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林子里,无星无月天地昏冥,涌动着危险的气息,只有狈的浪笑连绵不绝格外清晰。

我使劲回忆临渊当时操琴的姿势,将桐峰紫瑟横抱在胸前,背心抵在树干上,仿佛寻着点虚无缥缈的依靠。

“你笑什么?”

狈搓着手弓腰挪步,一双贼眼还不住瞄准我手中的长琴,口中不忘喋喋:“那什么什么紫瑟琴,小狈也曾略有耳闻,都说是早已被毁弃多年的魔物,几时重又现世来着?别误会,不是不信你这琴货真价实,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你确定你那千把年的修为,真使得动这玩意儿?眼下狼女被你放跑了,哥哥我后半辈子恐怕衣食无着,这下子很不高兴。”

我用尾指偷偷抹了抹冰凉的琴弦,硬而韧滑,龙筋感应到气机的凝聚,开始氤散出微弱的紫光:“唔,你不高兴了,那便又怎么样呢?”

“我们狈类君子风度闻名天下,最懂得个怜香惜玉,纵不高兴也不舍得对娇滴滴的狐狸精动拳脚不是?霜霜既没福气被哥哥疼,走就走了吧,这不还有你嘛!哥哥也看上你了,那便只有做了你的郎君,才能原谅不懂事儿的小娘子淘气一把。”

三根手指被那龙筋勒得全无血色,掌心却紧张得滚烫:“可我没看上你。还郎君?就你这样儿的,给我当邻居我都嫌烦。”

“烦”字还未落地,倾尽全力的执掌一发之势已借着素弦劲射而出,大蓬紫光呈扇形腾起,照得林子里一片妖异诡谲。这扇形和临渊当初用来制服英招的那轮比起来,小得不忍直视,但好歹也算成型。当年在涂山习艺,这类用于攻击的仙术大多跟我五行相克,好好练的都一言难尽,随便凑合的更一摊烂泥,让人感慨命运神奇。

紫光最盛之时,并未如我所愿般将那无赖的光头削下,却猝不及防地朝反方向回弹过来。我一时惊骇无极,身后抵靠着的大树也挡住了退避的去路,只得硬生生扛下这一轮重击,唇角当即涌出一阵腥咸,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法术反噬所伤而呕出的血。背脊渗出的冷汗把衣衫尽皆湿透,被巨大的恐惧感包围。那狈所言,竟是真的。以我这点浅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千妖万魔锤炼而成的少昊琴。

这一下变故完全出乎意料,锄奸不成反倒伤及仙元,恢复起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算没有受伤,都不见得是那厮的对手,此刻孤掌难鸣,自忖凶多吉少,已做好准备祭出元丹,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受辱于狈。

有个熟悉的声音重又在记忆深处浮现。轻视生,轻视死,那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因为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别人有何意义。

重伤垂死之际,不忆平生唯忆君。我曾以为临渊给过我这种意义,然后又亲耳听到他将这虚幻的迷梦彻底击碎收回。情爱之事,妙就妙在难以长存,且死无对证。只可惜这琴,明珠暗投,落在我手中也是浪费,恐怕没有机会再亲自奉还给他了。

刚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痕白光突然从身前跃过,如箭如矢,直取那狈咽喉。

霜白的掠影,迅疾有力,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我几乎以为那就是他。每每临危之际,只有他会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及时出现,救我于水火。

然而耳畔响起的一声娇叱,让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破灭。

“阿爹快咬死它,就是那个下流坯子!”

