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昶闻言蓦地惊觉——当真!这燕小胖竟然真的是从一开始跑起来就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而且她虽然一直在喘,却也是正常的呼吸平喘,始终都是同样的频率与幅度,他每一圈都会同她说话,而她每次说话时带出的喘息都是一样的轻重,丝毫没有运动量超负荷时上气不接下气的表现!

元昶有些吃惊,目光投向已跑到远端的燕七,隔着一段距离更容易看得清她此刻的步幅和频率。果然!果然没有变化!她跑第一圈时什么样,现在跑第五圈还是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锦绣小剧场 】

燕九:我是小 「鲜」 肉。

元昶:我是小 「肌」·肉。

燕七:…我是…小 「肥」肉…

燕子恪:我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众:…

还有一更,往后翻~

惩罚

元昶盯着燕七跑,整整盯了一圈,再要继续盯下去,蹴鞠社下半段的训练却开始了,只得放弃,然而目光仍时不时地往燕七所在的方向飘,导致分队对抗时失了几次必进之球。

燕七正在心里念叨她的伴读丫鬟煮雨,那破孩子指定又在凌寒香舍专供下人休息待唤的房间里睡着了,否则这么长时间没见自己主子回去,早该跑出来找找问问打听一下主子的具体去处了。煮雨若是能找到这儿来,燕七也就不必担心没人通知燕小九了,否则燕二燕五一走,她连回家的车都没有,虽然燕府距书院不算太远,但一会子太阳落了山,她总不能赶着夜路徒步跑回家去。

这么一想,燕七觉得还是咬咬牙提一提速的好,这副肉躯的承受力比她想像的还要强些,也许因为是武将之女,优秀的身体素质也被遗传了下来,还也许是得益于她穿来之后就十分注重身体健康的缘故,为了避免在这医学不甚发达的时代过早因为一次小病而含笑九泉,她平时可是没事儿就悄么叽儿地进行锻炼来着。至于为啥锻炼了还这么胖…我他妈哪儿知道。

于是燕七开始提速,比原速度快了将近一倍,当然原速度实则并不算快,但是一倍速的差异在有心人眼里还是十分明显能看出来的。

“嘭!”地一声闷响砸得元昶回过神来,转头怒视球飞来的方向,见一名队友带着惊讶的神情正看着他:“这球你还能避不过?看哪儿呢?!”

“没事!”元昶低头捡起球,远远地扔回那人脚下,那人更惊讶了:“这还带上手的啊?你脚闲着用来夹筷子吃菜不成?兄弟,咱这儿正蹴鞠呢嘿!”

“行了行了,啰嗦什么!”在众人起哄的笑声中元昶有点尴尬,都怪燕小胖!跑着跑着就不好好儿的了,还会提速了你!知不知道一个逆天生长的胖子有多吓人?!

燕七那边一圈一圈又一圈,元昶这厢一失误再失误连续老失误,到最后自己都恼了:干嘛老关注那个胖丫头啊!她跑她的关我个屁事!她这么胖肯定吃得多,吃这么多肯定身体好,能跑成这样有什么稀奇的,也值当惊讶得精神都无法集中么!

元昶收了心,认认真真地练蹴鞠,燕七也跑到了最后一圈,这会子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只留了漫天晚霞做照明,学校早就渐渐静下来,大部分社团的活动都已经结束,连蹴鞠社的队员们都在做结束训练前的放松运动,燕七也放慢了速度,边放松肌肉——如果有的话,边向着终点处颠儿过去,终点的位置不知几时多了道身影,高挺的个头,精健的腰身,负着手,纹丝不动地立着等她。

“先生,学生跑完了。”燕七微喘着停下步子,向着武长戈行礼。

“不过十圈,用了半个多时辰。”武长戈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但似乎是在批评,“做为对你未尽全力的惩罚,再加练一百支箭。”

