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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衍神君已经不在了。”静观这句话很平静,却与惊雷无异,“四十年前,陨落的不只是净思,还有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这件事净思没听他提起过,心里虽有猜想却不敢妄断,现在不禁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静观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梦到过另一种人生吗?”
四十年前,他为净思之死匆匆赶回重玄宫,大惊大悲之下根本不容多想,直接冲进天净沙找常念对峙,却见天净沙里万象化无,日月池与虹桥都在溃散消失,更不见问道台的影子。
常念说,天净沙从此不存于世,也不再有问道台与道衍神君;
常念说,暮残声是净思秘密教养的弟子,她自愿死在他手里,为其开启杀星天命,使他拥有杀神之力;
常念说,他们早该醒来,又无法脱离。
彼时静观还不懂常念的意思,直到天净沙彻底崩溃的那晚,他不知因何睡去,看到一座顶天立地的巨轮,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他梦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熟悉的人与事,以及截然不同的命运——
御飞虹没有成为他的弟子,而是在寒魄城一战变得面目全非,最终葬身焚烧天圣都的业火中,骨血都融进麒麟法印,以灵魂的坚韧高傲回应他的暴怒与嘲讽;
他依旧杀死元徽夺走《人世书》,却看中了披着伪君子人皮的凤袭寒,自以为操控对方开启了百年灭神一统人道,最终反被利用,不仅遭受背叛与惨败,更使归墟魔族肆意入侵玄罗;
他被道衍神君逼迫合道,启动九曜轮摄取众生魂灵以筑第四界,心怀不甘的他负隅顽抗,却等来了多年不见的净思……
诸般种种,恍若隔世,又似昨日。
静观知道这场灾变的原因,所谓清浊紊乱、灵气衰竭根本就是九曜轮将近归零,他们赌上一切的计划终是输了,即便道衍神君被暮残声所杀,琴遗音这四十年里根本没有出现过,遑论觉醒人性成为新神,九曜轮的逆转非但不会停止,还会随着第四界命轨改变而加速,那个魔物……枉负了所有人的期待。
他不甘心,偏偏无能为力。
常念还在等待,不知真相的众生还在挣扎,可静观很清楚那一线生机有多渺茫,他已经无法忍受得不偿失的痛苦,更不想继续这种无望的等待。
与其让世界在沉寂中崩毁,不如让战火燃烧成一场轰轰烈烈的葬仪,哪怕此间一切终化泡影,他也要赢一次。
“本座不会允许所谓止战,你们也无法得到想要的结局。”静观冷冷看着御飞虹,“好徒儿,你跟了本座四十年,该清楚忤逆的代价是什么。”
杀意森寒透骨,御飞虹终于从滔天惊骇中回过神,垂眸掩去眼里汹涌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
身为人法师,静观身上有最为复杂极端的七情六欲,是三宝师里最大的变数,如果他刚才所说是真,自己就不再是他不可或缺的棋子。
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说一个“不”字,静观就会痛下杀手,然后将她的死嫁祸给魔族,就能让这场来之不易的会谈彻底失败,战争将会走入难以挽回的局面,而人族会借此机会退后一步,到时候只要他另扶持一个傀儡上位,就能在最后关头达成所愿。
毕竟,他现在不求长久,只要一瞬。
“弟子明白。”顿了顿,她抬头直视静观,“恕难从命。”
话音落,两人之间的棋盘刹那间四分五裂。
萧傲笙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自打接任重玄宫主之位,他就再没好好休息过,何况眼下正是隆冬,偏殿里的地龙烧得正暖,近侍奉上的又是安神茶。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御飞虹会来,也有把握她会同意参与这次议战。
在长达三个时辰的等待中,萧傲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梦到了很多年前。
仔细算来,他跟御飞虹已经认识快六十多年了,倘若他们都是凡人,那就几乎消磨了彼此大半生的时光,却总是聚少离多,在当年天圣都不欢而散之后,虽然交集未断,到底回不到从前了。
