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浮现于闲梦之中,醒来时却不甘不忍昔日视若珍宝的一切竟会堕于这凡俗的荣权之争焚身自毁。
苏晋想,祖父之问,她大概要以一生去求一个解,而时至今日,她能做到的,也仅有尽力二字。
朱南羡疾步如飞地把苏晋带到离轩辕台最近的耳房,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一大帮子人,见他转过身来,忙栽萝卜似跪了一整屋子。
这耳房是宫前殿宫女的居所,未值事的宫女当先跪了一排,身后是一排内侍,再往后一直到屋外,黑压压跪了一片承天门的侍卫,其中有几人浑身湿透,大概方才跟着他跳了云集河。
朱南羡轻手轻脚地将苏晋放在卧榻上,然后对就近一个宫女道:“你,去把你的干净衣裳拿来,给苏知事换上。”
那宫女诺诺应了声:“是。”抬眼看了眼卧榻上那位的八品补子,又道:“可是…”
朱南羡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全是糨糊,当下在卧榻边坐了,做贼心虚地遮挡住苏晋的胸领处,又指着宫女身后的小火者道:“错了,是你,你去找干净衣裳。”
小火者连忙应了,不稍片刻便捧来一身浅青曳撒。
朱南羡命其将曳撒搁在一旁,咳了一声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王要…”他咽了口唾沫,“为苏知事更衣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一个也不敢动。
先头被朱南羡指使去拿衣裳的宫女小心翼翼地道:“禀殿下,殿下乃千金之躯,还是让奴婢来为苏知事更衣吧?”
朱南羡肃然看她一眼,拿出十万分慎重,道:“放肆,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宫女噤声,带着一屋子女婢退出去了。
正好先头传的医正过来了,见宫女已撤出来,连忙提着药箱进屋,却被朱南羡一声“站住”喝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门槛上跪了。
朱南羡又肃然道:“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
医正一脸惛懵地望着朱南羡:“回殿下,殿下方才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但微臣这…”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榻上躺着的,大意是他跟苏晋都是带把儿的。
朱南羡一呆,心中想,哎,头疼,这该要本王如何解释?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朱南羡只好咳了一声,更加肃然地道:“大胆,本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都是男的就可以不分彼此上手上脚了么,赶紧滚出去。”
此话一出,医正连忙磕了个头,与一帮子仍跪在地上尚以为能上手上脚的内侍一齐退了出去,临到耳房外时还听到朱南羡慎之又慎地再交代了一句:“把门带上。”
医正连忙将门掩得严严实实,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对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说:“张公公,十三殿下这是…”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看了他一眼。
医正一惊,一手往耳房指了指,又压低声音道:“可老夫听说,这榻上躺着的是京师衙门的一名知事啊。”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点了点头。
医正的下巴像是脱了臼,再问:“殿下样貌堂堂,品性纯良,怎么、怎么染上这一口了?”
张公公一脸晦气地说:“怎么染上的且不提,要论就先论陛下与太子爷殿下知不知道这回事儿,若知道还好,要是本来不知道今日又知道了,且晓得您与杂家为这榻上这位瞧了病,废了心,蒋大人还是想想咱们这胳膊脑袋腿儿还能余几条吧。”
医正听了这话,泪珠子直在眼眶里打转,心一横眼一闭,觉得不如撞死得了,当下就往门框上磕过去。
谁知脑门没触到门框,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医正一个失稳,倒葱似栽到了朱南羡脚边。
朱南羡咳了一声,这回倒没有摆谱,只垂着眸低声说了句:“瞧病去。”
卧榻特意布置过了,也不知十三殿下从哪儿拉了一张帘,将苏晋隔开。
像是为女眷探病,不能见其真容。
医正一边把脉,一边拿余光觑朱南羡。
自他进屋以后,十三殿下便一语不发地,端然地,笔挺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仿佛要努力摆出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歪的模样,可偏不巧,脸上却带着一丝微红。
待他的指尖甫一从苏晋的手腕上拿开,朱南羡便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医正道:“回殿下,苏知事的脉悬浮无力,见于沉分,举之则无,按之乃得,此乃气血双虚,久病未愈之状。又兼之操劳过度,伤及肝肺,实不宜再劳心劳力,能心无挂碍,将养数日,并以药食进补最好不过。”
朱南羡又问:“那她方才落水可有伤着根本?”
