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事儿。

询问室角落里的书记员,假装进来倒水的廖刚,外面戴着耳麦监听的好几位刑警甚至连孟昭脸色都变了。

长久以来看人眼色练就的敏感让高霞立刻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怎、怎么了?我、我”

“高姐,”孟昭抓着高霞的手紧了紧,恳切地望着她满是皱纹疲惫的眼睛:“能把你父母的地址写给我吗?”

“然后我们就联系了H省公安厅,去高宝康他老家兴阳县葫芦村第五生产大队,当地派出所没费什么工夫就从门前田埂里刨出了塑料袋包着的十万块钱。那一对老的也被提溜去县公安局,稍微吓唬两下就交代了”

正午阳光灿烂,县城街道熙熙攘攘,人行道被摆摊卖衣服的、算命的、卖水果的挤得越发狭窄。一辆吉普车沿街而停,驾驶座车窗正对着马路对面一家叫“开泰图文”的快印店招牌,隐约可以透过前门玻璃望见店里的人。

步重华收回目光,随便扒了几口盒饭:“怎么样?”

“上个月底高宝康带一个‘朋友’回了趟老家,给了他爷爷奶奶十万块钱现金要他们帮忙保管,说是那个‘朋友’给的,让他帮忙‘平事儿’,等过一两个月风声过去再回来拿这笔钱。”蔡麟在电话那头大口吃他爹妈巴巴订了送来公安局的披萨,一边翻刚传真过来的笔录一边含混不清地说:“两人大概待三四天就走了,说是要回津海准备些东西,从此再没联系过家里人,俩老的就一直跟外面吹嘘说宝贝孙子在忙着干大事。直到两天前老太太想孙子想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去问,结果高宝康关机,技术那边三角定位也没定上,估计已经机卡分离了。”

高宝康失联只代表两种可能性,第一是他已经死在了暴雨之夜的四里河里,意味着警方将要花费更多精力去查清两名被害少女之间的联系;第二是他已经跑了,宁愿丢掉到手的十万块都不要,说明他清楚知道自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换言之警方内部漏出了不该漏的风声。

不论哪一种,对目前的案情而言,都是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那个‘朋友’长什么样?”步重华问。

“当地派出所走访了高家的左邻右舍,说是吊梢眼、肉鼻头、矮胖矮胖大概二三十岁的男人,眉毛上有个痦子还挺明显的。我们把李洪曦的照片扫描给当地人确认了,都说没见过。”

郜灵的父母没见过李洪曦,花十万块钱买高宝康行凶的人也不是李洪曦,但郜灵肚子里的胎儿又确确实实跟李洪曦存在亲子关系。

更巧合的是,根据技术队从那本邪教宣传书里解析出的追踪代码,能确定打印这本书的是一台施乐DC8000;再根据施乐中国经销商和二手卖场提供的销售记录,警方追溯到了宁河县这家叫“开泰图文”的快印店——宁河县正巧也是李洪曦的老家!

那么李洪曦在这个凶险吊诡的案子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想个办法画出高宝康那个朋友的特征速写,另外加紧对李洪曦他父母妻子的询问。”步重华用筷子挑出鱼刺,沉声道,“姓李的跟这案子有这么大关联,枕边人绝不可能一丝风声不闻。”

“是!”

步重华摁断车载蓝牙,筷子还没把那块鱼肚肉送进嘴里,突然副驾座门咔哒一开。

那瞬间步重华展现出了绝佳的反应力和妙到巅峰的准头——只见他面沉如水,手腕不动,筷头一抛,鱼肚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灵巧绝妙的弧度,“啪嗒!”准确落进了副驾座上吴雩的饭盒里,连半滴汤汁都没溅出来。

“回来了?”步重华淡淡道,“我碗里有块鱼肉不错,专门帮你把刺挑了,快吃饭吧。”

吴雩拎着“开泰图文”的文件袋钻进车里,闻言不由一呆:“谢谢谢队长。”

步重华波澜不惊:“没什么,应该的。”

吴雩含混地道了声谢,端起盒饭开始狼吞虎咽,步重华则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尚带温度的打印纸——孟姐刚从她儿子班级家长群里下载的《人教版数学第六单元梳理题答案》——掏出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扫描仪,把那几张纸扫成了PDF格式。

“这家店情况怎么样?”