对于御飞虹,萧傲笙以为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寒魄城那场生死决,没成想如今梦回前尘,却是幽离山的初见。
他目不能视,她身负重伤,本是萍水相逢,却变成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萧傲笙至今记得御飞虹伏在自己背上指挥他出剑破阵的情景,那一句“我来看,你来战”犹闻在耳。
御飞虹曾是帮他看清前路的眼睛,可惜路终究要自己走下去。
所幸他明白得不算晚。
脚步声响起,萧傲笙从梦中醒来,看到近侍与宫婢都已退下,他久候的人正站在面前。
“等久了吧。”御飞虹拢着一身明黄色锦袍,妆容大气不失艳丽,盘成高髻的满头乌发一丝未乱,金凤步摇口悬流珠,随着她俯身而轻颤。
萧傲笙却皱起了眉,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这完美无瑕的外表下漏出。
“你怎么了?”他仔细端详御飞虹的脸色,偏偏看不出任何端倪。
御飞虹想了想,捋起左手衣袖给他看,微笑道:“适才练功出了点岔子,旧伤崩裂,已经处理过了。”
萧傲笙这才放心。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御飞虹虚手一引,“去御书房详谈吧。”
“好。”
就在御飞虹转身刹那,萧傲笙出手如电抓向她肩膀,后者下意识地反手一掌劈来,不想打了个空,再回头时脖颈已经被剑鞘抵住。
四目相对,御飞虹终是摇头:“你可比当年敏锐太多了。”
萧傲笙丝毫不为所动:“怎么回事?”
她手臂伤口的确没有异样,可是以御飞虹的修为身手,即便猝不及防也不可能躲不过这一回合。
然而,御飞虹若想继续骗他也并非毫无办法。
只是当她看着萧傲笙的眼睛,终是没把这些敷衍说出口。
撤去伪装,血腥味猝然浓郁,御飞虹的脸色异常苍白,喉间横空多出一道血痕,萧傲笙看得分明,这是有人破开大地铠甲后再割伤了她肉身,倘若再深半寸,就能断她命脉。
“你……”
不能他追问,御飞虹已经抬手化出一只木盒,里面装着三个已经破碎的泥娃娃。
萧傲笙没见过这些东西,可当他仔细看了娃娃的轮廓,忽然愣住了。
御飞虹在动手那一刻,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她拜静观为师并非出于真心,彼此都做好了相互利用、过河拆桥的准备,却没想到一切变得这样快,御飞虹还来不及积攒足以对抗静观的力量,便不得不与之分出胜负死活。
无论如何,这次和谈必须成功,哪怕她要死在这里,也不能让静观安然离开,所以在反目瞬间,御飞虹就启动了麒麟结界,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在她死前走出庭院。
护体地甲破碎刹那,静观的手刀逼命而来,麒麟之力也在他后心凝成长枪,只等御飞虹封喉血溅的一瞬将她与静观一同贯穿钉死,永远留在麒麟结界中。
然而静观在最后关头变了招,一掌将她拍开三丈远。
当御飞虹捂着脖颈伤口抬起头,就看到长枪从静观胸口洞穿出来。
“……”她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
静观也没说话,他疼得很。
三宝师里,常念与净思都习惯了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有静观不仅怕死还怕疼,当年走多了路磨出水泡,还要扮作小儿去找最温柔美丽的人族妇女给他挑破包扎。
因此,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御飞虹。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在最后关头想起了一丁点往事——
御飞虹早已死了。
在真实世界里,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丧家犬,连死亡都是以一个疯子的身份,让他多年的期望化为泡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去找上凤袭寒。如此一来,当静观被凤袭寒背叛之后,他除了憎恨非天尊,更厌恶御飞虹,认为若不是她辜负了自己的期望,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然而,当净思问他如何才肯合道的时候,静观想了很久,向她讨要麒麟法印。
“既然是最后一线生机,那我也要再赌一次。”静观想起那个在火焰里化为乌有的身影,“你能让暮残声在第四界里活过来,那么……御飞虹呢?”