医正道:“哦,这倒没甚么,虽受了些寒气,好在殿下救得及时,微臣开个方子为苏知事调理调理也就无碍了。”
朱南羡这才放下心来,着医正写好方子,又命一干人等撤了出去。
耳房安静下来,朱南羡负手立于榻前,默不作声地看着苏晋。
天光被屏风挡去大半,自西窗灌进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晖如织的火色照在苏晋身上,将平日里疏离全然洗去,只留下三分温柔。
只可惜,眉头还是微微蹙着的。
朱南羡伸出手指,想帮她将眉心抚平,可指尖停在她眉头半寸,又怕惊扰了她。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和指腹有很厚的茧,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手,但依然修长如玉,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但苏晋不是,朱南羡想,他方才为她更衣时,看到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的已淡褪许多,有的依旧蜿蜒狰狞。
每一道,都看得他如骨鲠在喉。
朱南羡甚至想,那些征战数十年的老将士,身上的伤疤有没有苏晋多呢?
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
他从未想过她会是一个女子。
那种清风皓月的气质,连男人身上都少有,怎么会是一个女子呢?
朱南羡觉得自己的脑又打结了,他拼命解,可这个结却越拧越紧。
以至于苏晋一醒来就看到朱南羡立在榻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自己。
苏晋是在沉沉睡梦中忽然惊醒的,醒来的这一瞬,梦中种种一下全忘干净。
她猛地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身上已换过的曳撒,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目瞪口呆的朱南羡,当即翻身下地双膝落在地上,抿了抿唇角,只道了一句:“微臣死罪。”
朱南羡尚未从偷窥被抓的情绪中调转回神来,便被苏晋这大梦方醒就要自劾求死的壮烈胸怀震住,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我,这…唉,头疼…”
朱南羡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往卧榻上坐了,一看苏晋还跪在地上,想要扶她,伸手过去,再想起她是女子,又怕真地碰到她将她怠慢了。
左思右想,他只好又道:“你坐下。”一顿:“不是,你上来躺下。”一想更不对劲了,吸了口气道,“本王想说的是,你先躺好,让本王跪着。”
苏晋抬起眼,一脸诧然地看着他。
朱南羡觉得自己实是多说多错,不如身体力行,一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伸手自她腋下一提将她搁在榻上,自己拿脚勾了张凳子过来坐下,然后重重一叹,这才问:“你这样,可想过往后要怎么办?”
苏晋看四下清风雅静,朱南羡亦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心下一思量,道:“微臣只记得自己落了水,敢问殿下,是谁将微臣救起来的?”
朱南羡这才将苏晋落水后的事一一道来,又免了她的跪谢之礼,道:“也怪本王,慌乱之间也没瞧清有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不过依本王看,宫前殿的内侍宫女定是不晓得的,承天门的侍卫也应当没瞧见,就怕有两个跟着本王跳水又离得近的。不过你放心,本王会去料理好的。”
苏晋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恩不言谢。”又想起她落水前,想起晁清失踪的关键处,对朱南羡道:“十三殿下,那名叫张奎的死囚可还在殿下府上?可否借微臣一日?”
朱南羡皱眉道:“医正说你久病未愈,就是因为操劳太过,你先养着,有甚么本王吩咐人去办。”
苏晋摇了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拖一刻微臣都不能心安。”
朱南羡见她坚定异常,只好道:“好。”然后默了一默,抬手往卧榻一边的围栏上指了指,避开目光,十分尴尬道:“你先换上那个,等闲叫人瞧出身份。”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已、已拿火盆烘干了。”
苏晋侧目一看,竟是她的缚带。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夹杂着朱悯达一声冷斥:“那个孽障就是将人带到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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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看留言说,最近柳哥的戏份比较少。
这几章确实少,但并不是我偏向13,这个故事就是以女主为主线,以女主男一男二的视角写的,戏份少的以后会多,放在主角栏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20章
朱南羡看苏晋一眼,来不及多说甚么,当即背身将门抵住,短促道了一声:“快!”
