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上哪去?”吴雩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步重华?”

外间仍然传来步重华正常的声音,像是对一切变化都毫无觉察:“快来喝!你的汤好了!”

吴雩恍恍惚惚地,一步步向前走出敞开的主卧门,下一刻脚步突然僵住。只见瓷砖地面上满是浸透血迹的凌乱脚印,他顺着那脚印往前看,地上、墙上、落地窗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步重华背对着他站在开放式厨房中,闻声回过头,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液体。

“你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问。

吴雩张了张口,被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咽喉,发不出声音。

“来啊,”步重华微笑起来,终于转过身,露出了被捅了无数刀的身体,脖颈、手臂、胸腔和腹腔还汩汩冒着鲜血,然后绕过橱柜向他走来:“快,快来喝汤。”

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特地为你准备的汤。”

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喝完我就要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啊。”

你要到哪里去?

吴雩一步步向后退,但敞开的卧室门却仿佛被无形透明的墙堵上了,他根本没有地方躲。只见步重华那带着笑意的、陌生的面孔已经近在眼前,将那碗血红血红的液体抵到了他嘴边,笑吟吟道:“来,喝一口——”

不要!拿走!

让我的步重华回来!——

吴雩蜷缩在冰凉发霉的地面上,昏沉中听见周围响起杂乱声响:铁架哐当撞击,隐约争执扭打,女人凄厉惨叫,小孩嘶哑尖哭这动静持续了仿佛很久,然后一切都突然安静下来,就像电影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静得令人心悸,静得毛骨悚然。

发生了什么?步重华在哪里?

吴雩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漂浮在黑暗的幽空中,本能感觉到一丝不安。

就在这个时候,脚步终于再次响起,然后停在他身边,随即熟悉的臂弯把他从地上半扶起来,一滴滴温热腥甜的液体沿着他干涸的嘴唇流进咽喉。

他在给我喝什么?

吴雩仿佛被锁在了眼皮之后黑沉的世界里,大脑凝滞住一样无法思考,只能凭生存的本能蠕动喉咙,将那断断续续几十滴液体咽下去,少顷后虚软得早已感觉不到的四肢终于升起一丝热量。

“没事了,没事了”他听到步重华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印下一个个精疲力竭的亲吻,不断重复:“很快就会没事的,放心”

吴雩忽略了潜意识最深处隐约的恐惧与心惊,他全身重量倚靠向步重华,最后一丝神智无声断裂,飘向了黑不见底的深渊。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还是紧紧相拥着彼此的。

如果永远都可以这样无间无隙就好了。

如果永远都可以这样紧牵着对方的手就好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突然毫无预兆地,地面传来了隐约震动!

“信号在那边”

“这边有扇门,有门!”

开始是轻微仿佛错觉一样的动静,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似乎有很多杂乱脚步匆匆集聚在门外,然后响起了哐哐哐砸门和铁链哗啦挣动声:“里面有人吗?喂!”“有人吗?我们是警察!”

哐哐哐,哐哐哐!

“警察!”“有人吗?”“退后退后退后!”

一名配了枪的巡警队长示意其他人都远远退开,对准门上紧锁的“铁将军”果断就是砰!一枪,挂锁的厚木门闩应声而断,弹壳叮当掉地,但再推门还是不动。

“卧槽这里面还上着锁,哪个单位有破门器?”

“我我我!”后面有人立刻反应过来:“我们派出所车里好像有,车就停在外面!”

“去拿!”

“快快快,在这在这在这!”

“小心!所有人退后!三二一——”

嘭!

铁皮门撞开,飞弹上墙,被人一把撑住,久违的新鲜空气一涌而入。紧接着十来道手电光束同时挤进门晃动,混乱中当头只见门边空地上两道彼此紧靠的黑影,再定睛一看,顿时七嘴八舌叫起来:“我艹真有人!”“是步支队!”

杂乱人声一拥而上,但昏迷中的步重华吴雩两人都无法知晓。他们被人七手八脚扶起来,手电筒一照就:“他俩都不行了,快打120通知市局!!”

