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暮残声凝视着他,意味不明地反问:“真的同路吗?”

“至少这次是。”叶惊弦将药箱推过去,“再帮我一把?”

四目相对,仿佛只是一瞬,又好像过去了许多年。

暮残声伸手接过了药箱,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而行。

直到他们渐行渐远,脚印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才有一道灰色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遥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同路……呵,下山的路只有这一条,别无选择,谈何同路?”灰影似乎在嘲笑,又好像自言自语,“就算是同路,总也有分道扬镳的时候啊。”

他手中攥着一本线装古书,风雨一接触到那陈旧封皮便自动偏移,自始至终都不曾沾湿它一分半点。

灰影深深地看了那方向一眼,转身向山上皇庄遁去。

这章粗长吧!明天出门办点事,后天继续日更新!!! 以及,关于天打雷劈那里的对话,不明白意思的回想一下他俩最初在万鸦谷咋认识的…… 暮残声:老子真不是避雷针!

第一百三十四章 覆子

寅正四刻,大雨终于停了。

此时天还未亮,街头廊下尽是湿滑阴冷,一些小摊贩却早已起身,为今天的买卖做准备,沉寂了大半夜的皇城渐渐又有了烟火气,而在那些高门大户里,仆婢们业已开始了忙碌。

御天皇朝没有每日早朝的规矩,若无紧要之事,皆按高祖定制两日一朝,以定远钟楼鸣响为号。今天恰好不当早朝,官员们不必午夜起身,不少人尚在高床上揽香怀玉,然而右相周桢却已经收拾整齐,端坐在议事厅内。

“禀告相爷,叶惊弦已经回府了。”

仆婢们都被屏退,连原本守在这里的护卫也都得令暂离,四面门窗紧闭,偌大议事厅内只有一名锦衣人单膝跪地,对周桢回禀情报。

周桢不仅是当朝左相与国丈,更是帝师,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人族中委实算不得年轻,可他注重内修又养尊处优,乍看竟若壮年男子,只是双鬓微白,神色莫测,若非久经沉浮,决计养不成这样一身气度。

闻言,他摩挲过手上的白玉扳指,目光微暗:“平安无事?”

锦衣人名叫周霆,乃是周桢早年收养的囚生子,被他精心教养了二十多年,说不上情同父子,却着实是他的心腹,一些连亲子女都不能得知的事情也可放手让周霆去做,可谓十分看重。

周霆脸色一肃,须知叶惊弦身为巫医,又是右相之子,有帝皇御赐金牌和长公主令信傍身,守门城卫自然不会为难他,而皇庄虽在城外,相距却也不远,以他那身飞针结咒的手段自保无虞,那么周桢问出这话看似关切,实则另有所指。

“除了回城时辰较晚,其他与平日相比不见异常。”周霆沉声道,“属下安插在皇庄的探子也未有情报传出。”

“那就说明行动失败了。”周桢放下茶盏,“若是功成,叶惊弦如今就该被皇庄护卫拿下,急报也该传往宫中。”

顿了顿,他看向周霆:“既然棋子已经废了,就把钟家的人都处理掉,手脚干净些。”

“属下明白。”周霆得令后却未立刻离开,他跪地不起,分明欲言又止。

周桢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话说?”

“相爷,纵然长公主与我们对立,可陛下至今子息缘薄,而娘娘现在已经怀上龙嗣,只要她能生下龙子,等到将来……周家注定荣华无双。”周霆犹豫了一下,“您在这个时候对长公主暗下杀手,倘若出了什么纰漏,恐怕……不能得好。”

他说完就深深地低下头,此话已是逾越,哪怕周霆也不知周桢是否会动怒,然而他已经憋了许久,实在不能不说。

御飞虹身为太安长公主,既是当今陛下的亲姊,又是曾经坐镇北疆的寡宿王,哪怕她在明面上交了兵权,可谁都知道她对那三十万镇北军的掌握从未减弱。自她回归天圣都,先争取宗室后结交勋贵,扶持叶家跟周氏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自己还不知手握多少筹码,在没有万全之策前贸然动手,不仅无法铲除心头大患,还会引火烧身。

自打周皇后有孕,周桢便再三耳提面命,让他们把招子放亮些,不可让御飞虹抓到把柄,现在却又急着对御飞虹出手,实在让周霆觉得诡异。

“娘娘虽然怀上龙嗣,可是宫中不止她有孕在身。”周桢语气微冷,“悦妃的来历,你不清楚吗?”

