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靖关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内郡之路。
崔铉身上衣裳陈旧,肘部还有磨损留下的毛痕, 坐在前头驱车, 菩珠看在眼里, 这几个晚上,趁着落脚在沿途驿置的功夫, 和阿菊一道赶做了两件衣裳, 此刻离别, 把包袱交给崔铉道:“里头有两件换洗衣裳,是我阿姆这几个晚上特意为你赶制的。往后你保重, 若有机会来京都, 记得找我叙旧。”
崔铉望了包袱片刻, 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帮我向阿姆道谢!”
菩珠笑着点头。
他拿了衣裳便朝马匹走去, 走了几步, 停下,身影顿了片刻,缓缓回头, 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见他朝自己走了回来道:“我私下去寻杨都尉,求他准许我为你驾车送行,他起先不答应,说太子看重于你, 怕我鲁莽,万一惹事, 我求了许久,他才答应。”
他一顿, 凝视着她:“你也喜欢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迟疑,颔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
崔铉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别忘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后无论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话,记得找我,我会帮你做任何事,包括杀人,任何你想让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了诚挚,却又充满阴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两种感觉在这句话里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却是那么的自然。
他说完,转身便去,上了马,将她给的包袱挎在背上,纵马很快疾驰而去。
菩珠目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转身登车,继续上路。
她乘坐的公车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马所驾。河曲马温顺稳静,持久耐劳,非常适合长距离的挽车之用,在军队中也被用作载重的马匹。每到一驿,视情况更换。
她享受到了帝国公车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车也不过如此。
皇朝立国至今,只有一次超越这种等级的例外,当时安排六驾,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长公主出塞和亲的那一次。
从靖关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计,也要大半个月。钦使想早些到,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晓行夜宿赶路,不但提早抵达,比起前世走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缩短了几日。
他们将从京都西的永乐门进,因为想要赶在今天入城,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当车马冒雨终于来到皇城的西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
平日城门戌时关闭,今日离戌时还有一刻,钦使差人去唤门,那人回来,哭丧着脸说,因太皇太后大寿将近,为保证大庆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门便提早半个时辰关闭。
“你没报上咱家的名字,说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这钦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宫中地位颇高。
“小的说了公公您的名号,那些军汉非但不听,还说沈将军下过严令,天黑后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亲自上去受检呢!还说昨夜,长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样拦在外头!”
钦使勃然大怒,但听到“沈将军”三字,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所谓的“沈将军”名叫沈旸,不过二十七八岁,便做了南司十二军的将军,主皇城防卫之责,是如今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当红权势人物。
他也是内府令沈皋的侄儿。沈皋便是如今宫中宦官的头目,也是这钦使的上司。
钦使深知沈皋在宫中的地位,说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人也不为过。
有那样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沈旸的气焰一向压人,何况现在又拿了这样的令箭,钦使也不敢发怒,想了下,忍气吞声,让菩珠在车里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车,亲自去往城门口交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马车车厢的棚顶上,发出窸窸窣窣不绝于耳的敲击之声。
每年的这个时节,京都的天气总是阴沉多雨。记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个雨水天,但因为是白天,顺利入了城,倒是没遇到这样的阻拦。
菩珠微微开窗,望向前方的城头。
暗沉的天空,淅沥的雨水,城头一排垛墙延伸出去,望不到边,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风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闭窗防止雨水斜飘入内,看见就在距离她不远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还冒雨站了一拨看起来似乎刚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们带着十几匹马,菩珠一开始以为是队马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错了。
驱马的是七八个装束像是来自边郡的杂卒,当中另有一男子,虽是一身寻常布衣,但却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杂在人中,隐然一种剑藏鞘中之感。
这人侧对菩珠,稍有些距离,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线昏暗,菩珠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觉是个中年人,但两鬓却已斑白。
雨水很快将人淋湿,他近旁的人纷纷以手遮雨,焦急低声抱怨,独他依然面向城门,狂风斜雨,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方才看到这个中年人的侧影之时,菩珠便觉眼熟。
雨也随风很快变大,这人似乎爱惜他身边牵着的那两匹额头生有白色弯月纹的马,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
近旁一个杂卒见状,忙也跟着脱了衣服,仿他样子披在了另匹马上。
衣服本就湿了,根本无法为马挡雨,男子不顾自己发间雨水滴落,抹去马额上的一片雨水,抬头再次看向城门,眉头微皱。
就在他抬头的这一瞬间,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种激动的跳。
这辈子刚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没这么剧烈过。
是姜毅!