未尽全力?不远处的元昶耳朵好使得很,听到这一句直惊得呆在当场,他说燕小胖刚才跑步未尽全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明明只是个普通的小丫头片子,又木又面又好欺负的小丫头片子…

——个死小胖子!竟敢唬弄我!元昶莫名地一阵恼火。

燕七也不是不想尽全力,关键她今天穿的鞋不合适啊,有点儿小,磨得脚疼,掌理中馈的燕大太太每天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哪里顾得上理会给她做的鞋子是否合适这种小事儿,这尺寸只怕还是她去年提供给针线房的那一个呢。

一百箭就一百箭吧,反正也是晚了。燕七应着往靶场去,武长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蹴鞠社的活动结束了,元昶犹豫了一下,正要跟着去靶场看看,却被他的蹴鞠教头叫住,胡子拉茬地跟他说起三月初即将展开的蹴鞠联赛的事,没办法,谁让他是队中主力来着,一名明星级球员是足够靠一个人的发挥来带动全队比赛的走势的,无怪教头会对他格外的重视。

靶场上倒还放有选拔新生时用的弓箭,燕七仍旧挑了五斤拉力的弓,走到约三十米距离的靶位,正要拉弓开射,却听得场边武长戈的声音淡淡飘过来:“用六十步距的靶。”

六十步距差不多九十多米,五斤拉力的弓稍显不足,燕七就换了十斤拉力的弓,站到六十步距的靶位,瞄准了开射。

一百箭,哪怕三十秒射一箭中间不停歇也要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何况这是拉力十斤的弓,何况燕七这肉身还只是个十二岁尚未发育的小孩子。

武长戈站在那里冷眼看着,丝毫没有怜花惜草之意,而燕七这棵胖草也似乎没有那么容易就被风吹倒,踏踏实实地一箭接一箭,保持一个速率射着靶。

仲春时节的天黑得还是极快的,转眼连天空最后一抹晚霞也被夜幕擦去了光亮,在月亮迟迟未升的这个时间,没有点灯的靶场一片漆黑,仅有散碎的几颗星子可怜地散播着微不足道的光,校园里一片寂静,只在空旷的靶场上那单调的射箭入靶声在不断地回响。

武长戈自始至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夜风拂不起他沾满尘霜的衣角,他定定地看着身前那射箭姿势一直如一,丝毫不见倦怠的小女娃的身影,忍不住将之与脑海里的另一个身影砰然重合在一起。

一箭接一箭,有着无比的耐心,动作又无比的稳定,若不是睁眼这么看着她,只听声音的话怕是任谁都会以为在这里正射箭的是一个拥有长年箭龄的成年人。

“先生射完了。”燕七没用标点符号断开这句话,黑灯瞎火的,觉得特猥琐。

一百声箭入靶的声音,一箭不落,箭箭上靶。

“回去吧,明天下午第四堂,照样先去跑十圈。”武长戈语无波澜地道。

“是。”燕七放下弓,也没去主动收箭——这位鬼畜先生没交待,她才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招他,行了礼后就踏着夜色去了,走出没多远,听见鬼畜先生在后面又添了一句:“明儿穿双合适的鞋来。”

汝妹!你早看出来了还罚我射一百箭?

作者有话要说:【 锦绣小剧场 】

武长戈自始至终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夜风拂不起他沾满尘霜的衣角,他定定地看着身前那射箭姿势一直如一,丝毫不见倦怠的小女娃的身影,忍不住将之与脑海里的另一个身影砰然重合在一起。

…简直和胖胖的丘比特一模一样,武长戈暗想。

今日两更完毕~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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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凌寒香舍这会子早就锁了门,燕七的衣服、书匣子以及装了点碎银子的荷包恐怕都在里面,煮雨那丫头也不知混到哪儿去了,眼下整座校园都空荡荡的看不见个人,燕七只好就这么往外走。