悦妃正是来自西绝的阿妼公主,明面上她的风光远嫁代表两境联姻和美,实则他们心里都门清,阿妼公主是西绝境给御飞虹在寒魄城受难的交待,换言之,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打着太安长公主的印记,是她明着送给周皇后的一块绊脚石,却不能打不能踢。

眼看周皇后已近临盆之期,阿妼公主却被太医诊出喜脉,倘若她也生下龙子,那御飞虹恐怕枉顾嫡长,也要不遗余力地支持阿妼公主,甚至……

周霆正想在说什么,却见桌上一盏红烛无风自燃,墙上无声多出一道影子,他顿时心下凛然,知道是相爷近日招得的那位神秘幕僚来了。

周桢能够权倾朝野,自然靠的不是他一己之力,不说朝中党羽和地方脉络,光是府上门客就有数十人,皆是各有所长的奇人异士,其中能成幕僚者更寥寥无几。然而在上旬时,周桢带回了这个神出鬼没的身影,尊其为幕僚,鲜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就连周霆也是无意中撞见,被勒令封口,尚不知姓名。

他纵有满腹惊疑,也只能乖乖退下,片语不吐。

周霆离开之后,一道红影从烛火中幻化成形,红衣墨发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抬眼尽风流。

自他一出现,议事厅里就有股异香弥漫开来,并不浓郁,却勾人心魄,周桢下意识地深吸几口气,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道:“姬先生!”

“御飞虹还活着。”姬先生舒展了五指,一缕淡淡的黑气盘旋在掌心,“我下的毒已然被解,饿伥亦灰飞烟灭了。”

周桢面色沉郁:“她在十年前就被破了丹田,修为尽废,怎能……”

“她的身边,有高人护着。”姬先生笑了一声,“那只饿伥有五百年修为,即使遇上玄门高功也有一战之力,何况它还能寄生夺舍……除非,有谁能够只用一回合,便将它灭魂碎魄!”

周桢的神情愈发难看了,他也算半个修行中人,晓得能做到这一步的修士并不多,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心念急转:“莫不是……那位剑阁之主?”

“不可能。”姬先生摇头,“重玄宫向来讲究天法自然,正值御氏气数将尽,此间万事皆入局中,三宝师勒令门下弟子远离中天境还来不及,怎么会让剑阁之主加以干涉?何况我在四方边境布下了无数使灵,未见外境玄门修士踏足。”

周桢眉头紧皱。

“胆敢在这个时机插手皇家之事,对方除了与御飞虹关系匪浅,恐怕也并非玄门正统。”姬先生掐灭了那缕黑气,“我会设法探清对方虚实,在此之前,不得轻举妄动。”

“可是我女……”

姬先生唇角轻勾:“皇后娘娘凤体安泰,定能母子平安。”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似已经万分确认周皇后腹中乃是龙子,令周桢心下微安,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嘈杂起来,远方隐有惊呼声传来。

红烛熄灭,姬先生的身影也转眼消失,周桢面色不悦地推开门,喝道:“何事如此惊慌?”

“相、相爷,皇……皇庄……”听到喝问,守在院门外的仆人顿时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皇庄起火了!”

