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拿出口红,他才回过神来,坚决地说:“这个不要。”

她唇上这种辣椒一样的红叫chilli,很正很适合她的一抹亮色,涂在男生嘴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不喜欢这个颜色?”她马上又从包里换另一支出来,“那我们用这个,豆沙色,很温柔的日常色哦,男生也可以驾驭的。要还不满意,我这还有……”

说着又要从她那个不知内里有多大乾坤的包包里去拿口红,被他拉住了手腕。

“够了。”唐劲风拉住她,目光灼灼,语气却是镇定又温和的,“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他还是懂她的,在所有这些小动作背后,其实都掩藏着她的不甘和心疼。

高月看着他,突然踮起脚尖来,猝不及防地把吻印在他唇上。

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一下,而是辗转碾磨,感觉到两人几乎同时闭住了呼吸,才退开来,眼神迷迷蒙蒙的,盯着他嘴唇说:“你不想涂口红,那我把我的给你。”

这个色号别处都不会有,衬得他脸色白里透红,再好看不过了。

他完全怔住了,她抢在自己开始害羞之前拧开门,把他拉出去:“走了走了,不是不好让人家等嘛!”

摄制组果然已经在学院办公室等候,他进去跟人一一握手,管每个人都叫老师。

高月没有跟进去,就在门口看着,采访的时候他换上了白色衬衫和一件休闲西服,波澜不惊地跟人聊道:“……还好,习惯了,没有觉得很辛苦。我现在就是希望妈妈能平安地活下去。”

走廊里有人抽烟,烟雾都呛到她眼睛里来了,不然怎么眼眶一阵发酸。

有工作人员看她探头探脑,忍不住问:“同学,你有事儿吗?”

她连忙摆手,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唐劲风一眼,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她开车回了趟家,下决心一定要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得父母都在家。每年开学的第一周,他们无论多忙都一定要回家陪她吃饭,送她去学校,从小学开始,从来没有哪个学期例外过,就连她上了大学,这个规矩都保留了下来。

只不过今年她不想让他们送罢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夫妻两人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在别墅的院子里侍弄花草,老爸扶着幼苗,老妈把手里最后一抔土撒在花盆里,轻拍夯实。

抬头看到她回来,穆锦云先摘了手套,又解开系在脖子上的宽沿遮阳帽,哟了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刚开学嘛,这么快想家了?吃饭了没,我叫阿姨热碗燕窝雪梨给你?”

她摇头,又看看她身后的老高:“妈,爸,我有事儿想问你们。”

她不想破坏家里这么和谐安宁的气氛,她从小到大,一直是生活在这样的宠爱和安宁里,然而她脑海里却又总不自觉地想起唐劲风说起他那个千疮百孔的家庭时说的——也没有很辛苦。

“什么事儿啊?”高忠民也拍了拍手里的土,走进屋子里来。

“在北京的时候,我跟戴鹰不是提过我那个校友的事儿吗?姥姥也说惋惜,请你们有能力就帮一帮的,还记得吗?”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一时没吭声。

于是她接着说:“我今儿个回到学校,发现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他家里的事儿了。我就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到底有使劲儿吗?”

高忠民张嘴正要说话,穆锦云打住他,上前把手按在高月肩膀上:“这事儿我们了解过了,还没插上手。现在的局面,应该是他自己取舍的结果。要利用舆情,让更多人关注这个情况,肯定就不可能再瞒得住他跟这个案子的关联。他自己肯定也想到了,确定这样的代价是他承担得起的,才会这么去做。”

第49章

“他来请我帮忙的时候, 不是这么想的。”

要是可以选, 谁愿意把这样的伤疤曝露在众人面前?

千夫所指,无病而死。

高忠民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他主动来找你帮忙, 就证明他知道我们家的背景,说不定就是冲着这个来接近你的。你这孩子怎么没点儿防人之心呢, 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高月不由地拔高了声调,“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背景,从来就没想占我一分一毫的便宜。这回要不是人命关天,他根本就不会来找我开这个口。”

“所以你还骄傲上了是吧?我告诉你, 这孩子再优秀也配不上你, 你趁早给我绝了那份儿心!他家里的事儿, 我们不插手还好说, 他能折腾成个什么样全看他自己的本事, 要我插了手, 他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成!”

