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似真还假的梦境里,只有这个场景是真实的,甚至清晰鲜活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身影打着电话,头都没回,只一抬手。五指劲瘦而掌心向外,是个温和而又果断的拒绝的姿态。

“我知道了,”那人说,“去吧。”

并没有虚与委蛇,也不需丝毫谄媚讨好。所有愤怒和不甘都落了个空,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心理城墙瞬间就被轻飘飘抽走了。

失重让严峫刹那间有一点无所适从。

“去吧,”他听见那人略微加重了语气。

严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开的,他全身的血气都往头顶上涌,但也有可能是酒精的缘故。来时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沸腾怒火突然就没了,释压令他脚底发飘,浑浑噩噩,舌根弥漫起难以言喻的苦和麻。

但他明明应该高兴。

他“证明”了自己,虽然敌人不太在意,甚至不需要他做出任何抗争。

严峫走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他把十多年刑警生涯的血泪沉淀在心里,把五年副支的辛劳和坎坷抛在了身后。

他走向这件熟悉的办公室,将头抵在手臂上,陷入一场短暂又仓促的深眠。

叮铃铃铃——

严峫一个激灵,骤然惊醒,只见桌上电话狂响,朦胧间下意识就接了:“喂?”

他脑子还不太清醒,但紧接着马翔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严哥!案件中心接到一个报警电话,后勤直接转到你这边来了!”

“什么报警,”严峫还有点犯浑,“谁报的警?”

下一秒马翔把他的最后一丝困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陆成江,”马翔说,“就是五零二冻尸案现场那个斯斯文文,坐轮椅的——还记得吗?他报了警,后勤发现很紧急,让我们抓紧时间立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楚工收下了你们投的雷,考虑到韩越被打得很惨,决定主动请韩越下馆子吃顿饭

韩越一边表示厨师做的红烧羊腿不如自己地道一边合影美图秀了十八条朋友圈

被裴总及于副等人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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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留言和长评!

☆、Chapter 7

秋雨名品,二手箱包首饰奢侈品回收。

严峫从警车上下来,慢慢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招牌。

马翔迎上前:“严哥,报警人在那边,我们刚才”

严峫一摆手,马翔登时停住。

“通知各探组,不用摸排二手市场了,”他缓缓道,“目标双肩背找到了。”

几个警察封锁了店门,一脸懵逼的店主正跟刑警激动诉说着什么,技侦用证物袋垫在那个显眼的黑黄相间的双肩包下面,正在初步提取指纹进行对比。

店门外的人行道上,记笔录的警察站着,江停坐在长椅里,舒适地靠着椅背,微仰起头,修长的双腿略微分开。这个姿势就像坐在家中的真皮沙发上一样舒展,甚至严峫走过去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要起身的表示。

“朋友想出手她闲置的包,我就陪她过来逛逛,正好看见柜台里放着那个双肩背。我想它既然跟前两天的案子有关系”

“刚才店主说你在报警前把包里外翻了个遍是怎么回事?”

“我只想看看包里有什么。”江停顿了顿,说:“双肩背正面那个小口袋最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看上去像包巧克力用的,你们可以让技术人员看看。”

警察见过太多在办案过程中乱出主意的群众了,也不当回事,闻言只嗯嗯几声,冷不防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哟,严队!”

严峫一挥手,“交给我来吧。”

警察“哎”了声,把笔录本交给他,走到边上帮忙去了。

然而严峫接过笔录,却完全没有要看的意思,只抱着双臂站在江停面前,一言不发盯着他。

江停礼貌地打招呼:“您好,严警官。”

“警方还没批下奖励金,你这么早给线索,有点儿吃亏了。”

“您说什么呢,”江停笑了起来:“我只是陪杨媚出来办事,偶尔看见了这个包而已。毕竟我是目击者,提供线索给警方是应尽的义务,不是吗?”

两人一站一坐,气氛十分平静,空气中却似乎酝酿着某种诡谲又难以名状的东西。

“你是故意的。”

江停说:“哦?”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复勘现场,想看我在马路上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以不夜宫KTV为中心有两家二手奢侈品回收点距离更近,但你找到了这一家。”严峫微眯起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你对这个案子抱着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参与度,为什么?”

“您想多了,警官。”江停笑着说,“这家出价比较高而已。”

一名技侦匆匆上前:“结果出来了严副!初步比对背包上的指纹和死者重合,我们这就把证物带回市局去做详细分析。另外根据店主交代,这个包是三号早上八点左右一名男子过来低价出手的,该名男子拿着丰田车钥匙,我们正在联系交警大队调取这条路段的监控车牌记录”

“店内监控调了么?”