一声长嗥穿透山林,疾风骤起,将浓重的阴云扫荡得片甲不留,月光清净明光重又遍洒四野。

月华映照下,一头身姿庞然威风凛凛的白狼傲然而立,正仰天对月发出清啸。这公狼异常魁伟健硕,比起当初的穷奇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一根银毫尖梢都流转着黯蓝的光泽,如同幽冷的火焰。

公狼粗壮的前爪紧紧摁在狈的胸前,那厮想必当场受了重伤,连人身都再难维持,已彻底化回黑黄斑驳的兽形。仰倒在地,一动不动良久,两双小短腿忽又蹬了蹬,也不知是醒过来还是死过去了。

霜霜奔过来搀起我,蹒跚着步子往溪边退去,远离那林中泼天淋漓的血腥。临走还不忘咬牙切齿朝那公狼嗔道:“阿爹千万别口下留情,若放跑了那祸害,还不知有多少姑娘要遭殃!依我看,最好撕个稀碎吞下肚去,才算永绝后患!”

山涧水泽寒浸浸,撩了把溪水沾湿额头,才觉出浑身虚透,每根汗毛都发冷。劲力全失,差点抱不住那张琴,一个趔趄差点失手将琴滑落在乱石滩。惊呼未竟,身后探出一臂,仅凭两指之力便将沉重的桐峰紫瑟稳稳拖住。

霜狼的真身令人望而生畏,化成人形竟是个飒爽落拓的青衫儒生模样。霜霜的阿爹看不出年纪,眉目颇为英挺,举手投足间既不过分文弱也丝毫不显粗鲁。他蹲在溪边,不紧不慢地洗濯袖口上沾染的些许血污。月照清溪,明镜一样的水波里,照出一个洒脱身影,对着女儿悠悠笑叹道:“那东西太臭了,硬吃下去对身体不好,还是留给青头鸦吧。”

白狼精霜满天,也就是小狼女霜月落的阿爹,虽有一万八千余岁高龄,仍亲切地让我称他小满兄,这就是不倚老卖老要结个忘年之交的意思了。

他原是凡间某朝某代一位皇子须臾不离左右的征伐利器,那位皇子据说来头也不小,乃是九重天上的破军星入世历劫,打仗打得风生水起,攻城略地很是一把好手,被誉为一代军神。但世事难两全,破军星在凡世的命运被司命老儿大笔一挥写得异常坎坷,好端端一位天潢贵胄,尚在襁褓就流落民间,被追杀天涯。成人之后,擅使奇门遁甲之术,启箫声而动,引万山群狼入阵杀敌。领头的狼首,就是眼前这位小满兄。

如今霜满天尘劫已完,返本归元后重回星展仙陆,仍旧是霜狼氏族的头狼。

谈起风云变幻的凡界往事,小满兄很是唏嘘。通常这种时候,就需要寻个酒馆痛饮一场,对着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晚辈仔细数说当年勇,才算不负豪情。

果然这个提议深得狼心,霜霜当即欢快地牵着越影在前引路。据说霜狼族已多年不再参与战事,但漫长时日终须寻些去处来打发,因此星罔山脚下,市肆酒馆一应俱全,阖族皆以此为乐。每到月圆之夜,常聚众达旦笙歌,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风致。

山路走到一半,心头却犯了难。按说我这个岁数,和一把年纪的霜狼族长称兄道妹,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更何况方才生死悬命之际,还全靠他及时出现逆转危局,就更该做个东道,好好请小满兄喝个不醉不归。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怀里仅剩的那点贝叶钱根本不够买酒,囊中羞涩,穷得浇愁都浇不透。

当下惭愧得双颊似火,悄悄把裙衫里外摸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为救出大垂,偷琴窃马已经是我无耻奔放的极限,若再顺手牵羊拿走临渊的银子,整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这辈子第一场情爱,虽然不能落个花好月圆,也不能下作到这种地步。

所以从龙宫出逃前,一簪一环都摘取干净,件件不落留在了妆镜台前。华裳移星陆也脱下,叠放得整整齐齐,就摆在他身旁。硬要说带走了什么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大概就是收在锦囊里的一纸婚书,和只剩一枚的紫螺耳坠子。另一枚失落在鹤沼,再也无迹可寻,大概早已被水流不知卷去何方了。

