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重华坐在床上,给手机充上电,关上床头灯。随着啪一声轻响,卧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街道上繁华的灯光从窗帘缝隙隐约透进室内,在天花板上留下粼粼光影。

床头柜上的玻璃相框反射出模糊的光,步重华眼神凝在上面,半晌才伸手拿过来,耳边突然响起白天派出所民警冒冒失失的声音: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

“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把他吓疯?”

黑暗中步重华的侧脸显出一道极其冷硬的轮廓,少顷他闭上眼睛,肩背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凸起——

不要去想,他告诉自己。

不要想,不能想,让它过去,让它过去——

“是谁?说不说?!”

“艹他妈到底说不说?!”

殴打,叫骂,拳脚重击,火把熊熊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雪亮刀锋在烟雾中反射出寒光,噗呲刺入肉体,鲜血与碎肉一并飞溅在墙壁上。

没有人注意到衣柜缝中透出孩子通红的眼睛,因为噙满泪水而剧烈发抖,但所有呜咽都被捂在嘴上的一只手用力堵了回去。

“爸爸妈妈妈妈唔!”

那只手陡然用力,掌心皮肉都挤进了孩子的齿缝里,丝毫不在意被发着抖的牙齿深深切进血肉。

衣柜外传来骂骂咧咧声:“这俩条子还他妈挺硬,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非逼老子给你俩点颜色看看?”

“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线人到底是谁?”

“问你话呢!那个‘画师’ 到底他妈的是谁!”

说吧爸爸,说吧妈妈,求求你们快说吧,求求这一切快结束吧——

但上天没有听见小孩撕心裂肺的哀求,衣柜外的歹徒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妈的现在怎么办?”

“把那女的杀了!”

——不!!

小孩疯了般往前撞,但所有扭动都被身后那双手硬生生桎梏住,混乱中他只听见砰一声枪响,紧接着万籁俱寂,重物咚地砸在墙上,顺着墙面缓缓摔倒在地。

“”

小孩瞳孔颤抖,大脑空白,牙缝里一片血腥。

短短几秒钟却仿佛过了很久,他才呆滞地听见外面传来骂声:“看见了吧?现在还说不说?不说你老婆就是你的下场!”

“别出声,你听,”有人在黑暗中贴在他耳边轻声道,“警察来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深夜中隐约传来动静,旋即越来越近——是警笛!

警车来了!

“艹!条子找过来了!” “有人通风报信?!” “怎么可能!快走!”

外面一阵慌乱,怒骂抱怨脚步纷杂,紧接着有人恶狠狠问:“这男的怎么办,老规矩?”

小孩满心瞬间冰凉,下一秒他听见——“杀了,动作快点!”

不!爸爸!爸爸!!不要——!!

砰!

枪声响起的同时,那双手猛然将他往后勒,堪堪阻止了他困兽般疯狂的挣扎!

那濒死的力道都不像是九岁孩子能发出的,但在此时此刻,身后传来的桎梏更加强硬、坚决,甚至不惜用全身锁住小孩任何能发力的部位,把他死死抵在狭小衣柜的角落里。

歇斯底里的嚎哭被迫吞进咽喉深处,只有齿缝里甜腥黏腻,是那个人的血。

但当时他注意不到自己已经将那掌心咬得血肉模糊,鲜血在黑暗中汇聚到下颔,与泪水混杂在一起,一滴滴滚烫地打在颈窝里。

哗啦——屋外传来泼水声。

哗啦——

异味从缝隙中传进这方小小的空间,是汽油!

这时一切反应都已经来不及了,歹徒早有准备,挥手点燃了大火!

轰一声浓烟四起,火苗呼啸冲上夜空。小孩只感觉自己被那双有力的手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那个人冲自己大吼,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这时候已经顾及不到会不会被发现了:“我数到三!跟我跑!”

“爸爸,爸爸,妈妈”

啪一声响亮耳光,小孩霎时被打蒙了,随即被那震人发聩的厉吼震醒:

“跑!!”

