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彦在白姬对面坐下,笑道:“这句话,倒是颇有禅意。”

白姬喝了一口茶,笑道:“韦公子,你居然也懂得禅意?”

韦彦一展折扇,道:“武后重佛,满朝谈禅,我不懂也得学一学,假装自己懂一点。最近,我又在负责百僧宴,得跟一群和尚打交道,怎么也得看一些佛经,学一些禅机。”

白姬道:“百僧宴由你负责?”

韦彦道:“武后厚待忠心的老臣,看父亲大人兢兢业业做了这些年礼部尚书,就把我从凤阁调进入了礼部,替父亲大人分忧。这次百僧宴,父亲大人交给了我,这些天我都在大慈恩寺的宴会堂里负责宴会事宜呢。”

元曜道:“恭喜丹阳,这是好事。好好磨砺,将来必定有望接替韦世伯,成为礼部尚书。”

白姬噗嗤一笑,道:“恭喜韦公子,从此在令尊眼皮底下,不得清闲了。”

韦彦叹了一口气,愁道:“唉,礼部管全国书院、科举考试、藩国外交往来、还有宴会、祭祀等等,一天到晚都是事情,我还是想回凤阁任闲职……”

白姬笑道:“百僧宴就要举行了,想必有颇多繁琐的事情要统筹安排,韦公子现在还有工夫来缥缈阁闲坐?”

韦彦收了折扇,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闲坐,是为了……为了……有一件怪事,白姬你得听一听……”

白姬道:“什么事?”

韦彦道:“百僧宴就快举行了,为了方便处理事情,这几天我就住在大慈恩寺了。昨天,子夜时分,我去宴堂……咳咳,有事。武后举行百僧宴,是为了传播《大云经》,所以宴堂里悬挂了许多张净光天女的画像。当时,月黑风高,风吹灯暗,那些画里的净光天女们突然眼睛转动起来,她们还口吐人言。我十分恐惧,吓得手里的酒壶都落地摔碎了……”日比

“等等,丹阳,你手里为什么会有酒壶?”元曜忍不住问道。

韦彦道:“轩之,酒壶不是重点,重点是画里的净光天女开口说话了。”

元曜挠头道:“你深更半夜去宴堂有事,却拿着酒壶……哦!原来,丹阳你半夜一个人去宴堂喝酒?!”

韦彦尴尬一笑,道:“嘿嘿!大慈恩寺的宴堂后面就是舍利塔,舍利塔中供奉着不少得道高僧的骨骸。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独自一人在宴堂之中饮酒,比燃犀楼更幽森,更有鬼氛。”

元曜冷汗。他实在不能理解韦彦怪异的恶趣味。

白姬笑道:“是挺有鬼氛的,毕竟画像都开口说话了。韦公子,画像都说了些什么?”

韦彦道:“我只听得那些画里的净光天女口中发出苍老的男声,说什么‘流支三藏’,‘光统律师’……然后,我就吓跑了。”

白姬喃喃道:“流支三藏,光统律师……这倒是有点意思……”

韦彦道:“今天早上,我回宴堂查看,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白姬,这件怪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百僧宴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百僧宴出事了,我得担责任的。”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佛像开口,乃是吉兆。韦公子,你不妨今晚再去宴堂,听一听净光天女们还说了些什么。”

韦彦担心地道:“画像开口,必有妖异,它们不会吃了我吧?”

白姬道:“韦公子说笑了,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妖异?这叫做神迹。神迹发生,必有因果,韦公子,你就不好奇吗?”

韦彦想了想,道:“也罢。那我今晚再去听一听。”

白姬红唇一挑,笑得幽冷。

“韦公子,如果今夜画像又开口了,你替我问一句,‘你是谁?’”

韦彦一愣,点头,道:“好。”

韦彦闲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画像开口,真的没有妖异吗?丹阳不会有危险吧?”

白姬笑道:“轩之放心,没事的。”

元曜又问道:“白姬,画像口里说的‘流支三藏’,‘光统律师’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这是两位高僧。流支三藏名为道希,与光统律师都是菩提流支的高僧,他们与达摩祖师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因为宗派不同,他们与达摩祖师一生都在较劲儿,宣扬各自的禅理和教义。”

元曜道:“佛家还有不同的宗派?”