对我而言,临渊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留着零落不成双的一只耳坠,不过因心中痴念未断,只想着留个睹物可思的依凭也好。但或许对一条龙来说,世上沧海并不止一处,旧人如旧裳,撇了去,转身自可再去寻找新的汪洋。

星罔山脚下灯火绵延,灿若万千星辰洒落遍野,风过林木瑟瑟,时有零星狼嗥此起彼伏。遥望去,都是遗世独立的静暖。红尘中身无长物的落魄,顿时消融在迷人的月色之海。我伸手揉了揉脸颊,试图把唇角忧戚的弧度抹掉,生怕那一点点不能示人的心事在这夜里走漏风声。

绕过小片寒松林,随霜狼父女登上一处悬着油纸灯笼的吊脚竹楼,一轮明月照孤松,视野通透开阔,临风把酒几多快意。

小满兄万儿八千岁,何等晓味世情,自是一眼就看穿我的窘迫。方落座,扬手招呼狼小二把存在窖中的棠果佳酿尽数取出,说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至于酒钱则更只字未提,我也就只好客随主便,先斟满杯敬上。

夜已深浓,竹楼仍旧笑语喧哗,往来沽酒客络绎不绝。三五成群的山林走兽聚在一起,或酩酊大醉,或小酌怡情,这等俗世热闹欢腾,也是我前所未见的喜乐融融。

从不离身的少昊琴放在窗下,看得人满心惆怅。林中一战,本想小试牛刀,孰料出师不利差点身先死。我根本操控不了这件法器,已是明摆着的事实。受鹤沼一番刺激,脑子一热就偷了琴逃出龙宫,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紫瑟在临渊手里是震慑四方的利器,到了我手里却连根烧火棍都不如,要凭一双赤手空拳孤身前往阗星城救出大垂,谈何容易。

内忧外患,心事一个都无解,只怪自己太没用。哥哥曾说醉能解千愁,我以前想不明白,那么辛辣呛喉的液体,是怎么能让人忘却烦恼。现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却仿佛有几分明白,原来口中苦得发木,心头的苦就没那么清楚了。

第四十五章 琴心妖魄

杯中那轮明月儿晃呀晃,正看得入神,对面伸来一只手,掌心向下,将酒盅按住:“你被桐峰紫瑟伤得不轻,这么个喝法,对元丹损耗太大。”

我摇摇头:“就算没这伤……”忽一个醒神,手忙脚乱蹦起来惊道,“小满兄……小狐冒昧,有个……有个不情之请,你既认识这琴,教教我怎么用可好?”

霜满天执壶的手臂僵在半空:“我也用不了它。”

刚升起的一线希望转瞬破灭,我失落难以言喻,只得重又坐下,闷闷趴在桌旁。酒香中传来声意味深长的喟叹:“不是我不肯帮你。这琴非同凡品,并不是在谁之手就能为谁所用的法器,控弦的奥妙亦大有玄机。若强行用仙术擅启,轻则反噬,重则入魔。”

原来如此。有勇无谋的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连修为近两万年的狼王都束手无策,我竟天真地以为,靠那点不入流的小法术,就能驾驭得了曾荡平八荒六合的少昊琴。这次只遭反噬受伤而未坠入魔道,大概也因为我使出的法术太过微末之故,实属侥幸。

“这琴的原主是昊天大帝,百鸟之国创立后,紫瑟便被毁弃得毫无踪影。我最后一次见识它的神威,是在约莫三千年前,在那位四海战神手里。”

难怪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偷来的瑶琴也不能胡乱弹。兜山转水都绕不开临渊交游遍天下的故人,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小满兄,既能对琴的来龙去脉如数家珍,显然是个识货的,自能猜到这么件举世无双的宝物,不可能平白流落在一只千岁小狐狸手里。他若觉出蹊跷,追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我讪讪端起酒盅遮住半张脸,琢磨偷琴这事是据实相告,还是寻个话头遮掩过去便罢。霜满天的年岁,和临渊倒是相仿,说不定真有过交情。且他待我以诚,若存心隐瞒,未免显得太失于磊落。且以狼族之慧黠,一旦起了疑心,恐怕也很难再把谎圆得天衣无缝。

