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倪春燕新租的地方离她家被拆迁的面店原址不过两条街,这一片她很熟,找个廉租房并不难。

环境也不差到哪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集资房,墙体老旧,外形看着灰扑扑的,但好歹进出也有个大铁门,也设有门房,抬起头,楼上也有簌簌飞过的鸽子群。

穆昱宇坐在停马路边的车里,看着不远处倪春燕跑出来接她弟弟。大军跟他们姐俩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三人站一块,笑语连连,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一家子。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当初重遇倪春燕那个夜晚,也是这么坐在车里,也是这么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那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遗忘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那时的自己,能时隔多年,却只需一眼就认出倪春燕?

其实倪春燕变化挺大的,十六岁跟三十岁,中间隔了整整十四年,倪春燕少女时代微圆的脸颊似乎被看不见的两只手用力拉往两边。她的颧骨高耸,脸颊微凹,下巴尖削,眼睛显得比以前深邃,眼睑处若细看已经有了松弛的痕迹。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仿佛认出这个人凭借的不是那些表面的痕迹,看不见的证据统统化为乌有,他像是认得这个女人芯里的特征似的,哪怕她再形容枯槁,脸上再遍布沧桑的痕迹,该知道是她的时候,他还是会知道是她。

为什么会如此?

难道说,他也没忘记过她,在心底深处,他就跟她一样,从未遗忘过对方。

穆昱宇有些恍惚,他悄悄地靠在车窗上张望着不远处站在街边跟大军说话的女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她了,穆昱宇想,有多久?其实没多久,可为什么心里却觉得又跟她分开了好多年似的,此时彼时,今夕何夕,两人明明离得不远,可这个距离,却足以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

可真的不来往么?

只是分开一个月,就已经有恍若隔世的茫然感,再来个十四年,谁还能经得住?有多少记忆,记得多少旧情也禁不住这么消磨的。已经有那么多年白白流失了,他错过了这个女人很多岁月,他也同样错过了自己很多岁月。穆昱宇扪心自问,事情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一回首,往事都不堪研读,像脆弱的玻璃,稍微一用力就会折断,可人心又那么不甘,别说两情相悦,就连那么点相互依偎的暖意都没捞到,难道还要这么白白错过,然后等到白发苍苍,耄耋之年,再来说一句遗憾?

穆昱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袭上心头,他想这一辈子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都算计得妥妥当当,唯独在倪春燕这个事上,一再犹豫反复,一再考量不定,他已经不像自己了,可那个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穆先生是给别人看的,他到了这个女人跟前,还跟十六岁那年一样,外面看着恶劣冷酷,可内里却瞻前顾后,近乡情怯。

穆昱宇闭上眼,他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在隐约绞痛,有种愤怒袭上心头,他握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座椅,然后把手搭在汽车开关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

他钻出来的时候显然让那三个人都呆了呆,孙福军想上前一步说什么,却在与他对视了几秒后缩回脚步,反而转身拉着小白痴进了小区门。倪春燕整个人似乎都呆住,她愣愣地盯着穆昱宇,脸色变得煞白。

穆昱宇一步步走近她,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迫切过,他想我就是不管不顾了又怎样?人这辈子这么短啊,离别的时间却变得那么长,他没有第二个十四年了。

“倪春燕。”穆昱宇叫她,第一声有些微弱,于是确认一样叫了第二声,“倪春燕。”

倪春燕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还有什么事?我没欠你钱,也没拿你们家东西。”

穆昱宇尽可能语调温和,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我知道,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倪春燕摇摇头,直接地说,“咱们一个天一个地,说不到一块去。”

“你别这样,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行不?”穆昱宇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这一代没有所谓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地方,他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去吃个饭怎么样?”