周桢心头一个“咯噔”,疾步出门看去,只见远方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已经被火光映得彤红,那座建有皇庄的山头现为大火笼罩,在这旭日将升之时,比太阳更烈烈燃烧。

建元宫,宣政殿。

在这个本不当朝的日子里,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官员们匆匆赶来,按照品级分列阶下,诸人心头都涌动着惊涛骇浪,面上却连大气也不敢出,周桢、叶衡两位丞相分立左右,皆眉头深锁。除此之外,往日不常上朝的皇家宗室也有多人出面,当先者赫然是晟王御崇钊,他虽还了兵权却另有官职,眼下站在武官一列,脸色冷沉。

宣政殿内气氛压抑,内侍们头也不敢抬,只因为天子发怒。

御飞云登基二十载,始终被权宦重臣压制,连立后大事都由周桢干预,只能隐忍,未有真正爆发的时刻。然而,当皇庄大火、太安长公主生死不明的消息传入宫闱之后,御飞云在惊愕之后一脚踹翻了御案,所有宫人都见识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

太安长公主,他一母同胞的长姊,为他镇北戍边十年不归的大皇姐!

先染疫病被迫出城,现在皇庄突发起火,她生死不明!

“诸位爱卿……”御飞云坐在龙椅上,珠冕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关于皇庄大火这件事,尔等如何看待?”

“启禀陛下,臣已率人扑灭皇庄火势,未、未能发现长公主殿下。”京卫禁军统领来得匆忙,身上还有一股焦火之气,在发现皇庄大火后,他立刻派人前往扑火救援。可惜那火势委实太大,他们赶到的时候,大半个皇庄都被笼罩在火海里,逃出来的仆婢们还要奋不顾身地往里冲,说长公主还在寝室里,可是当统领亲自冲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也没有尸身。

御飞云听他说寝室内没有发现尸身,几乎快要嵌进掌心的指甲这才松了开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查明火源?”

“回禀陛下,这场大火恐非走水,怕是人为。”禁军统领沉声道,“昨夜大雨初歇,满山潮湿,积水甚多,就算意外失火也不会在极短时间内酿成大祸。臣亲自率人将皇庄上下封锁,发现起火源头正是长公主寝室,并且在废墟中发现了此物。”

他呈上一块烧得焦黑的木牌,内侍检查无误后奉于御飞云面前,后者伸手拿起,眼神顿时变得如毒蛇一般森冷锐利,指节微微发白。

即便已经被火烧毁大半,可是御氏宗室世代修学广博,御飞云岂能认不出这是一张火灵符?

大雨刚过,凡火自然不能烧毁半个皇庄,唯有玄门术法才能派上用场,仅此一道火灵符埋于某处,受术士咒令催动,立时就能燃烧起来,火蛇顷刻奔走四方,凡夫俗子怎能救得了?

今日有人能将火灵符埋在长公主寝室,是否明天就有人敢在龙榻上藏刀?

“大……胆……”

刚压下的怒火再度爆发,御飞云气得浑身发抖,他被迫做了二十年忍气吞声的傀儡皇帝,自然也学不得多么深沉的帝王心术,眼下暴怒之余只想宣泄,一把将火灵符抛下玉阶,丢在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唯有周桢俯身拾起火灵符,细细打量一阵后,看向御崇钊:“朝廷素有法规,对境内玄门术士、修真器物必造册管制,尤其皇城内不允法器私自流通,一应人员物品皆由弘灵道统一管理,不知晟王对此有何看法?”

晟王御崇钊十年前归京后,自请交还手中兵权,做了好几年闲散王爷,后来因着玄门诸事繁杂重要,必得寻个修为高深且受皇室信任之人专门管理,这才请他出山掌管弘灵道,皇城内的修士法器来往流通都得在他手下登记造册,若有违令者,他有权将其逐出皇城或就地诛杀。

事涉火灵符,详询御崇钊是理所当然,可这话由周桢在此刻说出,就好似问责一般,不知是暗示此事与晟王有关,还是在说他职责有失。

御崇钊本就阴沉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他接过那张火灵符,指尖一点灵光与之相触便熄灭,道:“此物并未在弘灵道登记,乃是邪器。”

无论来路如何,在皇城内没有被弘灵道登记过的法器统统被称为邪器,纵使所有人都知道皇城内仍有邪器私下流通,可一来量少,二来买卖双方都小心异常,连使用也不敢光明正大,弘灵道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眼下有人使用邪器为祸,御崇钊失职已是板上钉钉,然而没等他请罪,右相叶衡抢先出列道:“陛下,既然皇庄大火乃是邪器所成,背后必有人暗中设计!太安长公主尊为鼎贵之身,十年戍边,功绩斐然,幕后黑手如此残害忠良,实乃国之罪人!此风决不可长,臣请陛下下旨,令弘灵道严查本案!”