没道理啊,煮雨那孩子犯浑也就算了,燕小九那货到了家没见着她人难道就不问问?白养了他这么大。

燕七慢慢往校门处走,脚上被鞋磨出了泡,并且整个肿胀起来,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苦不堪言,火辣辣地烧。

赴汤蹈火是不是就这个感觉?燕七一步一蹭地好容易走到了书院大门处,门房是个半大老头,提着盏黄灯笼站在门口向着这厢张望,似是在等谁,看见燕七黑灯瞎火地猫出来,不由“嗳”了一声,摆着胳膊示意她赶紧过去:“可算是出来了!玩儿得忘了时辰了吧?你家里的都在门口等你大半晌了!赶紧的吧!”

家里的?谁呢?

燕七跨过门槛,探了身子向外头望,一弯蛾眉月才刚攀上东天,浅浅地在夜幕下钩着笑,笑的下面立着个人,月白丝袍上绣的雨灰色燕子在晚风吹拂下几欲飞起。

这人正双手环在胸前微微扬着下巴看天际的远山,一道闪闪碎碎的星河由穹宙直落山巅,细弱的月亮气场太小,盖不住星的光彩,压不下人的清华,只好委委屈屈地淡了颜色,变成一记指甲抠过的痕迹。

这人转过头来看见燕七,伸出一只手冲她招摇:“来。”

燕七真想退回大门里换个姿势重新走出来一次,这绝壁是她出门的方式不对,这人身边停着的那见鬼的大板车是特么怎么一回事?拉车的那头牛又是怎么个意思?

大板车见过吧?就是一个大木板,两边架着车轱辘,有俩轱辘的有四个轱辘的,这辆是四个轱辘,前面探出两根木棍来,套上牲口就能走,日常用于乡下拉草料拉柴禾拉泔水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也不是不能拉人,但你用一大板车,还是牛拉的大板车来拉一官眷…

——燕子恪你蛇精病啊!你大蛇精病啊!

燕七走近前,在那牛脸上看了几眼,貌似是个脾气不错的,然后就放心坐到了后面的板车上去,“没车夫啊?”

“它识路。”燕子恪道,长腿一抬也坐了上来,车板子上铺着厚厚的毯子,放着一张小方几,几上两碟子点心,一盘鸭脖一盘鸡爪,还有一壶酒。

“走吧,老李。”燕子恪盘腿坐好,招呼了一声。

老牛李某就当真迈动四蹄动了起来。

蛇精病啊蛇精病啊蛇精病啊,牛难道不应该姓牛吗姓李是什么鬼啊。

“它识得去咱家的路啊?”燕七也盘了腿,发觉老李这车拉得还挺稳。

“它就是咱家的。”燕子恪拈起一只鸡爪子递给燕七。

“谁养的?”燕七当真饿了,泡椒凤爪,是她的口味。

“我。”燕子恪也拈了只鸡爪子吃,泡椒凤爪,也是他的口味。

…蛇精病啊,你特么在家里养牛拉大板车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老李似乎当真认识回燕府的路,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沿着芝兰河漫步,晚风拂来,树影星光摇曳,蹄声水响清凉,燕七没来由地想起“春风沉醉的晚上”这句话,然后就发现面前这人正在喝酒。

春风沉醉的晚上,坐敞篷车,赏星夜景,盘膝对坐,吃肉喝酒。

路上行人偶有二三,见状不由也多了几分徜徉,放慢步子,沐浴着春风,春风不冷,微凉夹着微温,又软又酥,轻轻地吹在脸上,衫角衣摆都跟着轻了起来,忍不住伸指勾起发丝,觉得自己干净又清爽,朦胧又诗意,脚步越来越轻盈,翩翩地,哼着曲儿,踩着地上的树影儿,仿佛就要飞上云端去。

“安安。”桃花酒香从唇齿间飘出来,味道甜到苏。

燕七等他下文,他却又不说了,目光落在她脚上的小革靴上,看了两眼,拈着手里的鸡爪子一把摁了过去,“这鞋小了,穿着不疼?”