“就一个店主,五十来岁,商铺里没有窗户后门,待会从前门进去可以直接把人堵在里面。机器有两台,一台是柯尼卡美能达,一台是我们的目标施乐DC8000。”吴雩顿了顿,疑惑地问:“这鱼为什么不如上次潮汕砂锅粥那家好吃?”

技术队追查出打印机之后,步重华第一时间发出协查通告,要求地方公安局对开泰图文实施监控,并决定亲自带人赶来宁河县,坐镇抓捕工作和后续审问。然而原本要跟他一起出差的蔡麟在临行前出了意外,半夜三更嘴馋吃麻辣烫,成功吃拉了肚子;步重华只得临阵换人,换成了偶然从蔡麟口中得知宁河县有一样特色菜叫做豆腐鱼的、主动请缨要求出差的吴雩。

吴雩夹着半块鱼肉:“烧得有点糙。”

步重华瞅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PDF邮件发给正等在数百里之外办公桌前的王主任,合上电脑,关上扫描仪,然后才看向吴雩,平静地道:

“它糙是因为它只是一条普通草鱼,而你上次点名现杀的那条,学名叫做东星斑。”

吴雩:“”

车内安静片刻,吴雩咽了口唾沫:“刚才打印的十块三不用给我报销了。”

车载蓝牙响起铃声,是技术队王主任:“喂,姓步的?你们还在内图文店门口吗?”

“怎么样?”

姓步的驴脸不在局里,连空气都香甜了几分,王主任的工作效率陡然上升了起码三十个百分点,神清气爽地道:“解析结果出来了,打印机型号DC8000序列号KR68P3117945686,跟高宝康那本《你听见神的声音了吗》追踪序列号一样,确定是同一台机器打出来的,抓人吧!”

步重华一言不发,挂了电话拿起步话机,干净利落吐出两个字:“行动!”

街头巷尾、马路对面、停车场前,四辆不起眼的私家车突然同时启动,排成一行缓缓停在开泰图文门前,隐约形成包围之势。几名便衣下车推开店门,少顷店里响起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惊慌失措地想冲出来,但却被立刻按住了。

几秒钟后店门再度被拉开,当地便衣前后押着五六十岁、身形圆胖的打印店老板,一边呵斥一边拉拉扯扯地推上了车。

“行,知道了你们先安排讯问,待会公安局见。”

步重华简短回答了频道那头的汇报,摁断步话机,这时只见吴雩望着车载蓝牙显示屏,眼神有些古怪:

“你给王主任的备注是王二秃?”

步重华反手把步话机扔去后座,淡淡道:“怎么,你要出卖我?”

步支队不愧是大学时曾经引发隔壁艺校女生翻墙围观、毕业后曾经让无数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顶级警界帅哥,只见那目光刀锋犀利,亮若寒星,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东、星、斑。

“”吴雩说:“哪能呢,我是那种出卖上级的人?”

步重华微微一笑,刹那间如云开雪霁:“对。上季度津贴补助还没发,我也觉得你不应该是。”

吴雩:“”

步重华似乎有点愉悦,一踩油门,吉普车打灯、转向,汇入繁忙的县城马路,向宁河县公安局驶去。

·

咔擦!

快门一声轻响,渐行渐远的吉普车尾随之凝固在了手机屏幕上。

“开泰图文”店门前,紧挨人行道边上,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低头压住遮阳帽,按下了发送键。

嗡——仅仅几秒钟后手机显示来电,铃声还没响起,“小贩”就立刻按了接通,紧接着手机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没有半个字寒暄啰嗦,直截了当就是:“没有更清楚的了?”

“拍不到,姐,那小子看见我了。”小贩眼角环顾周围,在马路喧嚣中压低声音:“他迎面过马路的时候,隔着那么多车那么多人,我手机刚一举,他就一眼盯过来了,幸亏我反应快,立刻调转镜头去拍了个路过的妞。过了会他出那家快印店,我想着背后总看不见了吧?结果他一出店门就先往周围望,那眼神跟X光似的,我硬是挨到他快走到车门边上了才赶紧偷偷摸摸拍了张这小子是干什么吃的,警惕性真是邪乎!”

女声打断了他:“那个等他的是什么人?”