居然是他!
虽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时候曾见过他,但他的脸容和身形,她至今没有忘记。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比她幼时印象里的那个威武战神看起来要沧桑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但她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知他怎会在这个时间也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来他也曾在这个时候来过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来了。
为作太皇太后大寿之用,总管天下马场的太厩,从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献骏入京。
帝国那三个位于边郡的马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先后陆续献了几次的骏马,除了路上因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后大约到了将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马场,还单独送来了一双白眉宝马,据说是汗血宝马的后代,极其神骏。
本来也就只是一双宝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记住,是因为大寿那日,姜氏亲自选定了这一双马,用作她从蓬莱宫起驾至长安宫接受百官朝贺的凤车之驾。
菩珠以前只听人说,那双宝马来自上郡马场,但从没人提过,是谁护送宝马入的京,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据说姜毅对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他为贺姜氏之寿,亲自送宝马入京,这并不难理解。哪怕根据前世来看,他似乎只将宝马送到,随后便回了上郡,并没有参与贺寿。
一个送马之人而已。但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过车窗,菩珠看着昔日大将军平阳侯的侧影。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斑白的鬓发间渗出,沿着那张坚毅的面容滚落下来。
她迅速推开车门,命人将车中备着的用来防备路上大雨斜渗入窗的油布送去给他,为宝马遮雨。
随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马,莫名其妙,但还是遵命,奔了过去,将油布递上。
菩珠见姜毅略一迟疑,回头望了自己这边一眼,随即接过,覆在那两匹宝马的背上。
她关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听到一道声音从车窗外传入。
姜毅护好这两匹他平时照顾极是周到的宝马后,迈步踏着地上积水来到车畔,恭声道:“多谢足下慷慨赐物,姜毅不胜感激。足下可否留个名,待我将马匹交给太厩的人,便将东西送回,原物奉还。”
菩珠压下自己激动的心跳,隔着窗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时候,曾有幸见过您的面,方才认了出来,想着您可能有所需,这才贸然叫人送了过去。我幼时曾听家父谈及大将军的威名,家父说他出使西域之时,还曾得过大将军的护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见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当您如此谢意。况且也非贵重之物,您用完,随意处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来还我了。”
窗外静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过车窗缝隙看了出去,见姜毅立在雨中,视线望着自己这边,神色显得很诧异,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心比方才还要激动。
没想到,来到京都的第一天,还没进城,在城门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一个人!不但遇到,还让她顺利地和他搭上了话,给他留了一个至少不会是坏的印象!
原本因这坏天气,加上赶路疲乏,心情有些沉闷,而现在,她瞬间就又恢复了精神!
这是否是一个吉兆,预示着她这辈子的人生将会心想事成,圆圆满满?
第22章
前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钦使终于回来了, 随从紧紧跟在他的后头,帮他撑伞挡雨。他阴沉着脸,显然交涉虽然成功, 但过程应该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 终于回到车前, 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 随即命人跟着自己准备入城, 一脚踩上摆地上的小马扎, 一边要上他的车,忽然这时, 看到了雨中还站在一旁的姜毅, 脚步一定。
姜毅离开京都被贬到边郡马场, 已经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算短。似这两年, 那些刚入南司的年轻士兵,包括这永乐门的一群守卫,提起前南司将军姜毅, 自然人人知晓,但人若真的站在他们面前,却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钦使却不一样。
他在皇宫里已经行走十几年了,姜毅当年声名何等显赫, 他怎么可能没见过?突然见他现身在了这里,虽衣着与平民无二, 面容沾染风霜,两鬓更是早早白发, 但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脚,一个勾绊,后面的人也来不及扶,只听他“哎呦”一声,“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顿时满身泥水,惨不忍睹。
随从慌忙来扶,钦使却还坐在泥水地上,失声道:“大将军?你何时回的京!咱家宋长生!当年大将军得胜归来,先帝赐赏,还是咱家跟着一道送过去的!”