倪春燕抬头看他,声音尖利地说:“穆先生,有话您在这说。”

穆昱宇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问:“我,我就想问问,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钱够花吗?不开店了,你打算干啥啊?我说了那个店送你,小林那连文件都弄好了,你干嘛不要呢,你真是……”

倪春燕打断他:“我爹教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白拿,拿人手短,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占你便宜。”

“那是我送给你的……”

“您心真好,”倪春燕吁出一口气,摇头笑说,“您真是少有的好心人,真的,穆先生,我说这话是大实话,满大街打听打听,任谁也没您这么大方,我给您干啥了白拿你们家东西?我不就是当了几天厨子,正经活都没干,您就又给我店又给我房子,我哪敢收?收了我爹得从坟里头爬出来抽我。不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太值钱,我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我真不敢要,要了我得折寿,我谢谢您了,真的,东西就算了。”

穆昱宇只觉一口气被她堵得胸口憋闷,他哑声说:“你这心里头还怨我啊……”

“您是大好人啊,我怨您什么?”倪春燕眼中闪着泪花,却扯开一个惨淡的微笑,“别,千万别说这种话,别说得跟咱俩像有个什么事似的,你我之间,没谁对不住谁,真的,咱们算什么,不就八百年前的点头之交,这点交情算什么?可难得您还肯赏脸,对我们姐俩照应这么多,我感激都来不及……”

“倪春燕,春燕,你再这样,我都没法跟你好好说话了,”穆昱宇低喝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女人说,“你听着,你突然挪了地方,我怕找不着你,我就跟来了。我今天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可看着看着我忍不下去了。我,我想,之前的事,我没处理好,我可能是错了,你了解我,我说这话有多不容易,要不是反复想过,我说不出这种话我,你听我说,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你跟我,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

倪春燕的眼中涌上泪雾,她用一种几乎凶狠地口气打断他,带着哭腔骂:“穆昱宇你他妈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你觉得你错了?什么叫咱们不能那么算了?啊?我欠你什么了我?我就算欠你什么我难道没还清吗?穆昱宇,你没良心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当我倪春燕是站街的野鸡随叫随到吗?我告诉你,我是穷,我是没钱,可我也是爹妈生的,我这胸膛里扒拉开了也是有心肝脾肺肾的,你一句话,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你现在说你错了,你想干啥呢你?没你什么欺负人的我告诉你,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她拿手狠狠捂住嘴,不然自己哭出声来,她这么倔强又脆弱,穆昱宇看得心疼,不由分说伸出手臂想抱住她,却被倪春燕猛地推开。

“春燕,你别这样,你,”穆昱宇急了,低喝道,“你要让我在大马路上找人抬你走吗?”

倪春燕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戒备。

穆昱宇知道自己不能着急,要好好说,可他就是没法不着急,他明显感到这个女人对他的抵触和排斥,那是从未有过的,似乎一直以来,她都是跟在他身后,只要他转头,只要他需要,她都在那。

可突然之间,她不再这样了。

“你听我说,这种话我就说一遍,对哪个女人我都没这么说过,现在我就对你说一遍,你听着。”穆昱宇严肃地看着倪春燕,认真地说,“春燕,我错了,我伤了你的心,我对不住你。你别伤心,我今儿个敢站你跟前,就敢把话撂这,你跟我回吧。明天,不,现在,咱们就回去,咱俩的事要继续办,哪怕你要结婚都成,我穆昱宇说话算话,你跟我回去,啊?”

倪春燕似乎深受打击一般后退了半步,随即闭上眼,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但她再睁开时,视线却坚毅坦荡,她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轻轻地问:“这还是大白天呢,你怎么倒说起梦话来?”

