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机缘?
他喝醉的时候,我听他说过几句醉话,什么“晓阴阳,会人事”啥的,不过他很谨慎,即便是喝醉了,也不会说太多。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从头到尾,我一直都是一个小妖。
他死了之后,我在寨子里混得并不好。
所以我想回家去。
但大人们都不肯,说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外面实在是太乱了,我要是回去的话,很容易被人捉了,直接丢进牢房里去的。
我见过寨子里的牢房,那里面阴暗潮湿,跟他们养蛊的陶瓮一样。
我害怕,所以不敢去。
师父死去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受尽了欺辱,以前因为我师父而对我小心翼翼的人,在我面前终于扬眉吐气了,对我百般羞辱,特别是那些因为欺负我而被教训的同龄人,更是恨不得把我的腿给打断了去。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我师父剩下来的那点儿人情,以及我有个名气挺大的亲戚,说不定我早就死了。
死在那个破寨子里。
为了不这样下去,我拼命修炼,比师父在世的时候更加刻苦,但这样子并没有什么卵用。
我依旧没有任何的进步。
他们告诉我,妖怪就是妖怪,不要跟修行者去比。
修行者可以凭借毅力和悟性来提升自己,而妖怪呢?只有凭着机缘和血脉,要不然一辈子都是一个小妖,食物链的最底层。
他们嘲笑我,说你是不是捡回来的啊?
凭什么你亲戚是“灵明石猴”,你却只是一个杂种申猴?
活该一辈子碌碌无为。
一开始的时候,还只是那帮大人物的后代在欺负我,到了后来,欺负我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煮菜的大妈,都能够对我吼。
我曾经逃下山两回,然后被抓了回来。
他们告诉我,没有第三回 。
如果有第三回 会怎么样?他们没有告诉我,不过那张脸很冷,冷得像冬天屋檐下结的冰棱子。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
就在这天,我铲了一天的虫屎,跑到小河里洗澡的时候,突然间,我感觉到了天空一阵轰鸣。
紧接着,我感觉到天上的星斗,仿佛有一颗黯淡下去。
我感觉一个跟我关系很重要的人故去了。
我低头,往水面望。
我瞧见,自己的脸上,满是绒毛。
我的骨骼,在咔咔作响。
我看着水里那面露狰狞的猴子,张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白色的獠牙来。
我感觉自己一瞬间,长大了十岁。
我对着水里的自己,终于想起了师父当初喝醉酒之后,说出的那一句话来。
他说的,是……
赤尻马猴,晓阴阳,会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
番外 黑山既死,新王当立
神农架因华夏始祖炎帝神农氏在此架木为梯,采尝百草,救民疾夭,教民稼穑而得名。
神农顶高三千米,东侧直走十余里,林深渐密,猿啼鸟飞。
黑云掠过,万里晴空。
晴空之下有洞府,一片狼藉,无数鬼哭狼嚎,上千妖魔彷徨无措,有人四散而逃,还有人留在了宽阔的练武场中,瞧见那如山峦一般庞大的恐怖妖躯,满脸惊恐之色。
看着那无头之躯,有人低声喊道:“帝俊、帝俊……”
无人应答。
大抵是这具庞大如山身躯的主人平日里威严过甚,故而一直没有人胆敢胡乱上前查看,过了许久,终于有人低声说道:“帝俊死了。”
有人说:“对,死了。“
又有人说道:“刚才那一股妖风,还有云头之上与帝俊拼斗的人,难道是……噬心魔?”
“对的,就是它。”
“噬心魔不是说要北上,此刻正在与国内联军鏖战于国境线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攘外必先安内。”
“我们帝俊又没惹它,凭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太过分了。”
“世界大局,浩浩荡荡,岂能偏安一隅,独享清闲?”
“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帝俊已死,天下再无清净之处,若是不依附噬心魔羽翼之下,便如帝俊下场——在噬心魔的面前,什么老牌妖王,什么洪荒大妖,都不过是虚妄而已,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南下,奔赴第一线,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不,我才懒得管什么王朝争霸呢,我就想过我的小日子。”
“我也是,我去甘肃,去边疆,去东北老林子里,去藏边高原之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就不信非要参与这点儿破事儿与争端。”
“我也要走,同去……”
“不,你们不能走,你们若是不去,我们去了,只怕噬心魔大人会不高兴。”
“对的,一个都不能少,黑山老妖的例子还不够么?你以为你们能逃过?”
