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一说话,欲艳姬便不再插嘴,静默地站在一旁,无数黑色的细丝从她脚下向四面八方无声蔓延,试图找到姬轻澜的真身。

“你刚才说是自己超度了埋骨坑的千百厉鬼,又自称姬姓和‘本宫’,莫非是姬氏皇族之后?”

哪怕看不清面容,姬轻澜也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几乎要把这具假相刺穿,镜中人的声音不辨男女,普通得让人听过就不留印象,可他忍不住捏紧了灯笼的手提杆。

他的脸上露出自嘲神色:“国破家亡的孤魂,也只能在嘴皮子上矜贵了。”

欲艳姬在旁听着,忍不住心下思量:御朝建立至今已有二百八十年之久,前朝的姬氏也亡了这么多载岁月,据说当初的御朝开国之君御斯年心怀仁义,并未对前朝宗室赶尽杀绝,可是那姬氏的末代君王却性子太烈,在城破之前派遣心腹将所有的亲缘血脉强押到王宫,然后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倘若这鬼修所说不假,那他就该是死在这个时候,可欲艳姬曾调查过两朝更迭之事,从未听说姬氏末代宗室里有这么一个存在。

姬轻澜似乎是猜到了她的疑惑,适时解释道:“在下是腹死者,生母乃孝烈纯皇后。”

孝烈纯皇后是姬氏末代皇后的谥号,她出身名门又才德兼备,于桃李年华入宫为后,给君王诞下过一女,怀第二胎时没赶上好年头,姬氏灭亡,她和腹中未出世的孩儿都陪着夫君葬身火海。

欲艳姬不仅能挑动欲望人情,更懂得察言观色,她并不认为姬轻澜说谎,所以才心下一凛——凡是未生即死的胎儿都有一口先天真气难散,很容易化为怨魂长留在阴阳两界之间,有机缘天赋者吸精纳气,百日长一寸,体内真气不减反增,往往是鬼修之中最麻烦的一类。

镜中人问道:“你为何要超度他们?”

“先辈造的孽,晚生不该赎罪吗?”姬轻澜反问,“非天尊久居归墟,一定知道怨魂难入轮回之苦,我解脱他们也给自己开一道枷锁,有何不可?”

“自然是可。”镜中人忽然一笑,“那么,当晚在此渡劫的人是你?”

姬轻澜苦笑道:“一场天定劫险些要我魂飞魄散,看来要修成九灵之身是妄想了。”

“抹去此间痕迹和妖魅记忆的人也是你?”

姬轻澜笑而不语,手中白纸灯笼轻轻一抖,数道山精鬼怪的面目都在一阵雾气里升腾,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好本事。”镜中人赞赏了他的手段,“你既然花这么大的功夫藏匿起来,现在又为何要自曝身份?”

“因为前几次来的都不是我要等的人。”姬轻澜看着那雾蒙蒙的身影,一字一顿地说道,“在下等了您很久,终于等到了。”

“你一个修行三百年不到的鬼灵,认得本座?”

姬轻澜欠身行礼:“在下受人指点,自然知道一些事情。”

这一来镜中人倒真有些好奇,自从千年前破魔之战后,残存的魔族都被封印进归墟地界,就连他和欲艳姬也不过是在百多年前寻隙而出,人间不知道换了多少度日月春秋,记得三尊六将的也不过那些坐镇一方的上古大能,而这些人恨不得魔族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上,怎么会对旁人告知?

除非这鬼修真的是当晚渡劫之人,并且与雷池下的心魔有过交集。

镜中人沉声道:“你且说来。”

“在下适才说过天定劫差点要我魂飞魄散,是因为七道劫雷过后竟又有九道紫霄雷当头劈下,若非雷池下那位大能出手,我已经不存于世上了。”姬轻澜面色微苦,“可惜他脾气古怪,不提前因后果也不谈救命之恩,直接将我魂魄摄到一层怪梦里去,差一点就沉沦不复,好在我没有爱恨挂碍侥幸脱困,这才得了谈话的机会。”

心魔性情乖张,姬轻澜所说的确是其作风,镜中人继续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姬轻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要去找乐子。”

镜中人闻言笑了起来,终于暂且放下了对他身份的疑虑:“还有什么?”

