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番外一 何事同来不同归

注:“不似故人未展眉”取义元稹的“唯将此夜长开眼,报得平生未展眉”。 《山神篇》完,蛇妖后面还有剧情,但是在此先暂告一段落。 大家国庆节快乐,蠢作者出门旅游啦,假期回来开下一个副本《兵冢》。

蛇妖没有名字。

他虽然生而为妖,却在诞下当晚便遭到杀身大祸,生母拼了性命保下他,却没来得及给他起个名字,而他独自藏在山腹里苟且偷生,也不需要名字。

对于名字的意义,他是在收养虺之后才意识到的。那时候蛇妖早已成为山神,可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仇恨,打从心眼儿里抗拒村民们的香火供奉,然而生命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哪怕他有多么厌恶人世,终是按耐住所有的冲动意气。

他郁结在心,日复一日的阴沉下去,叫眠春山下了一场连日阴雨,不仅人心惶惶,靠着吸取日月精华修炼的山中精魅也觉坐蜡,它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最终觉得山神大人兴许是寂寞了,不如给他找个伴儿。

神灵的身份让不少女妖都想自荐枕席,幸好有老树妖挥舞枝桠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挨个抽了一顿,最终它左挑右选,择中了一条小青蛇,让飞鸟亲自送到山神大人身边去。

然而它漏算了一点,这位山神到底是蛇妖所化,鸟儿怕得要死,到了地方直接将小青蛇抛了下去,生怕慢一点就要被他一口吞了。

被惊扰午睡的蛇妖睁开眼,就跟这条趴在自己身上的小青蛇面面相觑。

小青蛇刚刚开智,还没有化形,只知道缠着他,比山里人家养的狗儿还腻歪,蛇妖被它闹得不行,想打下不了手,欲骂开不得口,哪怕皱着眉头把它扔出去,它又贼心不死地爬回来,有时候还衔只肥硕的田鼠回来献好,尽管下场总是被一块儿丢进小溪里,它也从来不记仇。这记吃不记打的蠢样叫蛇妖无可奈何,倒也不再赶它,而是动了别的心思。

天意弄人也好,因缘际会也罢,哪怕蛇妖不喜欢眠春山,也必须要担负起山神的职责。然而他放不下仇恨,无法接受象征生机的开山、止水之力,这件事情耗了数十年,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与其将来后患无穷,不如提早将它们分给合适的人选。

山水之令非同寻常,小青蛇根骨虽好,却还得一步步打基础。可是蛇妖走到今天这一步,连自个儿都是懵懂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教养一个幼稚的小妖,只好带上它一起去找将近五百岁高龄的老树妖,一大一小两条蛇挂在树枝上听讲,整齐得像两根晾衣绳。

可惜老树妖一辈子都在眠春山扎根,所知的也很有限,不过几日就再没什么可教给他们的,好在它活的年份长,曾认识几个外来的妖怪,便对蛇妖道:“大人神通广大,不如想法子去趟不夜妖都,那是西绝妖族的王城,里面多是修炼有成的大妖。您出身妖族,又是神灵之身,哪怕妖皇也要对您以礼相待的。”

山神是一方山水的灵魂,自蛇妖成神之后,就再也不能离开这条地脉的区域。可他虽然不能出去,却有办法叫外面的妖族进来,于是就有一只雀妖得令离山,振翅飞向遥远的妖族王城。

他交给雀妖一些被神力浸染过的种子,鸟儿甫一飞入王城,种子便随风洒下,落地即生长,转眼发芽抽枝,于寒冬腊月里在铁石浇筑的城楼上铺出碧玉绿墙,其中有暖黄色的小花迎风怒放,即使刀劈火烧也不能摧折,就连妖气靠近也只会被花朵无声无息地吸干。

异象引来了位高权重的大妖,三天后,眠春山就来了客人。

那是一名容貌艳丽的绛衣男子,站在入山小径上低头逗弄指上的雀儿,见到他的时候挑眉轻笑,胜却满山秀色。

“九尾狐苏虞,奉妖皇玄凛之命,前来拜见眠春山神。”

苏虞带来了一枚玉简,其中记载着三部功法,由浅入深又彼此关联,连一些基础的要诀都囊括详细,尤其适合蛇类修炼。

他承了这个情,有些生涩地说出“谢”字,正要询问对方需要何等回抱,却听苏虞笑道:“陛下有令,此物就权当赠与大人的礼物,不必报偿。”

这话说得好听,可蛇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没来由的善意,更何况这善意出自于一个皇者。然而双方在此之前没有交集,眠春山又地处偏僻,纵然他身为此方神灵也不能给不夜妖都多么强大的助力,因此思量片刻后,蛇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你们认识我的父母。”

苏虞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也不否认:“大人可记得他们?”