技侦肯定道:“正在调,马上就出来。”

严峫颔首不语。

“只有一件事,严副。”技侦有点为难:“早上八点是交通高峰期,这条路上经过的车辆非常多,锁定难度非常大,逐一排查不知道要排都什么时候,怎么办呢?”

严峫听取汇报的时候,视线一直从高而下盯着江停,甚至连开口跟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挪开。

江停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安静回视。

“——马翔,”严峫提高音量。

马翔一溜烟跑上前:“哎!”

“我之前让你调取案发地路口监控,筛选过后的七辆车里有没有丰田?”

马翔愣了下,立刻:“有!有一辆!”紧接着报了车牌号。

严峫目光没动,脸向技侦那边略偏了偏:“跟这条路的监控进行对比,如果对上这辆车的话,立刻去交管局查车主。”

技侦如蒙大赦:“是!”

技侦和马翔都急急忙忙去了,长椅边只剩下江停和严峫两人。

十余米外,杨媚在被警察盘问的间隙中抽空向这边走,但紧接着就被拦住了,只留下来不及掩饰的忧虑目光。

严峫悠悠道:“你那女朋友,好像特别怕你落单,是不是担心我吃了你?”

江停回答得特别巧妙:“严警官要是也有一个身无长物的半残废女友,估计就能理解她的感受了吧。”

“你身无长物?”严峫立刻反问:“身无长物的人,能比警方更先一步找到线索?”

江停无奈道: “凑巧的事也没办法吧。”

江停对警方的态度和回应,已经不仅是配合了,甚至能用柔和来形容。但严峫那轮廓鲜明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种隐隐的肃厉。

两人互相对视却都不出声,沉默了足足十多秒,突然严峫开了口:

“冯宇光是个名牌大学研究生,来建宁实习,正准备考博,死因是东莨菪碱和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等各种成瘾药物的综合作用。”

江停唏嘘:“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要跑到冰箱里呢。”

“所以你有什么灵感吗,陆先生?”

“哎?”江停回以恰到好处的诧异神情:“没有,瞧您这话问得”

“那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

严峫冷冷道:“我只说了成瘾药物,你却立刻听出了致幻这层意思。一般人听见东莨菪碱和MDMA估计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还是说你大学学的是药化专业?”

江停气定神闲的态度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但那也仅仅是百分之一秒都不到的间隙。随即他露出一个比较微妙,有点类似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唔严警官,虽然我没有上过大学。不过经常吃晕车药的人都知道东莨菪碱吧,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不只有晕海宁的啊。”

严峫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时候江停打断了他。

“我不知道哪里得罪过您,以至于让您如此疑心。但既然你们离凶手已经很近了,也就没必要再揪着我这个守法市民不放了吧,您说是吗?”

严峫:“你上次是不是说你想跟女朋友分手回县城?”

江停:“”

严峫说:“你等着。”

严峫转身拔腿就走,图侦正从二手店内堂出来,远远地冲他招手:“找到了严副!白色丰田凯美瑞,五零二案发当天经过现场,隔日早上八点半离开这条路段,这是店内监控!”

江停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严峫,后者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视线,但并不理睬,接过图侦打出来的彩印一看。

店内监控镜头里,一个中等身高、略胖,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提着fendi双肩背,正站在柜台前,跟二手店老板商量着什么。

“交管局的消息回来了没,这孙子叫什么名字?”

“呃,查不到”

严峫眉头一皱。

图侦小心翼翼说:“他开的那辆是套|牌车。”

真相已近在咫尺,线索却啪一声又断了。

严峫没有吱声,两颊肌肉发紧,肩背线条也在白衬衣下绷着,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足足过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站定在了严峫身后。随即江停非常和气的声音响起来:“严警官,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严峫突然一伸手,在图侦讶异的注视中把江停肩膀勾住,不由分说直接揽进了自己怀里,晃了晃手上那张彩印:“认识么?”

那几秒钟内严峫灼人的目光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热度,江停视线一垂,仅在那男子的图像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浮现出“饶了我吧”的神情。

“这个我怎么可能认得出来,电视里警察不都是先排查有案底的车辆,再排查有前科的人员么?我连目击证人都算不上啊。”

严峫终于放开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准回。”

江停:“?”

“你算涉案人员,在结案前限制外出,必须留在建宁。”

江停脸色微僵,严峫却潇洒转身,仿佛漂亮扳回一城的将军,边大步向警车走去边拍了拍手上的彩印纸:“收工,回市局!技侦把证物带回去提取目标指纹,排查全市范围内的肇事车辆和前科人员,马翔!开车!”