“在下对他有所求,但他不愿意帮我,只让我在此等上半年,若有幸见到魔族的非天尊就能心想事成。”姬轻澜抬起头,“当时我只当他敷衍,毕竟魔族已经消失千年之久,可他说非天尊向来敢犯上苍之威,但有一息尚存就不会龟缩在归墟地界,若入世则必来寻他,而我……的确等到了您。”

镜中人沉吟不语,欲艳姬适时出声道:“你想要求什么?”

“我是姬氏之后,自然要求姬氏复兴!”姬轻澜眼中掠过刻骨的怨恨与不甘,“我本该是皇后嫡子,本该是一国储君,本该令家国光耀千秋!可是天道不公,让我国破家亡、未生即死,叫草莽出身的御氏夺了国祚,我怎么能甘心?”

深吸一口气,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万物荣辱盛衰皆有更迭,御氏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八十载,如今宗室血缘单薄,朝堂内外忧患横生,已经是由盛转衰的强弩之末,我为何不能求一个家国有复?”

欲艳姬笑靥如花,她能嗅到欲望的味道馥郁如酒,陶得人心都醉了。

她柔声道:“你想我们怎么帮?又能给出什么好处?”

“我要你们杀一个人,御天皇朝如今的长公主。”姬轻澜的嘴角像淬毒沾血的钩子轻轻挑起,“御氏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皇族嫡传血脉只剩下一对姐弟,弟弟年少无能,唯有她天赋异禀,现在还是中天境的破魔令执法者,早晚有一日能继承麒麟印。你们现在不趁羽翼未丰杀了她,今后必定要后悔,而她一旦死了,御天皇朝必生波澜,那时中天境大乱,难道对你们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镜中人轻笑一声:“本座想要中天大乱,不止这一种办法,没必要背上这因果麻烦。”

“那我再加一个筹码……”姬轻澜看着那镜中的影子,仿佛要把他拓进心里去,“你们杀了她,我告诉你们罗迦尊的元神在哪里。”

第三十七章 水域

小剧场—— 暮残声:没看出来你居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失敬失敬 闻音:不必客气,其实你也有优点 暮残声:比如?(满脸写着夸我.JPG) 闻音:上得了战场下不了床(一个耿直的微笑.JPG) 暮残声:……(对方不想跟你说话并向你扔来一个地法师.JPG)

百丈高楼覆深雪,千里冰原走飞霜。

这是柳素云对寒魄城的描述,暮残声在来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座城池的模样,可他没想到寒魄城的地势如此凶险,除了背后常年封冻的冰原和前方一条大川再无别路可走,若是南下者便只能从冰原取道,而北上之人就唯有渡河才可抵达城楼。

这大川乃是玉龙江中转之地,水势湍急,浩浩汤汤,河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还未融化的冰山,下方还有不少暗礁,稍不留意就要撞上船身,若不是常年在此讨生活的老舵手,谁也不敢贸然往返。除此之外,有水生的妖物蛰伏在此,种族繁多,数量无计,一旦触怒它们被掀翻了船只,就会掉进森冷刺骨的水中被它们死死拽住,一涌而上吃得干干净净,故而不管是多么矜贵的客人,只要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就都得乖乖地抵上令牌按路程走。

穹空乌云密布,似乎是要下雨,狂风把帆吹得鼓涨,浪头猛地打来一遭,把这只普普通通的帆船狠狠晃动了几下,好在掌舵人经验丰富,水下的妖物又提前得了令信,四条鱼妖在前方为其开路护航,海藻般的头发在水中长成数丈有余,攀附在船舷各处拖动着它乘风破浪。

暮残声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那座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城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连绵的城墙像龙蛇一样盘踞在山壁上,似乎能延伸到百里开外,让人一见便生敬畏之心。

他看了没一会儿,又一个浪头打来,暮残声这次再也没忍住,扭头就吐了。

生来就在岸上走跳的狐狸,哪怕成了妖怪也晕船。

闻音披着鹿皮滚边的斗篷从舱里出来,就听见这暮残声趴在船舷上发出半死不活的干呕声,他循声过去,摸到一只直打哆嗦的狐狸。

他把狐狸抱在怀里,憋着笑:“既然晕船怎么不在舱里睡着,还偏上船头做甚?”

