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一下却让孩子抬起脸,冲他大大地笑了一下,伸出两只肥短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
“男孩子怎么动不动就要抱。”穆昱宇不耐地转身坐下,小孩却毫不气馁,跑过来顺着他的腿就要往上爬,固执地嚷嚷:“要抱,婓斐要抱,爸爸你都好久没抱婓斐了,爸爸抱抱嘛。”
婓斐未经过穆昱宇的同意就摇摇摆摆往他身上爬,这令他很不满,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不顾这孩子尖利的哭嚎声把他直接拽下来。但在这个时候,小孩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没坐稳,却要从一旁跌下去,穆昱宇伸出手本能地搂住他,孩子更得意了,在他怀里牢牢霸占住好位置,抬头,又冲他大大笑了一个。
笑得像一朵花绽放一般炫灿。
穆昱宇突然就推不下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想原来这小兔崽子长得跟自己挺像的,突然看见自己的五官缩小体现在一个小孩的脸上,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的体验。
“爸爸,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妈妈,像不像?”
像个屁,穆昱宇盯着那张扭曲的抽象画腹诽了一句,他想直接说臭小子你一点绘画的天赋都没有,别再这上面浪费时间了。可听着小孩软软的声调,抱着的感觉也很暖很软,穆昱宇莫名其妙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
“像不像嘛?”婓斐扭动小身体问。
“嗯。”穆昱宇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我们老师说画一个东西要先观察,婓斐画爸爸之前有看过爸爸好多好多的照片哦。”小孩一本正经地向他说,“妈妈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我觉得妈妈说话太夸张,不靠谱。”
“不靠谱?”穆昱宇忍不住问,“怎么我不帅吗?”
“是很帅,但是老师说,世界上漂亮的东西有很多,美的东西有很多,嗯,我们要那个,”小孩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学着老师的口气说,“那个,要有发现美的眼睛!”
穆昱宇勾起了嘴角,说:“你们老师放屁呢。”
小孩惊诧地回头看他。
“我告诉你小东西,我还就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妈没说错,记住了啊,懂吗?”穆昱宇冲他扬起下巴,说,“记不住不给你饭吃。”
“可是婓斐不喜欢吃饭,”小孩认真告诉他,“小舅舅也不喜欢。”
“那你们喜欢吃什么?”
“婓斐要吃可乐鸡翅!”小孩高兴地大声说。
“得,可乐鸡翅是吧,记不住我刚刚教你的,鸡翅你往后就别想了。”穆先生摆出谈判桌上抛出底牌的表情,斜觑了小孩子一眼,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孩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为难,他盯着穆昱宇看了一会,然后拿着画从他膝盖上溜下来,皱着小眉头对他说:“爸爸,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穆昱宇多少年没被人当面指责过有错,还是被个小不点指责,听到这话简直惊奇了,他故意沉下脸,低声喝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好赖,嗯?不听话啦?”
婓斐显然犹豫了,在做乖孩子和讲实话之间挣扎了一会,抬头跟他说:“可是婓斐不能因此可乐鸡翅而撒谎,撒谎才是坏孩子。”
穆昱宇感兴趣地扬起眉毛,问:“那如果你要不撒谎,就永远见不到你妈,见不到你那个傻舅舅,也,见不到我,你还坚持不撒谎?”
“爸爸你说什么,婓斐听不懂,”小孩困惑地看着他,“我,我不要那样……”
“可你要撒谎。”
“我也不想撒谎。”
“必须选一样呢?”
“我不要!”小孩扁嘴扑过来抱住他的膝盖,“婓斐才不要离开爸爸妈妈,永远都不要。”
穆昱宇愣住了,他脑子里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把着门把手不肯放,一根筋地以为喊妈妈救我就能唤起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恻隐之心。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七八岁,比眼前这个小崽子大一点,可已经懂得许多不该这个年龄懂得的残酷。但在那之前,在母亲在世的年月,依稀仿佛也有这样的时候,抱着大人的腿扭着身子撒娇,以为只需要一直说一直说,就能达成愿望。
这么想他内心产生了些许混乱,这种混乱冲淡了他逗这个小孩玩的心思,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穆昱宇发现自己把手又搭到孩童的背上,无师自通地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爸爸,你不会不要婓斐的,对不对?”小孩突然问他。
穆昱宇的手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做穆先生的经验中从没有过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在此时,小孩又加了一句:“你不会不爱婓斐的,对不对?”