“你胡扯什么……”

“不是梦话,怎么听着,比卖假烟假酒忽悠人的还不靠谱?”倪春燕盯着他,似乎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却在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终究目光一转,长长叹了口气,疲倦不堪地摆摆手说:“算了,穆老板,以前的事都是我自找的,买个教训不容易,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这些胡话您说了我听了,都甭当真,风吹过就没了。我还得上去给我弟弟做饭呢,就这样,您让让。”

“倪春燕……”穆昱宇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穆昱宇,”倪春燕转头,含着泪,低哑着声音说,“你要早些时候说这话,我听了我得多高兴呀,我得去酬神感谢老天我。没错,我承认我缺心眼,我明知咱俩门不当户不对,可我还是对你存了念想,没办法,谁叫我傻呢?可你知道吗,任我有再大的念想,它也搁不住你这么折腾。”她摇头哽咽说:“你今天说后悔了我就得跟你回去,明天呢,后天呢,你哪天变卦了我咋办?穆昱宇,我老了,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我耗不起了。穆昱宇,我是没你有文化,没你有见识,我还很穷,人穷志短,一辈子就只能跟农民工似的赚点辛苦钱,我走哪都有人瞧不起,你能这么折腾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卖面的,没必要把我当回事吗?可我跟你说,我就算再傻,我也不贱。”

第 59 章

穆昱宇本来觉得自己一定能把倪春燕弄回去,他这么想不是出于自信或自大,他在倪春燕的问题上并不存在刻意拔高自我意识的举动。而是在他的认知中,倪春燕就是必须跟着他走的。从很久以前俩人就是这样,在他们还是青葱少年的时代,那个女孩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百折不挠,一往无前,那不是一种基于青春期的骚动,而是一种类似信念一样的执着。后来他们重遇了,即便他一开始从未善待过倪春燕,即便后来他稍微地试图对那个女人好一点,再后来,在梦境的驱使下,他甚至想跟那个女人在一块过,但他跟她之间的相处模式从未有所更改,他仍然是主导方向的那一方,倪春燕仍然是紧密跟随的另一方。

在穆昱宇的意识中,这种类似卫星环绕行星运转的两性相处方式是他于潜意识中深信不疑的,小白痴送来的相册,固然令他深受感动,但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倪春燕对他的感情,这令他的确信增添筹码。他认为对女人来说,挂念一个人,或者说爱一个人,就会希望跟那个人走,他以为如倪春燕这样的女人缺的就是一个需要强大的男性来拯救她,替她做主,给予她机会,让她得以跟自己在一起,然后两个人都实现彼此心目中的幸福。

他没想求倪春燕,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他觉得自己的错并不算多严重,这个社会功利而龌龊,比他混蛋的男人多了,他做什么了?他不过是在无法确定自己情感的时候没有贸然将一个女人占为己有,难道一个有理性敢于负责人的男人,不该是他这样的吗?

不莫名其妙确定关系,不莫名其妙进入婚姻,这是他从叶芷澜身上学到的教训,他不想在倪春燕身上重蹈覆辙,就算出尔反尔伤了倪春燕的心,但从长远的利益出发,这其实是为他们俩个人好。现在,他是在确定了自己确实需要倪春燕才来的,他是确认自己能经得住时间考验才来要倪春燕跟他回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倪春燕就不答应呢?

这让穆昱宇的脾气一下上来了,他猛地攥紧倪春燕的手臂,用力一拉,把人整个拉回来,不顾她在哭,使劲捏住她的肩膀,咬牙问:“你到底听明白没?不明白?得,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这话我可只说一次,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我告诉你,你别后悔啊!”

倪春燕咬着唇,用力瞪他,她的眼睛被泪水浸透,显得黑亮清透,像能照出人影,她眨了眨眼,眼泪就落下,可她却没理会,反而咧嘴笑了一下。穆昱宇觉得她此刻的笑容格外刺眼,就如多年前那个夜晚,少女哭花了妆,却开始傻笑,笑得忒瘆人。“倪春燕,你,你别这样笑,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不信我也正常,可我会对你好,真的……”穆昱宇软了口气,笨手笨脚想替她擦眼泪,还没碰到她的脸,却被她侧头偏开。“你松手,我问你件事成吗?穆老板。”倪春燕笑着问他。

