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第147章 男女

崔暄拿着自己收藏的锌币重新踏进敞轩的时候,见燕家那位大当家的正坐在美人靠上给他侄女剥荔枝吃,剥一个,投喂一个,然后再剥一个,自己吃一个——这特么的还是在办案过程中吗?幸好小四没来,来了这蛇精病吃货团伙里必然还得再加一个他!

燕子恪弯腰就着脚下潭水涮了涮沾满荔枝汁的手,接过燕七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而后便拿着崔暄的锌币同那颗残粒放到灯下对比,果不其然,那残粒就是这“清享太平”水锡钱币的一部分!那凹痕是一模一样,给瞎子摸摸瞎子都不敢否认。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燕子恪就夸崔暄,“可见爱钱如命也不是坏事。”

崔暄:“…”谁特么爱钱如命啊!钱比命重要多了好嘛!

燕子恪把他手下的主事官叫到了面前:“去取闵家下人的口供,问问此次到御岛来时,他们家的哪个主子带了大量的水锡币。”

主事官应着去了,过不多时崔淳一带着几个手下也回来了,手里捧着燕子恪要的东西,燕子恪就冲着燕七招手:“小七,你来看看。”

于是燕七口述,崔淳一亲自动手,不消片刻便利用稀释过后的绿矾油与纯度达百分之九十七八的水锡颗粒反应,将玻璃匣子内装入了一定量的氢气。氢气在空气中的体积浓度在4.1%至74.2%之间时,遇火源就会爆炸,而假设凶手在玻璃车中生成超过百分之七十四的氢气,待韦春华进入车中时会放跑一部分,但由于氢气质量轻,所以在玻璃车的上边部分还能保留一小部分氢气,只要这一小部分在玻璃车内的空气中的体积浓度在4.1%之上,就足可以引发爆炸。

“轰”地一声,玻璃匣子被炸了个支离破碎,躲在馆内隔着玻璃窗观看的众人亲眼见证了这一幕,崔淳一惊讶地看着燕七:“七丫头,这法子你是从何得知的?”

“…从路边书摊上的一本破了皮的旧书上看到的,卖书的老头听说已经病死了。”燕七把曾经骗过他儿子的话照搬过来继续骗他。

“那老头姓什么?长什么样子?生前在何处卖书?去那里打听一下总能打听得到他的生前住处和所葬之地吧?!”崔淳一一连串地发问。

“您这是要去祭奠他吗?”燕七问。

“我琢磨着那么稀罕的一本书,老爷子死时总会用来陪葬的吧?”崔淳一摸着下巴。

众人:“…”你这是还想去掘人老头儿的坟还是怎么地?!

“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全都忘了。”燕七摇头,转脸和燕子恪道,“但是玻璃车顶有通气管。”

“随便什么就可以堵住。”燕子恪明白燕七的话中之意。

待那负责取下人口供的主事官回来,却并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众人皆说没有见到哪位闵家主子携带大量钱币上岛。”

燕子恪笑了一声:“却也在预料之中,如此复杂的手法,主子要犯案,自然得有下人做帮凶,钱币和绿矾油皆可交由下人携带,下人为主子做伪证也是为了自保。去,将闵宣威,顾氏,闵雪薇看押在馆内,不许走动半步,不许开口说话。先将闵宣威带到此处来。”

一时闵宣威被带了来,脸色十分不好,只问向燕子恪道:“燕大人,不知此事处理得如何了?家父眼看就要从署里回来,若是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晚辈实在是不好交待,家母身上也不大好,一直被拘在房内不允出来,怕时间长了老人家撑不住…”

“呵呵,案子已破解了十之八.九,只差最后一环,”燕子恪看着闵宣威,“这最后一环,需要闵公子亲自来验证。”说着一摆手,众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依着方才燕七的法子,用绿矾油和锌粒在剩下的那辆玻璃车内生成了氢气,直看得闵宣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上头的通气管已经被堵了住,”燕子恪对闵宣威道,“现需闵公子进入车内,看到我挥手,便掏出火折子点燃——可听明白了?”