“配电箱在哪配电箱在哪,这鬼地方是被拉闸了吗?”

惊恐尖叫平地炸起:“——我艹!!排排排水管,有有有小孩要死了!”

小孩?!

几个人同时冲向排水管,晃动的手电光下,赫然只见一名幼童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满脸青灰生死不知。所有人都只觉头皮嗡地一麻,巡警队长把手电往地上一放,发着抖抄手抱起小孩,这时却只见手电在地上骨碌转了几圈,突然晃出远处一道影子——

他动作像被雷劈中一般定住了。

光束延展向前,尽头几排空荡荡的铁架之后,一个女人正俯在地上,大张的双眼犹如两只青灯,与空地上的众人幽幽对视。

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满地,早已死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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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Chapter 109

“伤者血压80/40mmhg, 还在往下掉!”

“立刻准备手术,通知血室备血!”

“护士!护士!两支吸引器不够再加一支!!”

一名护士在前狂奔开路,身后医护人员推着急救车铁轮, 轰然冲进早已大敞的手术室,随即亮起了抢救中的红灯。值班医生头发早已被汗湿透, 摘下口罩问:“两位就是两名伤者家属吧?”

几名南城支队刑警站在手术室门外走廊上, 严峫江停守在门边, 两人脸色都被惨白灯光映得极不好看。

“步重华,肝脏挫伤,腹腔内多器官多发挫裂伤,腹腔内出血, 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医生抽出知情书塞给步重华, 又转向江停:“伤者吴雩, 情况比较复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江停一动不动, 数秒后才吐出两个字:“你说。”

“伤者在车祸中颅底骨折,骨折端口划破了动脉血管颅底段,本应立刻造成颅内大出血,但出血点被凝血块及时堵住了, 因此奇迹般多坚持了好几天。但不幸的是, 几天后因为凝血块开始溶解和伤者擅自移动的原因,血管再次产生破裂,形成出血,送院时口鼻出血已达近2000毫升, 再晚半小时可能连抢救都来不及了。”

医生顿了顿,同样抽出另一张知情书递给江停:“我们已经为伤者建立了输血补液通道,准备尝试在伤者股静脉插入导管,看能否对颈动脉破裂处成功实施栓塞。但因为已经拖了超过72小时,手术成功率并不很高,希望家属做好准备并全力配合。”

江停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纸面甚至被抓住了几道皱褶,但他声音还保持着强压的平稳:“一切听医生的。”

值班医生点点头,没有精力多说,转身拔腿冲回了手术室。

“宋局!”“宋局来了!”

宋平没来得及坐电梯,自己跑着奔上楼道,一院副院长正快步跟在他身边低声解释什么,应该是在用比较委婉些的语言重复刚才值班医生的话,末了只见他铁青着脸一点头:“知道了,请务必全力施救。”

然后他没看周围警察,径直大步走上前,站定在严峫和江停两人面前,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那般张了张口,最终呼出一口滚热的气,言简意赅道:

“现场发现了彭宛的尸体,是他杀。”

空气唰然一凝。

“她儿子也死了,不过是因为严重虚脱,五分钟前刚宣布抢救无效。”

周遭霎时鸦雀无声,没人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严峫才僵硬地迸出三个字:“谁干的?”

谁干的。

宋平摇着头,嘴角似乎要提起一个充满了苦涩和嘲讽的弧度,但又虚脱得连力气都没有,半晌才直视着他们两人的眼睛,极其难看地挤出一笑:“你们最好先弄清一件事。”

“囚禁步重华、吴雩、彭宛、陶泽四人的是港口区废工业集装箱集散地一座废弃已久的仓库,绑匪在仓库大门外部上了铁锁,而四名人质在大门内部上了门闩。也就是说,在被囚禁的这72小时内,绑匪进不去,人质出不来,现场几十名技侦经过仔细勘察,确定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进出的地道或暗门。”

“凶案现场是一间内外双密室,而杀死她的,是密室里的人。”

“不可能,”严峫颤声道,“不可能,他们没有动机,干嘛要这么做?”

