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正被一种无名的调料辣得舌头打结:“…我…为什么…难过?”

“因为她做的比你好。”

“这…不能说明…通过练习…烹调技艺…进步。”

“如果,她是个女人呢?你不觉得输给一个女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瑞恩挑眉问他。

梅森喝了一大口冷水,总算觉得好些了,“丢脸吗?我不觉得。就算她烹调技艺比我更加优秀,可她又不能煮给整个大陆的人吃,总会有人来吃我烹调的食物。”

“难道你就不想超过她?做出比她更好吃的东西?”瑞恩不明白梅森怎么会如此胸无大志。

梅森看向他,着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真道:“那是一种竞技状况,我并不喜欢。而且,我认为竞技状况并不是一种好的状况。”

瑞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拿烹调来说,”梅森继续解释道,“烹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人吃到美妙的味道口感,当然,还有丰富的营养。这就要求一个厨师,在烹调食物的时候,应该全心全意为食客着想,考虑食物的质地、搭配等等,也许你不明白,但那是一种非常美妙的境界。如果一个厨师处于竞技状态,那么他所考虑的就不再是这些,他的头脑会被输赢所占据,他就无法享受到烹调的快乐…在这种快乐面前,输赢是微不足道的,我的孩子。”

“不对,赢了你才会是最快乐!”

瑞恩显然不认同梅森的观点,甚至有点后悔这番谈话,梅森只不过是个厨子,还仅是个只能留在海盗船上的三流厨子,能懂什么呢。

“你赢过吗?”梅森问他。

“当然了!”

大概从瑞恩断奶开始,就已经意识到他和罗伊之间的竞争,而他们的父亲是乐于让他们进行良性竞争,认为这样激发孩子们强烈的上进心,让他们将来变得更强。

梅森微笑着接着问:“那么,当你赢的时候,你能快乐多久?”

瑞恩呆楞,想了想:“大概半天…一天…有时候能持续很久。”

“好吧,那么让我们来假设它能持续很久,我猜这种快乐最长也只能持续到你下一次输的时候,对吗?”

瑞恩哼了一声。

“你瞧,如果你对一件事情很感兴趣,那么当你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是你感到快乐的时候。这种快乐远远比你赢过别人的快乐来得更加单纯持久。因为它的源头来自于你的内心,而不是外在的别的什么东西。”

瑞恩听得似懂非懂。

梅森蹲下来看着他:“…你觉得我怎么样?”

瑞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挺好的,可是…你只是个厨子,我不是说厨子不好,可谁也不会指望一个厨子做出什么大事来,对不对?”

梅森遗憾地耸耸肩:“显然在你看来,做出一道惊人美味的菜肴不算是什么大事,可对我很重要…好吧,你看,船长看上去像是能做大事的人,对不对?”

“船长?”瑞恩想着阿加西那副永远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模样,颇为难地点了点头,“勉强吧,毕竟能穿过幽灵海域的人也不多。”

“再说一个人,比如陛下。”梅森看着他,“他像吗?”

“那当然了!”瑞恩理所当然道,“他可是陛下,他做的每件事情都应该是大事。”

“这就对了。”

梅森一摊手,一副他应该明白的模样。

“什么对了?”瑞恩一头雾水。

“每个人有自己的不同身份,以不同的方式在做着自己的大事,对他们来说,意义是一样的。”梅森挑眉道,“我做出一顿美妙晚餐的成就感丝毫不逊色穿过幽灵海峡。”

自认为已经说得够明白,梅森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身接着去忙活他的厨具们,留下瑞恩一个人呆呆地继续蹲在地上想着…

每个人。

不同身份。

不同的方式。

大事!成就!

瑞恩猛然从地上跳起来,莽撞小兽一般奔向起居室,差点碰落锅铲,幸而被梅森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孩子总算想明白了。”他自我感觉很欣慰,“看来我除了当厨子,还有点别的天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雨滴从大七叶树上的树叶滴落,垂直地落到雪亮的利斧面上,溅出一朵小花。科尼利厄斯紧紧地攥住斧头,紧张地盯着围住他们的巨狼们。

在科尼利厄斯身后,雷蒙德仍在昏迷之中,对眼前的困境无知无觉。

“科尼利厄斯老爷,我刚才查看过,我们得想办法退到那个入口。”莱尔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他所指的西面洞穴入口,眼下正被巨狼们堵住。

“这话你该和它们说!”