警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严峫像狂风卷落叶,裹着所有线索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江停站在原地,面沉似水。

“江哥,怎么样?”杨媚快步走上前来,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惊慌:“那个姓严的有没有”

“他起疑心了。”

杨媚霎时心头一跳:“那怎么办?!”

江停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刚才监控图像上的男子,许久才抬手整了整因为刚才被严峫强行一揽而扯歪的衣襟,面无表情道:“凉拌。”

“严哥,”马翔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问:“你认为那个叫什么江的小子可疑?”

严峫把座位椅背靠到最后,两条结实的长腿伸展在副驾驶下,貌似在闭目小憩:“不像。”

“怎么说?”

“真有嫌疑不会刻意给我们传线索,不过,这人是有点怪。”

马翔不明所以,严峫也没解释:“——你也跟他打过两次交道了,有什么感觉?”

“”马翔为难道:“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男人没感觉”

严峫眼睛一睁。

马翔笑着缩头求饶:“这不确实没感觉吗!案发当天晚上不是我记他笔录的,刚才也就打了个照面而已啊。不过这人吧,挺配合,确实比较积极,除此之外就没太大存在感了。反正要是他跟他女朋友一道上街的话,我肯定是先注意他女朋友,不太会留心他在干什么。”

“你不觉得他身上有种不协调感?”

“没感觉啊,”马翔莫名其妙,“哪里不协调?我看他长得挺协调的,就是弱了点。”

严峫沉思良久,突然说:“不,太自然了。”

“啊?”

“县城背景,务工出身,又卧病在床那么长时间,竟然对外界没有任何无知所致的畏缩感,在一帮荷枪实弹的刑警面前姿态那么舒展。”严峫思忖半晌,喃喃道:“为什么呢?”

快到市局了,马翔打灯右拐进门,笑嘻嘻地说:“想不通别想了严哥,我看你是脑筋卡在案子上钻了牛角尖,再琢磨下去我都怀疑你看上的不是那老板娘,而是她男朋友了,哈哈哈——”

严峫轻蔑道:“说什么呢,老子会对男的有兴趣?”

话虽如此,但严峫重新躺回座椅的时候,脑子里却下意识想起刚才江停坐在自己面前,仰起头,双手柔和优雅地交叠在大腿上,唇角微微带着笑的情景。

“只是凑巧而已啊。”

“包袋底部的角落里卡着几小片锡纸,像包巧克力用的。”

还加个限定词巧克力,娘们唧唧的,可见平时整天都在吃零嘴。

严峫心里不断琢磨着,索性也不假寐了,起身从后座上够着了证物箱,戴上手套,从证物袋里把那个男款双肩背拿了出来。背包前端确实有个小的拉链包,就是这个拉链头掉了,严峫把手伸进去翻了翻,果真从夹缝中摸出了几小片各有半个指甲盖大的锡纸。

他狐疑地打量片刻,觉得有点不对。

这几片锡纸跟平常包糖果巧克力用的那种相比,质地明显更硬一些,倒好像是

铝箔药板!

从早上到现在若隐若现的灵感终于连成一线,猜测浮出水面,露出了端倪。

严峫抓起手机,匆匆拨了个电话:“喂,二狗?我是老严!”

“我叫”

“你听我说,有没有一种药是给学生考前吃的,可以让人迅速提高智商,考试百分百能过,然后跟晕车药和摇头|丸的成分类似,以至于误导尸检报告,让法医以为被害人是吸毒过量而死?”

苟利阴森森道:“你觉得我们法医有那么愚蠢吗,你还不如叫我二狗呢。”

严峫:“”

“不过你说的那种药倒真有,是最近才从国外传来的处方药,俗称‘大脑伟哥’。主要成分是苯|丙胺,比冰|毒就少个甲基,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可以加速大脑反应时间和提高执行能力,据说国外很多常春藤高材生都吃过。不过过量服用呢会造成致幻效果,跟死者的症状还挺相似的。”苟利问:“怎么啦,你怀疑真正的致死原因是过量服用苯|丙胺?不可能的,我们验出的确实是东莨菪碱和MDMA,正常剂量的1600倍呢。”

“那如果,”严峫缓缓道,“如果死者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买苯|丙胺来复习考博,没想到卖家却打算勾引他吸毒呢?”

苟利愣住了。

“——你刚才说的‘大脑伟哥’叫什么名字?”

“Adderall,”苟利有点结巴,“中文叫叫那个,阿得拉!”

“家境富裕、学校较好、 曾因吸毒过量记录在案的在校生;本市往前数两年,本省往前数四年!”

“曾因非法代购国外处方药而留下案底的前科人员,有机会接触多动症患者并大量获取药品阿得拉的人员,名单全部拉出来与吸毒记录交叉对比,逐一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