“不一样。”净思道,“暮残声虽死,元神未灭,况且他再生基础源于琴遗音,而世上已经没有记挂御飞虹的人了。”
“当年她在天圣都陷落时魂祭麒麟,我……留下了她一道残魂。”静观沉默片刻,摸着法印上那点洗不掉的黯淡血迹,“至于记忆,御飞虹是我最先看中的弟子,从她一出生我就注视着她,直至她的失败与死亡……我,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第四界的御飞虹之所以存在,正是基于麒麟法印与静观。
四十年前,静观就知道御飞虹会忤逆甚至背叛他,只是从未在意,因他想要抹杀她,比任何人都要容易,也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结果,他不仅输了,还是自己亲手把她推开。
静观觉得自己越来越疼,后悔不已,目光近乎茫然地落在御飞虹身上,如此近在咫尺,他还能补上一招,到最后却只是扯了下唇角:“我好疼啊……”
三宝师同气连枝,当净思陨落,常念与静观都有感于自己天命将尽,也正因此,静观才这样执着地想要证明自己,至于奇迹是否会出现,他不知道,也等不了。
御飞虹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想要化去长枪,被静观抓住了手,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滚落出来,在地上摔碎开,一如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她骇然看到,静观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变得干枯瘦小。
麒麟与白虎不同,哪怕长枪洞穿了心脏,御飞虹也杀不了静观,现在却有源源不断的灰色灵光从伤口溢散出来,毫无阻碍地穿透结界,随风飘远,悄然融入每一个人体内。
直到他彻底消失,也没有留给御飞虹只言片语,她茫然地看着那些随风而去的灰色灵光,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原本衰竭的脏器重新变得鲜活年轻。
御飞虹低下头,看到地上那三个已经摔碎的泥娃娃。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在最后收手……”
御飞虹合上木盒,苦笑道:“我自以为看清了他,原来一点也不懂他。”
“我想……”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静观师叔只是不愿等下去了。”
错误的开始,失望的结局,无论哪一种都是静观不想看到的,他终究放手让御飞虹率领人族去争取一线生机,却不想再继续在黑暗里等待光明。
他太了解自己的善变无常,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便不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三天后,萧傲笙带着御飞虹的手谕离开天圣都。
十五日后,北极之巅召开三方会谈。
以道尊萧傲笙、人皇御飞虹、归墟魔罗尊为首,其他主君悉数亲身赴会,这场谈话持续了七天七夜,各大势力或态度不一或利益难平,期间几度出现争端,险些爆发战斗, 最终在第八天日出时刻,达成为期十年的止战协议。
十年止战,是道魔双方目前最大的让步,也是各族生灵挣扎求生的喘息机会,魔族不会退回归墟地界,盘踞于沧澜海以东、朱雀城以南两大疆域,期间不可越界杀人,玄门亦不可无故擅闯,违规者皆以重罪论处。
除此之外,在座的高修大能都有同一种莫名预感——这个世界的时间或许也只剩下十年。
事实也的确如此。
十年里,道魔双方未有大战,只是小摩擦不断,按理来说情况都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天地间的灵气越发稀薄,曾经物产丰饶的玄罗五境进入了严酷时代,各种资源都在飞快减少,修士与凡人的差距越来越小,而归墟地界没有了浊气下沉,再没出现过新生魔族,以前不可一世的大天魔也在逐渐走向衰弱。
唯一的好消息是,人族还有婴儿出生,尽管只是十之一二,却象征着希望。
净思终于明白静观死前做了什么,他无法阻止九曜轮归零,不能将化为混沌的灵气重分清浊,却给予了人族最重要的东西——生命。
人法师终将此身馈赠于人。
唯有生命延续,才能拥有未来。
饶是如此,世道越发艰难,天气变得寒冷,四季轮转几不可见,大地逐渐被冰雪覆盖,冻土之下连虫卵和草根都难以找到……在这种情况下,别说是继续战争,连维系最基础的生活都变得格外艰难。