暮残声晕得快要奄奄一息,哪有力气回答他,寻着了暖处就变成只巴掌大的小狐,埋头往里钻,只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屁股和一条尾巴。闻音无声一笑,把他塞进自己衣襟里,转身回到了船舱。

这艘船体型一般,船舱自然也不大,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闻音在此休息的时候已经烧好了桌炉,此时他把茶壶提到一边,从柜子里翻出个小锅子,加了淡水放在上面,然后找出剩下的储备食物,先把闻嗅辨别出的几味香料丢下去,再拎着一条鱼去了船尾。

闻音眼盲,干起活来却不比常人差,早晨捕上来的海鱼还新鲜,被他刮鳞破肚后去了头尾,取腹背上的肉片成薄片。等他回到船舱,

汤水恰好滚开了,散发出一股酸辣的香气,把窝在衣服里昏昏欲睡的暮残声都唤醒了。

他费力地从领子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闻音把鱼片丢进锅里,那鱼肉切得太薄,入锅就打着卷儿褪去新色,然后被一把勺子捞出来放在浅口碟里晾着。

“醒了就吃点东西,否则胃里空着更难受。”闻音拿下巴蹭了蹭狐狸毛茸茸的头顶,把碟子放在桌上。

暮残声一跃而出,落地化为人形,闻音给他盛了碗汤,没听见动筷的声音,便补充道:“海鱼是有些腥气,但我只取了几块大肉,又拿酸汤煮了,吃着应该不难受。”

“哦……好。”暮残声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应了声,夹起鱼肉放入嘴里,他本是天生地养的兽类,又修行多年早早辟谷,已经忘了人间烟火是什么味道,现在一时难以形容滋味,只觉得白色的热气不断升腾,把眼睛都笼上了雾。

他透过这层雾气看向坐在对面的闻音,一口热汤淌过喉咙,流入心底时如着了一把火,而鱼肉在舌尖化开,弥漫出人生独有的酸甜苦辣。

闻音似乎没想到他连喝口鱼汤都能尝出五味陈杂,问道:“还有多久到?”

“过了这段水路,最迟今晚就靠岸。”暮残声回过神来,“寒魄城里大半是青鳞妖皇的旧部,这些老妖经历了那迦之变,对人族并不友善,你就跟在我身边一步也别离开。”

寒魄城一行危机四伏,来之前他还为怎么安置闻音犯难,眠春山自然是回不去,不留外人的妖皇宫也不可久住。暮残声本想着把闻音送去长乐京,可对方并不愿意,再加上两者之间的契约限制,他就只好硬着头皮带人上路。

好在闻音知情识趣,一路上没给他添过任何麻烦,反而是暮残声一入寒魄城地界就有些心神不宁,这两天都恹恹的。

“我晓得,你放心。”闻音端了一杯茶暖手,“不过,自从上了船你就精神不济,这可不是备战的状态,能方便说说吗?”

暮残声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加快了饮食速度,把一锅酸汤鱼干掉之后才开口:“你还记得两天前我们到渡口的时候发生过什么吗?”

“你找舵把子打听了近期的渡客消息,想要确定那位公主殿下渡河的时间。”

“中天使者一行是在九天前的早上从渡口出发,而他们失踪的消息是在七天前传到妖皇宫的,来前我没觉得不对,但是现在……”暮残声面沉如水,“这条船已经行驶到最快,从渡口到寒魄城仍要三天时间,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闻音一惊:“你是说那些人根本没有抵达寒魄城就这片水域上失踪了?”

暮残声眼中闪过冷意:“从时间上来说是这样,而从发现失踪到确定少说也要一夜搜寻的时间,说明那些人是在船行不久便遇到了麻烦,可是情报里面根本没提到这茬。”

位高权重的异国公主在所辖区域内失踪,若城主当真为大局计较,就该把线索事无巨细地呈上去,可那个老妖偏偏“漏下”这最重要的时间和地点,整件事就变得更加扑朔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直接从水域搜查?”