蛇妖没见过父亲,母亲又在他出生之夜惨死大火,此后他困于眠春山寸步不离,对身世来历分毫不知,故而只能摇头。

苏虞继续问道:“大人如今寿数几何?”

“双百年华更多七载春秋。”

“那便对了。”苏虞道,“您出生的时候正是破魔战役末期,当时我等在上任妖皇——青鳞陛下的率领下与魔军死斗,可没想到……”

上任妖皇青鳞乃是有着一千八百年修为的大妖,在妖族里的声望如日中天,堪称西绝之主,因此他也成了魔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决战时,魔将欲艳姬亲自率军设计围城,将他和一大支妖族军队困在其中。

当时身为大将的玄凛、苏虞等各自都被战局绊住,根本就远水解不了近渴,离青鳞最近的乃是人族那迦部。这支部族隐为西绝人族的执牛耳者,人口众多且实力强大,又与妖族王室有姻亲联系。按理说有他们接应,青鳞撤退无碍,然而那迦部竟然临阵撤军,变相把唯一的生路让给了欲艳姬,使得魔军虽败却让欲艳姬逃走,妖族虽胜却元气大伤,就连妖皇及其亲卫都全军覆没。

西绝境内,人与妖两族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明面上互通有无,暗地里皆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野心勃勃的那迦部早就有不臣之意,借此机会害死青鳞之后,截取战果的同时疯狂打击妖族。

青鳞的王后乃是出身那迦部的公主,出事后她险些被愤怒的妖族撕碎,可是她指天发誓自己从未背叛妖皇,又已经怀上了青鳞的孩子。因此在面对那迦部围杀的时候,苏虞兵分两路,一路驰援玄凛抗敌,一路护送她远离风波。

可苏虞没想到,那迦部的族长对青鳞血脉看得极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留情,竟然派死士沿途追杀过去,最终双方同归于尽,怀孕的王后却失去了踪迹。

“……后来,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妖族决定暂避其锋,由玄凛接下新任妖皇之位,带着我们藏匿起来休养生息,终于在五十年前报了此仇,灭杀那迦部,夺回西绝境。”苏虞的声音很轻,蕴藏其中的腥风血雨落在耳朵里却无比沉重。

蛇妖愣在当场,握着玉简的五指微微颤抖,骨节发出了轻响。

“算起来,我们都该称您一声‘小殿下’才是。”苏虞讲完了过往,这才拭去眼角泪意,“当年是我安排不周,这才……”

“你说谎。”蛇妖打断了他,声音嘶哑,“你不是安排不周,你是故意的!”

苏虞惊道:“小殿下何出此言?”

蛇妖捏紧玉简,直视着苏虞的眼睛:“狐妖,你也许能骗尽天下人,可我如今已经是此方山神。”

善于说谎的人也许能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在苏虞踏入眠春地界那一刻,他全身气息都在蛇妖掌握之中,哪怕是一瞬间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蛇妖只是没见过世面,并不是傻。

若一切都像苏虞所说,听起来的确顺理成章,可是以狐妖天生的谨慎个性,就算是分兵也会在属下身上做记号,即使他们死绝了,苏虞也能找到这些人的阵亡之地,而那里……根本就在眠春山外。只要他有心,完全可以早早派人入山寻找,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身怀六甲的王后。

可是直到王后临盆,蛇妖降世,他们也没等到妖族的救援,而是被惊恐的山民逼入死地。

浓重的杀意压下,蛇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根本不想让上任妖皇的血脉回归妖族,因为我会成为你如今效忠君主的绊脚石,不是吗?”

