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亲兄弟还亲啊…”

叶枞忽然伸手,摸了摸大男孩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狗。”

大男孩抖得更厉害了。这个戴着面具的人,好像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头头,其他人都好怕他…

“真难听。”

叶枞毫不客气地说,阿狗倒是没什么想法,周围的属下们早就吓疯了。

楼主今天没失心疯吧?他什么时候会干这种…“闲话家常”的事?

难道楼主今天又心情不爽,要杀几个小孩子来泄愤?不至于啊,楼主好像不是这种嗜杀的人,呃…

天啊,楼主居然笑了!对两个小子在笑!

所有属下都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祈祷楼主最好只拿这些小子发火,别迁怒到他们身上。

“不要叫阿狗了。”

“那,那我叫什么…”大男孩傻傻的,他觉得这个面具人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和他说话还是蛮亲切的嘛…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怕他?

“叫,白夜吧。”

叶枞忽然间两手快速地在大男孩浑身捏了一遍,似乎很满意。“资质不错。你,还有…唔,你。”他指了指地上哭泣着的小男孩。

“这两个,以后就跟我练。你们先教。等我回来检查。”

闹了半天,原来楼主是欣赏这两个小子?

上司的心意真是难懂啊…

改名叫“白夜”的男孩,懵懵懂懂地和他的小兄弟,被人单独带走了。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长大以后…会像当年的你我一样吗?”

叶枞单人匹马离开听雨楼,一路朝北而行。

在遥远的北方,白夜的墓永远在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风从耳边呼呼掠过,带来浓浓的秋意。叶枞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天,白夜躺在床上喃喃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

只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心了吧,白夜。

萧索的身影,逐渐融入夕阳的余晖中…

 

番外二 云耀

 

明光二十年正月,京城。

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硫磺烟味,大街小巷里满地的红衣碎屑,穿着新棉衣嬉笑着追逐打闹的孩童…无论高门抑或贫户,在过年的美好日子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今儿是元宵节,还没天黑,御街上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彩棚。摊主们忙得热火朝天,有点炉子准备原料,晚上要做小吃的;有手脚麻利不停扎着花灯水灯,预备晚上卖的;还有那捏泥人、卖面具、耍杂耍的,都在为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而忙碌着。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皇宫里,也是同样是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太监宫娥们各司其事,扎彩带、挂花灯、摆桌椅,个个脚底走油,忙得喝口水歇歇气的功夫都没有。

宫里两年都没开元宵灯会了,今年好容易皇后娘娘说服了皇上,要重开灯会,把京里的皇亲国戚们都请来乐呵乐呵。据说,连一直在清华宫里修佛的段太妃,都会来和小辈们一道凑凑热闹呢。

自从那位长公主离京后,宫里可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

天刚擦黑,御花园中便已满园灯火。琳琅的花灯如天空繁星般,将御花园照耀得璀璨辉煌,好似神宫仙殿。去年皇后娘娘才让人翻整过御花园,重新栽了花木,改了布置,如今稍加装扮就已足够奢华。

反正现在内库不差钱,把宫里修整得漂亮点也是应该的。

明光帝在位的二十年,是大庆朝三百年来最繁华富裕的二十年,早已是朝野公认的事实。尤其是最近几年,连年丰收,海内昌平,新开设的几个口岸也开始有了盈利。在前几朝空虚得可以饿死老鼠的国库,渐渐有了余钱,民间百姓的生活也好过了起来。

这一切,大家自然都归功到他们英明睿智、圣德无比的陛下身上了。要不是陛下曾经严厉斥责过一些企图献上“祥瑞”,或是写文章阿谀奉承走捷径的官员,遏制了朝野间将他神化的献媚风气,现在肯定已出现了林林总总的所谓盛世祥瑞了。

当然,朝廷的重臣们,都清楚这大好局面,是“那位”辛苦多年打下的良好基础。只是如今大家都有默契,人前人后都尽量少提起“那位”的名字。天子已亲政,而且做得很好,过去的事…就不好再提了吧。

晚膳时辰将到,被邀请的宗亲贵族们,陆续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御花园。在屏风的另一边,盛装的女眷们也都一一入席,在喜乐融融的气氛下含蓄地争奇斗艳。

只要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永远免不了比衣裳、首饰、妆容、发型,乃至谁家新娶了媳妇,谁家又添了儿孙,谁家的产业又赚钱了…都是竞争话题。

不过,毕竟是在宫里,大家的态度还算收敛。况且这会儿也没法专心投入地聊天,那几位正主儿还没出来呢!

宾客到齐不久,便看到一队严妆宫娥提着花灯,分花拂柳而来。众人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知道是后宫贵人要出来了。

果然听得司礼太监扬声唱道“太妃娘娘、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驾到”,众人忙都起身迎接。

现如今宫里被称为“太妃”的其实也有几位,那都是前两位先帝的妃嫔们,但都没人关心,她们也不出来走动,都老老实实地住在自己的小宫殿里。元启帝时期的老人没剩下几位了,永嘉帝的后宫本来人就不多,况且又都没孩子。

能够时常被大家所关注的“太妃娘娘”,只有那一位:皇上的先祖父,元启帝的皇贵妃,段太妃。

在先帝永嘉还在世时,就十分尊敬段太妃,完全像侍奉亲生母亲一样侍奉她老人家。人人都说,段太妃太有福气。虽说自己没有儿女,当初却是慧眼识珠,在先帝还是个不受宠的王爷时就很支持他,和先帝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才得了这般善果。

像她这样隔了两朝的老人,还能堂而皇之地住在清华宫里,份例也是宫里最高的,比皇后娘娘还有地位,可不是异数?