姜毅对这个宦官略有印象,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这时他的身后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声问前方那几个正在开城门的守卫:“都等了这许久!太厩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有无消息?”
天子脚下守卫,怎瞧得上这几个从边郡远道风尘仆仆赶马而来的杂兵,讥笑道:“这也叫久?告诉你,前两日胶东郡送贡礼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进去的!等不住就别等,怎么来的怎么回!”
副手脾气火爆,若不是怕给姜毅惹事,当场就要冲上去干架了。对面几个守卫却不依不饶,见他怒目圆睁,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来!不来便是妇人!”说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听命于姜毅时,上下纪律严明,怎可能出现如此的场景?
钦使宋长生是亲眼看着南司十二卫这两年变得骄横欺人,看了眼姜毅,叹一口气,又低低地骂了句狗仗人势,自己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狼狈地擦着满身污泥。
姜毅已经走了回去,压住副手的肩,朝他摇了摇头,回首望了眼城门,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时也停不了,人恐怕不会这么快来。我在这里再等等,你们先带着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还是我留下来等!”
“我留下!”
众人虽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纷纷开口,争着要在这里等。
姜毅道:“你们不识太厩的人,也不知他们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们先回去!”
“牧监令不走,我们便也跟着等!”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道。
“什么人吵吵闹闹?当这里是闹市?”
突然这时,城门里传出一道呵斥之声。
这声音……
菩珠就算再死个十次活过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就是前世那个后来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伙同谋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脖子送了命的狗东西!
坐在车里的菩珠目光充满厌恶,透过车门的缝隙,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
沈旸高鼻深目,脸容消瘦,肤色带了点病态般的苍白,此刻面色阴沉,未披雨蓑,头上只戴着一顶雨笠,手中握着马鞭,停马在了城门之下,盯着外头的那拨人马。
太皇太后大寿将至,沈旸最近经常亲自巡逻城门,西门卫令见他来了,忙上到马前,禀道:“回将军,是边郡马场来的,说是送贡马,太厩的人没来,他们就和我们吵吵嚷嚷,没想到惊到了将军,小的这就赶他们走!”
卫令禀完,转身就吆喝手下去赶人。
沈旸望了眼外头站在雨帘里的那道身影,迟疑了下。
“等等!是哪个马场来的?”
“说是上郡马场。”
沈旸又望了一眼对方,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泞,朝对面快步走去,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来竟是姜大将军!大将军何时来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莫非是和我见外了?”
姜毅望着走来的沈旸,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勿客气。姜毅早不是大将军了,牧监令而已。这回逢太皇太后大寿,接到上命,送宝马入京。这两匹马金贵,平时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遥远,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过来,求个放心。”
沈旸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转过脸,面色再次转为阴沉,朝着手下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竟连姜大将军也敢拦?为何不让入内?”
那卫令和后头的守卫早惊呆了。
姜毅获罪入狱的那一年,南司十二卫里他原来的高层亲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这群西门卫兵,恰也是这两年才进的,只听说过姜毅的名,却不知道他的样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道是个普通的边郡牧监令。
此刻见沈旸如此怒气冲天,卫令慌忙辩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称是送寿礼和贡品的人马到来,他们也没提及大将军的名,小的这里人手有限,一时没有照应到。且照规矩,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旸一鞭子重重抽在了卫令的脸上,顿时留下一道血痕。
“还敢狡辩!”