“晚辈不明白这么做是何用意?”闵宣威做出一脸茫然。

“哦,天色太暗,你若不点亮火折子,本官看不到你。”

“…”

闵宣威不得不依言而为,进入玻璃车后就把火折子拿了出来,看见燕子恪在外面挥手,拔开筒帽,就嘴轻轻吹亮了火。

通气管实则并没有被堵住,氢气早从管中跑了出去。

从车里出来,闵宣威疑惑地看着燕子恪,等这位给他个解释,可惜这位神经依旧,屁也没放一个就让人把他带去了别的房间暂押,同时令人再将顾氏带过来。

“…这最后一环,需要闵少夫人亲自来验证。”燕子恪重复了一遍刚才忽悠闵宣威的话,然后一摆手,众手下又在顾氏眼前如法炮制地忙碌了起来。

顾氏垂着眼皮,立得端庄又优雅。

“顶上的通气管,已经被堵住。”燕子恪将声音凉悠悠地送进了顾氏的耳中,“请进入车内,看到本官挥手,就点燃火折子。”

顾氏抬眼,很是为难地看向燕子恪:“大人…妾身小时候曾被不小心关进过衣柜,落下了心病,向来不敢进入如此狭小的地方,还望大人见谅,能否换个人来试?”

“哦,”燕子恪笑了笑,“那换谁来试呢?”

顾氏抿了抿唇:“拙夫是今日主事之人,理当由他配合大人行事…”

“尊夫现正配合本官的人在馆中搜查证物,少夫人既是闵家长媳,想来也是可以担当此任,代闵家协助本官破案的。”燕子恪笑呵呵地道。

顾氏正欲再说什么,忽然一抬手,掩住嘴干呕了起来,直呕得眼泪直流,半晌方止住,微喘着道:“燕大人,实是对不住,妾身今日身子不大舒服,能否换别人来试?”

“换谁呢?”燕子恪继续笑呵呵地问。

“由大人作主。”顾氏掩着嘴道。

“哦,那就由少夫人身边的丫头代少夫人来试,如何?”燕子恪的眼尾扫向站在顾氏身后的她的近身丫鬟。

那丫鬟闻言脸色刷地一白,拼命低下头不敢言语。

顾氏身子晃了晃,作势欲倒,却被燕子恪一伸手扶了住。

“少夫人今日白天还能待客,这会儿就连站都站不稳了,莫非这世上有什么病只在晚上才发作?”燕子恪认真发问。

顾氏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脸色比丫鬟的脸还要白:“大人既然非要逼妾身,妾身也不敢再相瞒…妾身已经有了身孕,因尚未足三月,是以不好宣扬…”

“原来是有了身孕,恭喜。”燕子恪唇角勾着笑,慢慢展眼盯住顾氏,“只是少夫人忍心这个孩子一经出生,便成了孤儿么?”

“燕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顾氏面色已成了惨白。

“少夫人方才建议本官让尊夫进入车中以身试法,竟是想在本官的眼前杀掉尊夫,虽说本朝律法规定,犯死罪之孕妇可产子后再行刑,然而毕竟孩子也是失了父母双亲,你在九幽地府,可放心得下他?”燕子恪凉淡的声音一句一句地刺入顾氏的耳孔。

“燕大人!”顾氏仿佛气得浑身哆嗦,“您纵是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您说我要在您眼前杀掉拙夫——根据何来?!我一介妇孺,手无寸铁,又怀了身孕,您倒是说说我要怎样才能在众目睽睽下杀掉拙夫?!”

“呵呵,顾氏,”燕子恪一笑即收,双眸眙作冷月霜刀,“本官方才令人在玻璃车内大做文章,你为何垂首不看?”

“大人所为自有大人的道理,我一介妇孺,只有静候听令的份儿,难不成这也错了?”

“凶案发生在贵府馆驿,无论是否人为,贵府皆逃不了干系,尔乃闵家长媳、现紫阳仙馆主持内务者,而本官乃此次案件之主事官,在贵府馆驿中所作所为皆为找出案件根由、分定责任、了结后事,于情于理,本官令人在你面前之作为,你都当谨慎仔细观之、思之,更何况方才一应手脚皆不属日常所见、正常所为,尔却充耳不闻、视若未见,合常理乎?”

“我身怀有孕,操劳了一整日,又经历了这样的事,难免心神劳顿,自是无暇旁顾,大人之言未免强人所难了些!”

“哦,既是如此,倒该将娘家人请来探视一二,听说令堂亦跟随令尊来至御岛伴驾,不若本官这便着人将之请至此处,既可宽慰于你,又可顺便请顾夫人代你往那玻璃车中一试。”

“——燕大人!此间事与家母有何干系?!她老人家上了年纪,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您这么做有滥用职权之嫌,妾身纵是豁出腹内骨肉也要进宫去告御状!”