他将话末落在“四海战神”上头,并未继续咄咄逼人。但我知道,小满兄在等一个过得去的解释。千里之外的异族突然深夜闯入星罔山,还随身携带了如此危险的法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为族人多虑一二。

我抬起头坐正,坦然对上他平静的眸子:“小满兄和这琴的主人认识?是朋友?”

霜满天笑笑,仰头饮尽一杯:“我曾做过他的部下。东君其人嘛……和我在凡世追随的破军星,性子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这类人有一个共同点,不需要朋友,更喜欢交易。即使内心痛恨的人,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他们当作‘朋友’,你能吗?”

这评价极为含蓄,也很客观,不落褒贬。我闻言略放下心来,他们就算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从话风里揣摩,倒似乎并没什么过节。但最后那个问题让我悚然心惊,是的,我不能。设想了一下,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需要我和夜来去成为‘朋友’并肩作战,我也做不到,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他们才是最合适的盟友和伙伴。

“小满兄看得没错。实不相瞒,这琴就是敖临渊的。我趁他睡着了,不告而取就把琴窃出龙宫,还骑着偷来的白龙马,途经贵宝地……”

霜满天未及答言,霜霜一口酒喷出,扶着桌角笑得打跌:“前些日子东海广下喜帖,龙主和涂山氏定下婚约,漫山遍野早传得沸沸扬扬。只是我和爹爹都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在星罔山见到了未来的东海君后。姐姐拿姐夫的琴来用,哪里算得上偷?”

“姐夫”两字猛然在我心头扎下一刺,不用看也知道,勉力挂在脸颊的一点笑容定已零落得不像样。

霜满天毕竟不是胸无城府口没遮拦的小姑娘,察言观色想必也猜到内中另有隐情。略带责备地朝女儿丢个眼风,又低声吩咐她先回洞府取个什么物件,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适才见霜霜骑着越影奔回洞府,还以为东君仙驾重临星展大陆,结果……确实大出意料,哈哈。”

说是没想到,但他的表情丝毫也不显意外,仿佛早就看出我的来历。

我苦笑:“山林走兽和水族的联姻……连天庭都未上报载册,儿戏一般,难为你们都当了真。少昊琴和白龙马,确实是我擅自带走的。这次出来,也没打算再回去。我和他……不合适。”

小满兄若有所思再斟一杯:“山林走兽又怎么?狐族和龙族的联姻,并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林里的狐狸野性难驯,不受拘束自在惯了。龙宫规矩繁多,比如走路不许摇尾巴,说话不能叼手指,他还老笑话我人语说得磕磕巴巴,胆小又不认路,一副没出息的熊样。”

话刚落,邻座两只熊怒目刺来。我咕咚呛下一口酒,赶忙咳嗽着解释:“呃……不好意思,我……我也觉得这话太混账,种族偏见令人发指啊……”

霜满天爽朗大笑,甩袖丢过去一瓮陈酿作赔,两熊方咕哝着作罢。

“他们是有熊氏,一对兄弟俩,脾气虽急了点,却是忠厚守礼之辈,幼棠妹子不必紧张。”

星罔山有熊氏,也是灵兽中战力极为强悍的氏族之一。他们世代守护这片仙陆,服从狼族的统领和调遣,和霜狼们休戚与共。千年万载物换星移间,早已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守同盟。