穆昱宇没办法了,他佯装咳嗽了一下,沉声说:“说什么呢,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婓斐抬头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得意而又害羞地说:“电视上,电视里的哥哥姐姐都这么说。”
穆昱宇哑然失笑,教训了孩子一句:“以后不准看这种无聊的电视。”
“那喜羊羊可以看吗?”
“也给我少看点,太傻了。”
“我也觉得是,但小舅舅喜欢,”小孩不无担忧地叹了口气说,“爸爸,你说小舅舅都这么大了,还看这些可怎么办呀。”
第 10 章
穆昱宇是被一声惨烈的哭嚎声惊醒的。
那声音太凄厉,像被人掐着脖子垂死挣扎的某种动物,他用清早缺氧的脑子想了会,才辨认出那是自己的太太叶芷澜的声音。
又他妈怎么啦?穆昱宇不耐地掀开被褥下了床,却发现起床猛了,脑袋上传来一阵眩晕,居然脚下一个踉跄,不得不抓住床架子。他站了一会,等眩晕感过去,进浴室拿冷水狠狠冲刷了一把,穿好衣服,确保扣子都有条不紊地扣好,这才正正衣袖,打开房门,径直走下楼。
叶芷澜的哭嚎声仍然响彻整栋楼,但穆昱宇面不改色地走进餐室,在长条状的餐桌主位坐下,厨师与女佣忙为他端上他习惯用的西式早餐。新鲜的水果和散发诱人香味的现烤面包,沙拉酱闻着也很诱人,穆昱宇坐下来,在他的右手端有一份今天的报纸,他慢慢展开,对替他端咖啡来的女佣吩咐了一声:“开下音响,谢谢。”
穆昱宇受养母影响,本人也是个古典音乐发烧友,餐室在设计时就预留了音响的位置。这位女佣在穆家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多少知道点穆昱宇的饮食习惯,在穆太太叶芷澜凄惨的哭声中,这个要求多少显得有些不合适。
“怎么?”穆昱宇从报纸中抬起头冷觑了她一眼,“你打算让我在噪音中吃早饭?”
“对不起先生。”女佣忙笑着说,“我只是不太会操作那套东西,怕给弄坏了。”
穆昱宇放下报纸,自己走过去挑了一张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放进机子,片刻之后,餐室顿时响彻了帕尔曼感情充沛收放自如的小提琴声。穆昱宇回到座位,微微闭眼,一边端起咖啡轻啜,一边聆听音乐。小提琴声如同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轻而易举就让叶芷澜带着她单薄而诉求明确的哭嚎声滚远。没错,穆昱宇将注意力集中在开头华丽的旋律上,叶芷澜实在太蠢,以为哭得大声点就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么?叶家的教育显然不具备完整性,那么,也是时候让她明白,你已经成年,你成年了就意味着,你的欲望不是一颗颗漂亮的小糖果,只要你哭,别人就得拿过来哄你破涕为笑。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成年了的公主更令人厌烦的了。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用刀叉把餐盘中的食物切成等量大小几乎一致的小块,再从容优雅放进嘴里。他吃了几口后就放下刀叉,一种全无食欲的疲倦感袭击而来,他只好端起咖啡又喝了几口,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坚持吃类似的这样的东西十几年,从来没想过改变。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也许可以换一种口味,比如,牛肉汤面。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穆昱宇心头一震,随即他皱眉,强迫自己大口将餐盘里的东西吞下,动作坚定果断,似乎这样做,那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就会随着食物被吞咽下去而消失。
它们所具备的打破常规的危险性也会消失。
他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解决完早餐,然后面无表情拿餐巾擦嘴,推开餐盘,用终于签下难签合同的表情吁出一口气。音乐已经进入持续的华彩部分,他在音乐中打开报纸,赫然发现今天的头条正是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将进行大型改造。穆昱宇心头一惊,这不就是他在梦中看过的报道吗?
