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离奴在打斗时没有尽全力,处处让着玉面狸。
离奴又道:“主人,您能原谅阿黍吗?它的恶作剧也许确实过分了一些,害您陷入困境中。但是,它其实并不坏。”
白姬笑道:“宽恕是一种美德。”
离奴、元曜松了一口气。
元曜觉得,这条睚眦必报的龙妖今天也许是被苏谅感动了,才会不计较玉面狸犯下的过错。不过,不管怎样,宽容是一种美德。白姬如此宽容,是一件值得念佛的好事。
正当元曜感到欣慰的时候,白姬的笑容渐渐阴森了,“可惜,我没有‘宽容’这种美德。我不原谅,也不宽恕。如果玉面狸死了,也就罢了。如今,它还活着,从变成我的模样到处招摇撞骗,给我树敌惹麻烦,到把缥缈阁弄得到处是木材和火油,乌烟瘴气,还差点一把火烧掉,这一笔一笔的账,我得慢慢的,连本带利地和它算清楚。”
一阵风吹过,秋草起伏如波浪。也许是深秋风寒的缘故,元曜和离奴打了一个寒战。
元曜望了一眼昏睡的玉面狸,叹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那条睚眦必报的龙妖是不可能有“宽恕”这种美德的。也许,玉面狸永远不醒来,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它醒来之后,等待它的将会是凄惨的命运。
第十章 尾声
深秋的清晨,寒露凝霜。
元曜打开缥缈阁的大门,赫然发现门外放着一个纸包。元曜往不远处的大柳树望去,只看到一截花狸猫的尾巴。
元曜大声地道:“是玉鬼公主吗?”
猫尾巴迅速缩回大柳树后,一只花狸猫飞快地跑了。
元曜知道追不上,也就不去追了。自从上次玉鬼公主跑掉之后,他就半个多月没见到它了,也没在清晨收到它的礼物。他有些担心它的安危,但是白姬说东都和西京的妖鬼捆在一起,也伤害不了玉鬼。他也就放心了一些。今日,它又出现了。
元曜拾起纸包,走进缥缈阁。他打开纸包,里面有一朵凌霄花,一撮猫毛,一颗佛珠。元曜心中纳闷,不知道玉鬼公主送这三样东西是什么意思。
元曜苦思不解,吃过早饭之后,他把这三样东西拿给白姬看。
“白姬,这是玉鬼公主今早送来的,小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姬拿起猫毛,佛珠,凌霄花看了看,目光停在了包裹这三件东西的纸上。白姬展开纸,发现上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念道:“为君厌弃,万念俱灰。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两行字的落款处拍了一个猫爪印。
元曜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白姬抚额,道:“轩之,玉鬼公主因为你而出家为尼了。”
元曜吃惊:“出家?!”
白姬道,“是,出家。那佛珠代表佛门,猫毛代表青丝,它可能已经剃度了。”
“猫毛代表青丝?!小生不记得玉鬼公主有青丝。”
“有没有青丝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剃度了呀。”
“一只狸猫怎么剃度?!!”
“呃,反正,玉鬼公主出家为尼,是轩之的责任。”
“小生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了,凌霄花是什么意思?”
白姬想了想,道:“也许,代表长安西郊的凌霄庵?玉鬼公主是想告诉轩之,它在凌霄庵出家?”
“它为什么要告诉小生它在凌霄庵出家?”