只看看就能知道鞋小?燕七也低头看了看,却只能看到一只猥琐的油鸡爪印。

他丢开鸡爪子,也不擦手,伸过来捋下燕七的鞋扔在一边,然后捏起小胖脚看了看,雪白罗袜的脚尖处,磨出来的血在街边乳黄灯笼的映照下像两滴宣纸上的浓墨。轻轻帮燕七除了袜子,用来擦了擦自己的大油手,掖到脱掉的靴筒里,然后就不再管她,自顾自喝酒。

凉风吹着火辣辣疼的脚,减轻了灼痛感,竟比用了药还舒服。

“明儿在家歇一天。”他道。

“不用。”燕七道。

“听话。”他道。

“在家没意思。”燕七道。

“学里有意思?”

“嗯,热闹。”

“喜欢学哪一科?”

“嗯…烹饪。”

“学会做什么了?”

“还没学呢。”

“我喜欢吃青卷。”

“知道啊,学会了给你做。”

“先生对你好么?”

“都挺好。”

“最喜欢哪个先生?”

“教女红的谭先生。”

“哦?”

“脾气好。”

“诗书课是谁教的?”

“陈…陈八落。”

“呵,是他。说话总爱带个‘哝’字的?”

“嗯。”燕七就拿捏着陈八落说话的口气学道,“‘哝,圣人之意为: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哝,怕的是自己不了解别人’。”

“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燕子恪也学,居然比她还像。

“哝,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燕七又道。

“哝,事事如棋局未残,覆雨翻云几万般…”燕子恪道。

“…大伯,这两句是何出处?”

“哦,随口诌的。”

是吗。

难道不是那本写搞基的禁.书《宜春香质》里的句子吗。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老李拉着车,一路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行了半个多时辰方到燕府。燕子恪抬腿下车,背身伸了长臂勾勾手,待燕七伏到背上,便将老李丢给门丁,直管背着燕七进内宅去了,手里还不忘拎着给燕七脱掉的鞋袜。

燕七光着两只小肥脚,不好在灯火通明的燕府里招摇过市,燕子恪就只挑着没设灯笼的小路走,七拐八绕,穿回廊绕假山,经过一处抱厦窗前,却正被窗内倚栏望月的一人看见。

“燕…大人?”声音轻软,惊讶里有着几丝极不易察觉的欣喜。

灯光从窗口里洒出来,映亮了说话之人的面颊,见蛾眉淡扫美目含烟,身姿窈窕如柳,气质优雅似兰。

“何先生。”燕七先道了一声,在她大伯背上没法行礼,只得垂首示意。

“唔…七小姐?”被唤作“何先生”的这名女子不甚确定地仔细看了看燕七。

何先生就是燕大太太聘来给燕五姑娘做舞蹈老师的那位宫中退役舞姬,燕七只跟着旁观过一两节课,难为她记性这么好,居然还能认出燕七。

何先生既受雇于燕府,燕府自然是要包人食住,这座小抱厦就是她的下榻之所,距长房的抱春居倒是不远,很是清幽。

见燕七应了一声,何先生便不再多问,轻轻笑着望向燕子恪,一行抬了玉腕将鬓边发丝理向耳后,一行柔声道:“燕大人这么晚才…”

“嗯。”燕子恪也应了一声,然后就背着燕七走了。

…就…走…了…何先生艰难地把“回府”两字咽下去,追寻那人背影而去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难掩的幽怨。

作者有话要说:【 锦绣小剧场 】

燕七:为什么大伯养的牛会识得从书院到燕府的路?

燕九:听说他的学生时代每天都是骑着牛上下学。

燕七:…为什么要骑牛呢?

燕九:据说是为了效仿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的风采。

燕七:是真的吗大伯?