“呵呵,宁豁骨肉进宫告状,不肯移步入车一试。也罢,顾氏,本官不勉强你,也不折腾令堂,本官让人推了这车前往令堂下榻馆驿请她在那里试。来人,推上车,走。”

燕子恪一声令下,众手下齐声应喝,登时围上去五六个人,推了那玻璃车便要行动,顾氏苍白着面孔紧紧抿唇盯在燕子恪的脸上,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生了一副霞姿月韵雅人清致的相貌,眸中萧冷的目光却是如此狠辣无情不见慈悲。

“大人真的会让家母入车一试?”顾氏颤抖着声音轻声问。

“会。”燕子恪凉淡地答道。

“您明知家母无辜,还要逼她送死?”

“要怪就怪她生了个杀人凶手。”

顾氏惨然一笑,两行清泪滚落下来,哑声道:“大人请令手下停手罢,不必麻烦了,我认罪…左不过一死,还能比如此活着更痛不成?”

“芷苓!你——”闵宣威出现在轩门处,满脸的震惊,满目的复杂,望着自己的结发之妻一时顿口无言。

顾氏看向他,眼神却是冷到冰,唇角挑起一丝讥嘲,挺直了肩脊道:“闵宣威,我死了,想必你也如愿了吧?从此不必再费心地遮着掩着与人在外面约会了,只可惜韦春华已不能同你白头到老,不过这世上永远不缺贱人,你总能再找到一个和你不相上下的结成连理,我在九幽之下祝你们长命百岁,断子绝孙。”

“你——”闵宣威身子晃了一晃,脸上已是骇然,“你是如何——”

“如何知道你和韦春华勾搭成奸的?”顾氏笑起来,“你们男人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女人对情之一字是有多么的专注与敏锐。成亲三年,哪怕是在新婚夜里,你也从未称我一声‘娘子’,某日夜里,你情之所致,竟是这么叫出来,在旁人看来许会认为这不过是夫妻情趣,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我才知道,这并非正常,这是你失口而为,这是你,隐情外露!你向来不喜养家雀,嫌那东西太吵,然而某一天,红薇拎了只黄莺儿与你说话,你竟撮了唇逗弄它,还与红薇讲了如何给它清理羽毛。你一堂堂男儿,忽对我妆匣中画眉的螺黛大感兴趣,那螺黛乃御贡珍品,某次我跟随婆母入宫探望贵妃娘娘时,贵妃娘娘赏赐了我四锭,民间根本无处有售,便是官眷也极难入手,你不知内情,只问我这螺黛从何处买得,我骗你是从老杏斋买来,随后令人悄悄掩伏于老杏斋外,果然看到了你贴身亲信进了铺子…”

闵宣威望着顾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方道:“便是如此又怎样…男人三妻四妾难道不是寻常之事?你如此善妒莫非还有理了?”

“嗬嗬!”顾氏仰天而笑,“三从四德,女戒女规,每个女人自小都是受着这样的教导,而究竟依此做能否活得痛快,那也就只有女人们自己心里才清楚了!你若想纳妾,我虽不痛快,也少不得强颜欢笑依你从你,然而你却搭上了韦春华,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怎么可能会与你做妾?!我不知她看上了你哪一点,宁与有妇之夫暗通款曲,也不肯堂堂正正地明媒正嫁,若她自甘下贱情愿与你做妾,我也认了,奈何我有容人之意,她却毫无容我之心——许是与你在外苟且时趁你不备,将她嘴上的胭脂故意印在你贴身的汗巾子上,你那日喝多了酒,毫无所觉,却被为你更衣的我看个正着!这难道不是挑衅?这难道不是示威?”

“你——那也不至于要害她性命!”闵宣威被顾氏当着这么多人揭了**,一张脸涨得红里发黑,不由得恼羞成怒地吼了起来。

“不至于吗?”顾氏眸中闪着恨极的光,“我与你成亲三年一直难有身孕,好容易数月前珠胎暗结,我乘家中马车前往寺中进香还愿,回府途中被人惊了马匹致使小产,再去寻那人却早已不见,若是寻常百姓,岂会找不到踪迹?!礼亲王寿宴上有人端了茶过来给我,我那时正与人闲话,未经细思,却不料喝过之后回家不久便上吐下泻险些丢了性命,总不能是礼亲王要在自己的寿宴上要害人性命给自己添晦气!我向来未与人结仇,这几次三番欲害我的,除了她还能有谁?!你碍于我背后娘家不敢休我另娶,韦春华若想做你的正头夫人,就只能将我弄死做你的续弦!而你——闵宣威,这一切你敢说你不知情?!你纵然不会帮手也是默许放任,我再性儿软愚钝,也不可能对欲杀我的凶手心存善念!”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胡乱猜测!无凭无据岂可当真?!”闵宣威恼火地矢口否认,毕竟…他也有阶在身,此事若被御史台知晓,他那梦想的锦绣前程可就…