苏虞被他当场戳穿,脸色只是微变,然后就笑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故作矫情,而是带着罕见的爽利。

“是我低估您了。”苏虞痛快地认了这件事,“我当初的确是故意分兵,因为玄凛陛下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他有雄才大略,可青鳞陛下提防他,处处与他为难,甚至在战场上多次示意心腹暗害他。我作为玄凛陛下的智囊,理所当然要为他解决这些麻烦,可惜让那迦部抢了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为他扫平后续的一切障碍。”

顿了顿,性情高傲的九尾狐王在他面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行了五体投地之礼,额头贴于地面,轻声道:“您恨我天经地义,苏虞此来也做好了偿罪准备,但玄凛陛下当初确实不知情。”

“我没见过他,但是让你全心效忠的新妖皇绝非傻子,他不知情不代表猜不到你的打算,不过默许罢了。”蛇妖低头看着他,苏虞脚下的嫩草都变得坚硬锋利,在对方刻意放开护体妖气后,毫无阻碍地刺进皮肉筋骨中,仿佛凡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钉板上。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苏虞苦笑道:“有些人,总要比自己更重要。”

木刀凝在掌中,锋刃已经抵在了九尾狐的后颈上,可是蛇妖的身体僵在原地,终究没有劈下去,只是看着从苏虞身下流淌出的血,感到一种浓浓的疲惫。

如果是在从前,蛇妖连犹豫都不会有,可是他留在眠春山的这两百多年,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到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心眼儿里只藏得下仇恨的小妖。

囚困众生的从来不是罪恶,而是欲望。

木刀终究没有斩断苏虞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肩颈劈下,砍去了他近一半的身体,原本艳丽如画的男子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差点就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在血泊中稳住残躯。

筋骨断处长出了一层灰石,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阻挡了血肉的愈合。

“我不杀你,只替我母亲向你讨二百年的惩罪。”蛇妖收起玉简,冷冷道,“告诉玄凛,如今我已经是眠春山神,也只会是此方山神,妖族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们也不要再踏足这里。”

“多谢大人……”苏虞脸色惨白,竟然还能笑出来。

他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然而就在蛇妖即将消失的时候,苏虞又将他叫住:“大人,请留步。”

“何事?”

这一次,九尾狐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您既然身为山神,为何……气息似有不稳,甚至隐含戾气?”

瞬间,蛇妖的眼中充斥了杀气,苏虞硬着头皮道:“来之前,我的确是不怀好意,但是现在……大人,身为神灵虽得天独厚,但是也受天掣肘,有诸多的禁忌不可触碰,您要守住心境,切莫让戾气生成魔障了。”

禁忌……心境……还有,魔障?

蛇妖陷入了茫然,到最后竟不知苏虞是何时离开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山腹洞穴里,突然被一个温凉的家伙缠住了脖子,惊得他并指如刀差点就将其断成两截。

好在蛇妖及时想起,缠在自己身上的是那条小青蛇。

小青蛇还是那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蛇妖平日里见了就糟心,现在把它拎下来捧在掌心里看了一会儿,鼻子忽然一酸,难以抑制的委屈和难过从心底升起。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素来阴郁的山神藏在洞穴里,对着一条小蛇痛哭失声。

小青蛇被他吓得不轻,“滋溜”一下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用蛇信子舔他的脸,把泪痕一点点舔干,然后拿自己小小的脑袋去蹭他眼角。

蛇妖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捧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只剩下这一个身份和这条小青蛇。

他头一次主动亲吻了小青蛇的脑袋,哑声道:“小东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名字这样简单却重要的东西,父母没缘分给他,如今他却给了这条小青蛇。

可惜他实在不会起名,搜肠刮肚终究不得,只好在半夜偷偷溜进村里教书匠的屋子,偷了好几本书籍回来,最终定下了“虺”这个字。

他点了点小青蛇的头,说道:“虺,永远都别背叛我,别离开我。”

虺还不会人语,但已经能听懂他的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腹。

蛇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比天上月更明亮,可惜就像水里的泡影,看着极尽璀璨,却在触及的刹那支离破碎,那刻在心里的身影也随着涟漪荡开也散去,只留下一点青芒沉在空洞无神的眸底。

浸泡在血池里的男子,下半身都被拦腰斩断,上身刻满了图文诡艳的符箓。他虽然睁着眼睛,却半点声息都没有,像是已经死去多时,直到此刻才从眸中露出了一点生命的光。

与此同时,整个池子里的血色向他聚拢过去,于腰部断口处盘旋缠绕,转眼间长出了完好的新肢体,有着与人无异的腰臀腿脚。

池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她眉目生花,发如鸦羽,身上仅着一件罗裙和一层薄纱,玲珑身段若隐若现,极尽魅惑,哪怕是简简单单的举手抬足都能勾走全天下人的心跳与呼吸,就连女子都不能不为之动情。

见到他醒来,女人脱下轻纱,赤足步入已经变得清澈无比的水池,双手捧起他的脸,吐气如兰:“尊上,怎么了?”