酒过三巡,闲篇也快聊尽,才终于切入正题。霜满天今夜喝得不少,但眼神清醒,口齿爽利,几乎毫无醉意。他放下酒盅,慢条斯理从怀中取出卷黄脆的册子向我随手抛来。

卷首“天狼书”三字如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借着月色细看,厚厚故纸堆摞所载,全是详尽的战术要略。怎样设防、怎样对阵、何时是追击的最佳时机,又该在何处撤守诱敌深入,怎样巧取天时,怎样借用地势……多为如何以少胜多的巧策奇谋。

这是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武韬兵书。霜狼氏虽早就不插手山外是非,但霜满天的立场已表现得非常明显:“这册子原是我那位故人,下世历劫的破军星亲笔执录所传。据闻东海与北溟开战在即,幼棠妹子若打算在这之前独闯阗星城救人,而不将战火牵扯到涂山,或许能用得上。”

星展大陆能在霜狼这一任族长的统领下崛起得迅速,万年来自成一国固若金汤,想必也有这部不曾外传于世的兵法之功。

我盯着卷轴上的字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放在嘴边,轻轻啃咬指甲:“这兵书的确难得,若交给天分相匹之人,当是如虎添翼。可对我而言,如今怕是没有用武之地……”

以少胜多并非绝无可能,但以一敌万肯定没戏。海夜叉以善战著称,早在东粼城外那场短兵相接时,就见识过他们的训练有素。夜来率众对阵尚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一只仙术平平还身受重伤的笨狐狸。或许临渊说得对,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累赘,遇事只会叼着手指一筹莫展。从小到大,唯一会的乐器除了吹口哨,大概就是打退堂鼓。

可这次不行,大垂的安危关系着涂山国和水族之间是否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倘能兵不血刃救出大垂,我俩一起滚回涂山请罪,就当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从没发生过最好。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父兄和临渊兵戎相见。

怅怅伸出手指,往那横陈窗下的紫瑟弦上轻轻划下,入耳却不是清音琤琤。一声尖锐仿似龙吟的呼啸携紫光破窗而出,横扫过竹楼西侧一片参天巨木,强劲之势犹未止,朝山脚继续席卷而下,所过之处,花木百草尽皆凋零委地。

我被琴音反噬,伤损了元丹,数月内恐怕都不能再动用仙术,这不带丝毫法力的一指弹拨,竟能造成如此令人瞠目的恶果。

天知道,我只不过想听听龙筋作弦的瑶琴,若当成普通琴筝来拨弄,会是怎样的仙乐飘飘。意外发生得太迅疾,连一向镇定的霜满天也面色微变。唯那有熊氏两兄弟激动得直跺脚,嗷地扑向断木残林。

晚秋时节,恰是秋蜜最醇美的辰光。整片遮天蔽日的巨木被拦腰摧折,原本高悬于树冠的硕大蜂巢纷纷落地,金黄蜜浆四溅,在月色下流淌若琥珀,漫山遍野都是甜润芬芳的香气。

粗壮原木砸在大地上的轰隆震颤方歇,很快便响起阵阵欢呼如潮。闻香而动的熊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和越来越多的灰兔、松鼠们围聚在一起,纵情享受突如其来的甜蜜盛宴。

疑惑重重,如同排山倒海,我举着右手直愣愣看了半晌。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人声鼎沸的小酒馆已散得鸦没鹊静,松涛断断续续将寒气从大敞的窗扉灌入。霜满天短促地笑了下:“能完全不倚仗仙术,就将这琴弹得风云变色的狠角儿,我也曾有幸见识过一个。”

“谁?……”

他顿了顿,扶窗而立,淡淡地说:“魔君重楼。”

那语气波澜不显,仿佛在闲谈一句“今夜月色不错”或“那坛子新酒滋味薄寡了些许”。

但这块巨石在心间砸出的汹涌,不啻惊涛骇浪。我对重楼其人知之甚少,却对名震史籍的“重渊之争”略有所闻。多年前因神魔大战中落败而被封印昊天塔内的魔君,是临渊的死对头。