“哈哈哈…”顾氏尖声大笑,“我不需要什么凭据,昨夜里你做那花签时我便已下定了最后决心,你与韦春华皆是榴月生人,花签的内容是你写的,你竟已不要脸到想要当着我的面与韦春华示恩爱——他为你绾发,你为她画眉——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慢慢地绾,慢慢地画,绾一个白头到老,画一个地久天长!闵宣威,你最好长长久久的活着,我今日便以腹中孩子指下咒言——我母子会在黄泉之下‘保佑’你年年娶新妇,岁岁夭儿女!”

话音方落,顾氏突地咬破舌尖,一口鲜血狠狠喷在闵宣威的脸上,下一瞬,顾氏已是双目暴凸,面色铁青,全身僵直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氢气爆炸杀人的故事写到这里差不多完毕啦,对于身为一粒化学碎渣的我来说,能写出这个故事来必须要向大家隆重介绍我的坚实的化学系杀人手法顾问——相岑MM~!这位化学研究生硕士MM一边温柔腼腆地说着“我也不太会杀人”一边就向我传授了这套手法所需要的材料、环境、流程以及发了我好几页的WORD文档列满了化学公式和例题分析甚至还附了相关视频的链接一副杀不死人绝不甘休的霸道犀利架势…所以说专业人士要是杀起人来那认真和缜密劲儿也是让我们这些业余杀人爱好者目瞪口呆甘拜下风啊╮(╯▽╰)╭

再次万分感谢相岑亲爱的百忙之中给我提供的莫大帮助!(づ^3^)づ大家平时需要杀上个把人的话可以联系她~报我的名字可打八折,VIP用户优先接单哟~

第148章 减肥

“仵作!”燕子恪一声沉喝——仵作也懂医,这一声是令他立刻对顾氏采取救治,仵作闻令不敢怠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然而在顾氏颈部试过脉搏之后,还是遗憾地冲着燕子恪摇了摇头。

瞬息毙命的剧毒,神仙难救。

闵宣威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一时难以回神,带着满头满脸的血怔忡地僵立在原地:“芷苓…有身孕了?怎么未告诉我…这可是…闵家的长孙啊…”

收尾的工作繁琐又费时,燕七和燕九少爷做为“闲杂人等”避出敞轩,被带着回到馆内客厅暂等,闵家遭逢变故,众人各自忙乱,一时无人顾得上招待两人,厅中便只姐弟俩冷冷清清地坐着。

“以后可不要红杏出墙。”燕七借机教育弟弟。

“…你还是先看好自己那位吧。”燕九少爷支起下巴慢吞吞地道,“有人选了么?”

“你喜欢什么样的姐夫呢?”

“…我还是更喜欢不是亲戚的异性一些。”

“…”我弟太污。

“水锡与绿矾油生成的气遇明火会爆炸,你是从哪里得知的?”燕九少爷慢慢挑起眼睛看着他姐。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燕七道,“今天先从引子给你讲起?”

“…算了,”燕九少爷垂下眼皮,“省省你的口水,饿了还能填肚子。”

“…”

善后工作处理完毕的时候,明月已上中天,闵氏兄妹的父亲、户部尚书闵大人早已回来,亲自将燕子恪伯侄送出了馆外,身后还跟着闵雪薇——闵宣威身上出了这档子事,这会儿自是无颜再出现,闵红薇听说是在馆内陪着闵夫人,闵雪薇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傲淡然,仿佛丝毫未受自己兄嫂这不堪之事的影响。

“抱歉,今日有些扫兴。”闵雪薇对燕七道。

“不妨事。”

“涂先生也不曾来,容我改日再为你引见。”

“费心了。”