穆昱宇心里难过,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叫妥当,他跟倪春燕之间仿佛原本厚实的,他笃信的那些原本有质感的东西,突然间轻飘飘地没了根据点,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出了错,他作为穆先生原本是善于将差错防范于未然的,可今天到了倪春燕这,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大概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可要命的是,他只知道出了岔子,却不知具体出在哪。他等着倪春燕的提问,破天荒有了战战兢兢的味道,时光仿佛倒退,她跟他之间倒了个个,她成了主导的那方,他却要被动聆听。“我知道你之前为啥改主意,”倪春燕淡淡地说,“原本我想不明白这个,我翻来覆去地琢磨,我琢磨到整宿睡不着,我想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突然改了主意,真的,我想不明白,可后来我知道了。”

她看着穆昱宇,带着凄惶的笑容,自顾自说:“之前你跟我明明说好的,我在你们家,我一没逼你二没勾引你,这点你总该承认吧?可你突然对我说要跟我好好在一块,我那时候,我真以为老天爷开眼了,你总算知道我那点心思,你没瞧不起我,你还愿意给我盼头,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没敢想过有这么好的事。可你站我跟前,你跟我说咱俩有戏,你不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我,我跟自己说,只要你肯伸把手,我就敢紧紧攀着不松开,哪怕不行,咱也活了一回,真真地为自己活了一回。”“可这才几天功夫,你变卦了,其实没什么,你变卦是对的,我知道,可我想不明白我NND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折腾我,我想得脑瓜子都疼了我也没明白,直到大军给我说,你是被你老婆下了药,所以你才那样。”

倪春燕低头又笑了,她笑的同时,一滴泪水直直砸到地面上,她摇摇头,说不尽地自嘲和疲惫,哑声说:“原来你是给人下药了,所以才会缺心眼想跟我在一块,我还以为你总算知道我对你好呢,原来白忙活了一场,倒惹人笑话。”

“穆老板,您今儿个又改了主意了,您确定这回没让人下药吗?”倪春燕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问,“您真知道咱俩在一块过日子是啥意思?您真知道,这么一天天锅碗瓢盆碰着磕着,是啥意思?我就是个傻的,我想对你再好,可我也跟您说不到一块去,您真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是啥意思?”穆昱宇整个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倪春燕原来具备这样的思考能力,她的出发点质朴实用,她提的问题句句鞭辟入里,令他仓促间回答不上来。

倪春燕叹了口气,擦擦自己的眼泪,掰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他。

穆昱宇这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法追,他眼睁睁地看着倪春燕走远,直到看不见她,他脑子里还在回响她刚刚问自己的话。

你真的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意味着什么吗?

穆昱宇默默转身,他其实没想过这么具体的问题,他只知道他需要倪春燕,看起来倪春燕也确实对他有感情,可这之后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给予的东西,是不是倪春燕需要的;反过来,倪春燕能付出的,是不是就是他所期待的。他想起了叶芷澜,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那个时候,他以为婚姻就是一场交易,他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谋取直接的经济利益,那个出自理性思考的结果一败涂地,他算计了成本,算计了利润率,但他忘记算计人心。

现在呢?他终于知道正视自己的欲望了,可那也只是表层的欲望,他没法靠这种东西跟另一个女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穆昱宇闭上眼,坐上车,片刻后,孙福军也小跑过来,开了车门,坐到驾驶位置上。他不知道说什么,所以聪明地选择了沉默。车子平稳地开回穆宅,为了令穆昱宇心情好点,孙福军甚至无师自通地开了音响,车厢里响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穆昱宇低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他任由电话响了一会,才像骤然回过神那般,抬手示意孙福军关小声音,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低沉有力的男音:“穆昱宇?”