叶衡同晟王往来不多,却素与周桢不睦,眼下他不为御崇钊求情,

只向御飞云请令严查,而御崇钊为了将功补过,势必要用这个机会将皇城翻个底朝天。

在场文武百官中不少人也私藏了法器,见状心里都是一个“咯噔”,周桢虽神色如常,目光却如淬毒一样盯着叶衡。

满殿俱寂,唯有御飞云沙哑的声音响起:“传朕旨意,即日起封锁城门,京卫全城搜查,定要找回皇姊!至于火灵符……此事关乎邪器私传,便交由七皇叔,准你便宜行事,朕要知道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赫然钉在了周桢身上,后者在这一瞬间忽地发现,当年那个对自己唯唯诺诺的小太子确实长大了,即使二十年大权旁落,他仍是九五之尊。

一直以来,周桢提防的都是锋芒毕露的御飞虹,他从少时便将御飞云拿捏在手里,几乎包揽了对方的全部,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只长不大的雏鸟能够飞出自己的手心。

他该是惊怒忌惮,却又难以自制地生出一点欣慰来,即使在下一刻,这点柔软就被自己抹去。

百官山呼万岁时,周桢依礼跪了下去,他的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所有人都知道,皇城的天要变了。

退朝之后,御崇钊谢过了叶衡,看也不看其他人,大步流星地出了宣政殿,直往宫门赶去,他必须抓紧时间尽快安排诸般事宜,以免夜长梦多。

宫门外,一辆双开门马车正在等候,车夫与仆从皆是面孔熟悉的王府护卫。

御崇钊面沉如水地上了马车,刚一打开门,身躯就僵住了——马车里竟然坐着一个人!

以一己之力搅得皇城天翻地覆的太安长公主,眼下就坐在他的马车中,摆好了一张棋盘,对着他含笑见礼:“七皇叔,今日飞虹可否有幸与您对弈一局?”

御崇钊回过头,看到马夫冲自己眨了眨眼,露出个有些调皮的笑容,眸子里掠过一道灼艳的赤金色。

“……”御崇钊阴晴不定的脸色烟消云散,他径自入内关门,拈起一粒白子,“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暗流

短短三天,整个天圣都里掀起了一场雷霆惊涛,无数人风声鹤唳。

御飞云手中虽然权力有限,这次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兼之此案关乎皇家,无论对御飞虹如何看法,所有宗室此刻同仇敌忾,就连早已不问政事的几位御氏长者都闻讯出面,其中为首者赫然是承德君!

承德君乃先皇与晟王的二皇叔,也是御氏如今年纪最大的宗室长者,年轻时与长兄争位落败,软禁大半年华,直到先皇登基,感念承德君少时恩情,这才将他请出代掌弘灵道,一身锐气早被消磨七八。二十年前,先皇驾崩,承德君悲恸之下身体大衰,强撑几年后便将弘灵道交给了晟王,自己在府中养性,已有十来年不曾露面。

如今承德君只是一位年过百岁的老人,可他毕竟身份尊高,足以代表御氏宗室,当年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些下属早已成了弘灵道高官,眼下遍布境内四方,有他一声令下,晟王御崇钊对整个弘灵道体制的掌控力空前暴涨。

御天皇朝终究属于御氏,仅这一个姓氏就代表了中天境人族三百年的皇图霸业。因着两代以来宗室子息单薄渐渐衰弱,周桢能将御飞云架空,敢对御飞虹下手,甚至敢将女儿推上后位算计皇嗣,却只能以外戚身份做大,仍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全体宗室撕破脸!