苏晋会意,抬手将薄帘一拉,迅速褪下衣衫缠起缚带。
内侍没推开门,回禀朱悯达道:“殿下,门像是被闩上了。”
朱悯达冷声道:“撞开!”
两名内侍合力朝门撞去,只听“咔擦”一声,门闩像是裂了,两扇门扉分明朝内隙开一道缝,却又“砰”一声合上。
朱悯达微眯着双眼,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拿烛灯来。”
天光晦暗,云头厚得一层压着一层,为宫前殿洒下一大片阴影,朱悯达借着烛火,看清朱南羡闷声不吭地抵在门扉上的身影。
他冷笑一声,当即喝道:“羽林卫!”
“在!”
朱悯达道:“撞门!”
羽林卫的力道非内侍可比拟,四人合力撞过去,朱南羡终于抵挡不住。
巨大的冲力让他重心失衡,向前扑倒的同时带翻一旁的案几,妆奁落下,铜镜碎了一地,膝盖不偏不倚刚好扎在一片碎镜上。
朱南羡顾不上疼痛,朝苏晋看去,见她在门撞开的一刹那已将曳撒重新换好,这才松了口气。
朱悯达迈过门槛,当先看到的便是朱南羡渗出血的膝头,他的眸色越发阴沉,侧目盯了医正一眼,医正连忙提了药箱过去。
耳房内十分狼藉,卧榻前竟还隔了张帘子,也不知十三这混账东西都在里头干了甚么。
朱悯达径自走到苏晋跟前,冷冷地道:“苏晋?”
苏晋伏地道:“回殿下,微臣是。”
五年前,十三发疯大闹吏部是为了他,时至今日,竟然还是为了他!
看来此子是非除掉不可了。
朱悯达的声音已没有一丝温度:“羽林卫,将此人带出去,以祸主之罪杖杀!”
直至申时,柳朝明与六部尚书才从奉天殿退出来。
早朝过后,景元帝命七卿留下商议南北仕子一案,怎奈柳朝明竟谏言说裘阁老与晏子言罪不至死。这话非但触了圣上逆鳞,还累及六部尚书一并受了景元帝一通邪火。
末了,景元帝道:“柳卿年轻,褊心气盛,凡事瞧不长远,你且回去思过自省一月,不必再来见朕了。”
意示停了他一月的早朝。
七卿退出来后,并行至墀台,礼部尚书罗松堂头一个没忍住,埋怨柳朝明道:“你说你小子,平日像个闷葫芦,偏要在这节骨眼惹陛下不痛快。陛下怎么想,咱心里不跟明镜似的?这案子自打一开始,裘阁老的脑袋就已不在自己脖子上了,你还想给他捡回来缝上?北方仕子想讨的公道岂止是这一场科举?他们要的是圣心,陛下这正是要做给他们看!”
吏部曾友谅听了这话,嘲弄道:“罗大人此言差异,柳大人是甚么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那放在前朝,就是御史大夫,言官之首嘛,犯颜直谏乃是本职,我等被他累及也是本分。你罗大人心里不也跟明镜似的?这案子到底冤不冤,你心里没杆秤?怎么到了陛下跟前,就跟没嘴葫芦似了?”
兵部龚尚书大喇喇地“呔”了一声:“依老夫看,日后七卿面圣,咱七个先统一口径,省得一个惹了陛下,余下六个也跟着没好日子过。”说着,又瞪了一眼沈拓:“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他左都御史进言,你还跟着帮腔?你们是兄弟衙门,谁帮腔都可以,就你不行,你这样不是叫陛下觉得你二人合着起来给他老人家添堵么?”
沈拓轻飘飘道:“哦,那以后老夫不说了,都学罗大人,陛下问一句爱卿何见,咱们回一句,陛下圣心独|裁,英明至极,微臣五体投地,不敢再有妄言?那还要六部要都察院做甚么?全撤了得了!”
罗松堂不悦道:“哎哎哎,说柳昀呢,怎么扯上我!”