暮残声眉头深锁:“一来打草惊蛇,二来生活在此的妖族众多,仅凭我们讨不得好,三来……”

这片水域,是苏虞提过的秘境边缘之一。

据苏虞说,当年那秘境因破魔战场上的暴虐力量冲击而成,甫一出现便吞噬了整个战场中心和无数交战者的尸骸魂灵,直到战后还在不断扩张,几乎把整个寒魄城都笼罩住,随时可能一举吞下。因此,天法师常念向真神请了阴阳封界令,由地法师净思、人法师静观分别在秘境的两极定下阵眼,把整个秘境封锁成隐藏在寒魄城地域内的第二空间。只要封印不开,秘境里不管生人死灵都出不来,外界的也进不去,两方虽共存一片天地中却如平行线般不可交集,因此寒魄城多年来都不受此影响,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上出幺蛾子。

要打开秘境,只能从阴阳封界令下手,而暮残声想要调查事件始末和御飞虹去向,也只能先到城中找出现在代掌封界令的人。

闻音听他说清缘由,眉间不禁染上忧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要小心才是。”

暮残声“嗯”了一声,寒魄城主隐瞒情报之事他随时可以报给妖皇宫,而柳素云暗中带了后援人马留在渡口附近,就算真出了大乱子也不怕孤立无援。

实际上,让他心神不宁的是第四件事——自从进入这片水域,他就觉得对寒魄城有种莫名的熟悉和心悸感,可他把自己开智以来的经历都回顾了一遍,确定从未来过这里。

与此同时,他的意识开始恍惚,有时候是在脑海里闪过细碎如幻觉的画面,有时候是做梦。

梦里他已经变为成熟的大妖,拢着白氅站在百丈高的城楼上,远方的天空黑云滚滚,广阔水面上竟然有大火燃烧,纵横绵延成灼目的火海,风把黑烟和叫喊都席卷起来,直冲上九霄云外。他所站的城楼不时有冰石剥落,大块大块的山岩在壁上摇摇欲坠,一切似乎都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然后画面一转,他又身处一片苍白冰原上,大雪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面前都是倒落如蝼蚁般密密麻麻的尸骸,自己拄着一把长戟往更高处的山崖走,风从身后遥远的城池紧追跟上,带来了一段若有若无的琴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而他只是驻足站了片刻,始终没有回头。

恍惚间他还看到自己站在一处地火燃烧的沙漠中,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向着他走过来,背后尸山血海,手中长剑颤鸣。当两人对视的时候,暮残声毫无预兆地惊醒了,只记得那人怪异的眼睛。

没有眼白,浓重的漆黑里两点殷红居中,有几根细小的血丝蔓延开来,比恶鬼的凝视更惊怖。

“……”暮残声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他的额头上隐现冷汗,对于修行者来说一再走神绝不是什么小事,关键时可能会要命。同时,他不认为这异常是偶然,再加上寒魄城特殊的背景、秘境的隐患和失踪的御飞虹一行人,种种麻烦都在心头翻覆,不祥的预感如被水搅和的泥一样攀附上来,黏重又难以挣脱。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进入寒魄城,也从未如此对一个地方产生近乎恐慌的忐忑。

闻音适时地出声:“你好像很累,要不要睡一会儿?等船靠了案,我叫你。”

暮残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收拾了桌上残局,然后变成狐狸跳上了床铺。

闻音重新把茶壶放上炉子,开始煮茶消遣。

等到身后的呼吸和心跳都几不可闻,闻音将一片茶叶放进口中咀嚼,清淡的茶香充斥着口腔,本该让人心旷神怡,可他的眼神太冷,让热水的温度都似乎降了下去。

暮残声身上有了异常,闻音也不是毫无所觉。

这具肉身已经从内部开始慢慢腐烂,寄居其中的心魔无动于衷,皮囊对他来说就像一件衣服,挑选起来虽然麻烦了点,但不是不能更换,只要等它最后的用处也尽了。

让他不悦的是,自打进入寒魄城地界,存在自己元神世界里的婆娑海就起了波澜,生长其中的人面树在短短两天里又绽开数张美丑面目,纷杂的情感如碎雨般汹涌而来,可他现在念着近在咫尺的美味何时瓜熟蒂落,不仅不为这些食物所动,反而倒了胃口。

人面树只为生魂死灵强烈的情感和欲望催生,能在两天之内疯狂生长,说明充斥在附近的心欲业障陡然增多,而这根本不合常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些人面树上看到了一部分熟悉的面目,可那些家伙早于千年前就死在了这片土地上,尸骨都被天铸秘境给吞掉了。