白姬道:“当然有啦,古往今来,佛家各种各样的宗派一大堆呢。武后如今推行《大云经》,怕是还得增加几个宗派。达摩祖师开创了禅宗,流支三藏和光统律师是菩提宗,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禅学与教义。”

“啊,佛家居然有这么多派别吗?那玄奘禅师是什么宗派呢?”

“他自创了唯识宗。”

“那,处寂禅师呢?”

“处寂禅师啊,他师从五祖弘忍禅师,跟达摩祖师倒是一个宗派,都是禅宗。啊,搞不好这就是他能在空相寺梦见达摩祖师,得无字空明禅的原因吧。”

“白姬,佛家的宗派好复杂,小生听得脑瓜晕晕乎乎。”

“轩之,你们儒家也一样。韩非子在《显学》篇之中,不是也把儒家分为八派吗?”

“额,确实如此。白姬,没想到你也不是只看不入流的坊间传奇读本,也会读一些正经书,对儒家也颇有研究。”

“嘻嘻,轩之谬赞。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若参加会试,必定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一日看尽长安花。”

“白姬,才夸你一句,你就把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事情都想好了……”

“嘻嘻。”

第六章 夜行

第二天下午,波罗蜜又来缥缈阁吃饭了。

离奴做了一桌子斋菜,如意八珍卷做了三大蒸笼,罗汉雕胡饭做了两大盆。

波罗蜜虽然胃口很好,但却吃得忧心忡忡。

白姬见了,问道:“禅师今日好像有什么心事?”

离奴也道:“二舅,你怎么了?感觉你今天怪怪的,吃东西都没昨天吃得欢了。”

波罗蜜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道:“昨天回去之后,师父去了大雁塔,玄奘老和尚失踪之后,那本邪书还在他的书案上。师父又把那本邪门儿的无字书拿回来了。师父从早到晚对着那本邪书发呆,我觉得非常不安。”

元曜问道:“为何不安?”

波罗蜜摸了摸小胡子,道:“玄奘老和尚失踪,可能跟这本无字邪书有关,这书上有妖魔的气息。”

白姬问道:“玄奘禅师回来了吗?”

波罗蜜摇头,道:“没有。不是我说,总觉得那老和尚八成是回不来了。”

元曜一惊,道:“回不来了?”

波罗蜜道:“虽说是得道圣僧,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类,又一把老骨头了,都失踪三天了,肯定凶多吉少。”

元曜不由得担心。

离奴眼珠一转,道:“二舅,你不要担心,阿离有一计。”

波罗蜜道:“快说。”

离奴道:“二舅,你不就是因为你师父总抱着书而担心吗?你趁你师父不注意,偷偷地把这本无字鬼书扔掉不就得了。阿离看不惯书呆子成天抱着书不干活,就会偷偷地扔掉他的书,书呆子没书可看,就干活儿了。你师父没了这本书,也就安生了,你也可以放心了。”

元曜一听,怒道:“什么?小生是说看得好好的书怎么会不见了,还疑心是老鼠叼走了,原来是你给扔掉了?!”

离奴吐了吐舌头。

波罗蜜想了想,道:“这个办法……倒也可以试一试。”

白姬津津有味地吃饭,波罗蜜胃口大开地吃饭,元曜却气得吃不下了。

离奴见了,夹了一个如意八珍卷,放进元曜碗里,笑道:“书呆子,吃一个如意卷。爷也没扔你几本书啦,回头赔给你。”

元曜道:“还得加一套文房四宝。”

离奴一愣,龇牙道:“死书呆子,反了你了,爷赔给你书就不错了,还敢讨价还价?”

波罗蜜道:“阿离,这就是你不对了。做猫不能太嚣张,不然会没有朋友。”

“二舅,不是你教阿离做猫要嚣张一些,不然会被欺负吗?”

波罗蜜道:“阿离,做猫之道,对敌人必须嚣张,对朋友要温柔厚道,才能友谊长存。后生是你的朋友,你扔了他的书,本就有错在先,买给他一套文房四宝,也是应该的。”

“那好吧。书呆子,等发月钱了,爷去给你买文房四宝。”

元曜见好就收,息事宁人。

“如此,多谢离奴老弟。”

白姬似有所感,停止了吃饭,道:“唔,我也送轩之一套文房四宝吧。”

元曜不解地道:“白姬,你为什么也要送小生文房四宝。”

白姬闪烁其词,道:“不为什么,轩之收着就是了。”

“哦。”

元曜吃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他拉长了苦瓜脸,道:“白姬,你是不是也扔了小生的书?”