“爸!”高月又气又急,直跺脚, “您怎么可以威胁我!”

“我这是为你好!你当你在学校里闹出的各种笑话我都不知道?我放纵你去闹, 不管你,那是信任你,结果你看看现在弄的……”

高忠民也气得够呛,穆锦云抚着他胸口:“哎呀,嚷嚷什么, 注意自己的血压啊!”

高月看他们那样儿就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了, 一气之下扭身就跑上楼, 把自己反锁进了自个儿的房间。

穆锦云拿钥匙来开了门,把手里的燕窝炖雪梨放在桌上,说:“好了,别闹别扭了,来把甜汤喝了,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高月把眼角的泪抹掉,吸了吸鼻子:“我说了不想喝,等会儿我就回学校去了。”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开车不安全。住一晚再走吧?”

“我不,我就要回学校去!至少学校里大家都是平等的,不会有人威胁我。”

穆锦云好笑:“你爸那急脾气不就跟你一个样儿?他没坏心的,帮不帮忙先不说,哪会真去搞破坏啊,他闲得慌吗?”

“对啊,就是闲得慌!”

“那闲人现在不在这儿,你有什么话跟妈妈说,我们好商量。”

高月仍扭着身子不看她:“我才不要呢,你也跟他是一伙的。”

“做父母的心当然都是一样的,但我也想听听你的想法啊。之前那么不明不白的,说是校友,还拐着大鹰来帮你开这个口,我们什么都靠猜,哪里猜得准啊?”

“大鹰告诉你们的?”

就知道这家伙是个叛徒。

“你也别怪他,他心思单纯耿直,经不住套话。”穆锦云顿了顿,“倒是唐劲风那孩子,沉稳懂事,心思也藏得深,你确定你真的了解他的想法吗?”

高月浑身一凛,转过身,有点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妈,你这什么意思,你们见过他?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他的打算。他确实很优秀,不管是对将来,还是对眼下的事儿都有自己的规划。现在肾脏移植这个问题,他也应该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你开学也应该见到他了,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和难堪来吗?”

那倒真没有,恰恰就因为没有,她才格外心疼他。

他也不过二十岁年纪,再怎么成熟稳重、心思内敛,处在这种旋涡中心,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杀人犯的儿子,也会沮丧、会伤感、会愤懑,这是身为人的基本情绪啊,他藏得好不等于没有啊,他们怎么就忽略了呢?

而且她最在意的是,他们怎么可以背着她去找他啊?

他们到底聊什么了?

她内心惶恐,屁股下的椅垫像长出针来,让她一刻也坐不住了,腾的一下就站起来。

穆锦云仰起脸看她:“你冷静一点,好好想一想。他的家庭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状况,肯定从小就没少受这样的白眼和议论,现在无非是在大学里又遭受一遍,将来进入社会,可能还会再有,反正发生过的事是永远抹不掉的。你现在这么大的反应,到底是替他不值,还是觉得站在他身边受不了这些异样的眼光?你还年轻,不要觉得一句喜欢就可以解决所有的事。要跟背景那么复杂的男孩子在一起,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高月半晌都没说话,妈妈到底是了解她的,这番话的确是戳中了她的痛处,让她对这份感情又多生出几分不自信来。

“我没有门第之见。”穆锦云继续缓缓地说着,“我跟你爸爸也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婚姻,小唐要只是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哪怕家里只是普通工人,贫寒一点,都没关系。可他家里这样的状况就决定了他未来的伴侣也要承受很多,处理不好,对两个人的感情会是很大的消磨。你们现在都还不成熟,等再成熟一点,如果你还是这么选,我会支持你。”

“我等不了。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还要等啊,等来等去说不定他都不是那个人了。”她眼眶又红,“而且我好喜欢他,妈妈,我好喜欢他的……”

穆锦云抱住她,无声地在她背上拍了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帮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近总是有这种无力感,就像妈妈说的,是她不够成熟,不够强大吗?