“它大概是想让轩之有空了去看它吧。”
“…”元曜浑身无力。他打算,找一个时间去凌霄庵,向玉鬼公主解释。虽然,它也许听了一半又会跑掉。
元曜收起了佛珠,猫毛,凌霄花,开始拿着鸡毛掸子给货架弹灰。
白姬坐在柜台后玩狸猫面具。
一名卷发碧眼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缥缈阁,手中拿着几个大包袱。
元曜回头一看,原来是苏谅。
那日,玉面狸醒来之后,和苏谅抱头痛哭,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他们的命运从此联系在了一起。苏谅要带玉面狸回苏府,白姬不放玉面狸走,她要它弥补完自己犯下的过失之后,才能离开缥缈阁。玉面狸没有办法,只好一件一件地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玉面狸曾经扒下了西市皮货店的王三的一块皮,它去给王三赔礼道歉,并送上了治伤的药。王三生性豁达,见它态度诚恳地道歉,也就原谅了它。
玉面狸在城外的树林里找到了张麻子,它道歉说不该让张麻子和它的兄弟们去袭击元曜,并仍旧把大祠堂借给张麻子和它的兄弟们居住。张麻子和玉面狸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张麻子只字不提抢走玉面狸的帽子的事情,玉面狸也不好开口讨要帽子,只能憋在心里郁闷。张麻子和它的兄弟们在长安住了一个冬天,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们还是回青州去了。临走之前,张麻子把抢走的玉面狸的帽子,都留在了大祠堂中。
玉面狸一个一个地去给它变成白姬的模样去骗婚的人解释,道歉,消除误会。大多数非人宽洪大量,原谅了它。一部分非人粗狂暴躁,会打骂它泄愤,比如逃婚被捉回翠华山,并被老狐王抽了二十皮鞭的栗,它就抽了玉面狸二十皮鞭才解气。玉面狸自知理亏,咬牙忍耐了。只可怜了苏谅,玉面狸挨鞭子,他也得跟着受皮肉之苦。
玉面狸去道歉的非人中,就数饿鬼道的鬼王最为难缠。鬼王打定了主意要得到缥缈阁,不仅不听玉面狸的解释,还提出以缥缈阁为赌注,与白姬决斗。白姬很生气,决斗之日的早上,她带着离奴去了饿鬼道。傍晚时,白姬和离奴高兴地回来了,白姬拿回了一张诡异的皮,离奴拿回了一把奇怪的铁叉。从此,鬼王再也不提想得到缥缈阁的事情了。
玉面狸还必须在缥缈阁中做苦力,以弥补恶作剧对白姬造成的精神伤害。白姬每天不停地使唤玉面狸,让它干各种杂活,从洒扫到跑腿,从劈柴到洗衣,一天到晚没有片刻歇息的时候。
元曜有些看不下去了,劝白姬道:“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玉面狸老弟已经知道错了,也道歉了,你这么使唤它,未免太过分了。”
白姬道:“玉面狸本来要干三年的苦力,才能弥补对我的精神伤害。但是,我一向宽容大度,慈悲为怀,也看在轩之求情的份上,它干到明年开春,就可以离开缥缈阁了。”
苏谅闻言,请求白姬,“无论如何,请让小苏和我一起回苏府过年。”
白姬望了一眼苏谅,道:“如果你常常来替它干活,今年大寒时节,它就可以离开缥缈阁了。”
于是,苏谅也常常来缥缈阁帮玉面狸干活,供白姬使唤。
今天,白姬使唤苏谅去蚨羽居取她定做的过冬的衣裳。
白姬问苏谅:“冬衣取回来了吗?”
苏谅放下包袱,道:“取回来了。蚨羽居的掌柜说,请你试穿一下,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去修改。”
白姬打开包袱,取出几件冬衣,抖开看了看。
“看上去,倒还不错。”白姬笑道,拿着冬衣去楼上试穿了。
苏谅将两个包袱递给元曜,“轩之,这是你的袍子。”
元曜奇道:“小生没有定做袍子呀。”
元曜还穿着去年的旧袍子,他买的新袍子,之前已经给还是乞丐的苏谅穿了。
苏谅笑道:“这两件袍子,一件是我送给你的,一件是小苏送给你的。”
元曜接过包袱,打开一看,一件新袍子和他之前给苏谅穿的那件一模一样,一件新袍子和他曾经在蚨羽居试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元曜笑了,道:“苏兄和玉面狸老弟太客气了。”
苏谅也笑了,“这是应该的。我送你的袍子代表谢意,小苏送你的袍子代表歉意。对了,小苏在哪里?”
元曜答道:“在后院劈柴。”
后院中,一堆还没有劈的木柴边,一只黑猫和一只没有尾巴的猫并肩坐着。
黑猫道:“阿黍,你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你的帽子?”
玉面狸犹豫了一下,才道,“黑炭,你真的要听原因吗?”
“当然要听。”
“唔,那些帽子太丑了。黑炭,你的眼光太差了。”
离奴大怒,腾地化作猫兽,一爪将玉面狸撂倒,碧睛灼灼,口吐火焰,“阿黍,你再说一遍。”
玉面狸无奈地道:“黑炭,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差,难怪没有朋友。”
离奴愣了一下,玉面狸趁机溜了。离奴追赶玉面狸,玉面狸奔到了大厅中。玉面狸见元曜和苏谅在说话,但是白姬不在,它立刻化成了白姬的模样,站在柜台边。
离奴追来大厅,见“白姬”,元曜,苏谅都在,却不见了玉面狸,它问道:“主人,书呆子,苏公子,你们看见阿黍过来了吗?”
