去到他府中做客,顺便请教他箭法哦!”燕四少爷目光闪闪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