萧傲笙知道,位于彼世的九曜轮马上就要归零了,当那个世界彻底湮灭,现在的一切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十年里,他与御飞虹合力寻找琴遗音的下落,至今一无所获,那个心魔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若非常念那一句话,或许连他们都坚持不下去了。
“他已经抵达九曜轮所在的世界。”
已经步入天人五衰的常念,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他在净思死后就搬回了重玄宫,那间尘封多年的天元殿终于迎回了主人,却是物是人非。
在萧傲笙带回那只装有泥娃娃的木盒后,常念睁开浑浊的眼睛望向苍穹,卜了此生最后一卦。
他说,琴遗音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回到了真实那端,正在试图将九曜轮推回正轨。
然而,九曜轮承载天地人三界,芸芸众生与森罗万象都位于其中,即便强如道衍神君也只能拨动它一次,要将逆转的晷针拨回原点只会比这更加艰难。
“我已经看不到未来了。”常念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们能做的,就是活好接下来的每一天,并始终怀抱希望。”
这是常念留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常念。
一颗黯淡的星辰从夜空陨落了。
看到星陨那一刻,御飞虹心里生出一把难以抑制的恐慌,她彻夜难眠,在巍峨壮丽的宫城里徘徊踱步,像一个不眠不休的幽灵,动辄就要大发雷霆,不准许任何人于夜里出现在她面前,近侍与宫婢都被她日渐暴躁的脾气震慑,谁也不敢违抗命令。
她患上莫名的病症,恐惧每一天的日落,害怕漫漫长夜不再离开。
药石无灵,病入膏肓。
这一天格外寒冷,太阳没有照常升起,只有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御飞虹赶走了所有御医,近侍和宫女都被勒令退下,她像发疯的母狮子般砸毁了寝殿里的一切,又看着满地狼藉发呆,独自坐在榻上,眼睛紧盯着唯一完好的计时漏壶。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冥冥之中却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明天不会再到来了。
她这一生在死亡边缘游走了无数次,身上的伤疤一层摞一层,十年里随着灵气衰竭,麒麟法印对身体的保护也逐渐降低,曾经风华无双的雍容女帝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半老徐娘。
御飞虹心知肚明,自己大限将至了。
她在七年前就对此有所预感,并将飞云与阿妼的儿子立为储君,为他择取最好的文武之师,留下了最忠诚的臣子,把那些她早已拟定却已经来不及实施的政令一起写好封存……几乎做到了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她以为自己已无遗憾,现在却开始恐慌,想要再多活一个明天。
十指抠入掌心,又被另一只手轻轻掰开。
御飞虹抬起头,怔怔看着这个胆敢擅闯她寝殿的不速之客。
比起已现老态的她,萧傲笙依旧是当年模样,他发梢肩头还残留着霜雪,显然是一路赶来,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却比任何灯火都让御飞虹感到温暖。
萧傲笙为她包扎了手伤,又蹲下抬起她一只脚细心清理,御飞虹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踩中了碎瓷片,血在绣墩上凝固了一小堆,她还毫无所觉。
打从两年前,她就已经嗅味失灵,今年更是连远方的东西都看不清,未成想连痛觉也逐渐失去。
等到萧傲笙把她的脚也上药包好,御飞虹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傲笙是接到了一封加急传讯,来自贴身伺候御飞虹的那位近侍,上面只有两个字:帝危。
饶是萧傲笙早已修成从容淡定的心境,也在一瞬间感到魂魄战栗,那只曾经剑斩万魔的手掌竟然握不住薄薄一张符纸。
他这一生总在失去重要的人,萧夙、净思、暮残声……现在,终于轮到了御飞虹。
灯火下,他看着已经变得憔悴苍老的御飞虹,喉头滚动了几下,缓缓道:“我有些怕黑,你这里敞亮。”
御飞虹一愣,随即“噗嗤”笑出了声,快要跌落悬崖的精神头居然好了不少,脸上焕发出经久不见的光彩。
“堂堂道尊,还会怕黑吗?”