苏谅笑眯眯地望着离奴。
元曜干咳了一声,瞥了一眼“白姬”。
“白姬”拉长了脸,道:“离奴,缥缈阁中这么多活儿要干,你还有心思闲晃偷懒?!先去把后院的木柴都劈了,再去把里间、厨房、回廊擦洗一遍,然后去长义坊送徐夫子定下的玉如意,再去安仁坊送陈国公定下的菩提香。回来之后,也不许闲着,去城外马老太君家取之前说好的寒露和秋霜。不要一天到晚除了偷懒,就是吃鱼干。”
离奴闻言,道:“主人,这些活不是都归阿黍干么?”
“白姬”伸手,指向离奴,“今天,你来干!”
“好吧。”离奴虽然不愿意,但不敢违逆白姬,只好答应了。
离奴乖乖地去后院劈柴了。
离奴走后,“白姬”哈哈大笑,元曜和苏谅也笑了。
苏谅笑道:“小苏,你太调皮了。”
元曜笑道:“也只有白姬的模样,才能够唬住离奴老弟。”
“白姬”以袖掩面,凑近元曜,“轩之,我有话想告诉你。”
元曜笑道:“什么话?”
“白姬”妩媚一笑,道:“我喜欢轩之哟。我们之前有定亲哟。”
虽然,明知“白姬”是假的,玉面狸也是在玩笑取乐,元曜的脸还是刷地红了。
玉面狸见状,拉住元曜的手,深情地望着他,模仿白姬的语气道:“轩之,虽然我奸诈贪财,蛮横跋扈,没有一丁点儿仁慈之心,懒惰到一无是处,可恶到人神共愤,但是我是真心喜欢轩之的呀。”
白姬不知何时已经下楼来了,她穿着新做好的冬衣,无声地飘到了玉面狸身后。
玉面狸浑然不觉,它还在以白姬的神态,语气自贬,“轩之一定经常在心里腹诽我。我也知道我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我总是欺负弱小,奴役别人,像我这样的龙妖真该被天雷劈死,真该被扒掉龙皮,抽掉龙筋,丢进火海里烧,丢进油锅里炸…”
玉面狸身后,白姬的脸渐渐地青了。
元曜见白姬脸色不善,赶紧道:“玉面狸老弟,请不要没有根据地妄加揣测,小生从未在心里腹诽白姬,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咳咳…”苏谅对着玉面狸咳嗽,想提醒它看身后。
玉面狸浑然不觉,沉溺在了白姬的角色中,“轩之,虽然我恶毒刻薄,奸诈无良,但是请一定要和我成亲。”
元曜冷汗如雨。
苏谅拼命地朝玉面狸使眼色,让它看后面。
玉面狸一愣,转头向身后望去。
白姬静静地站着,金眸中闪过一抹刀锋般的寒光。
玉面狸腾地由“白姬”变回了一只无尾猫。它哈哈一笑,就要开溜,“后院还有一堆柴没有劈。”
白姬伸手,拎起玉面狸,笑眯眯地道:“劈柴是小事,不急,先把成亲的大事定下来吧。”
玉面狸对手指,“什么成亲的大事?”
白姬笑道:“你和轩之的亲事呀。你刚才不是要和轩之成亲么?”
元曜闻言,急忙分辩道:“白姬,这件事情和小生无关。”
玉面狸嘿嘿一笑,道,“刚才,我只是在开玩笑,你不要当真。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非人,都要有一点儿幽默感嘛。”
白姬盯着玉面狸,面罩寒霜,“果然很幽默,太幽默了。”
一滴冷汗滑落玉面狸的额头。
白姬对玉面狸道:“从今天起,你每天只能睡一个时辰。干完了缥缈阁的杂活,就去打扫朱雀大街,必须扫得一片落叶也没有。长安城中各大佛寺的佛座,也由你去擦,必须擦得一尘不染。”
玉面狸嚎道,“我一天怎么能够干完那么多活?!”
白姬笑了,指着缥缈阁外东南方的一棵大树,道:“看见那棵大槐树没有?”
