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开着,老陈突然来了一句:“先生,既然人家新店开张,咱们这么空手去是不是不合适?”
穆昱宇睁开眼,不满地说:“我亲自去那,还不够给面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吧,您跟那大姑娘是老同学不是?人家在夫人那件事上忙上忙下帮了不少,那可不是她的工作范畴,是她看在跟您的交情份上做的,你来我往的,咱们给带点东西,人家心里不是更舒服?”
穆昱宇认真思考了这个可能性后,点了点头,说:“你待会找个商场停一下,买点,买点果冻吧,那小子爱吃。至于大的那个……”
他忽然沉默了,他想起现实的倪春燕瘦削的身板,眉目间不经意总会流露出的疲态,忽然间心里就跟被小针稍微刺了一下似的,他想起这个女人为自己煮的可口饭菜,听说那都是她天不亮就起来赶早市买的材料,她还给自己泡红糖水,在养母离开自己的时候,他都快捱不下去了,可扶着那个女人的肩膀,硬是给撑了过来。
太瘦了,他想,她太瘦了,要是能如梦里那样骨肉丰盈就好,抱起来也很软,靠在自己怀里,肌肤的温度有令人抵挡不住想贴上去暖和自己的渴望。
就像独自踯躅过黑夜的人,挡不住对远方一豆灯光的渴望。
他双拳紧握,在这一瞬间心潮澎湃,他想有些事决定下来不是那么难的,完成它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他想我穆昱宇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做什么,也不需要跟天下人交代,我只要对得住我内心的渴望就好了。
只要我清楚,我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第 35 章
新店就在老城区,临街一排全是灰不溜秋的二层建筑,开着懒懒散散的店面,门口蹲着晒太阳的猫狗也同样懒散。隔着柏油马路却是一排笔直的法国梧桐,正是到了掉叶子的时候,满街黄绿相间的落叶,环卫工人扫也扫不过来,车走过,人踩过,嘎吱作响。没有来由的就为这条街渲染上几分过了时的落寞和安逸,像是这座城市的芯,任外头如何日新月异,它总有自己那些经年累月的从容不迫。
穆昱宇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一条街都清净没什么人,有家发型屋的几个师傅带着小工在店门口围着矮桌子吃饭,穆昱宇一眼看过去,上面无非两个肉菜,两个素菜,没什么好东西,可剪着奇怪发型的少男少女们却嘻嘻哈哈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他们的师傅和上司看到也不管。懒洋洋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腾腾在街上溜达晒太阳,服装店的少妇抱着猫百无聊赖地依着门跟另一个中年妇女聊天,两人飘过来的眼神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不无惊讶和探究,但那也是一闪而过就波澜不兴。这一片住的本地人都是城市正宗的老居民,见多识广,没什么眼浅咋呼的毛病。
这时穆昱宇就看见倪春燕了,她难得穿了件暗红的薄毛衣,围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白生生一节胳膊。她正往外搬着一张小桌子,她的白痴弟弟端着高压锅跟在后面,她一将桌子摆到屋檐下,那孩子就熟门熟路铺上锅垫,把高压锅放在上面。
“乖,去拿碗。咱们吃饭。”
小超笑嘻嘻地答应了,蹦蹦跳跳跑进去。倪春燕转身将两个小凳子摆好,一抬头,就看见穆昱宇。
她的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惊愕,嘴巴张开,眼睛瞪圆,模样一点也没往日的泼辣厉害,只剩下难以置信和傻里傻气。这个时候她跟小白痴最相像,一样的藏不住心思,一样的单纯浅易,就如山涧溪流,一眼能望到底。
穆昱宇看着她,只是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无比熟悉,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多年以前,久远到就要忘记了,就算想起来也以为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虚构。可又分明这么熟悉,分明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只要乖乖坐在饭桌前,就会有人给他端上专门为他准备的热腾腾的东西,有人端着碗,在他身后追,在他一会玩玩具一会爬床板的间隙,见缝插针喂他吃一口。
那时候哪有什么好东西?喂进孩子嘴里的都很简单,可那简单也是精心烹饪过的,透着一点一点哺育的意思。
“姐,姐开饭啦。”小白痴嚷嚷起来。
他清澈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两人,倪春燕涨红了脸,把手往围裙上胡乱擦擦,掠起鬓角一丝散乱的头发,有些被抓现行似的窘迫,结结巴巴地说:“穆,穆昱宇,你怎么这时候来……”
穆昱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让自己撞见她这种场景,那是她轻易不能叫人看见的,邋遢的,不计较形象的场景,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些透着生活粗糙质感的场景,才分外打动他,有种绵延不绝的温情,日常得伸手可触,掬起可饮。