“嗯。”
御飞虹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它们不再柔软轻弹,变得干瘦冰冷,透露着浓浓的死气,与萧傲笙温暖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
正如他们的感情,总在刻骨铭心时戛然而止,又在末路绝境中死灰复燃。
“我这辈子,欠你最多。”御飞虹嘴角挂着笑,声音却有些沙哑,“傲笙,当年你真不该走幽离山那条路,倘若你不曾遇见我,该活得多么自在洒脱。”
萧傲笙合拢手掌,带给她更多温暖,轻声道:“我若不曾遇见你,就不算真正活过一次。”
铁石心肠的御天女帝,在这一句话间泪如雨下。
“我在二十岁那年遇见你,三十岁时险些与你天人永隔,四十岁同你分道扬镳……直至八十岁,又跟你殊途同归。”御飞虹慢慢说道,“今天是我九十岁的生辰,你能站在这里,我于愿已足。”
萧傲笙默然无话。
“可是,你来了这一趟,我却要不放心了。”御飞虹垂下眼,“我一直知道自己会走在你前面,却不想让你记住我的背影。”
适才觉得漫长煎熬的时间,现在突然加快了流逝,更漏点滴将尽。
御飞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空洞,视线也模糊空茫,握住她手掌的男人分明近在咫尺,她却已经看不清了。
风吹开了没关严实的窗扉,遥远天际泛起鱼肚白,启明星于黑暗最深处璀璨生辉,一丝丝橘红色的云气交织成绸,慢慢卷开了浓郁墨色。
御飞虹用最后的力气,反握那始终温暖的手掌,将它贴上自己的脸颊,轻声问:“天亮了吗?”
“……是,天亮了。”
御飞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慢慢闭上眼,倒在了阔别多年的怀抱里。
萧傲笙没有骗她,确实是天亮了。
恍惚间,萧傲笙看到天地间出现了一座巨轮,它是那样高不可攀,奇瑰壮观得只应存在于幻想里。
下一刻,巨轮如海市蜃楼般倏然溃散,九颗星辰飞散而去,转眼消失。
明霞遮天,墨云远去,金红光辉就像是岩浆版从地平线下喷涌而出,一轮旭日被高高抛起,在晨曦烘托中东升至穹顶。
久违的暖意随着阳光一同洒向大地,屋檐下坚硬的冰凌终于软化,流下了第一滴眼泪。
这是萧傲笙此生所见最美的一次日出。
一路负重而行,终见云开雾散。
芸芸众生都在这一刻潸然泪下,更有甚者嚎啕大哭,争先恐后地冲出屋子,伸展双臂拥抱这来之不易的温暖阳光,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胜过天籁。
萧傲笙没有落泪,反而有种意料之外的平静,他将御飞虹平放在榻上,虔诚温柔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亲吻。
叱咤玄罗五十年的御天女帝,于此日驾崩。
同日,天地回春,万物复苏。
萧傲笙在如释重负之后,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
他亲自主持了这场盛大的葬仪,目睹一生唯一的女子躺进灵柩,重重加椁,然后被送入皇陵,从此天人永隔。
萧傲笙回到了重玄宫,尽心尽力地执掌门派,统御玄门事务,牢牢把握着修行者与凡人之间那条心照不宣的界限,不偏不倚,公平公正,千百日如一朝。
在那场无声无息的浩劫之后,归墟魔罗尊与道尊萧傲笙就是世间唯二能够与传说神明比拟的大能,他们一正一邪占据光暗两端,彼此牵制又相互警惕,共同维系着地界与人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微妙和平。
许多人都认为,萧傲笙已经立于人世之巅,他一生完美无缺,了无遗憾。
唯有一部分知情者明白,遗憾始终存在,只是有些人流于表面,有些人选择了深藏心底。
十四年后,春晖日,故人来。
两名陌生男子牵着一名少女拾级而上,一者白衣如雪,一者蓝衫似水,皆是世间罕见的好模样,就连带来的少女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守门的弟子早已换了不知几代,自是认不得他们,拦下询问身份来意,却得到了一小截松枝。
彼时萧傲笙正在飞瀑下练剑,看到这截翠绿之后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现惊喜,随手披上外衣就赶了过去。
两位客人正在庭院里对弈,少女怀抱琵琶坐在廊下,按颈压弦,细嫩的手指未续锐甲,贴了黑亮的玳瑁片。
他循声踏风而至,她在廊下抬头看来,于细碎阳光下启唇轻笑,同时指尖拨动,弦歌如水荡开。
此一眼,尽余生。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