科尼利厄斯咬着牙根恼怒道,雷蒙德在昏迷之中,他甚至没有办法和骑士们交流,更不用说互相商量出应对的方法。

莱尔同样地无计可施,只能无奈地望了科尼利厄斯一眼,然后握紧自己的利斧。

一个长着深棕毛发的高大头领狼人从东面洞穴口走出来,从他走路的姿态来看,他由狼变成人已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行动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别扭不自然的姿态出现。而且,对于面前的这群人,他显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近似轻蔑地看着。

约翰尼示意一名骑士将雷蒙德负到背上——眼前的形势,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只有拼死一战,才有可能掩护摄政王突围而去。

“很荣幸能和你们并肩作战。”他看了一眼默默站到自己身边的骑士,低低道。

“队长,这也是我们的荣幸。”

约翰尼甚至不必要多说,骑士们已经非常明白接下来他们将面对的事情。

他们都来自皇家护卫营,保护摄政王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他们每一个人都做好尽职尽责的准备,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深棕毛发的头领狼人目光逐一从他们身上扫过,对大人族的兴趣显然要浓厚一些,目光停留时间比在矮人身上更久,像是在看有趣的吃物。

然而最终,他兴趣殆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咕哝。听到这个声音,巨狼们顿时兴奋起来,作势就要朝骑士们扑过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耀眼的光球从天而降,落到狼人与骑士们中间,嗤嗤作响地燃烧着,刺鼻难闻的气味瞬间充满整个空间。

大七叶树的树叶哗哗作响,能看见两个人影在树枝跳跃着,最后落到他们面前。

“你们…”

约翰尼惊诧地看着他们。

“把你的剑借我用一下。”没等他把话说完,阿加西就已经拿走了佩剑,朝着正在燃烧的硫磺蛋挥砍。

瞬间,燃烧的硫磺碎片四处飞溅,溅到躲避不及的巨狼身上,烧灼着皮毛。巨大的疼痛,再加上难闻的气味,巨狼们顾不上头领狼人的号令,纷纷逃窜。

头领狼人怒吼嘶叫,还有几头巨狼在浓烈的硫磺气味中迟疑犹豫着,天性中对硫磺的畏惧让他们本能地抗拒头领的命令。

“要我专门为你准备一个吗?”

阿加西得意洋洋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完整光滑的硫磺蛋,做势要点燃。

深棕色的毛发下,绿茵茵的狼眼死死盯着那枚硫磺蛋,像是在权衡判断,然后在发出一声长啸之后,转身从东面的洞穴入口离开,剩余的几头巨狼紧紧跟上他。

“它们就这么走了?真的走了?”莱尔看了着洞穴口,又转头看向他的科尼利厄斯老爷,“我简直不敢相信!”

“硫磺是狼人的天敌,难道你们都不看书吗?!”

阿加西用古精灵语回答道。

“书…”莱尔没明白他的意思。

“雷、雷、雷…你怎么了?”另一边传来积积焦切的声音,她正踮着脚尖,注视着骑士背上的雷蒙德,小手抚弄着他的眉眼,想试着让他睁开眼睛,“雷怎么了?他受伤了吗?”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可能还会有更多的狼人会过来。”约翰尼看着阿加西手上的东西,不能确定道,“这玩意儿也许只是暂时有用,狼人对它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呢?”

“放松点,我尊敬的骑士。”阿加西把佩剑还给他,拍了拍他肩膀,“除了你的剑,你也该试着相信一点别的东西,嗯?…不过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能在这里久留。”

“船长先生!你能过来看看雷吗?”

积积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阿加西快步走过去,在雷蒙德手腕上按了下,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安慰积积道:“亲爱的,他大概是在睡觉。”

“是吗?”

积积将信将疑,眨着眼睛看他。

“相信我,宝贝。现在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然后我们再来想办法让你的雷醒过来。”

顾不上问阿加西和积积究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科尼利厄斯、莱尔带着一行人钻进了通往卡勒特城的洞穴通道。

莱尔留在最后,把洞穴入口的石门关上,他用了一个矮人们不常用的石头咒语,希望以此来保证这扇门不会被轻易地打开。

“现在我们安全了吗?”