工部刘尚书是个和事老,见另几位尚书闹得不可开交,忙劝道:“莫吵莫吵,依老夫看,您几位说得都有理,柳大人犯颜直谏也没错。他年轻嘛,我们几个要多担待。不过话说回来,柳昀,老人家说的话你也得听。陛下乾纲独断,从来不是个听之任之的主儿,他老人家心里头有主意时,谁多说一句都是以下犯上,也就是陛下看中你,就停了你一个月早朝,要是换作老夫几个,怕是立马革职查办了。”
他说着一顿,又看了看身旁几位的脸色,都是黑黢黢的一副不痛快,随即展颜一笑道:“真不是多大事儿,要我看,龚大人说得对,以后咱七个面圣,统一统一口径,这一页就翻篇了。”然后用手肘捅了捅一旁一言不发的户部钱尚书,“老钱,您觉得呢?”
钱之涣嘿然一笑道:“随意,老夫就是个管国库钥匙的,只要论不到银子上头,您几位出主意,老夫跟着放炮就行。”
此言一出,难免有一点“自扫门前雪”的意思,六部尚书其心各异,都不搭腔了。
他七人在墀台上说话,赵衍与另几位大臣就在台下等着,不敢上前。
大随不似前朝,皇帝下头,还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景元帝是开国君王,自罢黜中书省,废了平章事(注1),便将六部与都察院直接归到自己手里。
这七位正二品大员正是最接近皇权之人(注2),其他的一品少傅少保,不过是些虚衔儿罢了。
柳朝明看到赵衍神色焦急地等着自己,跟六部尚书一揖作别,来到墀台下首:“怎么了?”
赵衍垂首略一犹疑,抬眼盯住他道:“我跟你说,你可别急,是苏晋出事了。”
柳朝明一怔,当下一语不发地疾步往都察院走去。
赵衍撵上几步,拽住他道:“我不是跟你说了莫急?”一顿,往宫前殿的方向指了指:“是这头。”
柳朝明眉心紧蹙:“怎么回事?”
赵衍重重叹了口气,道:“要说,这事还该怪你我。”说着,把苏晋如何出的事,如何落了水,又如何到了宫前殿一一道来,末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将人安插到都察院来。眼下太子殿下看十三殿下又因为苏晋里里外外折腾,听说还受了伤,一怒之下要将苏晋杖杀。我来就是想问问你,这事要怎么处置,我这头已经吩咐钱三儿彻底清查都察院,找到那送药的内侍,你这头先有个准备,等太子殿下问起,也好有个交代不是?”
柳朝明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他甚至来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道了句:“先救人。”便往宫前殿的方向走去。
赵衍愣了一愣,这回却没能拽住他,只好跟在一旁快步走着道:“你是没想明白还是怎么着?昨日你在詹事府烧策论,太子殿下已卖了你一个情面。今日苏晋是真触到逆鳞了,你若还想救他,就是跟东宫买一条人命!目下太子与七王势如水火,都察院从来两不相帮,你欠下这样的人情债,可想过往后该怎么还?你是左都御史,位列七卿,倘若夹在吏治,皇权与储君之位的争斗中心,日后当如何自处?”
柳朝明的步子丝毫也不带停顿:“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赵衍沉了一口气道:“柳昀,我知道,你是一个将承诺看得比千金还重的人。当时老御史让你保住苏晋,你没保住,至今觉得有愧于心。可那又怎么样?吏部那群的王八蛋在咨文上写着松山县,却又把苏晋带去旁的地方,那年你为了践诺,一人离京去找他,一找就找了大半年,这该算把情还上了吧?若还不成,昨日你为他烧了策论,这又算不算另一笔债?十三殿下未必保不住苏晋,你若去跟东宫买命,才是把自己送进火坑!”
柳朝明脚步一顿,垂眸道:“必践的诺,才叫作诺,否则与戏言何异?何况,我并非因为老御史的托付,才去跟东宫买命。”
他顿了顿,眼前忽然闪过苏晋一身染血还跪着说“有负所托”时自责悲切的眼神,轻声道:“他确实值得竭力保全。”
六名羽林卫合力将朱南羡押倒在地,分别遏住他的手脚与脖颈,又拿布巾堵了他的嘴,这才令他不再动弹。
朱悯达看着自己双眼布满血丝还在竭力想要挣扎的皇弟,忽然有些惶恐,怕长此以往,十三会毁在这个叫苏时雨的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