魂气外泄,看来不仅封印真出了问题,还有人故意把这些游散的气息引了过来,如此才让暮残声不适,自己也受了影响。

闻音想到这里,提起茶壶的手一顿,拿筷子夹起了一块火炭。

桌炉里的火炭是此地特有,一旦燃起就能七日不熄,无烟无味十分方便,早在千年前就为船行者所喜。可是当闻音将它放在掌中碾碎,却有一点隐约的香味透了出来,与庙里檀香类似,却要更淡。

“香火道……”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炭灰落回炉子里,掌心仍光洁无瑕。

暮残声这一觉难得无梦,安稳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天色已经幽暗。

闻音给他倒了杯茶醒神,笑道:“正好,我们马上就靠岸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船舱,只见被冰雪覆盖的河岸近在咫尺,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城楼上点了灯火,如一双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寒魄城到了。

第三十八章 寒魄

小剧场—— 暮残声(疯狂打CALL):妈!妈—— 净思:……叫谁呢? 暮残声:咳咳师父,我需要你呀! 净思:闭嘴,自己干,别来烦我。 暮残声:QAQ我终于知道隔壁家的师父师娘是什么感觉了…… 隔壁家:……蜡烛JPG

比起不夜妖都的壮丽繁华,寒魄城显得清冷许多。

前方是高耸巍峨的城墙绵延数里,遥远的后面依稀可见白雪皑皑的冰原,整个外城被九条长街切割成八部分,其间有大大小小的巷道纵横相连;内城则是权贵聚集处,以枯荣殿为中心,由一条环形长河与外城隔开。

这是一处彻头彻尾的妖域,上至城主下到平民没有一个人类,街上来往者也大多以妖形露面,故而当暮残声带着闻音入城之后,这点活人气就像一把火扔进枯木堆里,顷刻就吸引了周遭妖族的注意。

“居然有人!”

“好多年没见过活人了!”

“细皮嫩肉,一看就好吃……”

“嘘!你看他旁边那个——”

七尾妖狐的威势无声无息地压下,议论纷纷的妖族们顿时噤若寒蝉,暮残声只扫了他们一眼,便将闻音往自己这边一揽,对着迎接他的妖将道:“这是我的人。”

那妖将自称白石,头顶两只羚羊角,上身是披甲的男子体魄,下半身则是洁白羊躯,闻言便微微一笑:“城中多年不见人族,还请使者海涵,卑职自会好好管教他们,只是……”

暮残声听出他言下之意:“我带来的人自然有我操心。”

白石见他明白也不再多话,妖族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暮残声也只是挂着使者名头来办事,故而这迎接无甚仪仗,只由他这个城主近臣带了四名心腹妖将前来接洽,因事情紧急,连夜就要入枯荣殿面见城主。

他屏退了无关人等,屈指吹了声口哨,一只黑色巨鹰在几息之后由远至近,盘旋在头顶时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白石只手虚引:“请。”

暮残声把闻音腰身一揽,飞身上了鹰背,白石他们紧随其后。但闻一声长鸣,巨鹰扶摇而起,朝着内城方向展翅飞去。

它飞得极快,呼啸的寒风夹杂雪粒如刀般扑面而来,闻音几乎把自己整个儿埋在披风里,抓着暮残声的手越来越紧,倒是一句哼声也没有。暮残声确定他没有大碍,便将视线往下投去,越过漫天云絮风雪,下方屋舍街道就如棋子般铺设在眼中,看得越多,他心中那股莫名的惊悸和熟悉感就越来越浓重,可自己压根儿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强行压制住心绪汹涌。

很快,巨鹰在环河畔停下,温顺地垂下头颈和一侧翅膀,让背上的人能顺顺当当地走下来。暮残声刚一落地,目光便被一座雕像吸引住了。

那雕像立在内城中,由一整块巨石雕刻而成,高约数丈,长发披散,双手拄着一把重剑,似乎与他隔河相望,仅此遥遥一眼,便觉有锋芒毕露。

“那是……”

“是灵涯真人萧夙的雕像。”见暮残声面有疑惑,白石解释道,“他是千年前的一位人族修士,在剑道之上可称泰山北斗,曾被灵族破例相邀,成为重玄宫剑阁之主。在破魔之战时,他屠魔上万,战绩赫赫,最终在寒魄城殊死一战时与魔族罗迦尊同归于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虽是英豪,却也遗憾……我等虽为妖族,却也敬重灵涯真人壮烈之举,故而为他立了这雕像。”

暮残声心中顿起敬仰之情,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曾在哪里听过有关此人的只言片语,然而这雕像已有陈年风霜留迹,白石谈论时的神情也无作伪。

千年前那场破魔之战影响深远,但凡英雄人物无论种族来历、生死祸福都在世间有所流传,主导整个战局的灵族三宝师更一跃成为五境至尊者,地位名望仅次于那位传说中久居在天净沙的真神。因此,若真有萧夙这样一个人物,怎么会在寒魄城外连只言片语的传说也不留下?