就如梦中的倪春燕那般,汲着拖鞋,噼里啪啦过来数落他,又啰啰嗦嗦唠叨他。
穆昱宇抿紧嘴角,他大踏步走过去,拉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又招呼老陈也一起坐过来,然后对倪春燕说:“我还没吃饭。”
“啊?你怎么不会吃了再来,”倪春燕窘迫地说,“我这都没买多两个菜……”
穆昱宇沉下脸,老陈打了圆场说:“先生今天去医院做检查,别说中饭了,连早饭都没吃。”
倪春燕看向他。
穆昱宇面无表情地说:“我饿了。”
“那,那你先凑合吃点垫肚子,我给你下碗面,怎么样?”倪春燕迟疑着问他。
穆昱宇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倪春燕打开高压锅,将里头的汤舀出来一碗递给他,又给了碗老陈,老陈很不好意思,忙站起来说:“谢谢,对不住啊大妹子,我这招呼都没打就过来蹭饭。”
倪春燕笑了笑正要说两句客气话,却被穆昱宇打断:“你去下面条,老陈,你去对面街口的餐馆那打包两个菜过来。”
倪春燕忙拦住说:“不用了,客气什么……”
穆昱宇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不是你说家里没菜?老陈饭量大,你现做也来不及。”
老陈笑呵呵地说:“得,大妹子,你甭忙乎,我去打包两个菜,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我没啥特别……”
“我要吃鸡翅。”小白痴突然大声地插嘴。
穆昱宇点头说:“给他要个鸡翅,我暂时不能吃辣的,要两个海鲜吧,你们都一脸缺蛋白的样。”他瞥了倪春燕一眼,说,“还有想要的吗?我买单。”
倪春燕有些摸不着他想干嘛,张着嘴,老实地摇摇头。
“那还愣着干嘛?我饿着呢,要吃面,”穆昱宇挥手让老陈离开,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是很简单的猪骨炖萝卜汤,他皱眉说:“太咸,你给我煮的面别搁那么多咸盐,葱花也别放。”
“荷包蛋呢?”
“成。”穆昱宇慷慨地点点头。
倪春燕煮面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端了一海碗细苗条过来。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汤闻着喷香,是刚刚的骨头汤,也搁穆昱宇厌恶的葱花。不仅如此,她还怕菜不够,特地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上来,就着原先的肉片炒茭白,这顿饭简单到了极致。
可也令人感慨到了极致。
小白痴无忧无虑地坐在穆昱宇旁边啃一块汤里的肉骨头,他啃得稀里哗啦,汤水都顺着下颌往下滴。穆昱宇瞧着好玩,倪春燕却尴尬地抽了张纸巾过去,三下两下替他擦了嘴,低声说:“那什么,这孩子打小吃相就不好,你多担待……”
穆昱宇低头慢悠悠地吃面,说:“你让他少吃点,等会还有其他东西。”
“我要吃鸡翅!”少年又郑重其事地宣告了一番。
“你就知道吃。”倪春燕瞪了他一眼。
“能吃是福,”小白痴快快乐乐地把脸凑过去,“姐,这边也要擦擦。”
“你呀,”倪春燕认命地叹了口气,把纸巾贴过去替他擦了那边的脸。
她的目光柔和起来,看着小超,对上穆昱宇终于不太拘谨,露了个笑脸,问:“这句话还是穆老师教的呢,他一听就记住了,现在整天用这话来噎我。”
穆昱宇微微勾起嘴角,说:“我妈可喜欢小孩子爱吃爱玩了,可惜我小时候没让她过这把瘾。所以她一见你弟弟,就爱得跟什么似的。”
倪春燕也笑了,她抚了抚鬓角的乱发,轻声说:“那是穆老师心好,人善才待见我们小超,你不说我也知道,很多人嫌弃他,我们原先住那一块,小孩都不爱跟他玩,有些孩子家长怕白痴会传染。其实怨不着别人,我小时候不懂事,不也觉得他讨厌得很吗,那时候我老觉得摊上这样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咳,我跟你扯这些干嘛。”
她带着歉意笑了。穆昱宇默默地看着她的笑脸,想说什么,却觉得说出口都不合适,过了一会,他索性什么都不说,埋头又开始吃面。
他把面吃得差不多老陈才回来,他果然打包了三个热菜一个凉菜,红烧鸡翅,清蒸桂鱼,姜葱炒蟹,还有一个凉拌三丝。
加上原有的菜,整个小圆桌都放满了,穆昱宇有些满意,抬头对倪春燕说:“趁热,快吃吧。”
他说完还把盛鸡翅的饭盒递给小超,小超欢呼一声抓起一块就开嚼起来。老陈也在老板难得的和颜悦色下放开肚子,而倪春燕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吃了,她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端起饭碗。
穆昱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事实上吃完面条他就已经饱了,可出于一种古怪的愉悦,他忍不住又陪着吃了一会。在他的生活经验中,只有重要的合约或客户,甚至疏通高层官员,才需要穆先生亲自出马去应酬吃喝,但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舍不得那么快结束这顿饭,他舍不得这种氛围,他甚至在考虑弄一张圆饭桌进穆宅的可能性。
“你都几乎不夹菜。”穆昱宇严肃地对倪春燕说,“你在跟我客气还是你觉得不好意思?”