他心烦意乱地合上报纸,这时音响突然被人啪的一下关掉,穆昱宇转头一看,发现叶芷澜披头散发地站在那,红肿的眼睛盯着他充满憎恨,因为激动而浑身发抖。
穆昱宇皱眉看向她身后,管家余嫂带着两名护工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他一个劲地道歉说:“对不起先生,太太,咱们回房去,先生等下还要上班,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说什么?怎么说?!啊?”叶芷澜尖叫起来,操起边上的陶艺罐子狠命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巨响之中,她跳起来指着穆昱宇的鼻子痛骂:“穆昱宇你个王八蛋,你个活该遭报应的王八蛋,你说,你对我爸爸做了什么?为什么他好好的会病危?你对我们家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大哥的生意好好的会做不下去?为什么我二哥会人被捅上报纸?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啊?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要不是我爸爸,我会嫁你这种破落户?你不感激我们就算了,现在反过来咬我们叶家,你,你良心给狗吃了你……”
穆昱宇目光阴沉地盯着她,叶芷澜这两年对他的惧怕与日俱增,在这样的目光威逼下,她有点犯怵,但她决定豁出去,像给自己壮胆一样,她又抓起另一件工艺品朝穆昱宇的方向扔过去,穆昱宇头一偏,那东西擦着他的耳朵忽忽生风砸到餐室的玻璃装饰墙上发出尖利的碎裂声。
“我告诉你,立即给我停下你那些卑鄙手段,不然我们法庭上见,我不怕把你的丑事抖出来,你养过多少女人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我,”她涨红了脸不顾一切地嚷道,“我还要跟报馆的记者说,你根本就不能人道,你根本就不算男人……”
穆昱宇猛然大踏步过去一把卡住她的咽喉将她推到墙上,他额头青筋直冒,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里一直压抑的暴戾和恶毒在此时似乎都要破土而出,叫嚣着掐死她,掐死这个他曾经不得不将婚姻拿去做利益交换的代表物,掐死她世界就清净了,就再也不用有人知道他有多懊丧于这段婚姻,他比痛恨叶芷澜的智力还要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掐死她。
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的行为,穆昱宇慢慢地松开了叶芷澜,随后,他对着那个真正惊吓到面无人色的女人淡淡地说:“我不打女人,但这不等于,我会舍不得让你生不如死,记住了吗,我的公主?”
穆昱宇拍拍手掌,嫌恶地转身吩咐备车,余嫂在一旁察言观色,忙将他的上装递过去,穆昱宇接了,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车子很快就来了,穆昱宇坐进去后吩咐开车,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想着今天的日程,头一项就是要去跟那个准备拆迁的区区长吃中饭。公关部们已经订好地方,想必也备好了投其所好的礼物。穆昱宇坐在车里边打开电脑边处理公务,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后,穆昱宇忽然感到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捂住嘴,对司机老陈吩咐说:“停车!”
司机不明就里,赶紧在路边停好,穆昱宇几乎是冲出了车门,在路边狂吐了起来。他将吃进去的早餐全部呕出,吐完后才觉得头昏脑胀,额头上一阵阵的虚汗冒出来。
“穆先生,您没事吧,要不我送您去医院?”
穆昱宇微微闭眼,摆了摆手,拿纸巾擦了嘴,对老陈哑声说:“帮我买瓶水。”
老陈立即答应了跑开,穆昱宇慢腾腾走回车那边,靠在车门上喘气了一会,抬头看天,似乎还挺蓝的,他后知后觉地想,好像已经是秋天了?
秋高气爽。
“是报纸果冻哥哥……”穆昱宇听见一声怯生生的少年音,他诧异地循声望过去,居然发现那个小白痴穿着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咬了几口的烤红薯,见到他抬头,随即欢呼了一声,蹦蹦跳跳朝他跑来:“真的是报纸果冻哥哥呀,真的是呀,姐姐你看……”
难道还有假的吗?穆昱宇烦得连个好脸色也懒得摆出来,他淡淡地看了小白痴一眼,突然之间,他心头一震,视线转开了牢牢黏在小白痴身后的另一个人身上。
是倪春燕。
她蹬在卖早餐摊的小三轮车上,此时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穆昱宇。然后手足无措地从三轮车上下来,因为太过慌乱差点被勾到,等她手忙脚乱地扶好三轮车,穆昱宇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有点想笑。
这个女人,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笨拙?看着一脸聪明相,其实里面全是糟糠。
就这样,你还能装作认不出我?
穆昱宇忽然觉得胃部不是那么疼了,就在此时,老陈跑回来递给他一瓶水,穆昱宇淡淡扫了倪春燕一眼,拧开塑料盖子,旁若无人地漱口。
他想就算要重新认识,也得先晾着他们一会,太随和的话,也许又会勾起倪春燕不该有的念头。
可他还没想完,就听见倪春燕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梦里他听过,他很诧异于自己的记忆力,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女人的嗓音就如她的相貌一样,他其实记得很牢。
现在,这个女人就操着他记忆中的低哑声音说:“小超,走了,姐姐不是教过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别人吗?”
小白痴反倒有些恋恋不舍,他瞥了穆昱宇一眼,不甘心地说:“可是哥哥给我买过酸酸甜甜的果冻。”
“那你说谢谢了吗?”