有皇命当先、宗室在后,御崇钊放手施为,以一张火灵符作引,直接查抄了天圣都地下最大的邪器流通据点,根据那些来不及销毁的账册,搅动了皇城风云,有人为了脱罪相互攀咬,有人言辞设套祸水东引,一时间天圣都内风云骤变。

搅动这场惊变的人,此时正在晟王府后院煮茶。

御崇钊不好女色,府中除了王妃就只有一侧妃、一滕妾,后院被分成几个独立院落,尚有三两空余。眼下,御飞虹就暂时在其中一个空院里落脚,伺候的仆婢都是晟王亲自挑选,个个都被下了禁口咒,出了院落就不能再多言多语。

“一张火灵符,搅得整个天圣都草木皆兵,你自己倒是清闲了。”暮残声坐在石桌对面,这里已经被御飞虹用法器下了障目禁制,只要他们不在里头大动干戈,也不怕暴露行踪。

“我搬去皇庄,原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既然对方已经出手了,我也不必继续做那明面上的靶子。”御飞虹给他倒了一盏茶,“周桢是最大的毒瘤,可这朝野上下还有无数蛀虫在啃噬根基,然而要想一网打尽,在这节骨眼上必定动摇国祚。”

见暮残声不解,坐在一旁的叶惊弦开口道:“人皇集权,是以中央朝廷统御地方,由此必定滋生出无数繁杂虬结的关系脉络,一旦贸然下刀,恐怕牵扯甚广。”

暮残声微微皱眉:“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借晟王之手挑起这场风波?”

“皇叔现在如此雷霆手段,是为逼他们人人自危,届时不必我们动手,那些牵涉其中的人就会自行处理部分麻烦,一来保身,二来示好,宗室得了好处也不会死咬不放。”御飞虹道,“等到宗室松口,这些忍痛割肉的家伙便会找上真正的罪魁祸首,周桢即使不会四面树敌,也必定与他们生出隔阂。”

虎狼相谋,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御飞虹不怕他们势大,只怕他们彻底拧成一股绳。

“最重要的是,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御天皇朝,终究姓御。”茶水热气升腾,御飞虹的眼睛却冷如刀锋,“不只是那些权奸贼子,飞云和宗室上下更要记住这点。”

天命说的是御氏气数将尽而非中天境,若是御飞虹想要改变这命数,绝不可能靠她自己,御氏每个人都必须为此竭尽全力。

暮残声微垂眼眸,道:“这三天来,我暗中随晟王搜查皇城,却未能发现饿伥主人的踪迹,想是上次在皇庄打草惊蛇,对方乖觉得很,已然隐匿起来了。”

“还有一件事。”叶惊弦眉头微皱,“家父今日一早就收到文书,不止山南一带疫情加剧,北方已有多处州城爆发了同样的疫病,近几年因为天气剧变,人口本就锐减,如今这疫病横行,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在场两人却都明白了未尽之意。

“这场疫病来得蹊跷。”叶惊弦继续道,“我向太医院借阅了历年疫情手册,这次的疫病虽似鼠疫,发病更快,扩散蔓延也更为厉害,且以前针对鼠疫的药物收效甚微,一旦病情发作,几乎没有活下来的人。”

御飞虹问道:“病源找到了吗?”

“水源。”叶惊弦从箱子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被层层密封的瓶子,“这是从山南疫病高发之地取来的水,由于那里没有大河,当地百姓生活饮食都从山溪、湖泊和地下取水,而医师们经过多番诊断调查,确定问题就出在水里。”

御飞虹打开信件,上面罗列了当前所有发现疫情的地域,皆不在江河主干流经范围,尤其是依赖地下水游牧生活的区域,无论人畜都发病极多。

暮残声拿起了那只瓶子,往掌心里倒了一点,仔细嗅了嗅,道:“有一股很淡的……怪味。”

“什么?”