“应该是个警察,中途从车里下来买了个饭,个头挺高,模样还挺好看,但感觉不太好惹。”小贩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现在怎么办?”

喇叭声,吆喝声,不耐烦的叫骂和喋喋不休的讨价还价声没人注意到卖水果的板车后,一个小贩隐蔽在树荫里,一边将手机紧挨在耳边,一边用诡谲的目光不断打量四周。良久后不知手机那边说了什么,他低下头,面上闪过一丝狠意:

“我明白了银姐是,是,没问题。”

“放心,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

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纤纤素指摁断通话,将手机啪嗒丢在桌上,屏幕映出了一张妆容完美却毫无表情的脸。

周遭没有动静,没人敢出声。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已经黑了的手机屏,半晌她突然再次一把抓起手机,手指用力到青筋凸起,又打开了刚收到的短信。

两张偷拍来的图片横呈在她的视线里,一张是驶向交叉路口的吉普车,隐约可以分辨出后车牌;另一张则更清晰些,是个年轻男子背对镜头,中等身量、肩背劲瘦,正穿过车流向马路对面走去。

他穿着洗旧发黄了的T恤和大短裤,只顾闷头走路,姿态懒散松垮,看上去就好像刚从街边大排档出来,正准备游手好闲地晃一个下午,或找几个无所事事的朋友去网吧彻夜开黑。

“那眼神跟X光一样这小子是干什么吃的,警惕性高得邪乎!”

银姐嫣红唇角露出一丝讽刺的弧度。

“你当然得小心点,是不是?”她耳语般对着那背影轻轻笑道,“这一次再犯错的话,可没人能替你去死了哦。”

“我就说我没认错,确定是老情敌了吧?”边上一个戴棒球帽和防霾口罩的男人笑嘻嘻问。

屋里几个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银姐也没吭声。那男子悠悠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劝:“要我说,这事差不多也就算了。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仇怨是过不去的呢?看看银姐现在的排场体面,跟过去相比”

一弧光影迎面刺下,男子触电般向后仰去——

咣!!

刀锋紧贴他鼻尖划过,瞬间没入木桌三寸!

一截明晃晃刀尖穿透桌底而出,噼啪几声脆响,油漆裂纹无声无息爬满了整张桌面。

满室死寂,鸦雀无声。银姐缓缓松开刀柄,居高临下盯着男子,挑染的卷发从颈侧垂到胸前。

“东西呢?”她一字一顿地问。

☆、第29章 Chapter 29

“他们给我东西让我印, 我就印, 我真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呀!嗨哟警察同志, 我可真冤枉, 我下次再不敢了行吗?”

县公安局审讯室里三个刑警两个书记员,录音录像设备齐全, 硕大警徽挂在白墙上,左边一行坦白从宽,右边一行抗拒从严。圆头大耳的打印店老板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阵势,缩在木椅上瑟瑟发抖,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你说我们这做小本生意的, 没知识没文化没技术还法盲,赚两个钱多不容易啊?老婆要做美容, 孩子要上高价,老人要请护工,国家还号召我们生二胎,孕检月嫂奶粉早教幼儿园, 看病择校保姆家教补习班”

吴雩清瘦的背靠在审讯室外的单面玻璃上,一手插在裤袋里, 一手揉着眉心:“早知道他这么容易审,我们还专门开过来一趟干嘛。”

步重华淡淡道:“不是你主动要跟过来的吗?”

吴雩瞟了他一眼, 面上似乎有些悻悻, 步重华不用看就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可我怎么知道蔡麟说的那个宁河特产豆腐鱼其实并不好吃呢?”

“步支队, 笔录差不多都出来了。”县公安局民警推门而出, 把匆忙打印出的一叠材料递给步重华:“根据嫌疑人交代, 他总共只印过一次这种书籍,印量差不多一百八|九十来本,对方说因为数量不够印厂开模所以才过来找他印,时间差不多是去年十月底。后来再想找他印的时候,因为印量大、费用高,所以没谈拢就放弃了,具体他也忘了到底是什么时候”

“对方曾经带小姑娘来他店里?”步重华正翻看笔录,突然动作一顿。

“是,嫌疑人的意思是,对方曾经暗示过让小姑娘陪他睡觉,来抵这个印刷的费用。”民警一脸复杂的表情:“然而被他严词拒绝了。”

“——我说他们几个龟儿子是不是当我傻,那小丫头没胸没屁股的,隔壁大保健一晚上才能花几个钱?!是,是,我知道小丫头鲜,可我不喜欢那样的啊!我就喜欢隔壁涂脂抹粉擦香水,胸脯一晃一晃,大腿一抖一抖的老娘们!而且我只是法盲又不是真傻,那小丫头豆芽菜似的,指不定满没满十四周岁,要是搞出什么事来我下半辈子岂不是就在大牢里度过了?!”

