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任务只是把他活着带回去。至于他的那些伟大构想,也会随着他的离开而消散。你不必担心,只需要告诉我们地点就行。我们会自己把他带走,不让你为难。”

男人忍不住再次打量眼前的男女,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可靠的气息。耳畔是爱人沉重的呼吸声,他终于说出了那个秦瑞铖置身的废旧矿洞的地址。

秦亦峥朝他微微颔首,“你的女朋友,最迟明天,就会有人来替她做全面的检查,并且确保她的预后良好。”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一名医生,在希波克拉底面前宣誓过。以及——”秦亦峥低头在阮沅的额上轻轻一吻。

秦瑞铖被关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秦亦峥和阮沅找到他的时候,他眼镜的鼻托掉了一只,斜斜地挂在脸上,脸上也没少挂彩,身上穿的衬衫已经看不大出颜色,精心打理的发型早也不复存在,尘土使得他的头发呈现出一种老年人的花白,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看见秦亦峥,秦瑞铖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哑着嗓子喊道:“亦峥,你们来了,快点把我从这个鬼地方弄出来。”

秦亦峥上前给他解开绳索。秦瑞铖眼见着将他束缚得难以动弹,怎么挣扎也挣不脱的绳索到了秦亦峥手里,没有二十秒便解开了,不由啧啧道:“还是你厉害。”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过来谈生意,没想到遭了这些黑鬼的毒手……”

“林阿姨都和我说了。”秦亦峥淡漠地打断了他的自说自话,“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回去,如果你安安心心地回美国,权作没有来过这儿,我也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你素来厌恶和嫉恨的人又一次把你从险境里救了出来,那稀薄的一丝感谢在逃脱升天的那一刻已经走了下坡路。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育你,他寡淡的表情在秦瑞铖的眼里格外刺眼,仿佛是无声的蔑视。

秦瑞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烧着一团火。他的“父亲”是私人武装头目、是军火商,他是别人嘴里的大公子,是秦大少,可实际上呢,他只是一个坐拥宝山的穷光蛋,只要秦林恩动动嘴皮子,他就得拱手让出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没有人会甘心这样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发展自己的势力,只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敢相信自己身边那些人,那些人真正信奉效忠的从来只有秦林恩,他是一个惜命的人,所以他得和那些俄罗斯毛子合作,可是莫傅司那条毒蛇居然摆了他一道,半途把人撤走了,害他身陷囹圄。这些南非人在秦瑞铖眼里,大概就和原始土著差不多,如同格列佛游记里的耶胡,只配做他这样高等人的牲口。如果就这样被低级的生物弄得灰头土脸,简直是毕生的耻辱。

他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这些黑鬼已经开始闹罢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小半,他要哄着眼前这个杀神,让他再在这边待几天。

于是秦瑞铖呻吟着艰难地站起来,有气无力道:“我可能需要休息两天才能动身,这几天实在是遭罪了。”

“我可以给你检查一下。”秦亦峥上前一步。

秦瑞铖脸色一僵,他忘记眼前的杀神差点就是医生了。当下只好打了个哈哈,说了句不太高明的黄段子“还是不要了,弟妹还在这边呢,咱哥俩摸来摸去的不像样。”

阮沅双手环抱,好整以暇道:“没事儿,在医生眼里人就是个两脚兽,没有什么公母男女。”

秦瑞铖假装没有听懂她话语里的讥诮,四下环顾道:“对了,还有我的同伴,得把他找到,不然我也没法向他家里人交待。”他以为秦亦峥是偶然找到这里的,便想借着信息不对等达到留下来的目的。

阮沅看着这位精英卖力地表演,觉得秦大少一定和他那位名演员准岳母颇有共同语言。

秦亦峥无意与他兜圈子,直言道:“大哥,你应该记得,父亲不允许我们涉足矿业。秦家本来做的就是捞偏门的生意,不必再做这些伤阴骘的事。”