那张脸上的蛇鳞都已经脱落得干干净净,就连澄黄的眼睛也变成了猩红色,他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又似乎被一些别的东西充斥得满满当当,如今头疼欲裂。

“我……”他推开了这个女人,一手死死捂住头,“我是谁?你……你是谁?”

女人适时托住他差点滑倒的身体,柔声道:“我是欲艳姬啊。”

“欲艳姬……”他喃念了两遍,觉得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更多,“那……我是谁?我怎么了?”

“您是奴的尊上,归墟魔族的罗迦尊。”欲艳姬轻轻抚平他眉间的折痕,“自从当年大战后,您元气大伤睡了太久,想来是做了噩梦吧。”

他迷茫地道:“噩梦……对,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座山,还有……”

欲艳姬轻柔而不失时宜地打断了他:“噩梦而已,醒来便没有了,您不必为此伤神,让奴扶您去休息吧。”

他如同提线木偶一样被她带出水池,自然也没看到在转身刹那,欲艳姬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成了。她在心里暗道,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算计和等待,终于等到了这蛇神彻底失心入魔的这天,有了这样完美的皮囊,真正的尊上残魂就能在其中复生。

欲艳姬想到这里,笑靥如花。

她带着迷茫的男子走出这间密室,安置在自己的寝殿里,亲自取来了不少华丽衣冠,温声劝他好生休息,这才福身退下。

欲艳姬离开之后,男子空洞的目光在这些衣物上扫过,本无一在意,最终却神使鬼差地拿起了一件剪裁精致的青衫,以玉线编织滚边,上面绣着翠竹暗纹,看着便觉清雅。

“这个……”

他起身将青衫展开,恰有风从窗扉缝隙吹入,拂动衣袂轻扬,仿拂有青衣人在面前舞袖而立。

可惜风很快便止歇,青衫也落了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不甚熟练地将青衫穿上,慢慢踱步到殿里唯一的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青衣人影,似乎与梦中交叠,又在下一刻错开。

他并不适合青色。

可当他的手指抚上镜中青影,却无端在陌生中觉出几分熟悉。

“我好像真的做了个噩梦……”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我把你给忘了,你是谁呢?”

镜子里的影像随之皱眉,他才恍然明白,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情,镜影自然也不会给他答案。

梦里相携成双客,醒后方觉未同归。

纵见青衫衣如旧,不似故人未展眉。

第199章 番外二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

萧家算不得家大业大,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的首富,而萧夙乃是八代单传的一根独苗,还天生异象,被全家上下乃至看门狗都寄予厚望。

据说他娘怀胎的时候肚子又大又圆,乡里那些赤脚大夫诊脉都断定是双胎,结果十个月后他呱呱落地,不见同胞弟妹来抢奶喝,只有一块陨铁在当时从天而降,把屋顶都砸出个大坑。

一时间全村都在说这稀奇事,他爹一边吆喝人修屋顶,一边把那块陨铁包起来放到儿子旁边,兴冲冲地对媳妇儿说道:“咱儿子长大了一定是这十里八村最厉害的铁匠!”