“我是张启东,前几天咱们见过。我们特地来拜会您的母亲。”穆昱宇想起来,坐正了身体说:“是,我记得。”“我没想过,穆珏的儿子居然是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张启东淡淡地笑了,“家父有个遗愿,颇为强人所难,若您是普通人,我也无需亲自来废这番口舌,但您是大名鼎鼎的穆昱宇,这个事我斟酌来斟酌去,还是得跟您商量一下。”

穆昱宇说:“请说。”“我的父亲,有样东西,想跟穆珏合葬。”张启东淡淡地说。“不行。”穆昱宇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我知道有点过分,”张启东口气平静地说,“可这是父辈遗愿,做子女的,不能完成就是不孝,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那是你的父亲,”穆昱宇冷冷说,“我只考虑我的母亲,入土为安,此时再开坟不合适吧?”

“是吗?”张启东似乎笑了一下,然后问,“你觉得这能代表你母亲吗?”穆昱宇微眯眼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就算我们小一辈有孝心,可也得看老人家怎么想,你说呢?”

穆昱宇的口气冷硬说:“我的母亲一生洁身自好,清白做人,她不会想死后还跟一个有妇之夫的东西……”

“生同寝死同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我作为当事人的后代都能理解,怎么你反而不能呢?穆先生,你真的理解过你母亲的感情吗?”

“那你呢?”穆昱宇反唇相讥,“你似乎对父亲的感情乐见其成。”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穆先生,我采取商议的方式,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不然,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请您认真考虑这件事。”

穆昱宇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事实上,他是刻意没去调查张启东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但凭着这人的气势却早已令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我们还是见面谈谈吧,”张启东淡淡地说,“今晚,我明天早上的飞机离开这。”

穆昱宇没回答,但张启东补充了一句:“相信我,你的母亲,会乐意跟这件东西合葬的。”他脑子里浮现穆珏临终前的目光,心里一阵抽痛,哑声说:“好,你在哪,我现在让司机送我过去。”

第 60 章

张启东住的饭店离得并不远,那是民国时代留下的老牌饭店,白色整齐的石头垒成富有殖民地色彩的外墙,罗马柱和落地窗,深色阿拉伯花色地毯和大厅内悬挂的硕大水晶灯都昭示这里曾有的独领风骚的繁华。即使今天,这里的门房也仍然倾向于选择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南亚人种,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彬彬有礼站在你跟前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时,总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穆昱宇带着孙福军一进去,便看到张启东那日带着的部下快步迎了出来,他带笑将两人领到大厅一旁靠窗的咖啡座,张启东已经坐那等着了。他见到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伸出手,穆昱宇过去,礼貌性握了一下,张启东摆手示意说:“请坐。”

穆昱宇坐下,孙福军跟着张启东的部下到另一张桌子那,穆昱宇交叠双手,动动手指头,开门见山说:“您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张启东平淡地说:“不忙,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穆昱宇见他有谈话的姿态,便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点了一支矿泉水,张启东要了咖啡。少顷,他们点的饮品来了,咖啡散发着现煮的芬芳,矿泉水倒在一支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穆昱宇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张启东。

“我迟疑了几年,才来这里。”张启东首先开口,他的神情平和,目光也没那天初见那么锐利,看着穆昱宇,像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父亲去世时虽然命令我完成他的遗愿,但作为我本人,当时是宁可背信弃义也不想执行的。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穆昱宇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换成我大概也一样,但你最终还是来了。”

“可惜我来得晚了,我父亲的嘱托,原本是让我把东西亲手交到你母亲手里,”张启东端起他的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 我并不为见不到你母亲而感到遗憾,相反,也许有点如释重负,因为避免了双方可能出现的尴尬。抱歉,这么说的意思并不含有不敬的意思,我直接惯了,你请别介意。”

“你是从你的立场出发,”穆昱宇说,“无论如何,我们做后辈的,未见得乐意去处理这种事,我能理解。”

张启东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说:“关于他们的事,你我算心照不宣了,这很好,再怎么以所谓的感情作幌子,这件事,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希望咱们过了今天,都把这个事烂在肚子里,这样对你我都会比较好。”