宋平沙哑道:“他们有。”

他从衣兜里拎出一只小型物证袋,严峫一把拿过来,赫然只见物证袋里是被技侦拼凑起来贴好的纸条,纸条上两行红字依稀可辨:“这——”

“这是从步重华裤兜里发现的,推测是绑匪的命令,纸条上只有步重华和吴雩两人的指纹。”

严峫神情一片空白,看向江停,正对上了江停同样空白的脸。

“必须是‘一个人杀了另一人’,才‘你们都可以出去’。也就是说自杀是不行的,虚脱致死也不行,绑匪的目的就是要逼囚徒犯下谋杀罪。”宋平沉声道:“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他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杀了人,但事实就是如此,法医确定彭宛死于他杀,一把匕首刺破了她的心脏。”

“”

在极端走投无路的绝望中,在对获救完全丧失最后一丝希望的绝境下,如果你是步重华,而对面是屠杀你家满门的大毒枭的女儿,你会怎么做?

即便你有绝对的正义感、精密的自控力、机械般收放自如的恩怨爱恨,宁愿自己死也绝不打破心中的原则和信仰;但如果你的爱人正在你怀里大出血走向死亡呢?

原则还那么坚不可摧吗?

正义还那么黑白分明吗?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绝对的密室。”突然江停突兀地开了口,语调喘息而斩钉截铁:“多少密室最终都证明了只是谋杀伎俩,机关、地道、门锁、障眼法有些密室确实没人能进出,但凶器却可以,只要仔细找总能找到破绽!”

“那你告诉我破绽在哪里?”宋平反问:“几十个技侦把整座仓库都翻遍了,每一寸砖缝都摸过了,唯一能跟外界相通的确定只有那个排水管,长九点三厘米宽六点五厘米,连成了年的耗子都钻不过去,绑匪如何利用这根排水管把刀插进彭宛胸腔里?”

江停罕见地抬高了音量:“我请求亲自勘察凶案现场!”

“不、行!你是嫌疑人亲友!现在我告诉你案情都算是违规!”

“那是不是如果证明吴雩没有杀人嫌疑,我就不用回避本案了?”

宋平怒吼:“你怎么证明吴雩没有杀人嫌疑?!”

周遭空气骤然死寂。

是啊,两人都在紧急手术,吴雩生死尚未分晓;如果技侦不能从那内外双封死的密室中凭空变出一个监控摄像头来还原案发过程,那么就只有抓住绑匪这一条路可走了。

可是上哪去抓绑匪?

迷雾一团接着一团,这血腥离奇的绑架密室凶杀案,警方真有把它彻底捋清楚的一天吗?

叮一声走廊尽头的电梯开了,圆乎乎的许局脚步踉跄冲出来,满面苍白虚汗,挥退了急忙来扶的手下,跌跌撞撞奔到宋平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挤出两个字:“老宋。”

“怎么?”宋平见势不对,立刻反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凶器指纹验出来了吗?”

许局摇摇头。

“难道现场发现密道了?!”

许局又摇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宋平简直要吼起来了。

许局干瞪着眼却说不出话,喘了半晌才靠近宋平耳边,尽管发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周围都能听见:

“王九龄从彭宛牙齿和指甲缝里验出了步重华的血迹。”

“她死前最后一个挣扎反抗的人是步重华。”

窗外轰隆惊雷炸破天际,映出所有人同时勃然色变的脸。

那是夏末最后一场倾盆暴雨。

狂风从远方浩荡而来,卷起街道边的落叶,刮过高处变换的红绿灯,淹没了摩肩接踵的车流行人,裹着巨大城市的气息冲上高空,消失在了层层阴云叵测的天穹下。

秋雨下过一场,又下了一场。

市中心橱窗里的夏裙换了秋装,环卫工唰唰扫去人行道边的枯叶,公园里晨练的老人穿上了开衫和长裤。

气温一天天变凉。

出租车停在市一院门口,司机啪地打下计价器:“二十八元,谢谢!支付宝还是微信?”

后座上戴帽子和口罩的宋平递过两张钞票,示意不用找了,蹒跚地下了车,穿过马路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快步赶上,扬声道:“宋局!”