两人行礼道别,燕七便同燕九少爷跟在燕子恪的身后,穿上来时的木屐,慢慢踏上了那道通向紫阳花岸的水下石英桥。

今夜的月色很是晴朗,素白的月轮映在平如镜的潭面上,一时令人难以分清哪个是天,哪个是水。紫阳花在流银的月华里泛着团团的柔光,使得这夜有了一种朦胧且神秘的美。

朦胧的深处,踏着月光水波走出个人来,手里长长的桃木朵云头灯杆上挑着一盏红纱圆灯笼,像是一朵鲜红的绣球花。

然而比这纱灯更红的是这人身上的衣衫,通体一件大袖宽裾的袍子,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在这样银光素练的静谧月色里,穿着这样一件浓烈艳杀的衣衫,就仿佛在女人洁白如玉的**上剖开了胸口,血淋淋地露出了里面还在跳动的心脏。

如果暴力也是一种美,那么眼前的情景便是暴力美的极限,充满着侵略性和破坏欲。

这个人挑着灯,闲庭信步般踏着石英桥迎面而来。这满目繁花,遍潭月色,任是谁都会忍不住看上两眼,而这人却对此视若未见,走得百般悠闲,如此美景却入不得他的眼。

渐行渐近,这人唇角勾起一弯弧线,道了声:“燕大人。”

不行礼,不避让,不颔首,就这么面照面地对上了当朝三品要员。

“哦,”燕子恪平平常常地应了一声,“涂先生。”

双方都未停步,就这么在桥上自自然然地擦肩而过。

原来他就是涂先生。

原来涂先生就是箭神。

原来箭神就是他。

从紫阳仙馆出来,一路无话,穿过一片榕树林,前方就是飞来阁,透过榕树枝上垂下的蛛网似的藤蔓缝隙看过去,似有些光亮闪烁,拨开藤网,穿出树林,眼前是峭壁飞阁、细瀑深潭,而与今早离开时不同的是,那凌空架设于崖壁上的飞阁之下,不知几时悬吊起了一架靠背椅式的秋千,距崖脚处的潭面不过一尺余高,两边的秋千索上缠绕着月季花藤,大朵大朵轻粉的月季花儿带着夜露正开得嫣然。

而在这秋千架的上方,珠帘一般垂下了无数匹星芒般的光练,那是用透明的轻纱卷成的筒带,每一条筒带内都放进了无数的萤火虫,一端系在上方,一端悬垂下来,形成了一片瀑布星帘,令这花藤秋千、瀑布水潭如同童话般纯净梦幻。

燕九少爷想起了小时候燕七给他讲过的公主与王子的故事,公主穿着金丝银线织成的纱裙,头发上戴着钻石与玫瑰,脚上是水晶做的鞋子,肌肤胜雪,貌美倾城。然而每个故事里的公主都很孤独,或被关在高塔,或被驱逐进了森林,或遭受诅咒沉睡百年,或在深海终日寻觅。所幸的是,她们终于都等来了自己的王子,大多的故事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从来没有一个故事,是写给一位胖公主的。

王子的心太小,看得见鲜花看不见野草。

所以胖公主自己的故事里没有王子,没有城堡,没有钻石水晶,没有普天祝福,只有一架花秋千,一条小瀑布,一口深水潭,和一帘萤火虫装饰的夏天夜晚。

哦,还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聪明弟弟,和一位为她写故事的神经病大伯。

闵家长媳在紫阳仙馆内杀害韦国公家的嫡小姐一案,第二天便被传开了,有御史上本参闵尚书教子无方管家不利的,有参闵宣威品行不端枉为人臣的,闹闹哄哄一番折腾下来,闵宣威被削了职,闵尚书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这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被削去职务看似断了前途,可闵尚书是谁啊?家里还有个闺女做贵妃,那是皇亲国戚,削个职罚个工资不过是为了堵大家的嘴罢了,把闵宣威雪藏一阵避过风口浪尖,等大家的注意力早被新的人和事牵引开,再把他放出来,远远地弄个官儿做,做上几年再慢慢调回京里,一样是前途无限。

世上的事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再火爆一时的话题和事件也不过是一阵风,大家对于新闻一向是接受的快,遗忘的也快。