“那是肯定的。”

“那么,我现在将我父亲的遗物转交给你,”张启东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推了过去。

穆昱宇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枚勋章,他一下子坐正了,这种勋章他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但它被保存得很好,虽然年代久远,可仍然锃亮崭新,足见是被人珍惜的东西。

“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军人,如无意外,我也是,我儿子也会是,”张启东淡淡地说,“对军人而言,荣誉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这块勋章记载他的荣誉,是他年轻的时候打过胜仗,出生入死的证明,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可宝贝这个东西,藏着不让我们碰一碰,我还以为他最后要跟这东西合葬,没想到……”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随后盖上盒子。

“你可以不在意,在别人眼里,它可能就是一块破铜片,可如果你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就会知道这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我没看低的意思,”穆昱宇说,“我只是怀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也怀疑,”张启东笑了,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跟你不同的是,我了解这块勋章代表什么,所以除了怀疑,我还愤怒过。”

穆昱宇看着他,了然地点头,一针见血地说:“你替你的母亲感到不值。”

“是的,”张启东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笑了笑说,“我母亲虽然出身农村,没读过什么书,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军功章如果真能分一半出来,那理所当然也得归她,可我父亲,总之我没办法不愤怒。”

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母亲一辈子不结婚,临去世前居然要求跟你父亲的照片合葬,对此我也很愤怒。”

张启东一愣,随即问:“我父亲的照片?”

穆昱宇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他,然后说:“是很多年前,你父亲亲手赠予她的,我对此也不能理解,但是……”

他想起那时倪春燕劝自己的话,忽然心里一痛,哑声说:“但是,那只是她心里头存着的一个念想,我可以从我的角度判断她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不能替她断定,她这么做高不高兴。”

张启东沉默了,随后说:“没错,我父亲大概也是这样,存着念想,可到底也只是念想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这种事,我反正是没法认同,但年纪越大,倒是能对此宽容点看待。无论如何,你母亲从未伤害过我的家庭,而我父亲,也从未因为你母亲做任何令家庭蒙羞的事。这个时代离婚结婚越来越随便了,他们的克制,倒让我有点肃然起敬,”他笑了笑,温和地说,“说到底,为人子女,只能要求父母一辈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尽到教育爱护子女的义务,但实在无法强求他们的感情归属。”

“是的。”穆昱宇点头,忽然笑了,说,“我妈其实也没亏待自己。她除了不结婚,活得挺自在的。”

张启东点点头,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你的母亲……”穆昱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勋章问,“她不介意吗?”

“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没那么多想法,”张启东叹了口气说,“我爸守着她过了一辈子,她知足了。”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处理这个,哪怕是出于对我妈的尊重。”

“谢谢。”张启东站起来跟他握手,正色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聊得很愉快,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我的荣幸。”穆昱宇也同样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他与张启东告辞后走出那家酒店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了雪珠子,他没有让孙福军立即去取车子,而是走了几步,摊开手掌,看着小雪花落到手上,片刻后融化成水。天气很冷,呵气成霜的夜晚,目之所及一切都带了点蓝,唯有一簇簇的灯光,在一众深蓝中,带出一点明晃晃的橙来。好比生活的芯,让冷的硬的浓墨重彩的打击一重重包裹着,可到了底,却还有一团活的热的盼头在里头一动一动,可以让人对那些冷和硬都忽略不计的。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眼眶有些湿润,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低着头刺绣的女子;想起穆珏,那个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女子;他想起倪春燕,那个用一本相册剪下报纸杂志的女子;他想,这些女人真傻,可他也知道,在这些女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跟前,他的那些理性原则,利益算计,男性野心和抱负,其实也未见得,就比人高贵多少。

“怎么到处都挂红灯笼了?”穆昱宇问

“快过年了啊。”孙福军笑着说,“嘿,这要在我们老家,从现在就要放鞭炮,一直放到十五,那才叫热闹。”