秦瑞铖却被这句话激怒了,此刻他的城府容忍不了便宜弟弟抬出他们伟大的父亲。

“对,他是说过,任何珠宝玉石的矿场、产出地,总是伴随着血汗和眼泪、人性与暴力。可是卖军火又比搞矿业好多少?难道他老人家卖出去的那些热兵器是去帮忙脱贫致富的吗?工会想要得到对他们最有利的劳资协议,但是他们知不知道底线在哪里,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不是我在挑动矿工闹事,是他们的不甘心,这才是一切的根源。只有工会和矿工逼得矿业公司受不了,我们才有可能把机械送进这片土地上来。”

说到这里,秦瑞铖眼睛里满是热切,按住秦亦峥的肩膀:“我们做过市场调查。现在绝大多数矿点是在亏本经营,全球黄金生产商的平均全部维持成本达到每盎司1314美元,比金价还高,这些矿工还成天盘算着涨薪水。如果引进机械作业,就可以大幅裁减人员,即使这里的电价高,依然可以缩减成本实现扭亏为盈,每年毛利润能达到40%,怎么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弟兄两个可以携手……”

阮沅看着在“天使投资人”面前夸夸其谈共绘蓝图的“创业者”,有些厌倦地打了个哈欠。

秦亦峥打断了秦瑞铖继续给他画饼。

“我的任务只是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愿意坐下午的航班回美国,我保证守口如瓶,当做你来这里度了个假;如果你不同意,我只好打电话给父亲了。”

秦瑞铖打了个寒噤,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半天才咬牙道:“好,我回去。希望你们信守承诺。”又特意看向阮沅。

阮沅戏谑地笑了笑:“只要您的两只脚踏上美利坚的土地,谁也不能说您来过这儿,贵足不会踏贱地呐。”

和林菱交接妥当,当日傍晚,秦亦峥把秦瑞铖送上了飞机。

第73章 月色温柔(1)

回到纽约后,秦瑞铖只给养母林菱打电话报了平安,便窝在自己的公寓里养伤,毕竟这脸上的青紫可不是胡诌两句磕着碰着能打发过去的。

他正对着镜子查看脸上伤口的恢复情况,放在一旁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提醒他收到一封邮件。

秦瑞铖扶了扶眼镜,小心翼翼地给脸上涂了有助于伤口复原的面油,这才点开了邮件。

是一条音频信息。一阵沙沙的噪音过后,秦瑞铖听见了父亲秦林恩的声音。

“我先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呵,你大哥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天衣无缝。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你大哥的能耐配不上他的野心。”

“由着他胡闹,不知道带累多少人。”

秦林恩语气里的疲惫,听在秦瑞铖耳里,是对着亲生儿子才不吝啬的和软;他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和秦家父子长得并不像,虽然他也算长得不错,可是若是细看起来,那父子两人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比他要精致得多,配着如出一辙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的神情,那两个人,才是造物主精雕细琢出来的,而他,其实不过是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罢了。

他也曾经充满孺慕地看着他,在少时的他心中,父亲无所不能,他多少次在作文和演讲里表达我想成为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门门得优,事事争先,也换不来秦林恩的展颜;后来成年了,无论他怎么开疆拓土,他的父亲依旧还是淡淡的,仿佛没有什么值得他掀开高贵的眼皮,多看一眼。

他的养母曾经劝慰过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感情内敛不善表达的人,横竖后来他发现秦林恩对谁都是一副疏离冷淡的样子,便也淡了那份心思。只想着日久见人心罢。

可是他对他的亲生儿子,对顾倾城给他生的儿子原来也会这般苦口婆心。而他呢,在他这位父亲口中,是什么,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目光浅短,不堪大用。

原来他的谨小慎微被视作屈膝逢迎,锐意进取被视为野心勃勃,他替他南奔北徙,恨不得把生意做到南极洲去,在他心中不过是条叭儿狗为了讨骨头吃。

他想呐喊,凭什么,就因为我身上没有留着秦家的血吗?因为我终究是螟蛉之子,这些年鞍前马后、栉风沐雨的都是我,秦亦峥又做了什么,就因为是他亲生的种,所以就可以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吗?

