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并北魏……

我打了个寒噤,继续追问:“三哥既然有这些主意,为什么我在宫中时不和我商议,要等我病在相山时再有所动作呢?”

“阿墨,相信三哥好么?”

他收敛了笑意,眸光深深,瞳仁里倒映着我艳丽的妆容和失神的眉眼,低沉道:“身为帝王,强兵富国是我的责任,有些谋略,我不得不用。不和你商议,只是不想你为难。但请你一定相信三哥,我会把我们两人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就像……当日在惠王府一般。我会守着我的阿墨,护着我的阿墨。一直到阿墨头发白了,都会是三哥最珍惜的掌上宝珠。”

春意尽,红烛杨花梦(完)

提到过去,我顿时想哭,忙咬牙忍住,惨然一笑,“三哥的帝王策……原没有错。我相信三哥,一定会是大齐最有为的君王!不过,阿墨从来就不懂事,从来就不听话,算是……辜负三哥一片心意了!”

萧宝溶微笑着摇头,将我半揽于怀中,手指点一点我的额道:“傻丫头,我都说了,这些事,便由三哥做主吧!你病成这样,还不早些歇息?”

我挣开他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我说我不同意三哥做的这些事呢?”

萧宝溶拂了拂我额前的碎发,轻笑道:“那么,等阿墨病好后,三哥由着阿墨处置,如何?”

我点点头,黯然而笑,“三哥自然清楚,阿墨视三哥为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怎么也不会忍心伤害三哥,对不对?三哥早在被囚颐怀堂前,便和外界有着联系,甚至能及时通知母亲赶过来确认我和梁帝的父女关系,又怎会在上阳宫窘迫到连一口水也喝不上?故意显出那等惨况,只是为了逼我尽快与梁帝相认,确立自己的地位以保护你和你的部属而已!还有……那年除夕夜的杜蘅香气,是你暗中布置的……你根本就是清醒的,你只是怕我忘怀了你这个和你没有血亲关系的哥哥,逼着我用这种方式记住你……”

萧宝溶并没有否认,悄然敛去笑意,微蹙了眉凝望着我,轻叹道:“所以呢?你认为三哥是坏人?你认为三哥会害你?”

“三哥若是坏人,那么天底下便不会有好人了;三哥若会害我,这天底下更没了阿墨可信之人。只是……三哥已容不得阿墨再选择自己生活了吧?”

“你需要怎样的生活?”

萧宝溶眸光蓦地锐利,抬高声音问我,半晌才又温软下来,连悠悠的声线也已低缓下去,“你明知……你明知三哥……已不可能再放下你。”

他不可能放下我,担心我会凭藉自己的势力脱离他,回到拓跋顼的怀抱,因此,他趁着我养病之机清理着故梁的势力,并设法对付拓跋顼,好让我……无可选择。

“是……是哦……”

我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所以,三哥不得不让那么多人死,不得不挑起两国争端!说来说去,都是阿墨的错,阿墨的错!”

“阿墨!”

他有些焦急地唤我,捧着我的面庞道,“好吧,现在你养病要紧。等你病好些,我们再商议怎么办吧!”

他转头吩咐:“来人,送长公主回蕙风宫休息吧!”

我蓦地立起身来,冷冷道:“不用了,我回公主府。”

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的颤抖,我努力挺直着脊背,往殿外踏去。

萧宝溶沉默地望着我,忽然赶上前一步,搭住我的肩膀,低沉道:“阿墨,我不许你胡闹!”

我忽然间心都凉了。

“放心,我不胡闹,不胡闹……”

我擦干泪水,冷笑着退后几步,然后飞快跑出大殿,奔入我的公主彩舆。

我实在没有勇气问他,假如我胡闹了,他会怎样处置我。

还会和当年一样,半嗔半怪几句自己的小妹妹,然后依然将她抱起,藏在自己的雪白裘衣下小心呵护着么?

或者,用“不得已”为借口,像萧彦幽禁他一样,把我永远幽禁于深宫之中?

他有着帝王的抱负。

他要天下,他要他喜欢的女人,他还要他喜欢的女人无力反击无力逃开……

垂下锦帘,压抑不住的鲜血从口中大口咳出时,依稀还听到萧宝溶无奈的呼唤飘在风中,“阿墨……”

彩舆前行时,我从拂动的围帷缝隙最后望一眼萧宝溶。

那抹清淡的身影,依旧琼姿玉立,飘逸得像一朵云彩,却在我远远不能企及的高度。

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这些权术谋略,都是他所教我的,他自己运用起来,当然更是炉火纯青。

我斗不过,本是意料中事。

我也从没想过,要去和他斗。

我累了。

三哥,放心,我不会再胡闹了。

回到公主府不久,便听到府第周围被便装的禁卫军团团包围的消息。

我决绝而去,到底让他不放心了。

薛冰源等心腹侍卫悄悄来见我,“公主,朝中故梁的势力依然不小,咱们未必就败了。秦易川和萧家兄弟,手中还有大量兵马。我们公主府有的是密道可以暗中出府,如果这时出去,由公主振臂一呼,胜算并不小。”

我萧索笑道:“那么,将会有多少南朝将士自相残杀,多少妻儿失了夫婿慈父?江南战乱了那么久,还不够么?”