步重华调出手机相册里年小萍和郜灵的照片递给民警,民警会意地转交给书记员,示意进去让嫌疑人辨认,但少顷只见审讯室里的打印店老板一个劲摇起了头:“不是,这两个都不是,我见到的那个比她俩还小点——哎说真的警察同志,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难道苍老师不好看吗?大保健不好玩吗?祸害小姑娘真作孽啊!哎警察同志你们相信我,我不好那一口,我愿意当污点证人,为政府检举揭发这帮祸害祖国花朵的害虫!”

美剧警匪片给我国广大基层人民造成了非常多的错误认知,至少中国法律是没有污点证人这一说的。几个审问民警哭笑不得,连忙喝止住他,步重华在单面玻璃外收回了目光。

“所以对方一共来拜访过他两次,一次印了不到二百本宣传册,一次因为费用没谈妥放弃了?”

“对,嫌疑人是这么交代的。”民警肯定地说:“去年招远那案子出来后国家对非法印厂集中打击了一波,那帮人不敢再去找大印厂了,小印厂又未必冒险接邪教相关的活,所以只能找快印店化零为整。第一次找‘开泰图文’可能只是试水,觉得印出来效果不错,才会有第二次。”

“他真不记得那几个人长什么样了?”

“这”民警为难地摇摇头:“已经半年多了,就记得是三四个男的,其中有一个看上去是头,人管他叫‘巴老师’,因为这个姓比较少见所以才记到现在。”

步重华和吴雩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隐隐有一丝狐疑。

巴老师?

“嗨哟我真的不记得了,这都三四五六七七个月了!我老婆说她七分钟前交待的话我都不记得,何况是七个月前的顾客呢?再说我这闹市区的店什么?!你说影响量刑?!”打印店老板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尖叫起来:“警察同志我求求你们我跟他们真不是一路人!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岁幼儿中间还有个天天逼我交公粮的老婆!我进去了他们怎么办!我老婆会带着孩子改嫁的!!”

审讯员嘭地一拍桌子,横眉立目:“那你还不说?!”

“我说说说说说”打印店老板愁眉苦脸,那300来斤肉可怜巴巴缩在小木椅里,令审讯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那些人的口音就是普通北方口音,也不像是东北那块儿的。高矮胖瘦大概全都有吧,一帮普通人,也没有走马路上让人一眼忘不掉的特征。就是那个带头的巴老师可能比旁人都矮些,年纪倒不大,小眼睛,挺白净,斯斯文文的对了,眉毛!”

打印店老板一拍掌,仿佛看到了免于刑事处罚的曙光:“那家伙眉毛上有个痦子!”

——“当地派出所走访了高家的左邻右舍,说是吊梢眼、肉鼻头、矮胖矮胖大概二三十岁的男人,眉毛上有个痦子还挺明显的”

跟高宝康回老家的那个“朋友”,花十万块钱买下年小萍郜灵两条命的男子,跟找开泰图文打印邪教宣传册的“巴老师”是同一个人!

讯问室门被一把推开,步重华快步走进来,举着手机往打印店老板眼前一放:“这个人你见过吗?”

手机上是高宝康穿着蓝白囚衣的入狱照,胖老板又小又圆的眼睛斗鸡状打量片刻,用力摇头:“没、没印象了,应该没见过。”

步重华手指一划,“这个呢?”

打印店老板明显很怕他,两腮肥肉都在哆嗦,圆脸几乎要贴在了手机屏幕上,所有人都能看出他那生锈的小脑瓜正咯吱咯吱地拼命转动,半晌才小心抬起眼睛偷觑步重华的脸色,结结巴巴问:“报——报告政——政府,我要是认对了,能——能免于起诉吗?”