“黑熊王,帝俊在时,你乖得跟个三岁小宝宝一样,没想到帝俊一死,你们就都跳出来了。”
“对,蛮牛子,你们愿意去给噬心魔当狗,到处咬人,你们自去,可不要拉着我们,我们跟人类可没仇……”
“就算你们几个是一代妖王,但可别想着裹挟我们。”
“不听话,那就死。”
“来吧,死就死,你有本事……啊,你们来真的……”
……
昔日圣地,在沉默而低调的帝俊倒下之后,已经成为了杀戮之地,无数曾经勾肩搭背、喝酒吃肉的朋友与兄弟,为了不同的信念与理想,捉对厮杀,乱作一团。
而那位将众人集聚在一块儿的王,却已经倒下了。
它的头颅,被一片黑云裹挟离去。
乱战丛中,苏城之脸色阴晴不定,他望着这些显露出了本相,个个狰狞恐怖的妖怪们,有心想要离开。
混迹在此已然半年,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别人只以为他是一个戌狗夜行者。
他本以为能够在这儿混过最终蜕变之日,却不曾想,变故到底还是来临了。
怎么办?
他想走,因为他知道,那个曾经被他掏去妖元的家伙,现如今已然是夜复会之中的顶尖人物。
计蒙。
那家伙,居然入了魔。
当初还真的是小瞧他了,早知道如此,就将它给杀了。
反正,夜行者皆可死。
没有一个无辜。
因为它们的血脉里,留着肮脏的血液。
如同那几个狗杂碎……
我的四儿。
苏四打定了主意,决定离开。
他绕开了混乱的最中心,特别是那几个作乱的妖王,他快步前行,然后朝着洞府外面的花阵退去。
这儿的地形他早已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够离开。
只要越过前面的门楼,跳过前面的虎跳峡,他就能够离开这个的鬼地方。
到时候,他就隐姓埋名,熬过这一段时光。
等到了那个时候,哼。
什么人中龙凤金蝉子,屁,统统都给我跪下。
让你们知晓,什么才是人族第一血脉。
大巫后羿,懂不懂?
轰!
苏城之夺命狂奔,却不曾想一只巨大的黑掌,拍在了他的面前,将他的去路给拦住了。
一个满嘴獠牙、目露凶光的黑熊精,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修至妖王境界的家伙,是黑山老妖账下,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
这家伙别看这平日里笨头笨脑、沉默寡言,却是个蔫儿坏的角色。
黑山老妖一死,他居然联合几位妖王造反。
那黑熊精到底有多恐怖呢?
简单的说,它一拳,能够将一座小山丘都给打得稀碎。
当初这个洞府之所以能够弄成这般宽阔模样,可少不得它的天生神力。
简直就是人型挖掘机,而且还是蓝翔毕业的。
轰隆隆……
黑熊精一拳砸落下来,拳风有如实质一般碾轧而来。
苏城之连滚带爬方才避过。
然而他能避过一次,避不过第二次、第三次……
连续几次的闪躲,使得苏城之周遭可以躲避的遮蔽物全部碎裂成了粉末,当退无可退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直接跪倒在地,大声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轰!
黑熊精停了下来,不过它并不是因为苏城之的求饶,而是来自于一声恐怖的轰鸣。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都朝着轰鸣发出的地方望去。
黑山老妖那宛如山峦一般巨大的遗体,突然间被某种天外飞来的东西撞上,紧接着,那肉山一般的遗体开始变得通红,宛如岩浆一般融化了去。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熊熊大火之中,有一个强壮的身影,从崩塌了的肉山之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肌肉发达、身型强健的家伙。
它身上的肌肉,宛如钢筋一般结实,满目狰狞,身上冒着腾腾黑色雾气。
那是一个猴子,或者说,一头怪猿。
它的身上满是伤疤,浑身充斥着凶煞之气,唯独一双眼睛,就好像是人一般,深如大海,仔细看,感觉好像蕴含着几分忧伤。
这家伙,是谁?
神农架上千妖魔,人数虽多,但每一个厉害的角色,都是独一无二的。
大家彼此都认识,但没有一个,认识这个家伙。
它,从何而来,想要往哪里去?