鞭子如雨般不断夹头夹脑地落下。
卫令吃痛,不敢再说话,捂住脸急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
姜毅道:“立了规制,便当执行,我等等无妨。原本最好白天来的,这个时辰确实不便。可否劳烦他们再去问下太厩丞,何时可来接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来。”
沈旸这才作罢,命卫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转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监令了。当真不进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脚在便桥驿便可,不必入了。”
便桥是西来方向进入京都的一座必经之桥,附近有送别亭,也有一个驿置,距这里五六十里路的样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强了。委屈牧监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难得来趟京都,多留些时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沈旸打着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别,转身进去了。
钦使宋长生见他说完了话回来经过身边,眼睛扫了眼自己的满身泥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雨水天实在惹人厌烦。方才非得要我自己过去受检,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过去,回来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将军笑话了。”
他这话细听,暗暗夹枪带棒的,沈旸盯了他一眼,扭头看了眼路上这辆门窗紧闭的马车,淡淡道:“车里可是接过来的菩公孙女?”
钦使点头:“正是,从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没听她喊一声累,就是为了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小淑女孝心难得。”
沈旸并无多大兴趣,再次瞟了眼门窗深闭的马车,便径直进入,骑马扬长而去。
菩珠的马车跟着钦使也入了城门,往今夜落脚的驿置驶去。
身后,城门在马车进去之后,缓缓关闭。
菩珠忍不住从车窗探头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还立在路边等待着,远远望去,犹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门口这一番折腾下来,待进到城中,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大雨,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但道路两边却是万家灯火,远处,那座高耸而雄伟的兰台,因了姜氏寿日的缘故,已经提早挂满一只只红色的灯笼。
夜色幽深,雨水潮润,灯笼的光晕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灯火闪烁,一片迷离。
菩珠住的地方位于崇业里,靠近皇宫,是京都最大,条件也最好的一个驿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员或者外邦王子和使节。钦使宋长生方才在城门外沈旸那里吃了个敢怒不敢言的亏,但到了这里,自然不一样,被奉为贵人,驿丞唯命是从。
菩珠被安排住入后院的一间小院里,有围墙,地方虽不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屋中所需的各种器物也一应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间厢房。
安顿好菩家小淑女,钦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进宫复命去了,明日会有宫中女官过来教导她规矩,学好之后,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宫,她接受恩赏。
他临走前,阿菊送他,趁着周围无旁人,递上一只囊袋,以表对他一路照顾的谢意。钦使摆手,正色道:“菩公忠义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荣幸。”说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来后,整个人放松,加上路上也确实疲倦,躺下后想了一会儿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着女官来教自己规矩。
