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薄意有所指:“你想救他吗?”
“你是问也同样丧父的余念,还是问身为测谎师的余念?”
“我是在问你,你就是你,与其他附加的词无关。我想问的是…真实的你。”他说话似晨间白雾,朦朦胧胧,话里意味不清,甚至裹着一点魅惑之意。
这个男人总有一股独一无二的艳色,说不清道不明,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那一种俗丽,而是一种如毒蛇猛兽一般,能随着暗影蛰入骨髓的雅美。
不张扬,也不高调,却并不会被人忽视。
如果真要拿一种花来比喻,那就是浓艳的黑色大丽花。
余念支支吾吾地说:“真实的我吗?”
“可以告诉我吗?”沈薄走近一步,伸手,白皙的手指抚上她的发尾,动作轻缓,犹若无骨,几乎是瞬间,已将深黑色的秀发触到鼻尖,细嗅芬芳,“我想知道,有关你的全部事情。”
他的话是很好的引子,几乎是在瞬间扯开余念包裹严密的回忆,那一段并不愉快,甚至是黑暗的记忆。
余念闭上眼,心尖开始泛酸,抽疼,“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任何伤害过父亲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
余念下意识摇摇头,片刻,又点点头,说:“他是一个…”
她的头疼又犯了,不知是否因为当时年幼,受到太大的刺激与惊吓,余念总不能很好地想起从前的事情。
偶尔零星一点,想到父亲的笑,他是豁达开朗的人,爱笑,宠溺她,也温柔。
余念的妈妈在很早以前就抛下他们父女俩离开了,据说是生产时胎位不正遇到了难产,后来大出血,没能救回来。
她爸就再也没有结过婚,只守着她,陪她长大。
记忆里,虽然父亲的工作很忙,但他回到家,总是第一时间来陪余念说说话,聊学习,聊经历,把一些成人世界的八卦娱乐用稚嫩浅白的语言拆分给她听,逗她笑。
余念还想继续想,想起他自杀前后的片段,却没半点记忆。
医生说,她这是选择性失忆,是一种心理病,需要长时间调养。
也可能是她当时年幼,受到了惊吓,所以大脑为了保护好自己,刻意将那一段记忆碎片封印起来,不让人触碰。
余念深吸一口气,说:“他是一个好人。”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这样一句。
即使他借了高利贷,但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绝对不会因为压力而逃避人生,抛下最心爱的她,跳楼自杀。
最主要的是…
余念迫使自己想起那一天,父亲自杀的那天。
最开始没有下雨,艳阳高照。
她一路盯着楼道一路朝前跑,那时候,隐约有人影坠下,但在人影身后两三米开外,她好像还看到了什么——是一道银光,金属物,只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坠楼的父亲身上,没有人注意楼顶处。
他死得那么突然,没有半点预兆,也没有任何人宽慰劝阻他。
开始下雨了,有老人说,这是因为天也为父亲的死而感到难过。
余念又回想起那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一直烙印在心中。时至今日,她才恍惚知晓那是什么——可能,她真的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可能是一把被阳光刺中金属枪身的手-枪。应该是有人持枪逼着父亲往下跳的,但他的遗书都写好了,所以并没有人会相信,也没有人注意这样的说辞。
只有她坚信,父亲并不会自杀的。
余念也抱着这个信念,那么努力地活了近十七年。
她睁开眼,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稍纵即逝。
余念眼底恢复了清明,微微一笑,说:“我们也去帮忙找陈馆主吧。”
“嗯。”沈薄低低应一句,尾随上余念。
徐倩没打来电话,那么就代表她还没任何有关陈饶的消息。
齐殊究竟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余念蹙眉,眉间盘踞着根深错乱的愁绪,她呢喃自语:“她究竟想在什么地方惩戒他?”
沈薄嘴角微微上翘,弧度并不明显,他下意识用手背抚了抚唇瓣,低语:“如果是你呢?想以父之名手刃凶手的时候,会在什么地方?”
如果是她?
“我会在充满和父亲回忆的地方,杀死凶手,因为那是离我父亲最近的地方。”余念醍醐灌顶,清醒过来,“你是说…她也会在类似这样的地方?”
“谁知道呢?”
“那她是不是已经下山了?”
沈薄抬眸,扫她一眼,“这倒不太可能,之前来的时候,我注意过这附近停留的车辆,就只有三辆车,而现在,这三辆车也完整停在这附近。所以他们再怎么跑,也跑不出这座深山,而且下山的必经之路也并未有崭新的车轮印迹,足以证明他们还在山上这点。对了,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是你,会轻易让陈饶去死吗?”