“可是……皇上似乎并未容情……”

“他不是不容情,只是想做到更好。身为帝王,理当如此。”

于公,排除异己,志在天下;于私,断我后路,铲除情敌。

萧宝溶并没有错,甚至比我预料的更有才华更有手腕。

我忽然便想到了拓跋轲临死时赞赏拓跋顼敢于夺权立威的事,自嘲一笑,“何况,他是萧宝溶。”

他是萧宝溶,他是几次舍命救我的萧宝溶,他是将我养大的萧宝溶。

“可若当日随着昭帝出生入死的将士臣僚都出了事,公主又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梁昭帝?”

恍惚想着萧彦慈爱的面容,我喃喃道:“是……我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大梁归顺大齐的臣子,对不起……他……”

如果不是因为我,以萧宝溶的品性,未必会这样雷厉风行吧?

如果不是我会弃他而去,他完全可以慢慢收服这些群龙无首的前朝臣子,不会这么急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更不必冒着两国交战的风险,涉入北魏皇权内政。

总是我的错。

选择了他,却三心二意,根本做不到最起码的忠贞不渝。

于是,他把我的病,我的情,全都纳入帝王的算计中;于是,我终于连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也已失去。

手足冰冷之际,薛冰源等还要再劝,外面通传,说禁卫军统领唐寂求见。

“长公主请不要为难微臣!”

唐寂见我的第一句话居然如是。

我冷笑,“我几时为难过唐大人了?”

唐寂苦恼道:“长公主,皇上对长公主极是珍爱,想来长公主也不会不知。如今皇上一意振兴大齐,公主又何必让萧构去向魏人通风报信?”

我顿时明白过来。

萧构原来必定希望由我出面主持大局,好让原梁萧势力重新振足起来;待派人通知我后,又发现我病重,立刻向萧宝溶出卖了我,指证我“通敌卖国”了。

也难为萧宝溶,明知我这样做了,刚才在宫中依然对我温言抚慰,连派兵监视,也只在暗中进行,并不明着和我为难。

他不但是个兄长,好情人,好夫婿,同样,也是个好帝王。

而我,我当真会成为所谓的祸国妖孽么?

“唐大人,请转告皇上,让他放心吧,阿墨不挡他的道。”

我静静地回答完毕,立起身来,正要往内室走去时,腹部一阵狠厉的绞痛,大口鲜血,忽然便喷涌而出。

“长公主,公主……怎么了?”

唐寂失声高叫。

堵着的血终于吐尽,我轻松了一大段,虚白着脸向他回眸微笑,“便是我想挡他的道,也挡不着了!请他……为我积些阴德吧!”

小落跪倒在地,失声哭了起来:“公主,保重,保重!”

唐寂还在打听我的病情,我已懒得听了,强撑着让人扶了我回到我的闺房,把从人都遣了出去,关上了门。

我的书宜院,还和当年萧宝溶在惠王府时差不多的布置,只是帷幔陈设,后来都换上了萧宝溶喜欢的清淡颜色,清清爽爽,散着杜蘅的香气。

其实活在他的身边,真的会很幸福。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没有遇到那个叫阿顼的少年剑客。

点燃一对龙凤烛,跳跃的火焰将过于清淡的陈设映出了几分喜气。

母亲,我和你一样,总是找不到可以依托终身的好男子,从少年到白头,相扶相携,一生一世。

或许,也不是找不到,只是命中注定,我们有缘无份的惨淡收场。

握住其中一支凤烛,我慢慢在屋中走着,咳着,一一点燃那些云过天青色的帷幔帘幕。

火光很亮,竟将那些清淡的帷幔燃烧出天空一样的颜色。

那是春日的天空。

蓝天,白云,青山,翠竹。

少年少女无拘无束地笑着,相互拥抱,亲吻。

少年说,你根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

少女说,你才是嘴上没毛的半大小子。

少年说,你不许和别的男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

少女说,你也不许和别的女子在一起,连拉手都不许。

屋外传来了救火救人的喧嚣声,打断了少年和少女的笑语以及誓约。

少年和少女,其实本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吹箫,她跳舞,舞一曲,《倦寻芳》。

我倦倦地坐回床榻,将凤烛扔到衾被上,在那明亮闪耀的腾腾烈火中,微微地笑了。

明天还有最后一章。

不过,一直想看悲剧的亲,下一章就不用看了。就这样吧,阿墨心力交瘁绝望自尽;溶得南方天下,却不得不面对无意将最心爱的女人逼上绝路的现实;顼得北方天下,在得到阿墨那个蕴了今生所有情意的绝望表白后,将听到阿墨自焚而死的消息。