第23章
巳时, 宫中尚仪局的司赞女官带着随从来到驿舍。
菩珠净手敛容,跪坐案前,接受对面女官的教导。她说什么, 自己便称是, 与前世无二。
小淑女如今虽失怙孤身, 看似无依,但菩家既然得以平反, 菩公正名, 今上还特意召她入京, 以菩公当年的名望和今日的人心,显然, 菩家这个唯一的血亲后代恩泽在望, 她又恰在适婚之龄, 京都多王侯子弟,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一桩富贵姻缘落到她的头上。
女官心中了然, 又见她态度恭敬, 温顺文静,更是满意,将需要让她知晓的礼节细细加以教导, 又亲自示范,无一遗漏。实在是繁文缛节,竟费了一天的功夫,傍晚才毕。女官吃了杯阿菊奉上的谢茶, 笑着称赞了小淑女几句,回宫复命, 临行前,让她耐心等待。
前世是在菩珠抵达京都入住驿置三天之后, 获得了孝昌皇帝的召见。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安排。菩家女儿长途而至,需要休息和预备,皇帝更非闲人,日理万机。
这辈子,菩珠估计应该也是这样,所以并不焦虑,更无担忧。
她只需等着入宫去见皇帝,再接受皇帝给的赏赐,让天下人都知道,菩家人对皇帝是如何的忠心不二,感恩戴德。
这是一个必须有、也非常重要的仪式,有了这个仪式,这场吸引无数人目光的“为菩猷之复查冤情正名”案,才能算是完美的结束。
她昨夜入城落脚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但目下,她人既然已经到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的。
就像前世一样,她准备接下来的两天哪里都不去,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驿舍里等皇帝召见。
没想到次日一早,皇帝的召见令未到,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阿势必怀卫小王子。
他比菩珠早动身,入京已快一个月了,吃遍皇宫美食,也把各处风景名胜游玩得七七八八,刚开始的兴奋和新鲜劲过去之后,这几日渐渐无聊了起来,终于想起菩珠,正想着她怎么还不来陪自己玩,昨夜便在蓬莱宫里听到女官安排过几日太后宣见菩家女儿的事,顿时兴奋万分,要不是入夜宫禁,外祖母不许他出去,恨不得昨夜便立刻见到她的面。今日天亮醒过来刚睁开眼睛,就命人送自己出了宫,直奔她所在的驿置而来。
小王子居然这么快就找了过来,菩珠有点意外,但看到他也挺高兴的。
阿菊很喜欢这个热爱吃食的卷发蓝眼小王子,笑眯眯地摆上吃食,小王子就坐在一旁,两只肉手左右开弓抓着食,一边吃,一边和菩珠说着自己到京都后的各种见闻和趣事。
他说自己住在外祖母的蓬莱宫里。外祖母非常非常喜欢他,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要不是他太重了,外祖母简直都要抱着他不肯松手了。
怀卫说起这个的时候,十分得意。又说皇帝对他也非常非常好,封他做了骐国王,把河东最富庶的那个郡的食邑都给了他。反正现在他非常非常有钱,可以躺在上头睡大觉的那种有钱法,并且慷慨表示,如果她没钱,自己可以考虑分一半给她。
讲完自己是如何受宠之后,小王子又向菩珠推荐他玩过的地方。
城北的禁苑……没意思!
城东的安国寺牡丹……一般般。
城西的太苑……凑合。
小王子强烈推荐城南坊市,那里可太好玩了,密密麻麻全都是贩卖天下货物的铺子。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那里都能买的到,你想不到的,那里也能买的到。除了铺子,还有热闹的斗鸡场、万人追捧的击鞠赛……
小王子讲得连吃也忘了,眉飞色舞,口水横飞,力邀菩珠今天跟自己去南坊市玩。
菩珠当然不会去。笑眯眯地听他讲完,婉拒,说自己刚到京都,有点累,随后便打听起了她关心的李玄度。
她记得前世他似乎比自己晚到了几日。似是朝廷此前一分为二派去镇压天水王的那一支由广平侯韩荣昌统领的人马,并不像河西那样顺利,出现点问题,天水王的叛军窜入相邻的他的西海郡,他紧急回去处理事情了。
果然,小王子说:“他啊,他还没来!我们快到的时候,收到消息,说西海郡出了事,他就跑回去了,我是跟着我的太子侄儿进的京。没关系,他不来最好,我才不想他呢!我现在有了个好外甥……”
好外甥仿佛和他心有灵犀,说到就到。小王子这头刚提了一嘴,外头就传来一把男子亲亲热热的唤声:“小舅舅!你可在里头?”
怀卫眼睛一亮,转向菩珠喜道:“这不,我的好外甥到了!”
伴着一阵脚步声,门槛里踏进来一只黑面皂底靴,一个十八九岁面黑体胖的青年男子一臂架了只青条子隼,一脚跨了进来,乐颠颠地道:“小舅舅,昨日我新得了这只青条子,已经调教好了的,能听人话,昨日就想找你玩,一早听说你来了这里……”
他的两只眼睛落到了对面菩珠的脸上,停了下来。
怀卫指着这个一身华服的黑胖青年对菩珠得意地道:“他就是我的好外甥!你没来的这段时日,亏的有他伴着我到处游玩!他姓韩,叫韩赤蛟!”
“她……她便是菩公孙女,菩家小淑女?”韩赤蛟终于收回目光,扭脸问怀卫。
怀卫点头:“可不是嘛!我听说她昨日到,一大早就来这里找她玩!”