余念摇摇头,“我最恨的就是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别看他们死得快,但是没背负恐惧与愧疚去死,都是幸福的。这样了断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或许陈馆主还活着。”
“也可能死了。”余念叹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寻找陈馆主,只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徐倩那里久久没有消息,警方派来支援的人又还未赶到,着实让人心焦。
她还在这里冥思苦想,沈薄早已退到隔壁的厨房内,在冰箱翻检酒品。他铲了一个掌心大的冰球,在玻璃杯里灌入一点有汽的柠檬酒,微黄的液体透过粗粝的冰球,折返薄薄的暖光。
他抿了一口,高举酒杯,凝视杯底的酒水色调变幻,道:“不如就从你说的下手。”
“我说的?”
沈薄又抿了一口酒,舒适地眯起眼睫,微微一笑:“充满回忆的地方。”
“或许,齐殊选下这个旅店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她熟悉这里,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小时候和父亲来过这里?所以这里充满了她童年的回忆?她要在这里洗涤所有人身上的罪孽?”
“谁知道呢?”沈薄不给正面回答。
余念知道这厮就这样的怪脾气,明明出言相助,却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对别人的夸赞避之不及。倒不知该夸赞他为人处世低调,还是该说他行事孤僻乖戾了。
“你有齐殊母亲的号码吗?”
“哦,闲来无事,倒是留了一份。”他仿佛早料到了事情的走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衔在纤长的两指之间。
余念伸手去拿,却被沈薄躲开了。
他低头,居高临下,道:“你又欠了我的人情。”
“人命关天的事,你还浪费时间啊?快给我手机号码!”
他呵笑一声,言语间颇有些冷情:“他人生死,与我何干?余小姐,我是个商人,并且是个坏人,只做有利可图的事情。”
余念知道他不会轻易妥协,拿他没辙了,问:“你就说想怎么样吧!”
“哦?算上之前姑获鸟开车的要求,你需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了,欠我这么多人情,你还得清吗?还是说…”他欲言又止,“你想以身相许?”
“我…”余念哑口无言,如同蓄势待发的炮火被临头浇了一盆冷水,憋了一肚子烟灰,愣是哑了火了。
“如果你坚持想和我发生肉-体-关系偿还人情的话,我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虽说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两-性-关系,可一旦想到对象是你,竟也有种能够接受的错觉。”沈薄说的很认真,倒像是真的在和她探讨这类事情。
余念倒是被羞了个面红耳赤,这算是暗示,啊不,明示她——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已然升级,可以转变为金主与地下情人了?
虽然沈薄的确是一个多金又帅气的大款,但她也并不太想傍啊。
余念干咳一声,说:“沈先生这个玩笑倒是挺好笑的,不过现在没时间开玩笑了。条件我们慢慢谈,现在救人要紧,成吗?”
沈薄好整以暇地道:“也行,只是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余小姐。”
他又把一句寻常的话说得暧昧不清,生怕她误会不了一样。
余念有点窘迫,有一个天天立志于撩自己的Sir,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啊。特别要让她消失了二十余年的少女心死灰复燃,还真是需要一点耐力与勇气。
余念拿到了号码,看着上面齐敏这个名字,急忙拨去电话。
她说:“你好,我叫余念。你是齐敏女士吗?”
“是的,我是。”
“齐阿姨好,我是齐殊的朋友,想跟你打听一下你女儿的事情。”
余念刚说完这句话,却没料到对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慌里慌张地说:“是不是她喊你来跟我讨钱的?我就知道她在外面混不下去,和她死鬼老爹一样都是败家货,看我现在好了,又想来拿钱了,没钱,做梦。我没女儿,也不认识什么齐殊!就这样,我挂了,别打来打扰我的生活,这么嚣张,小心我报警啊!”
余念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得电话那头传来了盲音。
对方斩钉截铁地挂了电话,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余念没摸清楚情况,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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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集
余念又拨打了两次电话,均被挂断。
沈薄依旧不慌不忙,慵懒地倚靠在护栏旁边,递给她另一张纸,道:“这是她的座机号码,尽管打吧,她要是不想捅出女儿的事情,总会接的。据我所知,她嫁到现在这个家庭里可不容易,还是抛弃女儿之后才成的事。现在是晚饭的时间了,她应该在家。”
“抛弃…女儿?”余念的声音飘忽,变得陌生。
她怎么都没想到齐敏为了自己的好日子,居然会将女儿抛弃,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母。
她忿忿地按下拨号键,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齐敏再挂断,她就一直打。打上百个上千个电话都不要紧,有胆子就拔掉电话线吧,这样鲁莽行事,一旦出现了端倪,总会被那个家里的人察觉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如果想被察觉,就躲避她的连环夺命CALL。
沈薄瞥了她一眼,嘴角隐约带笑,“你倒是有毅力。”
余念头也不抬,继续拨号,“我只是看不惯这样的人,你还记得我说过三不接的规矩吗?”