还真有点小虐了。

受不了这个结局的亲,请等待下一章峰回路转。

醉今朝:莫问卿来处

齐延兴元年暮春,齐有辅政大权的安平长公主突然重病。

延兴帝萧宝溶闻讯带御医匆匆赶往公主府时,长公主所住的书宜院失火。

据称当时火势极猛,长公主的侍女小落、小惜、侍从薛冰源等先后赶入火中救人,但冲进去后都没能出来。

因公主爱好旁门左术,房中颇有些火药暗器之物,后来书宜院发生了剧烈爆炸,偌大房屋,竟在延兴帝萧宝溶赶到之际化为平地,消失于他的眼前。

延兴帝为之大恸,令大赦天下,原梁昭帝一系被贬旧臣因此幸免,大多得以善终。

又,延兴帝原与魏人有约,欲发兵助魏帝拓跋顼宗兄夺位。

至此,延兴帝也以公主丧葬期间不可动兵为由撤兵。

但奇怪的事,北魏拓跋顼并未因此便立稳脚跟,甚至立了欲夺位的宗兄之子为太子。

齐延兴二年初春,魏帝拓跋顼南巡定水,失足落江。江流湍急,左右救之不及,竟让其被江水卷走。

拓跋顼出事后,太子继位为帝,北魏政权和平地落到其宗兄手中,继续与萧宝溶南北对峙,两分天下。

也就在那一年的春天。

远离宁都的一个江南小村里,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坐在草地上,教一群幼童摇头晃脑地读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小落,小落!”

又有一名女子从一间竹楼中走出,倚着门闾唤着,“小姐哪去了?”

小落转头,疑惑地四处张望一下,惊讶道:“咦,刚才还在这里看着我们读书呢,一忽儿工夫,到哪里去了?”

一名幼童指了指村头的小竹林,笑道:“宝姑姑往那边去了!”

小惜急道:“有没有叫人跟着?前年病了好几个月,这才刚刚有些恢复过来呢!”

小落歪着头想了想,道:“薛大哥他们早上出门采办东西了,都不在家,不过这里安静得很,小姐又走惯了的,应该没事吧?”

她虽这样说着,小惜还是不放心,提了裙子直奔向那处竹林。

小落散了众幼童各自回家,掸了掸裙边的灰尘,也要赶到竹林去找一找时,小惜已飞奔了回来。

小落讶异道:“不在竹林么?”

小惜涨红着脸,鼻子上沁出细细的汗来,却笑道:“在呢,不过……从今后咱们得多做一个人的饭菜了!”

小落远远望向那静静的竹林,眼圈顿时红了,唇边却绽出了笑意,喃喃道:“总算……总算……我们公主不必自苦一世了……也不枉我们从密道中将她悄悄带出来。”

小惜却有点纳闷:“不过,他怎么知道我们公主安然逃出来了?”

小落嘿嘿一笑,“你忘了?公主受制于他时,曾从床下的密道中逃走,他自然清楚那屋里有通往外界的密道吧?”

“嗯,那你说,皇上知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密道?”

“不会……不知道吧?可他知道公主病重,哪里还会再逼她?你没瞧见,我们搬过来不久,一些很难找的药材,常常会出现在我们平时买药的小药铺里?”

“唉……”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萧宝墨默念着幼童自幼便教的几句三字经,恍然觉出,自己小时候竟连这些最启蒙的东西都没好好学过。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从最纯净的质地,到满是污秽的复杂心地,到底有多远?

“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她轻轻地叹息,抬起苍白的面颊,望着沙沙轻响的竹梢,和竹梢外缈远蔚蓝的天空。有一个名字,似乎又要在不知觉间脱口而出。

到底是雄心壮志还是爱恨情仇,一点点污蚀了彼此最本原的真心?

只剩了阴谋,算计,仇恨,和伤害。

给对方一刀的同时,也让自己流着血,疼不可耐。

唇边的笑意淡了,杏仁般的眼眸中有莹亮在流动。

这时,又听见有人在低低叹息,“可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们回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