燕子恪:呵呵,如此每个看到我的人都只会想到两个词:老子、牛逼。

七九:…

嚣张

燕子恪把燕七放到坐夏居堂屋椅子上,没多停留也就回了抱春居去,还把燕七的鞋袜给顺走了。煮雨惊慌不已地跑进来就往地上跪:“姑娘,小婢错了,小婢原是看着放学时候还不见姑娘回课室,便想着去找姑娘,结果在靶场未找着姑娘,怕与姑娘走岔了,就又赶回了凌寒香舍去,谁知还是不见姑娘行踪,只得跑去书院大门外找咱们府上的马车,五姑娘便让小婢上车等,等了一阵马车忽然开动,小婢就以为姑娘已经上了五姑娘她们那辆车,于是就…就放心跟着回来了,谁想这一下车发现并没有姑娘,连忙去寻五姑娘问,五姑娘却说未等到姑娘,又说总不能为着等姑娘一人害得大家都回不了府,所以就先回来了…小婢急得没办法,又无法私自调用马车,只得去寻大太太,进抱春居门口时正遇见大老爷,大老爷问起,小婢便都说了,大老爷就让小婢先回来等…姑娘,小婢知错了,请姑娘责罚…”

煮雨她们这些下人也有下人乘的马车,上下学的时候和主子是分开乘坐的,难怪被燕五给忽悠了。

燕七把手一摆:“起来吧,别跪着了,这事不怪你,都是事儿给赶岔了。小九呢?”

煮雨没挨罚,开心地站起身揩了把吓出来的眼泪:“九少爷才一到家就让老太爷叫去外书房了,还使了人回来说晚饭也在老太爷那里吃,听说是老太爷在考较功课,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原来如此,这货还不知道她没到家的事。

“姑娘先吃饭罢,小厨房里还温着菜呢。”煮雨连忙道。

“不吃了,路上吃过了,”燕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去给我拿双鞋,再让烹云翻翻抽屉里有没有龙胆紫药水,我抹伤口。”

煮雨这才发现燕七脚趾被磨破的地方,惊慌地大呼小叫了几声,让燕七轰去拿鞋了,半晌鞋倒是拿来了,却没找着药水:“烹云去九少爷房里也找了找,亦是没有,少不得要去大太太那里领对牌,然后再去库里取。”

“算了,就这么着吧,明儿就好了。”燕七懒得费那个事,为了瓶紫药水,还得来来回回的跑,你当去库房取个东西是白取吗?库房里几千样东西,找这么一小瓶紫药水,人管库的不费劲吗?你不得给人小费吗?人愿意给你找那还好,人不愿给你找,随便翻两下说个“没有了”,你能怎么着?给着钱还得陪笑脸,何必呢。

二房在府里行事实则就是这么费劲,谁让当家的二老爷夫妇都不在府里呢,这要是换了燕五,一句话下去管库的就能一路跪着去长房给送药去。

燕七趿上鞋,去了净室洗漱,才一出来就见煮雨立在当屋等着回话:“姑娘,一枝送了些东西过来,小婢放在书案上了。”

燕七走到书案前,先就看见一只长方形的大匣子,将匣盖揭开,却见里面横陈着一张崭新的古筝。

筝?…哦,对了,教乐艺的秦先生让大家准备好筝来着,可这事儿只她们几个学生知道,一枝他们主子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盖上盛筝的匣子,旁边还有两个巴掌大的小匣,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两只小瓷瓶,长高的那瓶里是龙胆紫药水,圆矮的那瓶里是活血化淤的药膏。

活血化淤…燕七低头把自己从脚到头地审视了一遍,最后发现自己那只扣弓弦的手,大拇指处已经淤了血。

再打开另一只小匣,里头放着一枚骨白色的扳指。不是象牙不是白玉,不是水晶不是翡翠,只是一枚驼鹿角质地的扳指。

“驼鹿…角长大,色如象牙,以制射,盛暑无秽气,然黑章环绕,匀而不晕者,截数角不得其一,值数万钱。”