倪春燕惊诧地抬起头,盯着穆昱宇。
“客气没必要,反正花我的钱,不好意思就不像你了,你又不是小姑娘。”穆昱宇皱眉指着一块鱼肉说:“吃这个,有营养。”
“我……”
“要我夹给你?”穆昱宇不耐地说,“我不会给人夹菜的,不卫生。”
倪春燕涨红了脸,咬牙说:“我自己会夹。”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倒是快夹,别动啊小子,这是给你姐留的,别老顾着自己吃,你也是大老爷们,该学着照顾你姐。”
小白痴委屈地缩回筷子,咬着筷子头,偏着脸打量他们俩。
倪春燕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伸出筷子飞快夹了那块鱼放回自己碗里,没好气地说:“好了我吃了。”
穆昱宇满意了,点点头,用分年终奖的表情又指派老陈啃螃蟹脚,理由是那个难啃,小白痴啃的话,不留神会噎着。
老陈笑着照办,倪春燕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在饭碗里,只有小超吃得兴高采烈,他乐滋滋地跟他姐姐汇报心得体会:“原来螃蟹比鸡翅好吃呀,姐下次咱家也买。”
他倒是很清楚,这顿是别人请的,自家平时不吃这种东西。
第 36 章
穆昱宇知道倪春燕并不清楚什么叫CEO,事实上对于他所说的那个提议她听懂的成分很少,但这无关紧要,他要做的就是传递一个观念,他要搀和进倪春燕姐俩的生活,他不会让他们吃亏,作为回报,倪春燕要腾出时间来照料他,就这么简单。
可这么简单一件事,到倪春燕这就是行不通,她摇头,坚决地说:“那,那可不成,我们家虽然穷,可也不能厚着脸皮占您这么大便宜。”
穆昱宇简直啼笑皆非了,他看着倪春燕在秋日下细致玲珑的脸庞,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哪怕这女人脸上脂粉不施,可仍然看起来光洁动人。穆昱宇心里清楚,倪春燕的美是参透了柴米油盐后夯实的美,那是跟诗画音乐无关的,而是跟衣食住行息息相连,透着体恤和悲悯的。她柔白的脸颊,耳边绒绒的细毛,仿佛都在招手,都在跟他玩着游戏,让他心里发痒,只想伸出手去细细摩挲。他分辨不清这种念头是不是带有撩拨意味,仿佛有,又仿佛没有,他模糊地转着这个念头,一个男人想要触摸一个女人,没有烈火燎原的欲望,只是稀疏平常的想法,可他也知道,这个平常才是真正的不平常,这一伸手,就意味着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所以穆昱宇犹豫了,他的手五指张开,却又悄然合拢。
大概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倪春燕的脸颊又泛起微红,穆昱宇轻咳一声,低声问:“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帮我了?”