在阴暗的通道里行走着,积积紧紧挨在负着雷蒙德的骑士身旁,手既轻又不放松地攥着雷蒙德衣袍的衣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着雷始终闭着眼睛,一种莫名的恐慌就充斥她的内心。

“矮人老爷,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冒险弄出一点光亮来?”阿加西在询问科尼利厄斯,对于矮人的洞穴,他并不像他们那么了解。

科尼利厄斯拖着脚步,闷闷道:“我不知道,这里全变样了。我不知道现在我们是否安全。”

“船长先生…雷的手指,有点冷…我不知道…”

阴暗中,积积的声音在轻轻发着抖。

她的话音刚落下,阿加西就点燃了一支通道壁上胳膊般粗的牛脂蜡烛,明亮的烛光照亮了整条破败狼藉的通道。

还好,至少没有满地的残尸和骨骸,科尼利厄斯愣愣地看着周围。

“把他放下来。”阿加西朝背负着雷蒙德的骑士说道。

那骑士望向约翰尼,见约翰尼点了下头,这才蹲下身子,尽可能轻柔地把摄政王放下来。

“他是突然之间晕过去的,我想他可能是太累了,我们一直在赶路。”阿加西在船上曾经用一杯朗姆酒治好了摄政王的晕船,约翰尼想着也许这位看上去并不太靠谱的海盗船长也许还能再帮上一次忙。

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指尖,冷得像冰,阿加西拨开雷蒙德的银发,把手背靠上脖颈血管处,冰凉的皮肤下面血管中鲜血的涌动无力而虚弱,显示这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生命迹象正在渐渐消失。

“雷会没事的,对吗?”

天性中本能的直觉让积积感到恐惧,她不确定地问着,小手无意识地将雷蒙德的银发梳理整齐。

阿加西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雷蒙德苍白地近似透明的脸,长长叹了口气道:“纯血魔法师…这些人类的想法真是让人费解…”

听到“人类”两个字,约翰尼奇怪地看了阿加西一眼,然后问道:“你有办法能让他醒过来吗?”

阿加西本来想摇头,但当目光落在积积的脸上:这个孩子正拉着雷蒙德的手,小手忙碌地搓弄着,呵着气,试图将雷蒙德冰冷的手弄得暖和一些。她脸上的焦切期盼让人心生不忍,阿加西迟疑了下:“我试试,但是我…我不能保证他一定能醒过来,即便醒了…”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约翰尼却已经隐隐感觉到真相。

“你是想说…”约翰尼的嗓音不由自主地变得干哑。

“他是纯血魔法师,这意味着…这样的事情,在魔法师家族一直在延续,即使你们不是魔法师,但也应该听说过。”阿加西尽可能平淡道。

想到已经故去的米拉贝尔皇后殿下,还有更早之前的魔法师家族中的那些人,约翰尼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是的,可是…陛下他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你们所说的‘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什么?”积积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诧异问阿加西,“什么事情一直在延续?”

阿加西摸了两下她蓬松的红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雷蒙德的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咯了积积一下,她低头望去,是一枚银戒,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碎钻。她觉得有点奇怪:“我从来没见过雷带戒指?”

一开始只是不在意地看了一眼,但碎钻上迸发出的光芒,瞬间吸引了阿加西的全部注意力——

“噢,我的老天!瞧瞧这是什么,他竟然找到了!”

他轻柔地取下那枚银戒,将它移到火光明亮的地方仔细端详。约翰尼盯着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允许他拿走银戒,因为显然摄政王对它非常看重。

在烛火下,碎钻发出的奇异光芒更加令人移不开眼睛,那光芒像水一样,无声流动,映照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这、这、这是…”科尼利厄斯终于想起它究竟是什么,惊诧地紧盯着它,“难怪大七叶树能够活下来,原来是因为它。”

“它是什么?”

积积好奇地试图用手去掬起那流水般的光芒,然后看着光芒从指缝间倾泻而下,竟然是一滴一滴的…

“奥梅迪,水之晶石,没想到真的能够找到它。”

阿加西近似赞叹地看着银戒。

“原来它这么小。”积积看着小如针尖的碎钻。

“不不不,亲爱的,这只是奥梅迪之石的一块小碎片。”阿加西笑道,“不过即使它这么小,它的力量也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有什么用,它能让雷醒过来吗?”