秦瑞铖沤得嗓子都发了硬,扣着喉咙跌跌撞撞地冲出洗手间,客厅里的施坦威演奏钢琴,客厅墙壁上霍夫曼的真迹,黑色花岗岩吧台上放着冰桶,里面是库克香槟,卡尔德的活动雕像安静地立在一旁。

一个标准的上流阶级的客厅。

此刻都成了一个笑话,这客厅和它内里的一切陈设都在讥笑着他的自不量力。提醒着他不过是一个福利院里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是,现在依然是。

秦瑞铖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世界永远都是这么吊诡,他所拼命追逐却求而不得的,却是别人弃如敝屣不要的。他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伤口被泪水腌得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把攥住手机,如同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哆嗦着手指拨通了那个寄给他录音的人留下的号码。

“秦大少——”

还没有等秦瑞铖打好腹稿,对方已经懒洋洋地自报家门:“我是阮咸。想必你听过我的名字。”

“小阮先生?”秦瑞铖有些愕然,然而只是愣了一瞬,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怎么能窃听到我父——他的电话的?”

阮咸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有的人就是这样,都已经明火执仗图穷匕见了,还非得饶舌一车轱辘的话,已示师出有名。总之万般都是别人不好,社会太糟,才把我逼到这样的境遇,仿佛这样便能在灵魂上得到些许安慰,注定难成大事。

不过他还是好脾气地给秦瑞铖解释了:“你的那位父亲大人不是喜欢收藏怀表吗?去年佳士得拍了一块清朝金箔雕花珐琅怀表,不巧恰好我手上流出去的。我给它进行了一点小手术。在里面装了一个矿石收音机,金属外壳既是天线又是电容器;内部还有一个多匝线圈做成的电感器,由指针控制;电感和电容组成了一个具备固有频率的振荡电路,能够从天线接收到的电磁波中拾取某一固定频率;一个晶体检波器用于从交变的电流中拾取声音信号,秦大少,我说的你能听得懂吗?”

不待对方答话,阮咸又含笑道:“听不懂也不要紧,总之后来这块表辗转到了你家老头手里。这东西非常简单易组装,不需要电源,还不能被反窃听,所以现在仍被用于间谍行动,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几个。”

“不,我就不需要了。”秦瑞城对阮咸的话其实有几分存疑,然而眼下他只是需要一只手推他一把,“只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不不,我并没有兴趣知道秦老鬼脑袋里面在想什么,老丝瓜瓤子我又不想睡他,我只是想帮你看清楚,或者说听清楚,在你的这位老父亲眼里,你是个什么玩意儿。等你想明白了,我们才能谈合作。”阮咸的话音一下子变得极冷,秦瑞铖下意识地将手机从耳廓边拿开了一些,仿佛怕耳朵被那冰冷的声音冻到,“在让秦亦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件事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最好按照我教你做的去做,不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自以为是神来一笔。另外,一切都要以阮沅的周全为最高标准,不能确保阮沅的绝对安全,我不介意让秦二少多活一阵儿。如果她少了一根汗毛——”那头的男人笑了一下,秦瑞铖发誓,他觉得哪怕眼前是一条眼镜王蛇在对他笑也没有这个笑声可怕。

“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知道吗,秦大少。”

“知,知道。”

父亲多年的积威终于没有抵得过他心底日夜发酵的野心,又或许是他被灰头土脸的从那些下等人手里搭救出来,而搭救的那个人偏偏是秦亦峥,那重见天日的感激便已经如同烈日下的水汽,倏然蒸发殆尽。

挂了电话的阮咸轻松地从手机里卸了卡,卡片在雪白的指尖滴溜溜打了个旋儿,被他夹在两指之间折成了两半。

人呐,永远不知道感恩。阮咸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书房里踱了出来。经过客厅时,他朝正在擦拭佛龛的阿嫚轻佻地比了个吸烟的姿势,便先一步去了露台。

露台阔大如舟,地面铺着海松绿色的老式花砖。香槟色的蔷薇爬满了铸铁栏杆,花瓣在青白的月色下呈现出一种靡丽的肉色,像是女人娇嫩的肌肤。

很快,阿嫚一手持烟枪,一手托烛盏,缓步出了客厅。她穿着软底的绣鞋,落地分明极轻,几乎没有声音,阮咸却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伸出如同羊肩一般白皙的手,从身后接过那柄翠玉镏金珐琅烟枪。