“看见了。”玉面狸道。
白姬阴森地道,“干不完这些活,你就拿一条白绫把自己挂在那棵树上吧。”
玉面狸闻言,吞了一口唾沫,拿着扫帚出发去扫朱雀大街了。
苏谅见状,也拿了一把扫帚跟了上去,“小苏,等等,我陪你去扫。”
白姬倚在柜台边,望着玉面狸,苏谅走远,撇了撇嘴,道:“我只是开玩笑,它居然真的去了,真是没有幽默感。”
元曜打了一个寒战,“好冷的幽默。”
白姬不高兴地道:“轩之也没有幽默感。”
元曜道:“太冷了。”
“砰!”“砰砰——”离奴在后院中一边劈柴,一边哭,“阿黍那家伙嫌弃我的眼光差,它居然嫌弃我的眼光差?!!劈死阿黍,劈死阿黍——”
朱雀大街上,苏谅和玉面狸在扫落叶,行人吃惊地望着他们,如同望着两个疯子。
苏谅苦着脸望着玉面狸,道:“小苏,你变成谁不好,为什么要变成白姬的样子?”
“白姬”嘿嘿一笑,挥舞着扫帚,道:“这样看起来,不就是那条龙妖在扫街了么?!自作孽,不可活,累死她!”
苏谅一脸黑线,“小苏,即使你变成白姬的模样,实际上也是我们在受累啊。白姬也许正坐在后院的回廊下舒服地喝茶吃点心呢。”
玉面狸叹了一口气,道:“至少看起来,是那条可恶的龙妖在受累吧?”
“实际上,是我们在受累。”
玉面狸想了想,笑了,“喂喂,人类,我突然觉得我们一起受累,好像也不是那么累。”
苏谅闻言,也笑了,“嗯,那就一起打扫落叶吧。”
玉面狸和苏谅一起打扫落叶,十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一如他们的心情。
“人类,大寒的时候,我就自由了。”
“我们可以一起过年了。”
“嗯。以后,我们会一直一起过年吧?”
“有生之年,我们都会一起过年。”
“哈哈,太好了。”
“小苏,你能换一个模样么?从白姬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我觉得不寒而栗。”
“不要。我要一直用她的模样扫完朱雀大街,累死她。”
“小苏,你太调皮了。”
“哈哈哈哈——”
一阵风吹来,落叶翩跹,冬天快到了。
(《玉面狸》(完))
第二折:《牡丹衣》
第一章 品茶
春雨迷迷蒙蒙地下着,润物无声。曲江碧绿如翠玉,非常美丽。从曲江边的锦香亭望去,绵绵细雨中,姹紫嫣红无端地显出了几分凄艳。
元曜站在锦香亭中,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梨花树。梨花树上,花瓣堆雪,一群妖娆的半裸女子或坐在树上,或卧在花间,她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笑闹,享受着春雨的滋润。
韦彦站在元曜旁边,见他在发呆,问道,“轩之,你怎么了?”
元曜回过神来,道:“那棵梨花树上好热闹。”
韦彦循着元曜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棵繁花盛开的梨花树立在春雨中。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是啊,梨花开得挺热闹。”
元曜笑了笑,没有向韦彦描述树上的梨花妖精,因为即使他描述了,韦彦也不会看见。
今天,韦彦和元曜来曲江边游玩踏青,不料突然下起了雨,两人没有带雨伞,只好在锦香亭避雨。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春雨停了。
天空湛蓝如洗,白云仿佛一缕缕轻烟,青草,绿叶,花朵的颜色更加明艳了,上面还凝着晶莹剔透的雨珠。
韦彦、元曜沿着曲江走,一边赏景,一边谈笑。天公不作美,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又下起了雨。两人只好在郊野中飞奔,寻找地方避雨。
元曜眼尖,在蒙蒙烟雨中看见了一处庄院。
“丹阳,那里有一座庄院,我们去庄院里避雨吧。”
韦彦举目四望,疑惑地道:“哪里有庄院?”
春雨越下越大了。元曜也来不及回答,拉了韦彦,奔向庄院。
春水浸烟霞,竹桥落野花。庄院掩映在花木中,十分幽静,雅致。庄院占地极广,从外面只能看见飞檐斗拱的一角。元曜、韦彦踏上大门口的石阶,两扇朱漆大门紧闭着,铜钉暗哑。
元曜抬头望去,朱门上悬挂着一方木匾,木匾上的三个字由于年代久远,风吹日晒,已经斑驳到无法辨识了。
元曜还在辨识木匾上的字,韦彦已经开始敲门了。不一会儿,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打开门,探出了头。他打量元曜、韦彦一眼,问道,“两位公子有何贵干?”
韦彦一展折扇,道:“我们想进去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