咣当几声巨响,小孩只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撞破了衣柜门。屋子已经被浓烟笼罩,他甚至来不及感觉自己有没有踩到父母无法瞑目的尸体,就被踉踉跄跄地扯出大门,穿过燃烧的门槛和前院,疯了般冲向黑夜。

“艹!那里有人!”

“是小孩妈的!两个小孩!”

“抓住他们!”

小孩不记得自己曾经跑得这么快过,黑烟、火苗、风声、喘息,混合成破碎的记忆从耳边呼啸刮过,他只记得自己被那只手死死抓着,或者说是拖着,在崎岖的山路和泥泞的草地上飞奔。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极快又极慢,火烫的碎片嗖一下掠过耳际,脚边草叶倏而飞溅起泥土——那其实是霰弹片。

但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大脑完全空白,甚至没有恐惧和悲伤。

扑通!

他们一脚踩空,瞬间天旋地转,在混乱中滚下了土坡,稀里哗啦撞在灌木丛里!

剧痛让小孩眼前发黑,第一反应就是胸腔里骨头断了,稍微用力便钻心的疼。恐惧中他听见警笛越来越近,山路尽头已经闪现出了红蓝交错的光——但他站不起来,哪怕咬牙硬挣都动不了,不远处歹徒的叫骂已经传了过来!

“在那边”

“不能让他们跑去找条子”

“搜,快搜!”

我完了,小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

我要被追上了,我要被他们杀死,到那边去和爸爸妈妈重聚了——

哗啦!那个人咬牙把他拽了起来,随着这个动作,茂密的灌木枝劈头盖脸抽打在他们脸上、身上,朦胧中他看见对方紧紧盯着自己:“还能跑吗?!”

小孩颤抖摇头,用力抹去越流越多的泪水,想看清这个拼命救自己的人是谁。

但太黑了。

即便凭借远处的红蓝警灯,也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轮廓十分削瘦——那竟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也许根本不比他自己大两岁,额角眉骨都在流血,眼睛亮得吓人,在夜幕里森森闪烁着寒光。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小孩绝望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语无伦次的呜咽被一只手捂住了,少年喘息着站起身,嘶哑着嗓子说:“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

小孩颤栗着愣住了。

少年手掌用力在他侧颊上一抹。那是个决然果断的告别,因为紧接着他看见少年跳出土坑外,仿佛一头伤痕累累而殊死一搏的幼豹,清瘦肢体中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闪电般迎着歹徒追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

“找到了!”

“快追!!”

喧杂人声、脚步、枪响混成一片,飞快向树林深处移去,而身后山路上的警笛迅速震响,风驰电掣而至,警方终于赶到了。

小孩靠在岩石背后,汩汩鲜血不断带走体温,将他的神智旋转拉进深渊。意识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半边脸颊滚热火烫,昏迷前他以为那是自己软弱的、一钱不值的眼泪。

但随即他想起那是血。

它来自少年坚定有力而鲜血淋漓的掌心。

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步重华的记忆是缺失的,医生说那是因为受到太大刺激以及头部摔伤的缘故。他在医院里住了很久,最开始只躺着,不会说话,也没有反应,睁着眼睛呆呆盯着天花板,就像个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整个市委常委加公安系统只要数得上名字的,排着队轮番往病床前走了一圈,放声悲哭的,哀悼欲绝的,慰问表彰的,拍照作秀的短短几个月内仿佛历经了世间所有荒诞悲哀的戏剧,直到大半年后,这个被精神科会诊几次都束手无策的九岁小孩,才渐渐开始对外界有了微弱的反应。

有一天打点滴时护士手滑,针头猛然刺出了血。实习护士正手忙脚乱找棉球,突然只听这个小孩动了动嘴唇,发出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吗?”

“什么?”

“他活下来了吗?”

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问自己的父母,没有人敢回答。

但其实他不是。关于父母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后来的津海市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宋平当时还是个普通刑警,直到很久后才有机会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查不出那孩子是什么人,但活下来的几率应该是很大的。”

“为什么?”