他把这事记下,继续跟着白石前行。

城主所居的枯荣殿位于内城心脏位置,一路上兵阵严守,明街暗道相互错落,好在有白石带着他们择取近路。暮残声一路走来,见闻无不透露着寒魄城的严谨肃杀,每一个士卒都披甲执兵,仿佛随时可以上战场厮杀。

若非是特殊时期严加防范,那就该是他们一直都做着作战的准备,而开战的对象……是谁呢?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闻音忽然翘了翘嘴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可惜这笑容一闪即逝,谁也没有发现。

穿过大门直道和一个可容纳万人的接天广场,气势恢宏的枯荣殿赫然出现在眼前,它上承重檐下坐六阶,通体以黑白为主色,雕饰壁画极少,有着刀锋般的凌厉。暮残声把这些跟妖皇宫在心里做了对比,其形制恰好踩在逾矩的边缘,恰似青鳞旧部与玄凛之间的微妙关系,方方面面都试探着底线。

寒魄城主名唤银牙,乃是一只近两千年修为的狼妖,曾为青鳞妖皇左膀右臂,在妖族战史上名震一时。可惜花有荣枯,妖与人都有盛衰,自青鳞妖皇死后,银牙卡在修行瓶颈上不得寸进已有千载,精气神都大不如往前,纵然威压仍在,到底是老了。

不过……倘若他能突破瓶颈,或者再年轻一些,寒魄城就不会安分这些年了。

“七尾妖狐暮残声,奉妖皇玄凛、狐王苏虞之命前来寒魄城,拜见银牙城主。”入殿后,暮残声放出妖气和狐耳,站在阶下对着银牙见礼。

一股沉重的威势顷刻压下,携带着尖锐气机锁定他周身,暮残声就算不抬头,也知道座上的银牙正在打量自己,而他保持着见礼的姿势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闻音身为人族被留在殿门外,由白石暂且看着,倒是不用受这威压之苦。不过几息,殿里石柱和地面都像被利刃刮过般留下数道沟壑,正在燃烧的烛台无声无息地灭了,灯芯齐齐断在了油脂中。

“起。”银牙终于开口,苍老的声音不辨喜怒,“后生可畏,妖族之幸。”

“谢城主。”暮残声抬头看向这个被苏虞称为眼中钉的狼妖,银牙身着白色袍服,领口露出的乃是一只银灰色狼首,幽绿双目虽暗有神,衣下四爪尖锐有力,站起来时比普通人族男子还要高出不少,强健的体魄极具压迫感,丝毫看不出老态。

可是暮残声闻到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混合药味从对方身上传来,让他眯了眯眼。

情况紧急,两者也都不爱兜圈子,过了这场便开门见山,谈起了御飞虹失踪和秘境再现的正事。

“天铸秘境在寒魄城已经存在了千年,又有阴阳封界令的镇守,一直以来都没出什么乱子,直到上月下旬,城里不时有士兵或百姓失踪。”

暮残声问道:“调查时可有发现什么?”

银牙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除了那些不知下落的城民,连事发之地都消失不见了,比如第一个失踪者乃夜巡士兵,负责巡视外城北区的部分街道,可是到了第二天不仅他没有回来,那片区域的一条小巷也凭空消失,连同砖墙石路都没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居住在周围的百姓们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还没找到端倪,没两天又有人失踪,这次足足消失了半条短街,里面的十来间屋舍和数户人家都没了踪迹。”银牙用爪尖在半空中点了下,绿光幻化出那条街道现在的模样,仿佛一幅画卷被人撕去了半截。

暮残声将放在桌上的寒魄城地图摊开,按照银牙的讲述将目前所有出事地点都用朱笔做了记号,然后皱起眉:“集中在城北边缘区域?”