倪春燕抬头看他,目光有点复杂。
穆昱宇故意慢慢叹了口气,说:“我确实没立场,也没资格要你帮,凭什么,是吧?要再算上之前我对你的误解,你心里头对我有意见也是应当的。得,你要实在不乐意就算了,我不强求。”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亏我之前还挺有信心,我还以为你看在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会答应……”
“我……”倪春燕有些着急,但她笨嘴拙舌,一时语塞。
“没关系,”穆昱宇微微笑了,抬手止住她的话,语调温和又不乏伤感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能理解,毕竟,咱们非亲非故,我冷不丁地提这种要求,是人都得犯犹豫,我明白。”
“你让我再坐会,等老陈带你弟弟回来我就走,”穆昱宇自顾自闭上眼,喃喃地说,“你别看我外头风光,其实,我能这么吃饱饭坐下来晒太阳的机会还真不多。”
“怎么会……”
“忙啊,公司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拼命,底下管着的那么多人这么过日子?”穆昱宇微微睁开眼,发现倪春燕目光中流露着心疼,他重又合上眼,继续哑声说,“你是不知道,我这么些年赤手空拳打拼,得罪了不少人,上回医院拿刀捅我那个,就是我们公司一个副总指示的。”
“啊,这人也忒下作了吧?!”倪春燕义愤填膺地骂了,“有什么光明正大说不成么?暗地里使刀子算什么男人!”
穆昱宇暗暗好笑,可脸上不露分毫,他皱眉疲倦地说:“这还是明里的,暗地里给我使绊子的不知多少。像我老婆娘家那俩不成器的小舅子,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头只怕都恨不得我早死。”
“为什么呀?”倪春燕万分不能理解,“自家亲戚怎么就不盼着点好的?你好不是他们也好吗?”
穆昱宇这下真笑了,他睁开眼,说:“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傻大姐?他们那点心思,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
“那,”倪春燕皱眉,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那你老婆呢?怎么也不管管娘家兄弟?”
“她恐怕更巴不得我出点事。”穆昱宇淡淡地说,“我们正在办离婚,她当初就不愿嫁我,结了婚也根本不是想过日子的样。”
倪春燕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带着质朴的打抱不平说:“不,不是吧,你这样的她还嫌……”
穆昱宇微微勾起嘴角,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倪春燕这幅模样,老老实实地把心里想的表露在脸上,而且这句话大大取悦了他,令他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可现在还不是开怀大笑的时候,穆昱宇垂下头,叹息说:“我也搞不懂,可能她怨我吧,我太忙着工作了。”
“老爷们不就该在外头干事业么?”倪春燕愤愤不平地说,“嫁人是嫁过去做人媳妇的,难道是嫁过去当自个是菩萨要男人供起来?”
穆昱宇知道要是叶芷澜听见这句话非得跟倪春燕打起来不可,他有些不厚道地想象了一下俩人打架的情形,看了看倪春燕的胳膊,断定要真打起来估计倪春燕不会输。于是他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为了掩饰这种高兴,他扭过头,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我不想提她了,反正她要怎样就怎样吧,唉。”
“怪不得……”倪春燕同情地说,“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顺嘴胡扯的是吧?”穆昱宇说,“我不是会跟人说这些的,要不是跟你是老朋友,我也不爱提这茬,又不是什么好话。”
“对,对不住啊,”倪春燕小声地说,“穆昱宇,我压根就没想你是这样……”
“没事,”穆昱宇苦笑了一下,“我妈还在时我心里还有个盼头,就想着啥时候赚够了钱就歇一歇,让老太太好好安享晚年,可谁承想她这么早就去了……”
他说到这句,心里涌上真实的难过,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走吧,你甭多心,这个店面租你了不会变,你好好安生在这做买卖,上回咱们说的协议,就那样吧,你要实在忙不过来,也不用每天做中饭,我偶尔过来蹭蹭饭就成了。”
他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令倪春燕彻底手足无措了,穆昱宇不动声色地将她窘迫和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眼底,知道说了这么多,这个笨女人心里绝对已经翻江倒海,没准已经开始谴责自己刚刚那么强硬的拒绝态度。他满意地微微眯了眼,趁热打铁说:“你忙你的吧,要遇到个什么事,跟我说一声,不用跟我见外。哦对了,你还没我的私人电话是吧?”