“现场没有找到第三具尸体,房屋已经被完全烧毁,废墟中只辨认出了两具——”

宋平的声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带着强行压抑的沙哑:“那伙人很快就会被警方连根拔起,法律和正义会替你报仇。重华,人生就是得放下很多事情才能继续前行,不管发生什么,你爸妈都希望你平安。”

所有人都希望他平安,没有人希望他子承父业。但步重华知道,从那个血腥的深夜开始,他的人生就注定了只能往那一个方向前行,升学、考公、成为刑警再没有其他目的地。

而被猝然打碎的人生另一面,永远凝固在了床头冰冷的相框里。

“晚安,”步重华低沉道。

他把相框轻轻放回床头,九岁生日宴上欢笑的一家三口静静凝望虚空,卧室沉入了深长而静谧的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会有些疑惑啦哈哈哈,其实我没有吃很多设定,主要只吃了“步重华去参加严峫婚礼”以及“画师是为了保护什么人才暴露的”这两项,其余都没有变动,所有铺垫最后都会得到解答的啦哈哈哈

林炡问吴雩怎么知道PTSD是因为破云系列时间设定不是现实中的这两年,因为网上能披露、能学习到的刑侦技术都是落后现实公安水平几年的~所以江停回忆中的大学时代已经是千禧年左右的事了,那时候大家对PTSD不了解是正常的,而吴雩已经跟文中的现代社会脱节很多年了~

☆、Chapter 9

翌日清晨。

早高峰街道拥堵异常,公交车走走停停,挤得跟要爆炸了似的。拎着菜篮子的大妈、神情困倦疲惫的白领、背着书包玩手机的学生们随着车辆前后摇晃,吴雩被挤在车窗边,一手拎着素三鲜包子,一手抓着防护栏杆,防霾口罩遮住了俊秀的鼻梁和下颌轮廓,眼帘低垂向下,安静无声无息。

“哎你听说了吗,四里河中学下星期不上晚自习了,天天下午三点就放学回家”

“哇塞好爽!”

“说他们那一片有鬼从河里爬出来杀人,烂得就剩一副骷髅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吴雩神情微动,眼角瞥去。

几个中学生挤在车门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发出混杂着羡慕、兴奋和恐惧的叫喊,一个斜挎书包的小男孩眉飞色舞说:“我知道我知道,微博上都刷出来了,被杀内女的跟我表姐同一个中学”

新闻这么快就出来了?

前方女白领把手包抱在身前,专心致志刷在线漫画,在“登陆即可抢先看!”的网页弹窗跳出时毫不犹豫选择了邮箱登录;她身后几个女学生头顶着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交换微信、微博、QQ各种信息,热火朝天地注册账号为心爱的偶像掐架拉票;车厢张贴的“区块链新经济!分享广告收益,百万年薪起航!”广告牌边,一名中年男子正举起手机,将信将疑地扫下二维码,按要求一步步输入了身份证手机号。

网络的触角无处不在又生生不息,就像无数个窥探的眼珠裹挟在潮水里,渐渐弥漫成深海,将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淹没至顶。

所有人都在这海域中尽情畅游,没人知道他们脚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数据海沟。

吴雩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叮当!公交喇叭响起。

“市公安局站到了,请拿好您的随身物品,排队有序下车”

正是早晚两班交接的时候,市公安局刑侦大楼人来人往,大办公室门一开,隔夜的烟头茶水方便面汤气味儿飘得满走廊都是。

吴雩站在走廊外仔细吃完了他的素三鲜包子,把塑料袋团好扔了,刚准备回座位,突然只听身边紧闭的会客室门里隐约传来喧杂声:“一个个披着官皮人五人六的,妈了个逼”

“?”

