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虽也曾想过要贪恋接下来的一日一日,可和尚在已然是他最大的幸运了,何必再强求?
所以在死亡即将到来之前,他变得坦然而坦荡,希望自己没有惧怕也没有恐惧,不想和尚为他伤心,更不想让他为了自己回到禅院去拿那劳什子的舍利!
天下事,有所求,必有所舍。
离开禅院是一朝之事,他在五风口同江湖人动过了手,怎么算也已经触犯了戒律,要回禅院岂有那样简单?
明明说的是“好”,是“不骗你”,可到头来怎么就成了“不好”,成了“骗你”?
还有那死蝴蝶。
他是背弃了与他的承诺,一走了之不算完,还要将他的心挖出来挑在刀尖上吗!
沈独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下了山,只凭着心中那一股直觉往不空山的方向去,想自己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他,想他也许还没走远。
只是一路追至五风口,才知那希望有多渺茫。
到底他修为比他还要高,他若真想走,他哪里留得住?
人没追到,消息倒是听了不少。
他是离开了江湖,但江湖从没有离开他。自五风口那一夜血战后,又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假池饮的尸体被顾昭揭穿,天水盟寻回真少主,斜风山庄力挫妖魔道,还有……
真池饮设计,生擒姚青。
杀了崔红,赶走裴无寂,便相当于自断左膀右臂,又加之前段时间的变乱,妖魔道因内耗实力受损严重,更不用说这段时间群龙无首,没了沈独的踪影,闹得人心惶惶。
姚青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
她一路追人而去想要找回沈独,没料想反被天水盟那真少主池饮设了一局,待要撤出时已经迟了。
现在,人就在五风口,过不两日便要当中枭首示众,再将脑袋挂到旗杆上,以慰天水盟诸多英豪在天之灵。
在听见这消息的瞬间,沈独便知道是计。
真想要杀姚青,早在抓到的时候就弄死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将人弄到五风口来,还要传得江湖皆知?
不过是为了引他出来设的一场局罢了。
若早两日,避世远游的沈独势必不会知道这消息,但如今从那一场美梦里醒来,倒是正正好知道了。
他看得很清楚,理智也告诉他不该去。
可人之将死,对自己的本心看得倒比以往清楚。
若他是个合格的妖魔道地主,此刻需要做的不过是置之不理,任由正道那些人杀了姚青,事后再谋复仇之事。
可他什么时候合格过呢?
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喜欢上一个和尚,还为了他要死要活,不惜将自己陷入险境;合格的妖魔道道主不该抛却这江湖上纷纷扰扰之事在这种关头去追一个和尚。
既然一开始便不被人以为是有资格继任道主之人,那又何必强求自己,不合格便不合格到底好了。
只是……
他原想去追那和尚,拦着他让他不要去,可如今姚青在这里,危在旦夕,便是他心里再想,脚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也许,善哉是故意的。
他若要回天机禅院,取近道必会经过五风口,姚青的消息传得这样广,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却没有理会。
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后也许会有另一个人路过此地,然后不得不为此事停留,再也无法追赶他的脚步。
这一念冒出的瞬间,当真是心如死灰了。
沈独站在五风口高高的城门外,莫名地笑了一声,想要直接进去打听清楚姚青此刻所在的位置,可思考了一下现在的处境和妖魔道上的状况,终究还是将那种人之将死豁出去了的冲动按下来。
他可以死,但姚青不能。
若真要去救人,还是当有个周全照应的法子,别没把人救出来,把自己搭进去不说,再把姚青也搭进去,便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又退回来,进了一片密林。
身上穿的还是那一身深紫的鹤氅,当初藏于袖中的幽识香还有一段在,沈独想了想,到底还是点燃了。
往日或恐还顾虑几分得失,如今命也不剩下几天,除了和尚之外无牵无挂,还有什么好计较呢?
幽识香燃。
幽识鸟至。
他用烧黑的断香写了一句话,让幽识鸟送去该去的地方,便趁着夜色降临黄昏时入了城,隐匿下来,倒轻易地探知了姚青被关押上城中一处废庄之中,但也没急着去,而是在城中歇了一晚,次日天黑了才摸至那废庄墙外,悄然潜入。
天水盟虽派了不少人在这里,也防备着今夜会有人来劫人,可沈独毕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凭他们的本事又怎么拦得住?