银牙目光阴鸷:“本王已经下令让北区所有城民转移,并派人封锁了那里,但是失踪之事依然继续,每天都会有一块地方从这张图上抹去……活了这么多年,本王只在千年前天铸秘境形成时见过这种情况。”

这简直像蚕吃桑叶一样。暮残声心头一寒,问道:“我听说当年三宝师联手封印了天铸秘境后,留下阴阳封界令作为镇守之用,不知现在代掌封界令的人是谁?可有何线索?”

“封界令分为两枚,其中阳通天、阴接地,故而阴面被人法师投入寒魄城外水域中,借坎水之阴掩藏气息,自动维持封印运转,无人能寻。”顿了顿,银牙的声音沉下,“至于阳面……本王曾代掌它千年之久,未出任何茬子,只是随着年老力有不逮,在十年前将其交给了别人。”

“谁?”

“昔日灵涯真人萧夙之徒,萧傲笙。”银牙眯起眼,“他是先天灵族,根骨异禀,悟性极佳,少时随师上过战场,后来因伤闭关千载,地法师为其空悬剑阁少主之位至今……不过他在十年前出关后没有接手剑阁,而是请命前来镇守天铸秘境,本王得地法师授意便将封界令阳面给了他。”

萧傲笙。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暮残声脑子里炸开,可这震撼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压下翻滚的心绪,暮残声问道:“以城主眼力,观其如何?”

银牙言简意赅:“其人如锋,刚过易折。”

剑修说得好听是心性坚韧,说得坦白就是孤直,银牙这短短八个字足够让暮残声在心里有了个初步估量,他眨了眨眼:“既然萧傲笙代掌阳面,应该也是留在了寒魄城吧?”

“他一直在雪原苦修。”

暮残声低头在地图上找了找,雪原位于寒魄城后方,地处北端。看到这里,他眼神微凝:“失踪怪事正是从北向城内推进,那么北城后面的雪原有调查过吗?”

“本王圈出北区之后就派飞鸟传信萧傲笙,可是飞鸟一去无踪,他也始终没有回音。”银牙尖锐的指爪敲击桌面,“先后派出了三批妖兵,均由有修为和资历的大妖带领,可他们没有一个能回来……本王只好派人从东西两翼向北包抄,这次虽然没有找到萧傲笙,但将异常区域圈定出了大致范围,并且发现了一具尸体。”

暮残声想起那份送去妖皇宫的情报:“城主在信上说那具尸体已有千载时光?”

“那是大能修士的尸体,却已经连骨头都朽烂了,少说也死了近千年,而且尸体手中的法器……本王曾经在破魔之战时见过,它属于一位怪族修士。”

五境四族之中,怪族数量最为稀少,能开智修成大能者更是不多,暮残声并不怀疑银牙的眼光,他顺着对方的话思量片刻:“看来城主认为是萧傲笙失职导致阳面封界令出了差错,使天铸秘境的封印遭到破坏引起这些异变?”

银牙反问:“你还能想出第二种可能吗?”

暮残声默然片刻,苦笑摇头:“我初来乍到,哪能一时间有什么见地?不过此番兹事体大,还请城主允我看看那具尸体,再派人带我去北区和雪原一探。”

银牙瞥他一眼:“准。”

“谢城主,事不宜迟,我便先行告退了。”

暮残声行礼离开,脸上神色不变,笼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攥紧。

如果真如银牙所说,问题出在萧傲笙那边,秘境的蚕食从北开始向内推进,那么御飞虹失踪之事便说不通了。

水域与雪原,刚好位于寒魄城南北两极,除非整个寒魄城都已经被秘境吞噬其中,否则行至水上的御飞虹绝不可能因此被卷没。然而,暮残声从水域一路行来未发现实际端倪,兼从目前的线索来看,位于北部的雪原的确像是祸源所在。

这样一来,此事有两种可能,一是御飞虹失踪另有隐情,与天铸秘境封印泄露无关,不过两件事或巧合或人为地撞在了一起;二就是……银牙对此有所欺瞒。

不管哪种可能,都说明这滩浑水颇深。想到这里,他藏在袖中的手指飞快虚写咒文,那是唯一能主动联系净思的方法。

从未失误的直觉告诉暮残声,此事必须要尽早通知净思,可是当他写完最后一笔,那咒文竟在袖中溃散开来,根本没有传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