阿嫚不声不响地走到他身侧,在一旁捧着烛盏,待他取火。

夜风吹过,送来南国花朵湿润沉重的芳香。远处,隔着大片的罂粟花,绿孔雀三三两两栖息在树枝之上,绮丽的尾羽闪烁着粼粼波光,如同倒悬的星河。

阮咸漫不经心地将烟锅送到火苗上,一股奇异的甜香顿时袅袅弥散开来,他才眯着眼睛啜吸一口,再徐徐喷出一口烟来,枪头镶嵌的烧蓝花卉装饰随着他的动作在烛光里折射出莹莹光彩。

真像他那一双动人的蓝眼睛。阿嫚忍不住想。

猴子阿芒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脖子上挂着一只小兜,里面装着好几枚青青黄黄的金桔,它正低着头玩弄着那些香喷喷的圆球。楼下包着白色包头的青年正背着枪,进行每晚的例行巡查。

这儿是他的王国,阮咸深吸了一口气,他喜欢这里的气息,水汽、草木、树苔、沉香、阿芙蓉、丝绸、少女的皮肤……这一切和越南特有的湿漉漉空气混合在一起,和他所珍视的那些记忆,和她有关的记忆一起发酵、升腾、下沉,让他的么一个毛孔都觉得熨帖。

阮咸恶作剧之意顿起,他从阿芒的围兜里拈起一枚金桔,朝着楼下的穆丢了过去。阿芒吱吱怪叫,气愤地搂紧了自己的围兜,跳下藤椅钻进屋子里。

金桔打中了青年的肩膀,穆回头看向小楼。阮咸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烟枪。

穆的眼神却忍不住飘向了他身侧那个纤弱静默的身影。

阮咸伸出玉雕般的手指,在虚空里抚摸着什么似的,又似笑非笑地扭头朝阿嫚说道:“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差一点细雨。”又摇头,“时间也不对。”

阿嫚的古典文化造诣其实不错,她当然懂得他的调侃之意,只是身似飘萍,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其实穆一直在偷偷爱慕着你呢”。阮咸脸上带着笑,依然不肯放过她,“怎么样,我把你许给他?”

阿嫚这才咬着牙抬起了眼睛,这真是一个恶劣的男人,他的脸上是那种猫捉老鼠似的微笑,带着老猎手守株待兔一般的笃定。她陪伴在他身边十多年,深知他的喜怒无常,乖僻暴戾,骄纵任性。可是他对她,在十多年前,他向她伸出那双手,免去了她沦落妓寮成为雏妓的命运;在他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跳舞插花的间隙里;在她的发梢被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雪白的手指时,她已经离不开这双手了。

她知道他的常随穆,对自己怀着隐秘的爱意,会为她清晨摘下花园带露水的香花,只是为了免去她去踩梯子爬树攀折的风险,会在她给孔雀喂食时,在一旁小心护卫,以防这些禽类伤人,可是女人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好就爱上他,她们爱的往往是那些让她们哭的男人。

“不,我不愿意。”她语气轻忽,态度却坚决,“我不喜欢他。”

“噢,好吧。女人真是无情。”阮咸耸耸肩,“阮沅总说我不够尊重女性,我得尊重你的自由意志。”

阮沅。阿嫚瑟缩了一下。她和这对兄妹有着长久的相处岁月,在那一晚,阮咸失控地在蔺川抄检阮沅的公寓时,阿嫚觉得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此刻听见他用这样怅惘和软的调子说起阮沅,脑海中倏然闪过许多他们相处的片段,那个恐怖的念头越发清晰。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那个肮脏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以至于她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

这凝滞显然没有逃过阮咸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像一只危险的猎豹,前一秒还斯斯文文舔着毛,下一秒,利爪已经搭在了猎物的颈动脉上。

他欺身上去,凑到她的身侧,一手箍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带进自己的怀里,那柄烟枪就这么抵在她的腿缝之间,他还故意手一歪,让烟枪向她大腿深处滑去,带着余热的枪头成了埋在皮下的炸弹,将她浑身的血液都点着了。

烛盏的铜托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火苗在风里晃了晃便熄灭了。

他垂着头,嘴唇亲昵地衔着她的耳垂逶迤,喷薄出的气息像一条小蛇,直往她的身体里钻。

“既然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我吗?”