“说了。”
“说了就成,”倪春燕脸色有点苍白,但她冲穆昱宇大大咧咧地点了下头,“谢谢了啊,我弟弟就这样,这孩子天生的记吃不记打,不好意思啊,我保证,那什么,他不会缠住您不放。”
她说完不待穆昱宇反应,直接一巴掌拍小白痴后脑勺,带着呵斥说:“走了走了,真是,整天想吃,姐教你字呢?认全了没?走走,回家认字去。”
“哦,”男孩回头看了穆昱宇一眼,乖巧地说:“报纸果冻哥哥再见。”
“别乱给人起外号,怎么教不会呢你。”倪春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再次冲穆昱宇点点头,说:“对不住啊,我们走了,再见。”
穆昱宇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睁睁看着姐弟俩又坐上小三轮,倪春燕咬牙蹬车从他身边过去,小白痴回头冲他呵呵傻笑。阳光之下,姐弟俩的对话还能有一句半句传到他耳朵里。
“姐姐,回家给炖肉吃呗。”
“好,认全了字就给你炖。”
“能不能不要认字啊,小超笨,学不会的。”
“放屁,你是谁啊,你是我倪春燕的亲弟弟。你一点都不笨,就学东西慢了点,这有啥啊,谁出娘胎就啥都会啊,谁不是慢慢学的……”
第 11 章
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穆昱宇就形成了自己对女人的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积淀,这些观念几乎就如长在他身上的老茧一样根深蒂固,无可变更。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对某个人悄然心动,也不是没有对某类特定外形的女人有所偏好,但就如缺乏阳光照射的植物一样,他天生对这种事缺乏生机勃勃的想象,也杜绝激情澎湃的可能。
在事业上他是无懈可击、运筹帷幄的领袖型人物,有不容他人质疑的魄力及恰到好处的野心。他是一个审时度势的高手,生来就知道往哪里前进能达到利益最大化。他冷静而坚忍,身上早早就摒除了年轻人不必要的浮华和虚荣。他的创业过程充满艰辛,但每逢难关,他都能做出旁人无法企及的准确判断,付出付得起的代价,从而度过险地,一路朝前。
他的成功并非偶然,像他这样的男人,手段狠辣果敢,必要时连自己都能牺牲,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前进的道路。
但面对女人,他与其说缺乏亲密感,不如说缺乏对亲密感这种东西的信赖。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世上的男女只靠感情就能维护牢靠稳固的婚姻关系,他认为这种东西必然跟实际利益相联系,婚姻是一种社会行为,它关联两个利益团体能不能合作,能不能双赢,而不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傻乎乎地怀揣对未来的美好梦想进入幸福。
就如他跟叶芷澜的婚姻一样。
在那个时候,他需要叶家的资金支持,叶家需要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新技术,但双方都信不过彼此,于是联姻成为最好的选择。整个过程,从相亲到订婚到蜜月旅行,穆昱宇都显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置身事外。他像签订合约一样签下自己的婚书,他像参加工作晚宴一样参加自己的结婚仪式,他像面见新的客户一样面对自己的新娘,他甚至想,婚姻就该是这样,一目了然,付出和得到,即将付出和即将得到,都一目了然。
就这样多好,不必像自己的生母那样,耗尽心神去操持家庭,最终连健康和命都搭上。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像他的生父,他们都善于将生活分解为一块块摸得着看得见的既得利益,获取大的,舍弃小的,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所以父亲抛弃前妻生下的孩子组建新家庭其实无可厚非,哪怕穆昱宇想起来会有生理性干呕,可他还是同意,这么做无可厚非。
“你不会幸福的。” 养母严肃地对他说,她在很多事情上从未干涉过穆昱宇的决定,但她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相信婚姻具备它该有的神圣性,这事关穆昱宇的终生大事,她没法跟以前那样,只做出尊重的姿态。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幸福。”穆昱宇硬邦邦地反驳他的养母,“我选择的,是目前这个阶段最适合我的女人,我做的,是必须而且应该做的事。”
“我并没有怀疑你决定结婚时缺乏理性,小宇,”穆珏说,“恰恰相反,我担心的是你太理性,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结婚态度,你冒然这么做,对女方,对你自己都不负责!”