“如果你真的想帮他,还有我跟你爸爸。”穆锦云平静道,“你出国留学,小唐的事,我保证他如愿以偿。”

高月坐在篮球场场边的看台上,眼睛盯着场上来回跑动的身影,却没有焦点,只是沉默地放空。

戴鹰从球场跑过来,抹了把汗,在她身边坐下,看了看她手里的文件资料:“这是你们生物系的交换生计划吧?你决定要去了?”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她的确刚从生物系系办出来,系主任和负责学生工作的老师跟她说了好多话,当时感觉都听进去了,出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她又想起自己小时候上台表演的经历,跟这个优待一样,都因为她是老高家的女儿。

“你有没有挣扎了很久都挣脱不了一些东西的时候?”她问戴鹰。

“有啊,怎么没有,我老爸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还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摆脱他们控制了呢,结果从选专业开始,还是跟原来一样,他们说东,我不能往西。要是出国可以彻底摆脱,我倒想跟你一起出去。”

“可我不想出去。”

戴鹰皱了皱眉头,认真看着她:“是你爸妈的意思?他们非要你出国?对了,上回唐劲风的事儿……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来问我,后来他们为难你了吗?”

她摇摇头:“算了,不怪你。该知道的他们迟早会知道。”

“那他们想让你出国,唐劲风知道了吗?”

“还没有,最近他也忙,还没跟他说。”

“可不是呗!又是视频采访,又是文字新闻,连我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说了,可见他这事儿的影响力是够大的。听说还有挺出名的律所向他示好,愿意给他提供实习的机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是好事儿,可惜他的志向是要当检察官。”她回头睨他一眼,“还有啊,你少贫。你以为他爱出那风头吗?那是关乎他爸妈下半辈子的事儿,付出多少努力都不为过。”

“是是是,我不对,我的错!你还真是处处护着他,你要有一半这么护着我,为你肝脑涂地我也愿意。”

“你又知道唐劲风不愿意?”

“你可以问问他啊,就说你要出国留学,看他愿不愿意陪你去。”

她白他一眼:“你这是何不食肉糜。”

“啊,啥意思?”

高月懒得理他了。

唐劲风跟他们的情况不一样,连在国内出一趟远门都不能安心,家中一出事就不得不中途赶回去,出国留学就更不用提了。

她没想过要让他陪她一起去,她只想他挽留她,让她也不要去。

只要他留她,她哪怕违背父母的意思,也要留在国内陪着他度过所有不堪与困扰。

她是在爱情里愿意肝脑涂地的那一个。

何况她也很想知道,他跟她妈妈到底聊了些什么,妈妈一直不肯告诉她实话。

唐家的事,很快有了结果,监狱方面批复,由于情况特殊,且唐父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多次减刑,刑期也很快就要届满,同意这次给配偶捐赠肾脏的决定。

只要双方体检合格,很快就能安排手术了。

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喜闻乐见的,但发生在跟家里摊牌之后,高月也说不清到底是唐劲风先前那么多努力真的起了作用,还是她父母插手的缘故。

心里一旦有了一丝怀疑,很快就会扩展成整片的阴影。

她会忍不住想,是否那天妈妈跟他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跟他谈好了条件?

她胡思乱想,几乎没有勇气主动去找唐劲风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没想到他却主动来找她:“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他带着她,再次来到山城监狱。这回的会见信上有她的名字,她头一次真的进入监狱内部,见到了唐劲风的父亲。

年纪刚过半百,在如今不过算是中年人,可眼前的人头发却已经花白,剪得很短贴着头皮,穿着夏天的囚服,露出苍老枯萎的手臂。

“来了?”隔着一扇玻璃,他在唐劲风对面坐下,两人几乎同时拿起对讲电话。

唐正杰看到她显得很高兴,问儿子说:“这位是你的同学?”