吴雩只见过被害人家属闹法医处,没见过敢在刑侦支队门口骂街的,刚觅声望去,突然大门“砰”一声打开,叫骂与哭声轰然一涌而出。

“别跟我扯那没用的!啊,我告诉你们!跟老子这儿没用!”一个四五十岁腆胸迭肚的汉子满身冲天酒气,逼得孟昭连连倒退出会客室,“我姑娘上个班就没回来,你们就得去抓她老板!赔钱负责!!”

“萍萍啊,我苦命的萍萍啊!”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跪在地上尖声哭喊,边上俩内勤姑娘急赤白脸,愣是扶都扶不起来。

孟昭有点狼狈,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年大兴先生你稍微冷静下,警方不会放过任何线索,但我们也必须要按程序办事”

——原来是被害者年小萍的父母,年大兴和范玲。

资料上只说年大兴是帮人看仓库的流动务工人员,没想到是这么个地痞流氓。

“什么线索?有个屁线索!老子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那个组装厂老板有钱!”年大兴醉醺醺地,指着孟昭的鼻子唾沫横飞:“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为什么叫我姑娘加班到晚上十点半?!就不是在加班!把她搞死了往外面一扔,老子什么都知道!!”

孟昭咬牙道:“可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处|女膜完整,周身未见任何猥亵痕迹”

“别跟我扯那个!尸检还不是你们警察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当官的都护着有钱人!”

走廊上几个办公室的门都开了,值班内勤纷纷探出头,连从隔壁技术队过来拿资料的王九龄都觅声而来,惊异地向这边张望,议论声不绝于耳。

范玲大概是羞愧难当,终于止住哭踉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年大兴的腿往后拖:“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乱七八糟的,萍萍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你给我闭嘴!”年大兴一脚把她踹得向后,摔得差点撞上吴雩。

孟昭大怒:“你干什么?住手!”

年大兴大概是平时打老婆习惯了,在公安局都不知道收敛,被孟昭一吼反而更横了,扑上去把两个内勤姑娘一搡,拎起范玲就要揍:“你哭!就知道哭!一点忙都帮不上,没用的老娘们!”

孟昭尖叫:“快拦住他!”

——啪!

年大兴只觉自己手肘被铁钳似的力道攥住了,钵大的拳头再落不下去,瞪着赤红的眼睛一看,只见一个俊秀削瘦的年轻人半跪在哭哭啼啼的范玲身边,皱眉盯着自己。

“我艹你妈,警察敢打人?!”

年大兴酒意上头,用尽全力一推——他那体重少说200多斤,酒后蛮力又大,吴雩当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在惊呼声中险些撞上墙!

孟昭没看到吴雩刚才一把抓住年大兴手臂的利落,只看见他轻飘飘被一把推开,登时就急了,知道这个脾气温和的新人不顶事,一边吼着让内勤去叫刑警一边就大步往上跑。但年大兴根本不在乎,还把去扶范玲的内勤姑娘头发一扯,小姑娘连衣服都差点被扯下肩膀,还被他劈头盖脸推到了地上!

王主任拔脚就往这边奔:“我艹这反了天了还?!”

孟昭冲上去护住小姑娘,眼见周围不是女的就是内勤,吴雩存在感约等于零,便当机立断:“去叫廖刚!快!”

嘭一下年大兴把范玲踹倒在地,唾沫四溅大骂:“滚边上去!我打自己老婆,关你们屁事!小心老子把你们给——”

话音未落,他脖子被人从身后一肘勒住,脸红脖子粗地消了音。

孟昭失声道:“小吴?”

吴雩脸色森冷,勾手一记猛甩,把年大兴重重砸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重响,干净利落碎裂金石,所有人都惊呆了,连范玲都张着嘴忘了哭嚎。

“你你”年大兴也摔愣傻了,紧接着暴跳如雷,蹿起来就抓住吴雩领口要拼命:“老子干死你个狗日的!”

公安局日常着装要求只针对内勤,外勤基本都是随便乱穿,吴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穿着那几件领口宽松洗旧了的淘宝T恤,推搡中后肩一扯,将浅墨色的刺青露出大半,振翅飞鸟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