阿嫚已经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又或许她根本没有说话?虽然她看似阮咸的禁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之间,不敢说清白如纸,却也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

她推不开这双羊肩一样的手,何况这双手已经探进了她奥黛的下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发烧一样,提不起气力,两条腿都有些打晃。

阮咸喉头逸出极低的轻笑,舌尖从她的耳廓划过,她觉得自己的血管变成了铜线,无数火花在其间霹雳穿行。

她只记得自己被阮咸抱上了他卧室里的雕花牙床,猩红帐幔低垂,鎏金帐勾摇曳,那双离她越来越近的蓝眼睛。

或许是红色的帐幔,或许是潮涌的欲望,两具身体被染上了桃色,这桃色融化了阮咸身上阴冷的气质,就如同雪后的春山,让人沉醉。

温热的身体彼此蛊惑、煽动、牵引,依偎、接吻、拥抱;楔入、收缩、进攻;鲜血、眼泪、俘虏。

有人沉酣、欢喜,有人只是注视着菲薄皮肤下青绿色的血管,眼眸沉沉。

永远不要让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长时间待在一起,不管年龄和地位多么悬殊,总会产生依恋。而这种依恋很容易被当作是爱情。

阮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他终究还是长吁一口气,躺在了少女的身侧,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Hello,宝宝们,由于绿JJ如今审核一章要几天时间,还一堆□□,所以2司万年长草的微信公众号再次启用了。《菩萨蛮》剩下的章节应该都会在公众号更新完~记得给我留言评论哟~

第74章 月色温柔(2)

回到蔺川之后,秦亦峥便主动和阮沅商量起办婚礼的事情。阮沅立刻眉开眼笑,“我们杂志以前经常做婚礼选题,我有经验。”立马煞有介事地讲了一通。然而在秦亦峥含笑问出了“你喜欢什么形式?想要在哪里办?”的时候,阮大主编卡带了。

这不是安排她杂志里的四张册页,替读者指点迷津;也不是其他闲杂人等的婚礼,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她和秦亦峥的婚礼,一生只此一次,是希望珍藏到暮年时的珍贵记忆。

哪个国家?中式西式?是在海岛还是古堡,又或者花园还是教堂?主题花卉和主题色是什么?一会儿觉得椰林树海,水清沙幼不错;一会儿觉得绿蔓挨挨白花蓊郁也蛮好;冰岛的苔藓原?圣马丁大教堂?偏偏他们又根本不用考虑花费的问题,秦亦峥直接说了无需预算,不设上限,只要喜欢,这下就更为难了。两个人讨论了半天,除了阮沅单方面认定伴娘得是伍媚,其他通通拿不定主意,婚礼前有太多琐碎的事情,哪怕是有专业的团队帮着操持,可是总还有很多事情要他们去拍板拿主意,最简单的,婚纱礼服总要新人自己去挑去试吧,她虽然无意于以拥有“著名设计师手工刺绣镶嵌数百枚海珠钻石价值超百万婚纱”的新娘身份登上娱乐新闻头条,可她和秦亦峥的身份注定了他们除非不办婚礼,否则注定简省不了。阮沅抱住脑袋往沙发上一骨碌仰倒,唉声叹气道:“不行不行,现在简直是满箩捡瓜,选得眼花,各有各的好,只可惜是单选题,又不能结几次婚,实在是太难抉择了。”

秦亦峥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你还想几次?”

这个话题再发展下去有危险的倾向,阮沅索性一把抱住秦亦峥的胳膊,拉着他一起滚到阔大的沙发上,“太麻烦了,还要考虑礼服珠宝手捧花伴手礼什么的,想得我头痛。”

“对了,还有个要命的问题,到时候是我妈和我爸站在一起还是你妈和我爸站在一起,你爸怎么办?”