倪春燕愣愣地摇摇头。
穆昱宇低头从上衣内袋掏出名片夹,递上去一张,说:“找我往这个号码上打,我虽然忙,但这个电话一般都会接。”
倪春燕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好像那不是一张名片,而是一张契约。
“他们回来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得,我也该走了。”
他虽然说走,但事实上却没挪动脚步,他看起来像在等老陈把车停到他身边,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是在等倪春燕松口。他是势在必得的商人,但跟倪春燕谈条件有点特殊,因为她性子倔强,脑子又不大灵光。他要是利益分明,把好处一条条地列举上去,倪春燕绝对会想也不想就拒绝。她那种穷人的自尊加上对上自己莫名其妙的防备,双管齐下,令这个笨女人很容易模糊了重点,白白损害自己的利益。而且她还喜欢动不动在心里打起小算盘,这小算盘还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是为他穆昱宇打算,生怕一不小心就占了他穆昱宇一点便宜似的。
穆昱宇对市井小女人的小算盘一眼就能看穿,可他忍着没说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看着倪春燕,居然勾起了他长年没有的恻隐之心。他想这么多年,哪一个靠过来的女人不是处心积虑想从他这牟取好处?哪一个不是聪敏机灵将欲望掩饰在温柔浅笑底下,再适当而不失时机地表露一点半点出来。只有倪春燕没有技巧可言,她将这件事整个主次颠倒,早早将送上门的东西拒之门外,这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欲擒故纵,倪春燕没那么高的情商,也没那么高的手段,她凭据的,就是小老百姓单纯而朴实的念头:拿人手短,她怕自己还不起。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很穷,她比谁都明白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所以她早早就掐灭了心头不该有的奢望,她只看眼下,也只敢看眼下。
就是这么目光短浅,可她让穆昱宇心里微微酸楚。他深吸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走了,大军还说给我找治失眠的土方子,我回去看他弄得怎么样了。你回吧,果冻别让你弟弟吃太多,不消化。”
老陈的车这时开到跟前,车门打开,小白痴高高兴兴地向姐姐扑过来,叽叽喳喳的,努力想用有限的词汇表达他去了哪玩了些什么东西。老陈下车给他打开车门,穆昱宇临上车的前一刻,倪春燕突然鼓起勇气叫他:“穆昱宇。”
“嗯?”
“我,我当你家的厨子,”她涨红了脸,说,“我这个店还能开,对吗?”
“当然。”穆昱宇说。
“我不用住你家,我过去给你做了饭就走,成吗?”
“可以,我派司机过来接你上班。”
“那工钱什么的,我不用了,上回你给的还有富余,我也不懂什么参股……”
“你不用懂,反正我不亏待你就是。”穆昱宇嘴角往上,说,“放心。”
第 37 章
穆昱宇是喜欢乘胜追击的人,倪春燕这一点头,好比一个外壳坚硬的果实被敲开了一个小口,照着他的脾性,那就是要趁机将口子拉到最大,不将里头能挖的果肉果汁全给掏出来不罢休。他知道倪春燕这一答应,没准只是一时半会心生恻隐,像她那种女人,吃过苦,挨过穷,也遭过罪,她又性子率直,大大咧咧,很容易推己及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他知道倪春燕的这种同情还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点情愫是很有利的推动剂,它要不要萌芽,在什么时候萌芽,往哪发展,都要掌握在穆昱宇手里。
他知道自己并未想清楚到底要将倪春燕摆在什么位置,但因为前景朦胧,他反倒莫名其妙的觉得踌躇满志,就如从竞争对手那抢得某块土地的开发权,他对于未知的成果感到一种由衷的兴奋。他模糊地想着,就这样吧,先把倪春燕弄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以后要怎么办,以后再说。只有她还在自己触手可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下一步是进还是退,还是他说了算。
但穆昱宇也不得不承认,把倪春燕安排进宅子里做厨子这件事令他很长时间都波澜不兴的内心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开始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心里发热发痒,到后来渐渐扩大,变成有些明确的盼望。盼望又进一步发展,演变成他居然开始不安,生怕底下人会错了意,太将倪春燕当回事,以为那就是他穆昱宇千方百计要弄上手的女人,这个可能性说真不假,可说假又不真,因为击中了内心隐约的渴望,它突然之间就令穆昱宇抗拒起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穆先生,穆先生是不能如此眼浅手短,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需为了区区一个倪春燕而屈尊降贵?
穆昱宇越想越对,为了做到这一点,在倪春燕头几天来穆宅上班时,他特地早出晚归,避开吃倪春燕做的东西,以示对这个厨子并不热络。接下来几天,他又故意挑三拣四,当着余嫂和其他佣人的面抱怨了几次,内容无非是倪春燕做的菜盐太淡或者太多的问题。接下来几天后,他甚至找了个鸡毛蒜皮的理由让余嫂把倪春燕叫来,当面训了她一顿,内容从她不穿厨师制服到她切菜的刀工不好林林总总。
“我是没学过厨子……”倪春燕辩解。
“可你现在已经是厨子!”穆昱宇呵斥道,“难道你不该有点厨子的基本素质?别以为我这还是你那间街边大排档!”