无人得知。
一个鼻上生角,身形庞大、高达两三丈的犀牛精冲着那怪猿喊道:“你是谁?”
那怪猿偏头,一脸戒备地打量着周遭,眼中满是疑惑之色。
它甚至深深地吸了一下灼热的空气。
但它就是没有理会那犀牛精。
苏城之听到黑熊王哈哈大笑:“蛮牛子,傻了吧,人家根本就不理你……”
犀牛精顿时就恼怒起来,怒声大吼道:“去尼玛的。”
杀得兴起的它,提着手中的巨大蛇矛,朝着那火焰遗骸中的怪猿刺去。
那怪猿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势扑面而来,这才抬起了头来。
随后,它从火焰之中,拖出了一根黑黢黢的棍棒来。
铛!
那显露本相的蛮牛子、一代妖王,身型可是那怪猿的四五倍,手中的巨大蛇矛仿佛能够横扫一切,却被那怪猿手中的铁棒子给挡住了,不得寸进一分。
千钧之力,轻轻一挡。
只这一下,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了。
与蛮牛子一同作乱的黑熊王,还有另外几个妖王纷纷嘲笑起来。
他们说蛮牛子许是昨日干了坏事,此刻腿软了。
蛮牛子大怒,手中蛇矛翻飞,运用了千钧之力,朝着那怪猿砸了下去。
那怪猿起先抵挡两下,随后觉得烦了。
它确实将蛮牛子手中的蛇矛给一招挑飞,随后冲将过去,将那蛮牛子给直接按在了地上。
蛮牛子拼命抵抗,地动山摇。
结果……
它被那怪猿活生生地砸进了夯实了无数回的演武场地下去,动弹不得,就剩下了一口气。
黑熊王几人这才知晓,那怪猿是有真本事。
它们不再取笑犀牛精。
它们……
一拥而上。
然后……
全部扑街。
瞧见倒下的几个妖王,以及无数妖魔,站在边缘、死里逃生的苏城之突然间心中一阵悸动。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他突然间登高而呼。
他喊道:“黑山既死,新王当立。”
他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地大声呼喊着,一遍又一遍,这声音一开始的时候,只有他在呼喊,喊得嗓子都哑了。
然而到了后来,有人应和了。
不断地有人应和,到了后来,欢呼声从这个山头,连到了那个山头。
整个神农顶都听到了这句话。
黑山既死,新王当立。
无数人簇拥到了那个表现出了恐怖力量的怪猿面前来,将它给拥到了帝俊曾经坐着的铁王座上面,用嘴亲吻着它的脚,热泪盈眶地高呼着。
妖怪世界,强者为尊。
这是新王。
它们的王。
三天之后,消息从南边传来,噬心魔大军惨败,为首者噬心魔死于灵明石猴侯大圣手中,身死魂消。
无数人为之动容。
而这个事实,那新任帝俊听到了,从来都没有开过口的它,用艰难的、沙哑的、古怪的嗓音,缓声问道:“那侯大圣,是什么人?”
因为拥立有功的苏城之眼中掠过一丝嫉妒,随后将那心思藏着,毕恭毕敬地解释起来。
他不敢说假话。
因为他说了假话,别人却会说真话。
新王不是傻子。
新任帝俊耐心听完了苏城之的解释,沉默了良久,将手托在了腮边,有些忧伤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它缓声说道:“有趣,有趣……”
经过几天相处,苏城之自觉跟这位新任帝俊有了几分熟悉。
他低声问道:“不知道大王,可有姓名?”
那怪猿沉默了许久,缓声说道:“Pang……Niu……”
滂牛?
大王不是申猴夜行者么,为何叫这么一个名字?
苏城之还待再问,却瞧见怪猿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一慌,不敢再问。
他是个聪明之人,能够感觉到帝俊的心情开始变得很差。
他害怕殃及池鱼,告罪一声,然后退下。
出了门外,立刻有十数人围了上来,问道:“苏总管,问了没?可知道我们这位大王的来历,还有姓名?”
苏城之是躬着身子走出来了的,然而这时,却将腰板挺得笔直。
他看着被揍得灰头土脸的黑熊王,反问道:“这重要么?”
的确,怪猿的来历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如今的它,便是帝俊了。
他们所有人的。
王。
蛮牛子一脸不满,舔了舔嘴唇,说道:“那它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这个总应该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