然而本案的受害者韦国公家与害人者顾家也都没落得了好,一个养的闺女杀了人,一个养的闺女与人勾搭成奸,这两个虽然已命入黄泉,可却连累得自家尚待字闺中的妹妹们身价大跌,毕竟谁家也不愿娶个家教欠妥的闺女进门做媳妇啊,直惹得两家大人一肚子气全都撒到死了的人身上,韦家的只将尸首随便装敛了,第二天就运回了京郊下了葬,顾家的干脆甩手不管,反正顾氏已是你闵家的媳妇,后事你们看着爱怎么弄怎么弄吧!闵家又怎么可能将顾氏好生下葬,只用草席裹身将之往乱葬岗上一丢,没照尸身上吐两口唾沫已经是不错了。

别人家怎么乱,燕家人都管不着,次日起来燕子恪照常上班去了,燕九少爷依旧在房里看书,燕七在下头秋千上乘凉,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潭水里,浑身都觉得清爽凉快。

这秋千是双人椅式的,此刻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是消夏会后就跑了个不见踪影的元昶,一大早就把燕七揪起来,然后还在飞来阁蹭了顿早饭。

“怎么你去哪儿哪儿就有命案啊燕小胖?”元昶好像已经一扫消夏会时莫名的郁闷,这会子又和往常一样教训起燕七来,“你是不是衰神转世啊?”

“啊,我也挺奇怪的,看样子以后我还是少出门为妙。”燕七道。

“不怕,我能镇邪,你跟着我,再衰我都能镇住。”元昶坏笑。

“那就辛苦你了。”燕七道。

元昶垂下眼皮,用赤着的脚撩着潭水,半晌方道:“昨儿原本我也受邀去紫阳仙馆了,结果因跟着我师父练箭,没能去得——对了,后来我师父也去了,你见着他了吗?”

“呃,你师父是?”

“傻啊,我师父就是箭神啊!”元昶弹了燕七一记脑崩儿,掩不住脸上的得意,“当世第一箭术高手涂弥、涂先生,只收了我一个徒弟!”

燕七想起以前她曾问过燕子恪当世第一箭法高手是谁,燕子恪那时神经兮兮地只回了她一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

传闻箭神的箭法盖世无双,究竟有多厉害呢?就像荼蘼花开过后人间再无芬芳一般,箭神的神箭,可以杀死春天。

由于出了闵家这档子事,官眷之间才刚热起来的交际宴请活动一下子被冷却了下来,接连几天大家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各自的家里纳凉消暑,整个御岛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燕家三口一如既往地悠哉安然,燕子恪每天去行宫上班,有时候一天三顿皆在家吃,有时候被人邀去喝顿小酒,燕九少爷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内看书,偶尔会去外面散散步,燕七的日子最滋润,看看闲书,做做暑假作业,秋千上乘乘凉,果然活成了一位胖公主。

早上天还未亮的时候,胖公主就起床了,没有叫醒自己的懒侍女,一个人穿好了短衫,蹬上薄靴,系上沙袋,轻手轻脚地出了飞来阁,沿着岛边的河滩跑起来,清晨的湖风很是凉爽,令人周身倍感畅快。

就这么跑着,夜色渐渐褪去,东方的水平面现出了鱼肚白,太阳的秃脑壳缓缓地冒出来,霞光染红了天和水,草尖叶梢,石棱沙窝,处处都浮着金。

金光与红霞的交汇处,远远地出现个人影,打着赤膊,迈着长腿,匀速地向着这厢跑来。

“燕小胖!”那厢欣喜地一声喝,加快了速度冲到面前,“你怎么也——哈哈!”

“早啊。”燕七脚步未停,仍然向着前跑,元昶转了个向跟在她身边,伸了胳膊用手乎拉她头顶的毛。

“哈哈哈,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遇见你!”元昶很有些兴奋,凌空翻了个跟头,落地后继续跑在燕七旁边,“你也晨练啊?”

“昂,减肥呢。”燕七道。

“减肥还起这么晚!我都已经绕着岛跑了两圈了!”元昶拍着自己的胸脯道。

御岛可是大得很,有些人都未必能走下一圈来。

“不如以后我们一起晨练吧!”元昶笑哈哈地用肘一撞燕七,“我监督你,顺便指导你怎么练才能减得下肉去,怎么样?”

“我怎么有不祥的预感。”燕七喘道。

“喂,我这可是为你好!”元昶哈哈笑着,“避暑假一结束,暂停了的综武赛就又要继续开赛了,咱们的第一个对手就是兰亭,那可是很有些实力的强队,你知道他们最擅长什么吗?就是跑!全队上下一个比一个能跑,整场比赛他们几乎都是在跑动中进行,不但速度快,而且耐力好,如果对手的脚力不行,根本就追不上他们,虽然你有箭,但对手的阵地却到处都是掩体,只要不停的跑动和走位,你在原地能射中他们的机率就会大大降低,所以最好就是一直靠跑动追着他们——你练不出一个好体力,到时候被人杀了可别哭!”