刚给孩子开了奶的女人闻言柳眉倒竖,她三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儿子,心疼得不得了。还没出月子,她就隔着窗户跟丈夫划拉家里余钱,琢磨着将来要给他请什么先生伴读,连可能还在人娘胎里的通房丫头都计划了一二三个,奈何这破孩子自己不争气,在抓周的时候对满桌搜集来的各色物件视若无睹,只抱着那块陨铁傻笑。

一时间满堂大笑,老爷子一敲烟锅子找补道:“等孩子大了把这铁打成兵器,说不定要当大将军咧。”

众人都对老爷子的急智称赞不已,于是萧夙从小就抱着陨铁不撒手,又有身好根骨,力气大得像小牛犊子,性格又乖,全家没有谁不喜欢他。因此七岁那年,萧夙指着画本说想将陨铁打成一把剑,他爹二话不说就应了,亲自带了两个下人去邻县找方圆百里最好的铁匠,结果就一去不回——

当时五境世道都不好,中天境因为地广人多更是乱成一锅粥,草台班子搭成的朝廷几乎三年换一茬,民间盗匪流寇横行。那年正闹旱灾,一伙北方来的匪徒刚好流亡至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爹连跑都来不及,就被一棍子砸破了脑袋。

萧夙知道这个消息是在第二天,匪徒在邻县放了把火,又跑到了隔壁乡村来,领头那个脑袋上戴着毛毡帽子,边缘镶嵌一块黄玉,是他娘亲手做的,爹一直很喜欢。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青壮年大多出去找伙计,留下的人多是老弱妇孺,面对一群拿着刀枪棍棒的凶恶匪徒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他们砸开了家门,老爷子跪下来苦苦哀求,被一脚踹出老远,脑袋磕在石头上,当时就断了气。他娘在后院里听到了动静,左右看看无处可逃了,扯了个小木桶把儿子塞进去,抱着就跳了井。

他们家水井打得深,寒冬腊月里水冰凉刺骨,女人把木桶托在水面上,直到两条手臂都僵死了,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萧夙又冷又饿,忍着不哭不叫,直到一天后才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家里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他蹲在焦土里刨了很久,没找到一具完整的骸骨,只有那块陨铁还在灰烬里完好无损。

七岁的孩子从此没了爹娘没了家,抱着块灰不溜秋的铁离开这里,活得像个小叫花,直到被一个老道士抓住。

老道士先是看到他怀里那块铁,眼中精光一闪,接着摸了摸他的骨骼,跟拍花子的一样诱拐道:“娃儿,你给贫道当徒弟好不?”

萧夙瞥了眼这乱发破衣的瘦老头子,扭头就要走,结果肚子“咕咕”地叫了。

老道士从怀里摸出半块饼子递给他:“做我徒弟,师父给你饭吃咧。”

萧夙盯着那半块饼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会打铁吗?”

老道士一愣,接着又看看他怀里的陨铁,笑眯了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一把剑。”萧夙低头看着陨铁,“我要把它打成一把剑。”

老道士装模作样地摸了摸陨铁,道:“会是会,可你这铁不好呀,杂质太多,换一块吧。”

“不换。”萧夙道,“我就剩下它了,不换。”

“那我就帮你。”老道士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心实意,他把饼子递过去,“贫道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的传人,世上没有谁打铁比贫道厉害了。”

七岁孩子书都没念多少,当然听不懂什么《奇门天兵册》,萧夙就记住了他叫无为子。

……难怪穷得只有半块饼呢。

萧夙啃着饼子如是想到,很尊老地把饼又掰开,递了一半回去。

(二)

自万物有灵,众生便开始走上修行之路,其修者遍布红尘三千,所修之道也有殊途三千,不论是否能够同归,这些道法已成为了修行界日渐强盛复杂的根基。

在这三千大道里,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人另辟蹊径,或推陈出新,或离经叛道,创出不为大众接受的奇诡功法,按照法诀偏重分列名目,大致归为兵器、香火、咒法、丹药、占卜、武道等六类,统称《奇门六册》曾为众修者趋之若鹜,但因不避讳旁门邪道,致使有心者把持不住妄念犯下滔天罪业,故一度被封杀销毁,至今虽然解禁,却不复昔日辉煌,已经少有人知悉。

无为子是《奇门天兵册》仅存在世的传人,他精通冶铸却修为不高,如今已到了衰老之时,只恨自己此生不能打造出绝世神兵、留下一二真传,没想到会遇见萧夙。

一路上他对萧夙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三句不离“先天根骨”,五句便有“天赐玄铁”,听得萧夙耳朵都生了茧子,如果不是他说教导打铁不收钱,小孩儿肯定掉头就跑了。

等他们终于来到一座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破道观,萧夙才觉得眼前一亮。

这道观破得连只耗子都嫌弃,哪怕狼心狗肺之人都无法睁眼瞎夸,然而却有一位白衣女子站在门口等待,她身姿如莲亭亭玉立,气息却似雪梅清寒,小小的孩子只多看了她一眼,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无为子笑眯眯地迎上去:“净思啊,又来修兵器?”