“像是腐烂的死老鼠,又好像有点……香。”暮残声委实想不出贴切的形容词,看向御飞虹,“跟你体内祛出的毒血味道差不多。”

此言一出,御飞虹几乎目龇俱裂:“你是说……这根本不是疫病,而是有人下毒?!”

“这便是我要禀告殿下的事了。”叶惊弦神色凝重,“中天境医者无数,治病救伤不在话下,可这疫毒来势汹汹,我们只怕还未研制出解法,这天下已生灵涂炭。”

御飞虹一手捏碎了茶盏,鲜血从指缝间淋漓流下。

“飞虹,冷静下来。”暮残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叶惊弦的目光晦暗不明,“你有什么办法吗?”

“救急的办法有两个。”叶惊弦迎上他的视线,“一是请来道行高深的医修相助,二是……找到下毒的人,逼其交出解药。”

叶惊弦早年便是前往东沧拜师学医,他提出的第一个办法自然也指的是这里,然而凤氏族人世代坚守东沧,若是从中天境跨洋渡海而去,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除此之外,便只有重玄宫三元阁能解此疫,可中天境正值劫数之下,一如其中就要应劫,天下修士明哲保身,重玄宫早已约束门下弟子远离中天境,如何才能打动他们冒险出手?

御飞虹的双眼几乎要滴血,她死死攥着那把碎瓷片,忽地被暮残声按住。

“把这件事,告诉师兄。”他对上她的眼睛,“若是我没猜错,这疫毒恐怕与归墟魔族有关。”

御飞虹一愣:“归墟魔族?”

暮残声把十年前昙谷发生的事情略讲了一遍,道:“当初凤阁主殉道而亡,是为救人也是为了不堕魔道,甘愿与冥降同归于尽……但是,非天尊手段诡谲又心思缜密,我怕他留有后招。”

顿了顿,他沉声道:“中天境虽在劫数之下,可重玄宫历代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无论他们如何选择,你总要去试一试……至少,别让师兄连只言片语也不得,便抱憾终身。”

御飞虹默然不语,直到叶惊弦挑出了她掌心碎瓷片,药粉与伤口接触生疼,这才回过神来,缓缓点了头。

暮残声站了起来,见叶惊弦眼神微闪,便带着御飞虹早已写好的一封书信,会意地跟他离开。

此时未到晌午,街上的行人却比平常要少,反而多出了许多京卫巡视街巷,暮残声收敛了全身气息,与叶惊弦并肩而行,旁人却只能看到一道人影。

“你要带我去哪里?”眼见越往前走,行人渐少,暮残声终于开口道。

“你让殿下去找重玄宫报讯,可否想过一件事?”叶惊弦微微侧头,“倘若重玄宫的人当真来了,你该怎么办?”

暮残声反问:“什么怎么办?”

叶惊弦嘴角上扬:“你明知故问。”

暮残声环着胳膊:“我又知道什么?”

“重玄宫发下密令,玄罗五境都在找白虎法印的下落,而你还是杀了藏经阁主、勾结归墟的妖族重犯。”叶惊弦看着他,“如果重玄宫的人见到你,格杀勿论。”

“我既然敢让飞虹报这个信,就不怕有这一天。”暮残声上身微倾,几乎贴上他的脸,“倒是叶公子,对这些玄门隐秘所知甚详呢。”

“你不怕,我却是怕的。”叶惊弦笑了笑,转过头,“所以,这次我帮你。”

暮残声神情微怔,顺着他目光望去,看到了前方那座巍峨宫城。

御飞云登基二十载,偌大后宫却算不得百花争艳,反而有些冷寂。

一后二妃,二嫔四美。对于坐拥江山的帝王来说,后宫里仅有八位妃嫔委实少见,哪怕是以妖族为主的西绝境,人皇也有三宫六院。

掌管凤印的周皇后乃左相周桢嫡长女,说是母仪天下,实则骄矜傲慢,尤其帝皇权威被父亲架空,上头又没有太后和太妃压着,周皇后在宫中可以说是无所顾忌,她只需要在一些时候跟御飞云做好琴瑟和鸣的表面戏码,便能拥有一切。