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摸了过去。
有的屋子里故布疑阵,设好了陷阱,看似有很多人把守,可里面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一直找到了东厢房,他才透过那窗缝,看见了被关押在囚笼中的姚青。
昔日一身红衣的英气女子,此刻满身都是血污,连脖子脸颊上都多了几道血痕,更不用说那被铁链束缚起来根本动也不能动一下的手脚。
只是身处这境地,她却闭着眼。
好像既没有半分担忧,也没有半分恐惧,倒比他这个来救人的还显得坦然。
于是沈独一下笑了。
他轻功最好,脚踩在地上都听不出半点生意,悄无声息便拧断了角落处一名天水盟弟子的脖子,然后把人靠在了墙边,再一路行进,如法炮制。
没半刻,周遭人便都躺下了。
沈独这才进了屋,臻至化境的劲力一运,便将挂在精铁囚笼外面那一串大锁给捏废了,铁链顿时掉下来。
这动静立刻将姚青惊醒了。
她原以为是要去赴死了,可谁想到睁开眼来,看到的竟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怔怔喊了一声:“道主……”
“出来。”
沈独平静得很,面色虽然惨白到已经看不出半点血色,但手底下却很利落,开了囚笼门,又废了姚青手脚上的铁链,便向她递出手去。
姚青这才知道不是在做梦。
这一瞬间竟是泪往眼底涌,便是往日心性再要强,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但她知道轻重,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咬紧了牙关,忍着身上伤口带来的剧痛,从囚笼中出来,跟在了沈独的身后。
天水盟好不容易设下这一场局,生擒了姚青要引沈独上钩,所有的安排必然没那么简单。所以几乎是在沈独带着姚青出来的同时,就有人发现了异常,高声呼喊起来。
呼啦啦……
整座废庄之中,人影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十八般武器根本连看也不需多看,便向沈独打来!
这样的一幕,与数日前五风口他夜袭天水盟时,何其相似?
一样的正邪相对。
一样的你死我活。
一样的毫无退路。
想要突出重围,只剩下一个“杀”字。善与恶的边界再一次模糊在血雨之中。他带着姚青,杀了很多很多人,将自己一身衣袍全染上了鲜血,但周围人好像无穷无尽一般,杀到力竭好像也没有尽头。
姚青好像在高声向他呼喊着什么。
但在刀剑相交的声音里,他什么也听不清;在血雨模糊的视野里,他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挺起剑来,继续杀戮。
直到一柄长刀向他当头砍来,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早已发麻的手掌握不住掌中剑,竟一下将雪鹿剑荡了出去,“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一刀,深深砍进沈独肩膀!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在他跪倒的瞬间,将他身下本已鲜红的地面染得更红。
另一侧被围攻的姚青,见状已然目眦欲裂,想要赶到沈独身边去,可面前还有无数的刀剑,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刀拔了起来,再向沈独头顶而去!
“道主——”
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声音嘶哑根本听不清晰。
然而沈独却没有半分的畏惧。
他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人。
那举刀向他的天水盟弟子,本是满心的狂喜,可这一瞬间触到他的眼神,竟生出一股奇异的冰寒……
下一刻刹那,一支带着尖锐啸声的羽箭,“嗖”地一声袭来,贯穿了他的咽喉!
巨大而迅猛的力道,带得他整个人都往后砸去。
“砰”地一声,人倒下去了,染血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周围所有人见状顿时一愣,随即便感觉出了一种不妙,但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嗖嗖嗖……”
箭雨,铺天盖地!
每一箭都会射中一个人,精准而冷酷地带走一条性命。它们从四面八方来,根本防不胜防。
不知何时,持弓的黑衣人已满布高墙。
每个人都蒙了黑面巾,只露出一双眼来,除了杀人之外,半点声响都没有。
天水盟这些精锐都因要来围杀沈独,而聚在了废庄之中,短短片刻之间,连退都来不及退出,便被这高墙上忽然出现的鬼魅一般的来客射杀了个干净。
地面上顿时躺了一地的尸首。
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姚青,还有已然脱力跪倒在地上的沈独。
“噗嗤!”
最后一支羽箭,射穿了最后一名天水盟弟子的眉心,带走了这废庄之中最后一条不该存在的性命。
于是那幕后主使之人终于走了出来。
这一刻,姚青看了个清楚,陡然间觉得冷意席卷而来,竟比方才还要冷上十倍,百倍!