驼鹿角的扳指,在夏季手出汗的时候,驼鹿角中的角质蛋白会由汗液析出,扳指内壁产生粘性,均匀的血线可以增加透气性,久戴并无秽臭之气。

燕九少爷从老太爷书房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他姐已经睡下了,让人把煮雨叫到前面来问了问他不在时他亲生的那位自个儿在房里都鼓捣了些什么,然后就把煮雨打发了回去。

洗漱过后坐到书案前,铺开纸,蘸好笔,却只写了两个字:燕五。

笔意竟有几分凌厉。

燕七早上一睁眼,就瞅见煮雨一脸卧槽地进来回话:“一枝送了东西过来,姑娘是现在看还是中午回来再看?”

“拿进来吧。”燕七打了个呵欠,坐到床边回魂。

煮雨和烹云抬着口箱子进来,放到燕七面前打开箱盖,燕七看了一眼,然后也卧槽了:满箱都是鞋,各种鞋,各种颜色,各种用途,眼都花了。

“全是新做的呢。”煮雨稀罕地道。

“瞧,有家常穿的,有出门穿的,有下雨时穿的,有靴子,有单鞋,有缎子面儿的,有绫子面儿的,有粗布的,有细布的,有鹿皮的,有牛皮的——靴子最多哩!有旱靴、花靴、皮靴、毡靴、单靴、云头靴、鹅顶靴…”烹云噼哩啪啦一通清点。

燕七对着满箱鞋子愣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其中一双道:“雪青底子绣蒲公英的这双拿出来,我今天穿,云纹布靴那双带去学里。”

“姑娘,这靴子先试试看合不合脚。”煮雨一行往外拿一行道。

“不用了。”燕七就下床去了净室洗漱。

今儿又是请安日,才到四季居上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燕五姑娘正叽叽喳喳地给燕老太太讲述昨天她是如何被百里挑一地选为舞艺社成员的过程,打了帘子进去,见燕大老爷居然也在,坐在靠南窗的炕沿儿上,拈着盅子喝早茶。

这位今儿怎么没去上朝?

“大伯今儿休沐?”也才进屋的燕三太太便问。

当朝官员五日一休沐,这位前两天才休过啊。

“唔,同人换了一天。”燕大老爷也没说原因。

除却已去了书院的燕三老爷和习惯性懒床的燕四老爷,一大家子都到得齐了,坐下来边闲聊边等老太爷从书房练字出来,燕五姑娘还在不停嘴地讲述昨日舞艺社的选拔赛,搞得一众人谁也插不上嘴。

燕大太太看了眼燕大老爷,笑着轻轻在燕五姑娘背上拍了一下:“行了,大早起就只听你这张嘴了,去给你父亲续茶,让老太太耳根子清静清静。”

燕五姑娘只得意犹未尽地住了嘴,起身去给燕大老爷倒茶,燕老太太便对燕大太太道:“一家子正该热热闹闹的,没得一个个闷嘴儿葫芦似的像什么。”反正就是喜欢和媳妇对着干。

燕大太太笑着应了声“是”,当着丈夫的面,她才不会傻到和婆婆挑理。

“七姐这鞋子是新做的么?以前可没见七姐穿过。”燕八姑娘忽然笑眯眯地问向燕七。

府里头小主子们的衣衫鞋帽都是针线房按季节统一做,数量都是有定例的,你若想多做几身,不是不可以,各院自己的私库里若有布料,随你怎么做,而若没有想要的布料,就只能自己出钱买,公中是不会出钱满足你的私欲的。

燕二太太去边疆寻夫时走得急,收着自己嫁妆的仓库钥匙交给陪嫁过来的乳母保管,谁想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她乳母就患疾过世,几个陪嫁丫头也让燕老太太和燕大太太以种种借口要么配人要么打发了——婆媳俩的战火烧得满府哪里都是,二房也成了被争夺的领地之一,燕老太太甚至以“老二两口子不在,恐下头作乱偷了财物”为由将二房小仓库的钥匙收走,道是“待老二媳妇回来再来取走,免得生出事端”。