积积不是魔法师,对于晶石并没有太多的认知,她一心一意只关心着雷的状况。

阿加西楞了楞,看了眼她,又看了看银戒,喃喃自语道:“是的,水是万物生命的源泉,我想它可以…可是,你知道对于一个魔法师来说它有多重要吗?”

“我们又不是魔法师。”积积耸耸肩,催促他,“它真的能让雷醒过来吗?快点试试!”

“幸好我们不是魔法师…”阿加西自言自语着,然后瞥了约翰尼等人一眼,“幸好你们也不是。至于尊敬的摄政王醒来之后…好吧,到时候再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件银色的物件,积积瞅着眼熟,凑上去,惊诧地发现这个银色物件竟然就是她从神秘女巫家中带出来的蛇形烛台。只是它不再是黑乎乎的,原先上面的那层污垢都已经被擦掉,蛇身亮晶晶的。

“船长先生,你还留着它?”

“它本来就属于我,以前,我曾经把它送给一位朋友。”阿加西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更让积积惊诧的是,硬邦邦的银蛇烛台在阿加西手中变得异常柔软,他熟练而随意地摆弄着银蛇,把它盘成一个小碗,正好端在手上。

积积伸手来摸它,银碗仍旧是硬邦邦,很结实。

“你,你是怎么弄的?”

阿加西又朝她眨眨眼睛,然后把银戒放入这个银碗之中,取来水囊,往里头倒了一小半清水,刚刚好没过戒指。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银戒在水中急速地打着旋儿,碎钻所发出的那点光芒在水中慢慢地扩散开来,映照得整个银蛇小碗晶亮通透。

当阿加西将银戒取出来之后,上面的那一小枚碎钻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镶嵌凹槽。

“来,把他扶起来,我可不想浪费掉一点一滴。”阿加西示意约翰尼。

约翰尼狐疑地望着银蛇小碗:“这个…喝下去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看在老天份上,不会比现在更糟的,快点快点!”

别无选择的约翰尼尽可能轻柔地托住摄政王,然后看着阿加西将奇异的发着银光的水灌入雷蒙德口中。

有一滴不慎从碗沿滑下来,积积伸出手指蘸了下,好奇地用舌头舔了舔。可惜这玩意儿不是甜的,她遗憾地想着,然而很快,她就无暇顾及它的味道——那丝清凉渗入舌尖,顺着喉咙往下涌去,力量之大,就像气势磅礴的巨浪,无遮无挡地向她拍打过来,闯入她的血管之中,在沿着血管向她的四肢百骸扩散。

这股神奇的力量在她体内叫嚣着,她只能呆愣愣地站着,脑子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全身都被这股力量所淹没。

阿加西将银碗中的水全部喂进雷蒙德口中,示意约翰尼把他平放下来休息,转头看见站着一动不动神情怪异的积积,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积积?”

积积想张口说话,结果舌头根本不听她的使唤,舌尖上还残留着些许余光。

“哦,我的天啊!”阿加西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苦笑不得:“亲爱的,你真的应该改一改什么都往嘴里放的习惯了。”

积积愁眉苦脸地将他望着。

阿加西搂过她,安慰地拍着她的背,笑道:“是的是的,我知道会很难受,你得忍一会儿,吃错东西的代价就是这样。”

积积把手指向地上的雷蒙德,焦急地看着阿加西。

阿加西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他的状况和你不一样,亲爱的,你精力充沛活力十足,任何一点点水元素对你来说都是多余的。但是躺在地上的雷,他非常的虚弱,他需要这些能量来支撑身体的运行。”

约翰尼看着双目紧闭仍然一动不动的摄政王,担忧道:“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阿加西耸了耸肩膀,“但愿我们有好运气!”

科尼利厄斯杵着斧头,坐在过道里一块废弃的石球上,看一会儿雷蒙德,又看一会儿黑洞洞的过道深处,神情专注而迷茫。他胡子上的雨水还没有完全干,湿漉漉地垂着,沾了许多灰尘在上面。

“科尼利厄斯老爷,喝点水吧。”莱尔把水囊递给他。

科尼利厄斯推开水囊,对于纯血魔法师家族的事情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以为雷蒙德只是过于劳累而已,并不太担心。真正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是他们即将前往的卡勒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