霜满天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怜悯,又像是为即将说的话感到歉意:“少昊琴乃淬千妖万魔之魂练就,本就是件集天地邪戾于一身的杀器。若想操纵它为己所用,要么拥有极强的修为,能彻底以正压邪;要么琴心合一,魔就是琴,琴亦为魔。”

这种模棱两可的空泛之语,听完还是不知所云。我怔住,微弱但倔强地摇头反驳:“这怎么可能……谁是魔?我根本不懂该怎么用它!我……我不是……”

那我是什么?我不是狐帝芜君的嫡亲骨肉,不是青丘的狐,也可能不是涂山的狐。霜满天的话,让我身上有些发凉,呼吸乱了节奏。看到他投来的目光,才真正察觉出秋意。

心似向着漫漫一道深渊滑落。

“言归正传。就算你能操控得了这琴,它也帮不了你什么。你的目的只是救出被俘的狐族同伴,不是把整个涂山国掺和进水族的内乱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难道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拿着桐峰紫瑟去横扫海夜叉千军万马?恕愚兄直言,事情一旦声张开来,恐怕没那么简单。夜叉王承乙是何许人也?他麾下的悍兵猛将,可不会像这片无知无觉的树林子一样,杵在原地任你宰割。”

我暗暗心凉,咬着拳头发不出声。一切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原本该是什么模样,没人能给出回答。

寒鸦落啼,月影在窗棂沉默地偏移。狼小二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将满桌杯盏狼藉收拾干净,霜霜似乎回来过,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空空如也的桌面,留下一支霜白短笛。

星罔山地气润泽,除了獾鬃土匪之流,还盛产白银。那制成短笛的银块成色鲜洁,触手细腻,仿佛裹了层冰壳般通体剔透。霜满天拈起短笛对月端详片许,平托于掌心递到我面前。

我惊得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霜狼的眸子,是一片深瀚无垠的苍穹。我竭尽全力也分辨不出他的好恶——可能他根本没有。也看不出他是信任我,还是怀疑我——可能他根本不用这种方式看人。这种玄虚无底的气韵,像薄雾一样轻飘飘不可捉摸,但绝对不可小觑,令人过目难忘。类似的神髓,我只在芜君身上看到过。

“灵狐都对摄心术运用自如,但如果遇到危险,哪怕只有十几个海夜叉包抄过来,你也没办法保证他们的眼睛能同时被你一双狐目摄魂迷惑。五识之中,唯耳识最难破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化险为夷。”

“在和那狈对峙时,我试过用仙术硬抗,结果只会被琴所伤,随手无心一拨,却没承想……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涂山灵狐……万一我是入了魔道的狐妖,说不定来日还会惹出更难以收拾的大乱子。小满兄为什么要把这么宝贵的兵书和法器给我?”

“我们霜狼是方外蛮族,不管什么仙不仙魔不魔。你是狐仙也好妖魔也罢,既是我女儿的恩人,就是我霜满天的朋友。譬如那狈,便算再修上个万儿八千年,白日飞升成了仙,又待如何?照样给他一口咬死了干净。”

他指着竹楼外群熊,不紧不慢继续道:“刀兵本无善恶,端看谁来用它。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随手无心的一拨,让有熊氏多开心。”

“那……小满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夜露慢慢濡湿衣衫,我接过短笛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银器彻骨的冰凉,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道。

他身手矫健,白影一晃便不知从哪里取了瓶酒来,边喝边懒洋洋应声:“先说来听听无妨。”

第四十六章 独闯阗星

有醉意三分,要行路千程。

不属于我的越影和桐峰紫瑟,都被留在了星罔山。霜满天承下君子一诺,来日若有机缘,定亲自将此琴纤毫无损奉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驾着云头,不快不慢地继续朝阗星城行去,身边只有从涂山带出的一方兜云锦和小满兄所赠的天霜笛。路已经走过多半,对错都没分别。如果能凭一己之力侥幸救出大垂,也算给私逃出山惹下的这堆风波做个了结。待前尘落定,便打算自去择一处山头闭关清修,应付五百年后的下一轮天劫,并且,再也不会试图冲破天罗印的隔绝。