所以燕七并没有多余的布料可用,府里做什么她就只能穿什么,所以她脚上这双新鞋也只可能是自己出了私房钱买布买料请人做来的,所以对于主持中馈的燕大太太来说,燕七如此做为堪如打她的脸,这意思莫不是在嫌她苛待了她?又所以,燕八姑娘这句看似无心之言,既令燕七得罪了燕大太太,又令燕大太太落了个治家不周、待亲不慈的恶名。

心好累。燕七放下手中的茶盅,这一句话里夹着好几支箭,箭箭都比她射得准。

没等她应声,身边的燕九少爷忽然慢吞吞地开口了:“说到鞋子,我倒想起个笑话。我同窗那日得了个柠檬果,摆在炕几上当熏香使。他家里一个姐妹见了便惊呼:‘这是什么果子?怎从未见过?怎家里只你有,我却没有?’我同窗就说她:‘蜀犬吠日,吠所怪也。不过是外邦舶来的玩意儿,也当做什么稀罕事说嘴,难不成我得个什么东西还得向你报备?有空关心这些鸡毛蒜皮,不若多想着孝敬孝敬爹娘,亲手做上几双鞋子,没的总想着同人争长短,倒像是指摘爹娘不疼你似的。’我们听了便觉得好笑,那柠檬果黄澄澄的可不就像是日头,怪不得要说她蜀犬吠日呢。”

这笑话儿却是一点都不好笑,燕八姑娘直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骂她是狗呢,她能笑得出来?且这不但是骂了她,还有栽赃她抱怨爹娘不疼她的嫌疑——她爹娘是谁啊?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亲娘不是娘,嫡母才是娘,当着燕三太太的面,说她抱怨嫡母不疼她,那不是把她往刀坑里推呢么?!

这指桑骂槐的话毫无隐蔽性,然而燕九少爷就敢这么嚣张地说出来,她又能指望谁站出来帮她说话?燕大太太么?她刚才那话可不乏挑拨长房二房关系之嫌,燕大太太什么人,还能听不出她这点鬼心思,肯帮她圆场才是脑袋让门挤了呢。

燕三太太?开玩笑,做主母最恨的就是小妾和妾生子女,不借机发挥收拾她就已经算是她烧高香了。

燕老太太?又开玩笑,人就算再不疼二房的孩子,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庶孙女去驳亲孙子的面子。

燕大老爷?这位压根儿把她这边当空气,这会子正给自己亲闺女重新插头上的簪子呢。

燕八姑娘注定自取其辱,燕九少爷说完话就喝了口茶,招手把端痰盂的小丫头叫过来,茶水吐进去,好像就因为与她说话脏了嘴,这才要赶紧着漱漱口。

人就是这么嚣张,有种你过来咬。

燕八姑娘觉得难堪,可又有什么办法,庶女难为,不上赶着巴结好嫡母,将来去哪里寻好婆家好出路?她早就看出来了,只要能让长房不痛快,她嫡母就痛快,结果今儿没巴结好,撞到了铁板上,头破血流不说,兴许还真让三太太以为她平时对她多有抱怨…可恶的燕九!可恶的燕七!那鞋分明就是新做的,总不会是燕大太太贴补她的,她就不信这事儿燕大太太不会往更深处琢磨,且走着瞧!

燕八姑娘怎么想,满屋里没人在意,一大家子去厅里用了早餐,然后各自拿了书包出门上学。一出大门口,少爷小姐们齐齐呆住:卧槽谁批发了这么多马车?!一二三四五,作妖啊!

作者有话要说:【 锦绣小剧场 】

燕九:使小心眼儿和斗嘴什么的桥段真心没意思。

燕七:嗯,我也觉得,能动手就别吵吵。

燕九:动手打人么?

燕七:不,动手把微博微信企鹅里的她全都拉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