“过年啊。”穆昱宇喃喃地说。

往年过年,他都要抽时间慰问公司员工,吃各种年饭,出席各种宴会,忙得不可开交。此外还要见缝插针一般跟穆珏呆两天,陪她吃饭唠嗑,陪她会见许多毕了业的学生。

今年都不需要了,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倦感,公司最近运作很顺畅,他只需要出席最后的年终大会,派一下红包,发一下奖金,再说两句鼓励士气的话即可。

离了婚,就意味着叶芷澜所带来的一连串上流社会应酬他也可以不去参加,今年只需说一句身体尚未康复,连董事会那帮家伙都不用太给面子。

他其实是可以给自己放年假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年假了。

可是放了假,他做什么呢?

穆宅里,从管家到厨子司机都要回家过年,每个人似乎一到这种时候都有确定的去处,那他做什么呢?

难道去姚根江家挤挤?

“你怎么过年啊?跟你那个小女朋友一起回老家?”穆昱宇问孙福军。

“嘿嘿,她跟同学约了去旅游,我一个人回。”孙福军笑呵呵地回答。

“哦?”穆昱宇不无恶意地问,“担心小女生跟她的同学之流日久生情踹了你。”

“那,那不至于吧。”孙福军好脾气地回他,“我们家那位,不是这种人。”

“你确定?”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人心难测,别说得太满。就算你们好好地走到结婚那一步,就你这样跟人女大学生能有共同语言?”

“先生……”

“你真知道跟你那位小女朋友过日子是个什么意思?”穆昱宇不知不觉地用上嘲讽的口吻。

孙福军垂下头,搔搔自己的后脑勺,半响之后笑了,朗声说:“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成,我诚心诚意要跟她一个人过,过好日子,让她不愁吃穿,不担惊受怕,想买个啥只要不过分,兜里能拿得出钱来,只要她想过,我就能跟她过好。我就不信了,我爹妈在农村啥大道理也不懂,不照样你心疼我我心疼你扶持了半辈子?我现在条件比他们好那么多,我还能混得不如他们?”

穆昱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寒冬夜风几乎要割裂人耳朵了,他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话,拨给姚根江。

“老姚,是我,明天,替我约上回那个药物检测的专家。”

“怎么啦?你的康复治疗有问题?”

“不,我很好,”穆昱宇顿了顿,说,“我有事,要拜托一下他。”

第 61 章

“穆先生,您的意思,我刚刚可能有点没听明白,”穿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表情尴尬地看着他,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强笑说,“我很抱歉,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穆昱宇看着他,目光平静,淡淡地说:“我想请教的是,如果我再服用一次M***,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戒不了瘾吗?原谅我冒昧地直接问,因为我这边并无人体实验的确切数据,您这么说,是在暗示原来这种致幻剂能让人产生心理依赖,其强烈程度,”他顿了顿,借着问,“足以令您这样意志力强的人都难以抵挡?”

“不,我只是需要再……”穆昱宇停顿了一下,转头说,“出于个人原因,我需要进入那个幻觉,以便确认某些东西。”

“可是有什么是能在幻觉中确认?”对方尽可能保持礼貌,但他说这句话时已经带了明显的不赞同,“先生,容我提醒,幻觉完全不能作为您进行判断的依据……”

“这个我当然知道,”穆昱宇打断他,“你只需回答,我再服用的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前面所做的康复可能会变得无效,同时,M***很容易引发脑部瘫痪,心肌梗塞,脑溢血,据我所知,您上次检测的结果已经不容乐观了。”中年人再度认真地建议,“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认为这是一种理性行为,先生。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这一次的用量由您来控制,这样我们双方都能将危害性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对方沉默了,说:“我请您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已经做了决定,您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而且我是个很爱惜生命的人,会做好相应的应急措施。”

“可是我还是看不到这么做的必要性。”

“对您而言可能是如此,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穆昱宇抬头认真地说,“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