涂山的晨昏从来不疾不徐,岁月似绵绵无绝期,一百年前和今天没有任何分别。至于黄泉海,或许只是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良愿罢了。承诺这东西,说的人可以任意改变或收回,那么听的人,最好也别太当真。念或忘,终究只是一个人的事。

东夷福地外的万丈红尘,我见过了。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种种煎熬苦痛,锥心折磨,欢欣喜悦,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值得庆幸的是,对这曾发生过的一切,唯独没有怨。就如父君所说,世间之事,原本没有道理可讲,很多疑问,可能永远都寻不出个答案,又何必太过执着。

临渊是四海之主,有他的立场和选择。就算是为了那些我所不能明白的原因,枉造了段镜中花水中月,我也并不恨他。只当长梦醒转,梦中那碗黄粱的滋味,已独自封缄,再无一字一句可与人言。

天霜笛身长七寸,间有九孔,吹奏方式和柳叶哨差不多,指法稍复杂一些,也并没难到哪里去。法术只要勤加修习,终究可以熟能生巧,唯有人心幽微曲折,万化千变无从捉摸。

这并非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利器,笛声奏起,只能在片时内迷惑敌人心志,使之丧失攻击能力,甘为驱策,不再形成威胁。听得久了,也至多不过神思昏聩,从此陷入癫狂再难清醒。但带着它趁夜潜入阗星城,或许足够了。我此行只为救人,不是大开杀戒。海夜叉跟东海的恩恩怨怨,与涂山概无关联。

离开战之期还有三天,阗星城内却丝毫看不出明火执仗的紧张气氛,连巡逻守备都少得可怜,着实令人费解。或许全部倾巢而出,在营中集结待命也未可知。我不关心这些,只想快些找到关押大垂的所在,快刀斩断这团乱麻。

北溟的海和东海不同,不知是否入了秋的缘故,那海水味道更咸涩,近乎发苦,通透度也极低。一片浑蒙浸在周身,寒意着实刺骨。

斜晖余照下的阗星城内宫有种诡秘的凝重。殿宇建在无穷无尽的海牙荆棘林后,随手掰下一根都能当狼牙棒使。每有洋流卷过,海牙粗壮的枝条互相摆荡撞击,发出巨大的声浪。飞檐翘角皆狰狞,仿佛晦暗中蛰伏着一头不知名的凶兽,随时凶相毕露,准备将靠近的活物彻底吞噬。

小满兄所赠的兵书被我在来时路上熟读于心,总结下来基本就是部坑蒙拐骗技法大全。那位下世军神,舌灿莲花的功夫同临渊几乎不分上下,最擅长在困局里花样百出地示弱,然后不知不觉送你一堆心碎的方式。对于这点,我很服气。

然而服气归服气,奈何天分实在有限,难以领悟机要,到了临危关头,道理看得再多还是百无一用。

比如面对抱着鱼叉突然从廊下出来的小侍卫,我完全不知道是该先和和气气避让一下,还是大刀阔斧甩开膀子就开打。事情基本是这样的,拐弯,撞上。都怪我没能记住姜夷教的那套水族宫廷规矩,往左拐的时候偏还溜边走了外廊靠左的墙。

大家素昧平生,万一他只是凑巧路过,把好好一个擦肩而过硬搞成血光之灾就不大美妙了。小满兄也曾千叮万嘱,劫囚这事,最好悄悄地来默默地走,就算不幸遭遇以一敌十的围歼,都不要声张。否则一旦嚷嚷起来,马上会惊动更多的守军,变成一夫当关,万夫来开。

小侍卫显然也没想到,渺无人烟的宫道上会突然冒出个鱼不像鱼龙不像龙的家伙,拖着条大尾巴拦在路当中。

面面相觑半天,只得收起龙尾,先发制人没话找话:“敢问这位壮士……什么物种?”