步重华说:“我帮你试试。”

老板立马指着屏幕上的李洪曦,一脸悲喜交加:“我见过!这孙子我见过!就是他领那小豆芽菜来我店里的!”

“喂,廖刚。”步重华拨出去一个号码,简洁迅速地道:“嫌疑人高宝康的‘朋友’和李洪曦是同一拨人,应该姓巴,是邪教组织的头目之一。立刻跟技术队说加紧做画像,安排高宝康家人和李洪曦妻子作辨认,动作快!”

“是!”

步重华快步走出审讯室,身后打印店老板一个劲抻脖子,恨不能扑上去抱住他裤腿:“政府!这位政府!——您保证我的免于起诉能下来吗?什么时候下啊?我能给我老婆打个电话吗?!”

步重华转身倒着往外走,望着他冷冷道:“我保证去劝你老婆改嫁后不给你孩子改姓!”

“”

晴天霹雳咔擦而下,胖老板被劈蒙了。

·

宁河县离津海车程三个多小时,等忙完手续从县公安局出来已经八点多了,再开夜车回市局并不现实。当地刑警大队便执意做东留饭,饭后在公安局边上招待所开了房,让城里来的领导休息一晚,好歹等第二天天亮后再回去投入如火如荼的革命工作。

晚上十点,招待所浴室里洗漱水声一停,步重华推门而出。

他已经换好了睡衣,穿着柔软的短袖白T恤和深灰色棉质长裤,脚上穿着酒店拖鞋。这随意的模样让他整个人显得文气了很多,加之瞳孔发色都偏浅,看上去甚至有点像个二十出头、年轻俊朗的警院学生。

“你那书还没看完啊?”步重华迎面只见吴雩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靠在床头,便随口问。

吴雩聚精会神地唔了声。

这小子挺爱学习,步重华心里想。

他本来以为吴雩这样的人,晚上下班回家后最多看看球赛,或者打个血腥暴力的单机游戏发泄下情绪;更大的可能性是一个人索然无味地吃完外卖,孤零零坐着面对四面白墙,直到夜深人静,关灯睡觉。

所以当地内勤订房的时候,他让人只订了一个双人间,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吴雩进门洗完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写满笔记的《公安信息学》,戴上眼镜看了起来,看得还挺认真,完全一副沉迷学习无心抑郁的模样。

步重华心里有种自作多情的荒谬感。他用力咳了声,压下这个念头,打开电视找到NBA篮球赛转播,正准备就着这个背景音看会儿案情材料,突然又想起什么:“哎,你介意吗?”

“唔?”

“你介意这声音吗?”

吴雩眼都不抬:“唔。”

“?”

步重华感觉颇不对劲,回头定睛一看,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这小子的眼镜已经摘下来了,此刻正塞着耳机,捧着的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那个老式滑盖机,荧光幽幽映在脸上,表情淡定,眼神乏味。

“吴雩?”步重华试探问:“你看什么呢?”

“”

“吴雩!我问你看什么呢!”

吴雩终于抬起头来,幽幽叹了口气:

“看我女神。你要看吗?”

步重华:“?”

步重华快步走到他床边,一把抽出手机,耳机插口应声滑落,下一秒激烈的嗯嗯啊啊响彻了招待所房间——果然屏幕上岛国动作片鏖战正酣,女主角大家都不陌生,赫然是德艺双馨人美貌甜、人民群众耳熟能详的波多野结衣老师。

吴雩把耳机递给他:“要看吗?”

“”

两人久久瞪视彼此,半晌步重华指了指手机,又指指吴雩的大短裤,挤出一个字:“你”

吴雩说:“你要是像我一样,在过去几年间把同一部片子翻来覆去看了二百遍的话,你也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步重华知道自己作为领导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听见自己实际说出来的却是:“那你干嘛不看点别的?!”

“内存不够,我又不想删掉这一部 。”

“为什么?”

“这是我最喜欢的片子。”吴雩说,“剧情很感人。”

两人一站一躺,彼此对视,步重华手指紧攥着越来越激烈的画面,白皙修长的手臂肌肉绷得发抖;而吴雩则在一声更比一声高的雅蠛蝶中无动于衷,满脸兴味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