韩赤蛟又看了她一眼。
最近这一两个月,若说菩家那个如今唯一仅存的孙女成为了京都豪门权贵们最瞩目的一个焦点,绝不为过。
照这个态势估计,等菩家小淑女入了京,皇帝必不吝赏赐。又传言,菩家小淑女还待字闺中,显而易见,谁若娶到她,必会沾光,皇帝提拔她的夫君以表恩宠,水到渠成。
这位韩世子平日往来的都是斗鸡走马之辈,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便是菩家孙女,还曾打赌,他们当中谁若最后娶到了她,剩下的人便甘拜他最大。
韩赤蛟本也不大在意。
他母亲是长公主,当今皇帝就是他的亲舅舅,不至于稀罕那点裙带利益。但他是个爱凑热闹出风头的人,今日去找小王子,一听说他去看昨晚刚到的菩家孙女,便有点好奇,想先看看她模样如何,此刻一见,心动不已,又想起那帮友人的赌约,转身就把胳膊上的青条子转给外头的随从,自己飞快跑了回来,站在门槛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朝着菩珠拱手:“在下韩赤蛟。我母乃是上阳长公主,当今皇帝陛下的亲姐姐,我父乃是广平侯。早就听闻菩小淑女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韩赤蛟,菩珠是想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上阳长公主和广平侯韩荣昌的儿子,侯府世子。前世怀卫后来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在李玄度离开京都之后,怀卫被他带出去玩的时候溺了水。
菩珠没搭腔。
什么早就听闻美名。要不是这个天雷劈得巧,她在河西蹲到老死,大约也没人会记起她。
韩赤蛟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冷淡,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
生的美不说,若是能娶到她,还能在众人面前显摆,莫说她态度冷淡,便是当面啐了他一口,他都不生气。
韩赤蛟拱手毕,笑嘻嘻道:“小淑女刚来京都,想必于风土人情还不熟悉。安国寺有一株百年龄的老牡丹,今年不但花开得久,且竟挂枝一千二百朵!我方前两日刚去赏过花,心想怎的今年与往年不同,开得竟如此好?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就是因了小淑女的缘故!你若得闲,我今日便可作向导,引小淑女前去赏花。小淑女若是不喜人多,我叫老和尚闭了山门谢客,就只候你一人!”
菩珠淡淡道:“我对赏花没兴趣。”
韩赤蛟眼睛都没眨一下:“对对对!我昨日后来又想,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年年如此,怎的如此多的蠢男愚女非要凑堆跑去看?还不如去看击鞠。小淑女你可知击鞠为何?京都如今最时兴了,连我的太子兄弟都是个中高手。我是不敢号称第一,但第二第三,绰绰有余。小淑女你若有兴趣,我引你去击鞠场,教你骑马击鞠,免得万一日后你和女伴同玩,若是不会,恐怕要遭她们笑话……”
小王子在旁越听越不对劲,东西也不吃了,一把丢下,朝着门槛外正极力游说的乖外甥走去,示意他跟自己来。
韩赤蛟忙朝菩珠点了点头,让她稍等,转身跟着小王子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院子外,追上去问:“小舅舅你何事?别耽误我和小淑女说话!”
小王子和“好外甥”本来就是因为“好吃”而迅速地走到了一起,此刻翻脸,速度也是如同翻书,冷冷地道:“你想做什么?她……”
他差点说出“她可是我日后的王妃”,话到嘴边,想起李玄度那日的威胁,急忙憋了回去。
“……她可是我的好友!你敢勾她,我就和你绝交!我没你这样的外甥!”
韩赤蛟一愣,先哄道:“行行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勾她了,成不?”
小王子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韩赤蛟指天发誓:“当真当真,我要是哄你,就让我阿爹出师不利,吃个败仗!”
可怜广平侯韩荣昌,在天水弄得灰头土脸,此前靠着匆忙赶回去的李玄度才救了难,没想到自己京都里的儿子还这样在背后诅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