简直像是绕口令,想到家里长辈复杂的关系,秦亦峥也觉得头大起来。让他的母亲和父亲带着另外的异性出现在自己的婚礼上吗?他的母亲,如同休眠的火山,炙热的岩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出来,何况又是在那样的场景刺激下。

不知道何时外面落起了秋雨,没有拉窗帘,一玻璃的珠光。

阮沅从秦亦峥的胸膛处微微抬头,眯眼看了看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天气转凉,她最近老觉得倦怠,打了个呵欠,她懒洋洋道:“我们反正注册登记过了,今年也没几个月了,举办婚礼不用着急,明年再说吧,反正不要请那么多人,乌泱泱的像马戏团表演,司仪是班主,新郎新娘是被支使的团团转的猴子,微笑作揖给人看来看去,我可受不了”

其实男人本质上比女人更不喜欢这些虚文,何况他天性就比较不适应集体活动。阮沅不喜人多,秦亦峥自然更不喜欢,当下便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躲懒是躲不过的。我要是悄无声息地把你娶进门,你哥知道了还不得要了我半条命。”

提到阮咸,阮沅重重一哼,恶声恶气地说道,“他反正不认我了,就是办婚礼也不给他送请柬。”

秦亦峥知道兄妹两个之前感情极好,阮咸也确实对阮沅可谓千依百顺疼爱非常,他并不希望兄妹两个人因为自己当真闹掰了,当下便又劝慰了两句,然而阮沅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秦亦峥也就没有再劝。

等到秦亦峥去公司了,阮沅趴在沙发上看编辑传给她的样刊,里面有一篇散文,刚好是谈文学艺术史上,为什么对巨擘大师起到引导作用的往往都是“姐姐”们,而少有“妹妹”们。

作者很俏皮地写道:“凡男称女为‘妹'的,这小调多半很清纯,聊聊感情,约个会,亲个嘴儿就是极限。如果男称女为‘姐'的,情况就微妙了许多,很可能就要谈到青纱帐、炕头灯、小肚兜一类招牌符号,终于一发不可收拾。”(注释1)

阮沅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只是思绪不免又牵到了阮咸身上。上次和阮咸闹翻之后,她一气之下在社交网络上取消了对阮咸的关注。此刻她忍不住登录自己的账号,偷偷去看阮咸这段时日的动态。

他的动态还是一如往昔,充满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腐朽奢靡。美酒、骑马、狩猎、调情,各种水灵灵的美人儿充斥了整个页面,肤色、发色、眸色或许不同,却无一例外都是乳丰腰细,有着蜜桃臀和大长腿。

口味还真是专一,阮沅暗自吐槽,懒得再细看,正准备关闭页面,不提防他却更新了一条状态。

是一张少女蜷缩着身体睡觉的照片,女子一丝不挂,乌黑的发丝里露出小半张精致小巧的脸孔,正是阿嫚。画面里还有男人的一只手,属于阮咸。他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颗樱桃,樱桃已然被捏破,流出了一点红色的汁液。照片经过后期处理,整体呈现黑白二色,唯有樱珠是殷红的原色,汁液如同血珠,正顺着他的食指往下滚落。

这张充满象征意义的照片只配了一个个短句“C’est succulent”.(真鲜美啊)。寓意不言自明。

阮沅被气坏了,她没有料到阮咸会当真对阿嫚下手。

她一直希望阿嫚能够像一个正常的年轻女人一样,接受高等教育,获得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找寻一个彼此相爱的男人,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阮咸,像个古代姨太太似的,没有尊严,没有自我。

这张照片如同猎人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显然大大激怒了阮沅,她觉得阮咸就是为了刺激和恶心她,脑袋一热,阮沅故意挑选了几个著名设计师的经典婚纱设计图,配上一个苦恼的表情,也发布了出来。不一会儿,有新消息的通知声便开始响个不停。恭喜的说风凉话的哀嚎女神要嫁了的帮着出主意选婚纱的,像捅翻了的马蜂窝,嗡嗡嗡让人心烦,阮沅索性退出了登录。