净思颔首,也不多话,一道长戟震袖而出,这再普通不过的袖里乾坤顿时让没见识的乡下孩子瞪大了眼,紧接着就被长戟吸引走目光。

这把戟比她本人还高些,上头坑坑洼洼仿佛被浓酸腐蚀过,戟尖上还有缺口,让无为子心疼得直咧牙花子:“你说你,堂堂地法师,整天不在北极境修道,老跟那些妖魔鬼怪过不去做什么?”

“犯我看守之地,当杀。”

无为子顿时奇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闯天净沙?”

净思淡淡道:“凡我所至,皆不容忍。”

“……”无为子挫败地叹了口气,“算了,贫道给你修。只是这把戟乃贫道早年铸造,如今也到极限了,顶多再折腾个两三次,就连我都无力修补,劝你重铸一把吧!”

净思看了他一眼,摇头:“你已经不能重回巅峰,罢了。”

她说话直白,无为子这次倒是不气恼,招手示意萧夙过来,笑道:“那你就再等等,待我徒儿学有所成,一定比贫道厉害……夙儿,来拜见净思前辈。”

“我等着。”

净思看了萧夙一眼,神情无波,声音冷淡,不知道是上心了还是客套话。换了寻常孩子怕是要被她一身冷意震慑,好在萧夙不怕生,又是天生脸皮厚性子直,想起娘亲和以前那些照顾过自己的小丫头大姐姐,对女子便有种浑然天成的好感,便伸手在破衣袋里摸了摸,找出一小包被油纸裹好的桂花糖来。

这是老道士在路上给他买的,仅有几枚指甲盖大小的微黄糖块,萧夙吃了一颗就再没舍得,现在眼巴巴地捧到净思面前,道:“前辈好,前辈吃糖!”

无为子:“……”

他跟净思不算深交,但也知道对方从不假辞色的冷漠性子,在这个乱世里强者为尊,出自北极境的三位法师算是一方霸主,这些年来对其忌惮巴结之辈有如过江之鲫,可他从没看到谁能让净思动容一星半点。

无为子怕孩子失落,正准备岔开话题,却见净思定定看了小孩儿一眼,伸手拈了一颗糖吃下,冷淡却不失客套地说道:“多谢。”

萧夙高兴地将纸包递到她手里,很识趣地在师父目光催促下跑开,准备找溪水洗刷那块已经脏兮兮的陨铁。

无为子尴尬地道:“真是不好意思,他……”

“他是个孩子,不妨事。”净思垂下眼睑,“你收他为徒,是为那块寒星玄铁吗?”

无为子不否认:“是,不过收他为徒也是真心实意。”

净思不置可否,将长戟留下便离开。无为子目送她离去,这才伸手把长戟拔起,隐约还能闻到上面异样的血腥味,眉头一皱——魔血。

这些年来魔族出现越发频繁,在不少地方作恶为害,虽然还只是些散乱势力不成气候,却总让玄罗五境都提心吊胆,似是山雨欲来。

无为子心下隐忧,便去找萧夙,加紧让他拜师入道。

“……以后你入我门下,就是修行中人,为师道号‘无为子’,取‘大道无为’之意。”

拜过祖师爷,祭过炼兵炉,无为子终于收敛肃容,对着萧夙和蔼一笑:“你可曾想过自己今后要做什么样的人?”

萧夙茫然地看着他,无为子便循循善诱:“本门无经学传承,只由兵器入道,不讲繁文缛节、不拒世俗目光,说出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即可。”

萧夙迟疑了一下,想起初见师父时的场景,犹豫地道:“铁饼子?”

无为子:“…………”

入门第一天,萧夙被罚抡铁锤一个时辰。

(三)

在无为子毫不留情的打压下,《奇门天兵册》下任传人到底没能自号“铁饼子真人”。

好在无为子知道萧夙不是故意气他,而是乡下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对什么修行道更是一问三不知,故而又很快原谅了他,只不过在原本的修行和炼体课业之外又加上了一门文化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