白姬急忙道:“没有,没有,我没有扔轩之的书。我只是不小心碰翻茶碗,打湿了轩之的诗稿,因为怕轩之啰嗦,就用法术把被水迹糊掉的字抹了去,假装轩之没有写过……”

“什么?!怪不得小生总觉得有写了一半的诗没有完成,但看草稿纸上却空空如也,总怀疑自己到底写没写过!”

白姬夹了一个如意八珍卷,放进元曜碗里,笑道:“轩之,吃一个如意卷,消一消气。以后,我一定不再这么干了。”

元曜十分生气,虽然吃了如意卷,但却不理白姬。

波罗蜜一口咬掉半个芝麻胡饼,叹道:“这缥缈阁真不是读书人待的地方……”

因为急着回去扔掉处寂的无字书,波罗蜜匆匆吃完晚饭,就告辞了。

白姬在里间的灯火下读佛经。

元曜本来很好奇玄奘禅师失踪的事,但因为在生白姬的气,所以忍住了不问。

白姬笑着跟元曜说话,元曜也不理她,她只好枯坐着读经书,读累了,就去睡了。

元曜生了一夜的闷气。

第二天,虽然元曜不理自己,白姬还是笑眯眯地跟元曜说话。

吃早饭的时候,白姬笑道:“轩之,不要生气啦。来喝一碗粳米粥。”

白姬出门去集市上买了些一带着露水的玉兰花和芍药花回来,一边插瓶,一边道:“轩之,快来看这玉兰花插瓶美不美?”

白姬在里间读坊间传奇读本,遇上不认识的字了,笑道:“轩之,这个字念什么?”

白姬读书累了,一边吃蜜瓜,一边招呼道:“轩之,来吃一块蜜瓜吧。”

……

元曜生了半天气,还是决定原谅白姬了。他泡了一壶醒神的薄荷玉露茶,给在柜台边看账本的白姬端去。

波罗蜜突然来了。

白姬一愣,道:“这才上午呢,禅师今天来得挺早。”

元曜也一愣,道:“离奴老弟还在厨房收拾,尚未去买菜。二舅,您先去里间休息一下,青玉案上有蜜瓜和点心。”

白姬见元曜端来了薄荷玉露茶,笑道:“多谢轩之。你终于不生气了!”

元曜挠头,道:“白姬,你以后不许再偷偷抹去小生写的诗稿了!”

白姬笑道:“一定不抹了。来,轩之也喝一杯玉露茶。”

元曜笑道:“你先喝。”

“一起喝啦。”

波罗蜜看上去惊慌失措,还有些六神无主。他见白姬、元曜正其乐融融地喝茶,不由得道:“二舅我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悠闲地喝茶?!”

白姬、元曜这才发现波罗蜜与平日不一样,好像不是来吃饭的。

元曜问道:“二舅,出了什么事了?”

波罗蜜哭丧着脸,道:“师父不见了。”

白姬放下了茶杯,道:“禅师,您先别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波罗蜜道:“昨晚,我回去时,恰好师父不在禅房,我看那本无字邪书正放在蒲团上,就把它拿去丢了。我丢完书回到禅房,师父还没在,我以为他跟哪个同来挂单的和尚讲经辩佛去了,也就没有在意,回自己的禅房睡了。今天一早,我起床之后去师父的禅房,他还是不在。我在寺里问了一圈,没有人看见师父,昨晚也没人跟他讲经辩佛。这么一看,师父好像昨天就不见了。他会去哪儿?会不会出事了?!”

元曜道:“二舅,你冷静一些。处寂禅师会不会只是有事出去了一趟,比如偶遇故交多聊了几句,错过了宵禁的时间,所以一晚未归。搞不好,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白姬也道:“轩之言之有理,处寂禅师不一定是出事。”

波罗蜜将信将疑地道:“是吗?可是,师父在长安也没什么故交,他的故交都在大慈恩寺里一起挂单呢。我还是回寺里且等且找,我去告诉阿离一声,找到师父之前就不来缥缈阁吃饭了。师父没了,我一点儿胃口也没了,早饭我都没吃下呢。”

波罗蜜一边说,一边跑去后院告知离奴了。

波罗蜜告知离奴之后,就匆匆回去了。

离奴有点担心,道:“主人,二舅他师父没事吧?”