少见没有穿那一身青袍。
今天的顾昭,是十分方便夜行的一身黑衣,在这残忍的属于屠杀的夜晚里,他往日拔俗出尘、满带着仙气的面容,都好似添上了一丝难言的诡谲,人走在尸山血海里,却有闲庭信步一般悠闲的姿态。
旁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中。
看都没看姚青一眼,他只从废庄的门口走了进来,踱步到沈独面前,看着他狼狈如死狗的模样,不由冷笑了一声:“我还当沈道主有多大的本事,没料想混成这狗样子……”
明摆着的嘲讽。
顾昭半蹲下来,抬了那干净修长没沾染半点污秽的手指,捏着自己收到的那封信,一下一下轻轻拍在沈独那满是血污的脸上,上头“顾昭我操1你妈”六个字很快便看不清了。
“这就是你求老子帮忙的态度吗……”
沈独实在是动不了了。
他连头也不想抬一下,只听着顾昭的声音,莫名地笑出来:“便是老子骂你,你不也来了吗?”
话音方落,下颌便是一痛。
顾昭真是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只掐着他下颌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含笑的声音里却藏着几分凉意:“惹恼我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沈独,记不记得我说过,千万别栽老子手里,不然,老子能操得你下不来床?”
第93章 蓬山┃你心里,把“情”这个字,看得很重吧?
顾昭素来是狠的。
不管原本的天水盟少主池饮到底是真池饮还是东方戟, 他跟蜀中天水盟之间的矛盾总是真的, 所以在沈独以身犯险去天水盟的地盘上救姚青的时候, 顾昭一定会来。
既能削弱天水盟,又能卖沈独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说翻脸就翻脸, 也是顾昭无疑了。
前一刻还笑着跟人说话,好像与沈独有多好的交情一般,下一刻便轻巧地放了手, 随意地一挥。
周围黑衣蒙面之人立刻冲了上来, 两下将沈独踹倒在地,扣了起来。
他伤本就已经不轻, 更不用说还有毒在身,两下便晕倒了过去, 再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入目所见竟是一幅干净的顶帐, 风从外面吹来,吹得上面绣着的竹叶纹轻轻摇动,像是真的一样。
屋子里有茶香氤氲。
是坐在另一头茶桌前的顾昭, 正在泡茶。
这绝不是沈独熟悉的地方。
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得雅致, 每一件摆设都整整齐齐,透出一种自律而严谨的感觉,琴棋书画氤氲墨香,墙上悬挂的剑又给人一种凛然的高彻。
他一下就翻身坐了起来,看也没看顾昭一眼, 直接走到了窗边将那雕窗打开,在看见窗外景致的瞬间,便陷入了一种冰冷的茫然。
青山秀水,奇峰突兀。
竟然是在一座山间高楼之上,往下一看便是绵延堆积的楼阁屋舍,在碧树与雾气掩映间,像是世外仙境。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遥远的深蓝。
空气里浮动着海水独有的潮气,隐隐约约的,扑面而来,沈独一下想起五年前,自己往蓬山一战顾昭,便是这样的味道。
一晃已然五年过去了。
他手扶着那窗沿,已经被包扎好伤口的身体晃了晃,有些恍惚:“你说,当年我要一剑杀了你,今天该是什么局面?”
“你杀不了。”顾昭看着那白瓷盏里面旋转的浅绿的茶水,半点都不在意,“谁让你心软呢?做好人,你总被欺负;做坏人,你又狠不下心肠。”
沈独听了没说话。
他依旧站在窗前向外看。
顾昭头也没回,只道:“外面风大,你还是关了窗乖乖进来坐下吧。便是被下面路过的人看到也不好,若叫蓬山发现这里住了个大魔头,你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蓬山。
这里是蓬山。
沈独想想,依言关上了那窗,走了回来,动作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便伸手按了按,又道:“也就你顾昭有这一份胆气,竟然敢把我带回你宗门。”
斟了七分满的茶盏就放在桌上。
沈独走到案前,便要端茶。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把手伸出去,顾昭的手掌便已经按在了茶盏上,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又中毒又受伤眼看着要死的人,就别浪费我好茶了。”
说完,便向门外道:“通伯,让人把药端进来吧。”
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是”,接着便有轻到几乎听不清的脚步声走开,沈独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这时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盯着顾昭很久:“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顾昭唇角挂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自己修长的手指放松,轻轻便将那茶盏抓了起来,自己喝了一口茶才放下。
沈独问:“姚青呢?”
顾昭道:“放心,没死,也没在蓬山。我估摸着,蓬山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势必与你妖魔道势不两立,这会儿你的姚右使应该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吧。”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昭从不做什么亏本买卖,看似是帮了你,可背后又总藏着其他目的。
这一点沈独已经见怪不怪。
只是这一刻,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上涌到了极致,连带着声音里都透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嘲讽:“所以我现在会在这里。看来,顾少山这回是要拿一根鸡毛当令箭,坐山观虎斗了。”
“你错了。”顾昭轻描淡写地笑,“沈道主这样的人,怎么能算一根鸡毛呢?顾某这分明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