因此,有周皇后高高在上,下面的妃嫔几乎都抬不起头,以至于这二十年来只有几位公主降世,却无一位皇子诞生。

直到八年前,阿妼公主从西绝境远嫁而来,被封悦妃,一朝便揽得帝王恩宠,后宫里才有了能与周皇后分庭抗礼的人物。

论出身高贵,阿妼公主比周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容颜才情,阿妼公主艳压后宫;便是那些宫闱阴私手段,自幼长在深宫的阿妼公主更不会输给周皇后。因此,在阿妼公主有孕之后,她就被升为悦贵妃,协助渐渐力不从心的周皇后管理后宫。

最重要的是,她还代表了西绝境与中天境的交谊,周皇后能对其他妃嫔甚至皇嗣下手,唯独不敢对阿妼公主轻举妄动。

叶惊弦身为巫医,在太医院也挂了职,便跟着当值太医前往后宫为妃嫔诊脉,尤其对着有孕在身的周皇后和悦妃更要小心万分。

暮残声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移,刚路过御花园,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声闷响,转头看了眼,原是有两名内侍正在杖打一个宫婢。

那宫婢被堵了嘴,廷杖之下虽不见血,却都伤在内里,而在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四位宫装美人,其中两个已经吓得花容失色,端茶的手都在发抖。

“妹妹心慈手软,可是宫里自有规矩,若有违背,严惩不贷。”

周皇后月份已经大了,她穿着宽大的朱红色宫装,发髻上只有一支金凤簪,脸上薄施脂粉,却更显得她凤目高挑,不怒自威。

她对不远处隐隐传来的闷响置若罔闻,也不看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嫔,只把目光投向阿妼,嘴角微翘:“这贱婢虽是妹妹的身边人,可她犯了错,也得按规矩照办。”

“谨遵姐姐教导。”

阿妼比周皇后年轻些,现在月份也还早,着一身淡紫长裙,头上戴着孔雀宝钗,看着便明艳动人。她亲手为周皇后夹取了一块糕点,低眉垂眼温顺至极,仿佛那边惨遭廷杖的不是陪伴自己十年之久的贴身婢女。

周皇后本就是心情烦躁,寻个由头要给阿妼找不痛快,可阿妼半点反应也无,叫她更不爽利了些。

就在这时,有宫人上前禀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诊脉的时辰到了,还请移驾回宫。”

那两位妃嫔一听,顿时如蒙大赦,周皇后瞥了她们一眼,随口问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回禀娘娘,今日为您诊脉的是叶御医,现已在凤鸣宫等候。”

周皇后一怔,旋即想到太医院里只有一个姓叶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欣喜,也没了找阿妼麻烦的意思,起身离去。

这点异样被阿妼捕捉到,她默不作声,也带着自己的宫婢离去,有眼色的内侍立刻去了廷杖那边,这才留了那婢女一命。

阿妼住在菁华宫,恰与凤鸣宫东西相对,她回到寝宫时已觉疲累,太医诊脉过后便斟酌着开了张养胎方子,毕竟怀孕还不到三个月,需得小心安稳。

菁华宫里有资格接触阿妼衣食起居的宫人都是她从西绝境带来的心腹,眼下便有人忙碌起来,阿妼褪去了钗环锦衣,正要回寝殿小憩,就看见屏风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发赤眸的男子,当即脸色微变。

周围的宫人对此竟然毫无所觉,她正要呼喝,就看见那男子并指抵在唇上,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要出口的话生生一转,阿妼盯了此人片刻,既然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若真有心加害,就算她喊了人怕也无济于事。

一念及此,阿妼转头看向宫人们,道:“都退下,若无本宫命令,不得进来打扰。”

“诺!”

待宫人们都退出寝殿,大门关闭,阿妼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紧接着外面的嘈杂和人影便都不可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