“记得,很有个性。”
“那都是真的,我从不接待罪有应得的恶人。”
沈薄小啜一口酒,酒水未曾饮下,微鼓在舌尖上,他含糊地道:“实在是…有趣。”
余念知道贸贸然搜山还不如齐敏一句关键的话有用,毕竟前者盲目,后者是窍门途径,两相对比,立下能分高低。所以她才会锲而不舍追问齐敏有关齐殊父女俩的事情,只要她松口,那么余念救人的效率就会霎时提高。
终于,齐敏像是忍不了了,她接起电话,恶声恶气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好,齐阿姨。”余念松了一口气,抬手擦拭了一番额上的汗水。
“我不好!”对方还犹有气,音量也不自觉调高了。
余念和稀泥地说:“齐阿姨别生气,问完了,我就不打扰你了。”
“你说到做到,你知道我的生活有多不容易吗?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我没想到她还能找到我的号码,你们这些人别想威胁我什么,要钱,做梦!”
“您放心,我们不要钱,”余念总算知道当年齐敏的父亲遭受着怎样的摧残了,光是她现在这样隔着电话的蛮横劲儿,余念就有点吃不消了。
“你说吧,快点儿。”
“以前你和齐殊爸爸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来过黄山区的太衡山?”
“太衡山?”她嘀咕一句,“我记得那男人有朋友在上面开一家旅店。”
“是叫亚特吗?”
“好像吧,陈年旧事,谁记得清楚!”
余念又问:“那当时有带齐殊一起来玩吗?”
“就去过一次,我们一家三口都有去。我记得有一天,我感冒了,就让那人带着齐殊出去玩。临走前,他好像说了一句带齐殊去瞭望塔,别的就记不清了。”
“瞭望塔?您还记得别的东西吗?”余念焦急地问。
齐敏显然不耐烦了,她又调高音量,泼妇骂街一样地道:“我怎么记得这些东西,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你要真想知道,自己上他空间日志里看,那人钱不会挣,这些有的没的倒是很会写。”
“你有他的账号密码吗?”
“你给我个手机号,我短信发给你。说好了啊,给你了,就别来打扰我的生活了!”齐敏说。
“好。”余念也很干脆地报了一个手机号码,急忙挂断电话。这女人的嗓门太大,那声音刺得她脑仁儿疼。
齐敏像是捅了大篓子的上司,迫切将锅甩给兢兢业业做事的下属,仅仅一秒,就发来了讯息,其发送短信的速度令人咋舌不已。
余念按照那账号密码登陆上个人空间,页面被设置为仅限特殊用户查看,里面就有齐殊和父亲的互动,多半是发一些简短的话以及一些黄豆表情,能从中看出厚重的年代感。
日志的最后一张,就是太衡山之行。
余念怀着沉重的心情点开页面,入目就是一张瞭望塔的照片,是从底下拍的,塔高大约三米,乱石堆砌,后经由加固的,从杂草遍布的破旧程度来看,可能是七八十年代的产物。
日志里头这样写道:“和女儿来了亚特旅店游玩,近期工作很忙,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旅游活动。可惜太太身体不好,生病了,不能带她一起来看这座瞭望塔。今晚还得在上面点孔明灯,没能看成流星雨,也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方法取悦一下女儿了。万一我不在她的身边,也希望她能过得幸福快乐。”
他这话好像是暗示自己之后的冲动行为,希望死前能给女儿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余念凝神细思,瞭望塔?
她是想效仿之前父亲点灯那样,也在今晚点灯时,处死陈饶,祭奠父亲吗?
余念给徐倩打了电话,“小倩,你给亚特的老板打电话,问瞭望塔的地理位置。”
“瞭望塔?”
“对,这山里有个瞭望塔,赶紧去问,之后给我发个定位。”
“好的。”徐倩办事还是迅猛的,一路风风火火就去处理了。
隔了好久,才有回信。
余念马不停蹄赶往瞭望塔处,果然见陈饶被绑在上方,齐殊一身银线红袍,顺着缝隙垂下,像零星的红枫,与晚霞融为一片华光。
她的手里还执着火把,火焰迎着西风,徐徐燃烧,燎出一线又一线的黑烟。
瞭望塔底下倒满了食用油,还堆着柴火,只要她稍有不慎,掉落任意一点火星,就会让整座碎石与木材砌成的瞭望塔化为灰烬。
现在是傍晚时分,还没到晚上,野山的今天点缀着两点寒星,夜风很大,吹拂得长袍猎猎作响。
徐倩等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这不是威胁,这是自杀,这是要同归于尽。
余念拿着那种贩卖蔬菜时,小贩叫喊的喇叭,高声道:“齐小姐,你下来吧!你这样做,你的父亲就会开心吗?”
齐殊的声音依旧甜稚,她的脸在火光中半明半暗,笑容也愈发清晰起来。
她细声道:“余小姐,我爸之前说过,在这里点灯,灯会飞到天上,天上的人都能听到了。然后没过几天,他就死了,他是在暗示我,在这里点灯,他也能听到我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