训完后倪春燕看起来很沉默,她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然,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是这样。
穆昱宇心烦了,他挥手让倪春燕离开,心里却忍不住问自己,这明明不是自己,可为什么他却非要如一个幼稚的男人一样表现得这么刻意?
答案是,因为他不确知,他要拿倪春燕怎么办。
他只知道自己想时时刻刻看着她,让她呆在自己身边,可他并不愿去想,这样之后呢,他要拿她怎么办?
这天的事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倪春燕做完他的晚餐后就借口家里有事,早早离开了穆宅。穆昱宇站在书房的落地玻璃窗那目送那个女人坐车离去,他注意到天气已经深秋,早晚温差很大,可她还是没穿厚外套,而是只罩了件绛红色的开襟毛衣。她好像很偏爱这种低调的红,似乎像是对鲜艳夺目的色彩做出一个悄悄的退让,可这退让又只是一小步的,因为还勾着少女时代的回忆,拉扯着那点不愿意褪去的青春,还有遮遮掩掩的爱美之心。穆昱宇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什么颜色都敢往身上堆,化妆画得惨不忍睹的十六岁女孩。她是那么明媚鲜妍,朝气蓬勃又俗不可耐。他这才意识到,好像自从重遇倪春燕以来,从未见她画过妆,从未见她精心收拾过自己。可他记得,那分明是个虚荣臭美的女孩,她穿着超短裙画着红嘴唇跑来见自己的时候,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收敛。
但是岁月怎么就能把那样一个女孩一层层地剥落她身上的颜色,一直剥落到成为这样一个女人呢?
她连打扮都没了心思,她也没存嫁人的念头,她是怎么去逼着自己从鲜花嫩柳一样的女孩转变成灰扑扑的一心只想讨生活的女人?
穆昱宇喉咙发干,他拿着雪茄的手不经意抖了一下。
他有想过对倪春燕好点,不再对她吹毛求疵,可惜接下来事情太多,令他把这件事跑诸脑后。原公司副总李兆鸣被逮捕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就如姚根江所预期的,这样的负面新闻甚至给公司带来不好的影响,一度造成股价下跌。穆昱宇指挥着一帮人应战忙得脚不沾地,又联系媒体封口,这才将这件事的影响压了下去。此时新区的地产投标又出现问题,穆昱宇亲自出马疏通关系,每天应酬各级官员忙得天昏地暗,回来后还得与公司高管开会商量对策,根本没时间理会其他。
这天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他忽然就想起了倪春燕,他想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也没吃过她煮的东西,也不知道他忙起来的时候倪春燕怎么样,他想这些的同时,脑子里就浮现起那天目送倪春燕离开时她穿着绛红色毛衣的背影。她很瘦,因为瘦削显得身条修长,她走路有些外八字,完全没有他见识过的淑女该有的翩然姿态,她的姿势跟好看完全不挂钩,那是长期劳作的人才有的粗鲁和踏实。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这个女人就是这么一步步往前走,一个人拖着个弱智弟弟,顶着天踏着地,在这操蛋的人生中找条活路。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卖牛肉面,辍学后,她当过工人,做过学徒,在林助理提供来的资料里,她甚至还上过短期夜校,学电脑打字,学做一个小秘书。大概在她的职业设计中,如果她有过那玩意的话,倪春燕不是一开始就想继承家里的面摊。她也想过学门技术,大概还想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对她所在那个阶层来说,坐办公室的人就是有出息了。
生活也不是一直晦暗,也曾有过希望,不是吗?
可是这一切在她父亲突然去世被打乱了。女孩不得不扛起家庭重担,没有办法,这种时候,你不扛着,就没人帮你。
穆昱宇清楚这些,他就是从那样的生活中挣扎出来,他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这个女人遇到过的困难,她走到今天居然还能洁身自好,就已经是个奇迹。
而她不仅如此,还没在生活的重担下被压弯了脊梁,还愿意给人同情和帮助,这个女人,其实已经不是能用傻来形容。
穆昱宇刹那之间就对那天的事有些后悔了,他想我到底在干吗呢?为难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那分明是欺负人啊。
他想了想,在车里给自己秘书组组长打电话,那是一个已婚妇女,嘴巴很严,工作也很卖力负责,是他多年的老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