宋平闻声回头,帽檐下眉峰一紧,赫然只见是林炡。

顶层单间病房安静无声,走廊光可鉴人。电梯门缓缓打开,宋平率先抬脚走了出去,淡淡道:“不愧是搞网络安全工作的,你的鼻子可是够灵的啊。”

“我也是听说昨晚吴雩从昏迷中清醒了,今早步支队也终于醒了,所以才赶来看看。”林炡跟在他身后,微笑道:“不过比不上宋局——我听说宋局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天天跑医院守着步支队,这频率连步支队亲表兄都比不上,真是慈父心肠啊。”

他们两人的脚步错落踩在空旷的长廊上,宋平头也没回:“你想多了。严峫来不了是因为市局下了禁止令,只有我跟市委几个老头子能亲自来医院询问步重华的苏醒情况,其中我又比别人多来了三五次而已。”

林炡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不过这世上的缘分还真巧。”

“怎么?”

“听说步支队手术非常成功,但偏偏就是一直醒不过来。直到上个星期医生说吴雩状态好转,步支队也突然宣告脱离了危险;昨晚吴雩彻底清醒,于是今天凌晨步支队也就跟着醒了。”林炡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感觉挺有意思:“大概是步支队冥冥中能隔着两层楼感应到吴雩的状态吧,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病房门前,宋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林炡,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林炡礼貌地:“您——?”

宋平问:“你跟吴雩认识了多久?”

林炡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十年了吧。”

“有的人相处十年,白首如新;有的人甫一相见,便倾盖如故。”宋平拍拍他肩,悠然一笑:“所以世上才会有心有灵犀这四个字,明白了吧?”

林炡:“”

宋平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杨成栋正带着手下守在病床边,见门被推开,立刻呼地站了起来:“宋局!”

“情况怎么样?”

病床上步重华沉沉躺在被褥里,输液袋正一滴滴往他手臂静脉吊水,仪器上显示着平稳的心跳。他双眼紧闭、脸色平静,除了还有些苍白之外,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相比之下杨成栋反而熬得形容憔悴:“报告宋局,上午又醒了一次,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就是说一句要喘三下,还非要管我叫张小栎,听着感觉是在骂我。医生给了点药,说吃完要睡四个小时,醒来再看情况能不能下床活动——我算算这时候正该醒,正打算去叫人呢。”

宋局说:“甭叫了,我已经跟市委纪委打了招呼,你们侯局带着那帮老头待会就到,你先出去准备迎他们吧。”

杨成栋正巴不得出去抽根烟:“是!”

一拨人都奉命走了,病房门关上,恢复了安静。宋平缓缓坐在病床边,又把椅子挪近了点,端详着雪白枕头上步重华平静的脸,半晌才喃喃道:“他小时候睡觉也是这么老实。”

林炡垂手站在边上没吭声。

“他满十岁那年,我俩刚结伴北上。那时候与其说是我收养他,不如说是一个大单身汉带着一个小单身汉搭伙过日子,彼此学着在漫长的时间里互相安慰,互相治愈。那个时候没有应激综合征那么时髦的说法,我们都感觉自己病了,但不知道病在哪里,有个孩子是我生活的指望。”

宋平垂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直到后来遇到秀娟,有了卉卉和小远,我还是觉得他像我的大儿子。我曾经想过以后留下的东西要平均分给他们三个,尽管他可能并不需要,尽管他外公和母亲留给他的已经很多很多了但我却没想到,世间缘分如此短暂,分离总是那么轻易,叫人连准备一下都来不及。”

林炡目光在步重华沉睡的脸上一瞟,又望向宋平,微微笑道:“您这半个月来天天守在病床前就是为了念叨这个的吗?”

宋平扭头与他视线一对,反问:“不然呢?”

“哦,没什么。”林炡笑道:“我只是觉得,您这话说得好像已经确定杀死彭宛的是步支队了似的,听着叫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宋平淡淡笑了下,意味深长道:“如果杀人的不是步重华,恐怕才会有人心里不是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