“…生死由命吧。”

“瞅你这点出息!不管,说好了,明儿早点出来,我在飞来阁下头等着你,你跟我一起练!”元昶坏笑着道,“不,从现在就开始,你跟着我,快点快点,跑这么慢怎么减肥?!跟上我!胳膊摆起来才能跑得快啊笨蛋!”

“…求放过…”燕七一路喘着一路被元昶呼喝着加快了速度,绕了半个岛时就已经快要扑街了,元昶只得允她停下来,看着这一小坨靠在树干上喘成了汪。

“歇一会儿就跟我一起做蛙跳、站马步、俯卧撑,我再教你打拳…”元昶给燕七做计划。

“我是女人啊大哥,练一身肌肉疙瘩出来还能要吗。”燕七吐血。

“咦?原来你是女人啊,我怎么没看出来?”元昶笑嘻嘻地低下肩来,探了头凑到燕七的眼前,假作仔细打量,“你叫我一声好哥哥听听。”

“…咱们还是一起做蛙跳吧。”

“…哼。”元昶伸手盖在燕七头顶上摇了摇,“算了,逗你的,你在旁边歇着吧,我要打拳了。”

“加油。”燕七继续靠树喘,元昶已是找了块平整的地面精神抖擞地练起拳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那叫一个利落干净,腾挪跳转,勾铲挑压,动作漂亮得令人赏心悦目,力量强劲得让人心底生畏,而认真投入地练着拳的元昶,完全不见了平日那副熊孩子的中二模样,严眉肃目,沉稳刚健,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几岁。

然而一套拳结束,就又亮出一口白牙冲着燕七笑:“燕小胖,过来和我打。”

“你不要说乌犁语啊,我听不懂。”燕七拔脚就走。

“还想跑?”元昶嘻嘻哈哈地几步就追了上去,拎着燕七的后脖领儿把她给薅了回来,“我让你两只手一条腿总可以吧?”

“太少了,多让点吧。”燕七道。

“行,你说还让什么?”元昶自信满满。

“头皮以下都让了吧。”燕七道。

“…”

燕九少爷从窗口望见他姐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不用猜,这位准是遇着元昶那货了,掐算着他姐差不多沐浴完毕,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往那边去,进屋见他姐果然在那里拿着大巾子绞头发上的水,身上只穿了件薄荷绿的纱衫,满屋里还飘着股子香胰子的味道。

“瘦了几斤?”燕九少爷坐到窗前椅子上慢悠悠地问。

“姑娘腰比来御岛前细了半寸呢!”煮雨在旁边嘴快。

“来之前是多少?”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问。

“是…”煮雨刚要开口就被一只湿巴巴的小胖手糊住了嘴。

“别人的秘密不要知道太多,会被灭口的。”燕七道。

“你又不是别人。”燕九少爷微笑。

“听到你这么说我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防备。”

“别想太多,脑子会超负荷。”

“…”是说她智商不足以支撑更多的思考吗…

“实则游泳是个减肥的好法子。”燕九少爷看了他姐一眼。

“这个我也知道,只不过,”燕七一指身上,“穿得这么薄下水,被人看见我就要进猪笼了。”

“你想多了,只看身形,没人知道你是女人。”

“…还能不能聊天儿了。”

“御岛东边有一座环形山谷,”燕九少爷支起下巴慢吞吞地道,“四围山壁很有些奇特,远看就像一只水桶,崖壁陡直,谷中有一汪活水池…如果你想游,可以去那里。”

“你这是从哪儿打听来的?”燕七觉得她家小九越来越神通广大了。

“我看了岛志。”燕九少爷赏给他姐一记眼白,“那个地方应该不会有人去,因为山谷没有出入口。”

“…所以我呢?”

“难得住你么?”燕九少爷看着他姐。

他姐的本事很奇怪,不知何时练就的,也不知是在哪里练就的,更不知为什么要练,比如射箭,比如爬树,比如游水,比如攀岩。

她从来不提,他也从来不问,哪怕她是个妖怪,也照样和他骨肉相连,所以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区别,她是人他就当人,她是妖他就当妖。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