白姬若有所思,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处寂禅师只是访友去了,现在已经回寺了。也许,他跟玄奘禅师一样,不知去处了。”

第二天,波罗蜜既没来缥缈阁吃午饭,也没来吃晚饭,想来是他师父还没找到。

第三天,波罗蜜还是一天都没来吃饭。离奴放心不下,吃过晚饭,它跟白姬说了一声之后,就踏着月色去大慈恩寺了。

白姬、元曜闲来无事,坐在后院赏月乘凉。

白姬正给元曜说一些佛经里的典故时,离奴着急忙慌地飞奔回来了。

小黑猫在草地上团团转,道:“主人,不好了,不仅二舅他师父还没回来,连二舅也不见了。离奴找遍了大慈恩寺,也没见到二舅,跟人打听,据说他昨天就不见了。另外,好像负责百僧宴的韦公子也不见了,大慈恩寺里有很多穿金甲的士兵,都乱成一锅粥了。”

元曜一惊,道:“什么?”

小黑猫倏然化作一只巨大的九尾猫妖,它以爪顿地,道:“主人,离奴带您去大慈恩寺看看。离奴在大慈恩寺里没见到什么妖怪,但总觉得有一股邪气。二舅别出什么事吧?别人也就罢了,二舅一定不能出事!”

白姬沉吟不语。

元曜道:“离奴老弟,二舅固然不能出事,其他人也得平安无事才好。白姬,咱们去大慈恩寺看看?”

白姬回过神来,道:“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白姬乘上九尾猫兽,元曜也急忙坐上去。

九尾猫妖凌空跃起,在月光下奔驰于鳞次栉比的屋檐之上,跨越着一个一个城坊,朝晋昌坊而去。

九尾猫一边飞奔,一边抱怨道:“书呆子,你少吃一些吧,你又重了!”

元曜刚张嘴想辩解几句,但却猛灌了一口夜风。

不多时,九尾猫妖飞奔过朱雀大街之后,大慈恩寺遥遥在望。

元曜远远望去,就见大慈恩寺里灯火煌煌,沿着寺庙的院墙有金吾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守着。

白姬指着大慈恩寺里高耸入云的大雁塔,道:“离奴,停在雁塔之上。”

“是,主人。”

九尾猫妖于夜月之中凌空飞跃,无声地落在大雁塔顶上。白姬、元曜下地,九尾猫妖倏然化作一只小黑猫。

白姬站在飞檐之上,她伸出手,结了一个莲花印,不时地朝四面八方试探,似乎在感知什么。

月光之下,雁塔之巅,一袭白衣凌空飞舞,仿如谪仙。

元曜急忙藏入塔顶的阴影处。

在大雁塔上向下俯瞰,整个大慈恩寺尽收眼底。

大慈恩寺里,灯火如海,一片辉煌,一片昏暗。灯火通明的地方是大雄宝殿,一群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内念经。明堂、宴堂、藏经阁、甚至这大雁塔下,都有被坚执锐的金吾卫在巡夜。

离奴小声地道:“好像是因为玄奘、二舅的师父、二舅、韦公子都失踪了,这些金吾卫就来了。那些和尚在大雄宝殿念经,是在驱妖祈福。”

元曜忍不住问道:“念经驱妖有用吗?”

离奴不屑地道:“有个屁用,爷都进出两次了,也没见他们把爷驱走。”

“……”元曜冷汗。

白姬突然开口了,道:“宴堂的方向……轩之,离奴,我们去百僧宴的宴堂看看。”

元曜苦着脸道:“下面都是金吾卫,宴堂那边好像也守卫重重,咱们怎么去?”

白姬望了一眼离奴,眼珠一转,笑道:“轩之别急,咱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过去,也不会有人阻拦。”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你是说用隐身术?”

白姬含糊地道:“差不多一个意思吧。”

于是,一道白光闪过,大雁塔上出现了三只猫。

一只白猫,一只黑猫,一只狸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