或许是那段时间积的压力太大,或许,穆珏的话戳中了穆昱宇心中软弱的地方,他生平第一次跟养母吵了起来,吵到后来,穆昱宇忽然对养母产生了怨怒,他觉得这个女人这么懂自己,那么该理解他对事业的执着,该明白这场婚姻对他来说必不可少,那为什么还要阻止?为什么不能像以往那样只是当个支持儿子的母亲就好?他脑子一空白,嘴上已经冷笑着,不管不顾地说:“我的事不用您多管,我就是要娶叶芷澜,您不让我娶,是不是因为您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所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孤独终老?”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诧于这么伤人的话,他怎么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句话杀伤力很大,养母脸色瞬间苍白,后退了几步,用悲伤和责怪的目光看着他。穆昱宇万分后悔,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是习惯道歉的人,尤其是,他不知道怎么对自己而言亦师亦友的穆珏道歉。
但穆珏后来还是原谅了他,她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并尽可能微笑着祝福他,她还按小城的习惯,给新嫁娘置办了一对金手镯、一对金耳环和金戒指,作为婆家接新妇的见面礼。叶芷澜当然看不上这些样式老旧的黄金首饰,穆昱宇后来用一整套钻石首饰跟她换回了这几件黄金饰物,他一直将东西藏在自己的保险柜那,想这是养母给自己的祝福,决不能浪费在叶芷澜那。
“你没有对不起我,小宇,”当他终于道歉时,穆珏温和地对他说,“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别不以为然,我知道这句话很像老师对学生说那种没多大用的废话,可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件事上我真没说错,但你做错了。”
穆昱宇抿紧嘴唇,为了避免再次起冲突,他选择一言不发。
“我是没结过婚,但不代表我不懂什么是婚姻,”穆珏悲悯地看着他说,“婚姻不只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实际上,选择不同的人,会带给你不同的生活。你知道为什么结婚要找对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对的人,合适你的人,会让你活得更自由,更接近你内在深处的那个自我,会让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充满意义,那才是所谓的幸福。”
穆昱宇不以为然,他耸肩说:“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而且叶芷澜还算好,模样漂亮,才艺也会不少,我跟她没您想的那么糟糕。”
穆珏没再多话,她点了点头,哑声说:“那就好。”
他们俩一起注视着窗台上的君子兰,双方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一个问题仿佛自己生产出来一样,自然而然从穆昱宇嘴边跑出来,他问:“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穆珏一愣,穆昱宇又问了一句:“您条件很好,年轻的时候定然也很多人追求,为什么不从中挑一个呢?”
穆珏垂下头,随后慢慢笑开了,轻声说:“如果我结婚了,我就不会收养你。”
“我知道。”
“那这样看来,我还是不结婚的好。”穆珏笑着说。
也许养母说得对,人是不该结婚的好。
穆昱宇茫然地想着,他感到脑袋发胀,身子发虚,就这么单凭意志,强撑着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回家时他明显发现身体在发烧。大概是肠胃炎感冒了,他冷静地让林助理打电话约家庭医生到家给他打退烧针,又开了几种药服用,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歇不下来。
他躺下来时莫名其妙觉得这张架子床买的过大,屋子设计得太空旷,屋里的保镖佣人太训练有素,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他甚至想,叶芷澜今晚为什么不发疯?哪怕有个女人尖叫怒骂一下,这栋房子也不会显得那么寂静。
简直寂静到犹如置身无人旷野,没有风,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压迫过来,太重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穆昱宇躺在床上冷静地想,自己管辖的公司连总部分部在内有好几千员工,宅子里配备的保镖兼佣人护工厨师司机超过二十人,自己还有一个法律上的老婆,可现在病在床上,这么多人,却没一个人会主动进来给他倒杯水,嘱咐他按时吃药。
下属惧怕他,妻子恨他入骨。
他并不是感慨什么,事实上他的心情一点都没有波动,他只是陈述事实一般在脑海里淡漠地想,我如果突然死在这,他们大概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现。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是管家,不,也许会是林助理。
死了的话大概叶芷澜会高兴,但她高兴不了太久,因为对叶家公司的全面收购就在这几天,哪怕自己突然暴毙,公司的策略也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往前滚动,没人能阻挡。
叶家,无论穆昱宇发生什么,他们都必定要败落。
遗嘱的话也不用担心,养母一辈子都会有人照顾,叶芷澜一分钱也不会分到,穆昱宇心想我算计了一辈子,果然算无遗策,就算现在撒手尘寰,身后的一切也会照着我的意思发展,没有意外。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四肢的力气被抽干了,既然什么都弄好,该做的想做的都做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穆昱宇近乎空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传来儿童的呢喃声,似乎还有歌声,他屏息倾听,是两个人一块合唱,软糯一点的那个是孩童,清亮一点那个是少年。
他们一起轻声地,仿佛怕吵醒他一样,齐齐唱:春天在哪里呀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
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