她刚退出登录,顾倾城的视频通话邀请便发了过来。

直觉告诉阮沅是为了她刚才发的状态。接到她的电话,阮沅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她的这位婆母,并不像是独子结婚,忙的喜气洋洋的那种母亲,在她的认知里,顾倾城应当是婚礼上一个最尊贵的客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受到所有人的注视。当然,她对此没有丝毫意见,从内心深处,她对自己的这位婆母是存着一种异常的怜惜和恭敬,如同对待祖传的一尊玉像,只能毕恭毕敬地供奉在龛笼或者博古架上,用软布衬着,每日细细拂尘,能看见正大仙容已经是一种欢喜了。难道还要指望玉像变成田螺姑娘每日挑柴烧火洗衣煮饭吗?

所以那声“妈”,她是喊不出来的。只好依然喊了顾姨。

顾倾城倒是不以为忤,只问她:“你和秦亦峥婚礼准备放在哪里办?”

“我们还在考虑。”

巴黎已是月色迷离,阮沅看着那头顾倾城披着一件淡黄色的睡袍,上面绣着黄玫瑰,露出的肌肤如同杏仁豆腐,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着头发。和她的慵懒相比,阮沅心里有几分惴惴不安,她骤然纡尊降贵打电话来打听婚礼的事宜,该不会是问起秦亦峥的父亲吧?若是问起来,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就秦亦峥一个儿子,你们结婚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好,我听你爸爸说,你喜欢收藏珠宝,我这边有十几颗斯里兰卡的矢车菊蓝蓝宝石和鲜绿色调的赞比亚祖母绿,都衬你的肤色,留给你镶条项链戴着玩吧。”

“至于婚纱,你发的那几款都太啰嗦了。”顾倾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你的长相不需要那些喧宾夺主的设计。回头我帮你看看几个相熟的设计师,帮忙拿几设计稿出来,当然,你要是方便最好回巴黎一趟。”

阮沅只有嗯嗯嗯直说好。

结束通话之后,顾倾城有些怔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舍得送出去呢。她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起身走向衣帽间的最深处,在那儿有一扇独立的门,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开了锁,她缓步走进这个收藏室,摁下射灯开关,揭开了防尘罩。

防尘罩下是一个假人。头上罩着珠冠网纱,身上穿着一袭抹胸婚纱,并不是冗余的曳地大长尾,相反,它秀雅简洁,如同一支雪白的马蹄莲,重磅丝绸面料在射灯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精巧的蕾丝恰到好处地敷设在自然蓬起的裙摆,一颗颗红豆大小的珍珠被银色丝线钉在了裙身上,组成了美丽的茛苕纹。鸡心领中间垂着三缕珍珠串成的穗子,会随着新娘的步伐,震颤出美妙的弧线。

那是她刚生下孩子不久,还怀揣着早日一家三口团圆的念头,在日本京都的一家服装店里请匠人定做的,其实当时是配了拖尾的,总觉得那样才显得隆重。

在找寻他的那些年里,她学着古代的闺阁小姐,为自己绣嫁衣——她收集成色最好的海水baby珠,在婚纱的下摆上一颗一颗,一点一点,以珠为线,勾勒出了象征着新生的茛苕图案。

如同一只衔泥作巢的燕子,她辛勤地绣出了这件婚纱,直到得知他把林菱接在身边,她疯了一样拿剪刀把拖尾给绞了。后来终究是舍不得,索性拆掉了长尾,被她收进了储藏室。这件婚纱跟着她一路辗转,走南闯北,飞跃几个大洲,几乎是形影不离。

她曾经频繁地注视过它,几乎每天都要看它一眼,也曾经一整年都不让它得见天日。她想把这件婚纱送给阮沅,这个和她年轻时候很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看着她穿上这件婚纱,嫁给她的儿子,她和秦仲恩唯一的儿子,宛如岁月对她的补偿。

可是还是有些舍不得,当年的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针一线地绣出了繁复的图案,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强颜欢笑里面,在以色侍人的难堪窘迫里,她换到了那一颗颗圆凉的珠子,再用丝线小心翼翼地绣到下摆上去,这项机械的劳动几乎成了她的生活唯一的指望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