“校友。”唐劲风比平时更言简意赅,她才发觉其实她都已经快要忘了他真正冷漠时是什么模样了。

“我知道,你在信里说,多亏了有她帮忙,这次才能救你妈妈,对吧?”

唐劲风不动声色,下巴稍微点了点,算是承认。

高月一颗心却猛地往下坠了坠,仿佛有什么不好的联想无意中得到了印证。

可是唐劲风投向她的眼神,却是坚定、温和又坦荡的。

就像是怕她害羞,像平时那样经不得夸,才给她一颗糖,让她定下心来。

她不知该怎么反应,只好笑了笑,事后回想起来,实在太不够端庄大方了,甚至有点尴尬。

唐正杰却看得出很高兴,一直拼命找话题想跟唐劲风聊,但他回应都很冷淡,说不了两句就要结束话题的样子。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好要做手术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假如到了手术台再后悔,那对他妈妈来说无疑又是一次严重的伤害。

“放心吧。”唐正杰苦涩地笑了笑,“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害了你妈妈,也害了你。”

唐劲风抿紧了唇没说话,他又转向高月这边,看着她说:“小高啊,我们小风一直都是特别优秀自律的好孩子,在家里出事之前就是这样了。他跟我不一样,反倒更像他妈妈一些,聪明、懂事,待人真心,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事影响对他的印象啊!”

“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唐劲风不想再跟他继续聊下去,拉起高月说,“我们走。”

她跟着他一直走到监狱大门外头,迎面吹来的风已经有了秋天的凉爽,她还是没搞懂他带她到这儿来的含义。

“谢谢你。”他终于开口对她说,“本来我以为今天真的没勇气到这儿来。”

来了就意味着宽恕,这对他来说是比这两个月来在情与法之间的奔走和努力更难的事吧?

他个子那么高,逆着光,她却还是读懂了他的心事。

“那为什么谢我呀,我又没做什么。”

她嘟囔着,有点嗔恼的意思。

“你已经帮了我挺多了。”有些事并不只是表面上的,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

高月想问之前他跟她妈妈见面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可能下个月月初,不会太久。”

月初啊,也就十天左右了,月初是她的农历生日,这回暑假事儿太多没来得及庆祝的,她本想着农历补回来,所以心里总记着。

第50章

唐劲风看她出神, 问:“怎么了?”

“噢,没事,我……下个月过生日。”

他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问她:“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她茫然摇头,很快又点头, 有些欢喜:“你要送我生日礼物?”

“在我承受范围内的,当然可以。”

假如她想要卡地亚的首饰, 或者新的跑车,那他现在的确给不了她。

“我要你,可不可以?”

她又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那是他熟悉的,常常拿来掩饰羞涩和惶恐的套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突然踮起脚, 勾住他的脖子抱住他,声音瓮瓮的:“算了, 你别说了,也别对我这么好, 我怕以后我会舍不得你。”

他脸上泛红,这还在监狱门口,虽然人家门岗的武警目不斜视, 但这样公然亲昵还是让人有点窘迫。

他拉开她的胳膊, 想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她却怎么都不肯放手,他只好像胸前驮着一个考拉一样把她搬到远一点的树荫底下。

“舍不得……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荷兰。”她吸了吸鼻子,“我要出国留学,你觉得好吗?”

唐劲风想起她妈妈当时来找他时说过的话,稍稍沉默了一阵。

她终于放开他,有点疑惑地看着他眼睛说:“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过你想做自己的酿酒品牌,对吧?”

“嗯,对啊。”

“最先进的酿造技术和管理经验都来自欧洲,对吗?”

“嗯。”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然应该去。”

他也始终还记得她二哥穆晋北说过的,等他们都成为更好的人,有了掌控自身命运的能力,很多如今看来不可跨越的鸿沟和困难都可以改变。

高月心里却凉了一半:“你不挽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