他谨慎地白我一眼:“海夜叉。”

“失敬失敬……咳,夜深鱼静,路经此地有何贵干哪?”

小侍卫狐疑地朝四下打量一圈,反问:“你又是干什么的?”

“呃……这个,你看我像干什么的?”我这么问,完全是按兵书上所说的计谋照葫芦画瓢。破军星写道,当敌人有心打探你的目的,必然不能老老实实有一说一。得设法让他先开口,再看对方比较容易相信哪种解释,就可以随棍而下。

小侍卫握紧鱼叉,义正词严道:“我看你像劫狱的。”

我被海水猛呛进去一大口,咸得涕泪交流。看来战神也不是每次都靠谱。

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可见关押大垂的牢狱应该就在附近。我不由自主转动双眼,向茂密的海牙荆棘丛深处端详——并没有鬼鬼祟祟的兵卒埋伏窥伺在侧,面前这个,是只独行落单的海夜叉。

那就比较好办。我调出个诚心实意的笑来:“这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小小年纪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当真令人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海连绵不绝……”

夜叉这个族群脾气直爽,好战也喜功,那么必然不经夸。小侍卫将祖传习性继承得很完善,果然得意起来:“耳朵尖又有浮水尾巴的,不是鲛人,就是狐狸。我们北溟只有丑雕题,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女鲛,所以你肯定是那只胖狐狸的同伴,要趁东海龙王打过来时里应外合劫走人质!”

“话也不能这么讲,凡事都有两面性,不是那么绝对……就譬如你看这银笛,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拨散鬓发,将竖在外面的尖耳稍遮起来,又从怀中掏出那支亮晶晶的天霜笛晃了晃:“表面上看,它千真万确是根笛子,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它除了是件乐器,更是件杀器。

清越笛音随着水波袅袅荡漾开来,四周顿时鱼沉虾寂,方才还竖着鱼叉横眉立目的小侍卫,早已四仰八叉瘫倒在地。

本不愿这么快动用这撒手锏,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真人需得不露相。事到临头才晓得,狐假虎威如我,不露馅已经很不错。

把被笛声迷晕的小侍卫拖进荆棘丛里掩藏好,顺手摘取了他的腰牌和鱼叉,沿着阴森森的宫道继续寻摸。

披荆斩棘走出去两三里地,密布的海牙渐稀,寒水黯,夜潮急。眼前蓦地出现一处方圆五丈许的空地,当中巨木耸立,细看却是株盘曲虬结的铁海榕。

这海榕恐已有了上万年寿数,粗细不均的枝条纷纷从树冠顶端垂直扎进沙地,交织成一片密密麻麻罗网,再化生出新的根系,独木成林。那些看似柔软的根须,触手粗粝,比玄铁更坚韧,掰不折砍不断。用鱼叉猛斩上去,纵然金屑四溅,也纹丝难伤。

这么邪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地方,就差在树干上刻着:此处是天牢。

拧身从海榕枝缝隙里钻进去,果然树根底下露出个半人高的洞窟,内中漆黑一片,入口被海藻层叠遮掩着,打眼望去很难察觉。

洞口虽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树窟窿里却别有洞天。

盘旋的阶梯向下垂直蜿蜒,曲折似没有尽头,不知转了多久才豁然开朗。这地牢非常宽阔,阶梯的尽头没有实地,玄色海波翻涌,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池。丢个贝壳进去,等了很久都听不见半点回音,若脚底一个没刹住,就会坠无底深渊。

和外面一团黑灯瞎火不同,牢洞中用以照明的,竟是鲛人鱼膏所制的避水长明灯。粗略数数,有十八盏左右。真是奢侈,连黑牢所用灯油都比龙宫寝殿设的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