但只有宫里的老人,很清楚先帝永嘉与当今陛下对段太妃恭敬孝顺的缘故。

都是因为“那位”孝敬段太妃,说要给段太妃养老,不许旁人怠慢了段太妃…段太妃才会风光至今吧。

不过段太妃也很懂做人,从不插手宫里的大小事务,只是淡定地安享尊荣。平日里,吃吃斋,念念佛,日子倒也逍遥。

所以皇后娘娘对这位“皇祖母”,也是恭谨至极。这不,一路行来,都是皇后亲自搀扶着年近古稀的段太妃,依足了孝道,又引来阵阵赞美之声。

这位皇后是陛下的原配,姓方,出生京城书香世家,但父亲和祖父都只是秀才。家里有做官的,最多也只到五品,还是在些不要不紧的清水衙门里。

这倒是庆朝选择后妃的一贯标准,只要身家清白即可,高门贵女反而不受欢迎。外戚在庆朝从来就没成过气候,便是因为有着这条规矩。

方皇后相貌秀美,气度雍容,虽然是小家碧玉,却有着不输宗室千金的高贵风范。当初她刚成为皇后时,在一些聚会上,还有些不识相的贵女想在背地里取笑她只是个“秀才的女儿”,却被她一一巧妙地落了脸面,谁也讨不了好。

刚开始大家还挺意外,小户人家也有这么出色的女子?后来想到,这是“那位”千挑万选出来的弟媳妇,也就释然了。而且“那位”还时常进宫,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导方皇后如何治理六宫,又把自己在后宫的心腹全交到了方皇后手上。

有了“那位”撑腰,方皇后不但迅速赢得了陛下的欢心,也在后宫里建立起了自己的权威。等到她接连生下大皇子、二皇子和大公主后,在后宫里的地位更是稳若泰山。

就连公认的绝色美人、刚生了三皇子晋升份位的林贵妃,都只是在她跟前做小伏低,不敢有丝毫不敬。

“呵呵呵,大家都坐吧。”

段太妃虽然让皇后搀扶着,其实自己走路也还稳健,说话清晰有力,一派老寿星的风度。在段太妃与方皇后之后,是林贵妃与几位公主,还有一些有份位的妃嫔。

陛下大婚八年来,后宫妃嫔共生养了三位皇子、五位公主。比起前面数代皇帝在子嗣上的艰难,这位陛下的子女缘似乎很是不错,这也是让臣下们很是高兴的一点——有了继承人,才能江山永固啊。

却很少有人知道,陛下的子嗣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有人拼着命打破了一座可怕的诅咒法阵。

但是,明光帝自己却是知道的。

终于,在众人翘首以盼下,身着明黄常服、头戴束发金冠的明光帝,被一群内侍宫娥们簇拥着姗姗而来。六岁的大皇子、四岁的二皇子,也有模有样地跟在父皇身后,不需奶娘引领,那认真的表情真是惹人疼爱。

继位二十年的明光帝云耀,今年却仍然只有二十六岁,风华正茂。

与他的祖父和父亲相比,明光帝的相貌正像他的名字与年号一般,明耀如光,俊逸逼人。当他含着淡淡的笑意缓缓走进园子,满园的灯火似乎都黯淡了许多,全场的光芒好像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这已不仅仅是帝皇的风姿…他的父亲,那位出了名的“老好人”永嘉帝,就从来不会给人这种夺目的感觉。

然而在明光帝眼里,先帝依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今晚相当于是“家宴”,皇帝也不多废话,况且说废话并不是他的风格。简单几句后,明光帝便宣布晚宴开始。

珍馐佳肴、陈酿美酒,由鱼贯而入的宫人们流水般送上来。女眷这边,尽是围着段太妃、方皇后、林贵妃不住奉承。男宾们敬了几轮酒后也放开了,一时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不绝。

虽然没有在外头宴饮那般有美人陪酒快活,但这种和许多其他宗室聚会的机会也并不常有,所以大家在酒过数巡之后,也开始在各桌之间逡巡走动,借着敬酒的机会联络下感情。

要是在过去元启帝的时候,这样当然是不行的。元启帝古板严肃,永嘉帝倒是和气,但他在位那几年天下就没太平过…重点是很穷,所以基本上没开过什么宴会。

而到了明光朝,情况有了大大的改善,皇帝陛下威严却又亲民,据说还时常微服出宫体察民情。他年纪又轻,不爱讲究太多规矩,所以大家也就放得开了。

等到月上柳梢,酒宴也接近了****。有宫人专门捧出玩投壶的器具,还有宫人提着灯谜来邀宾客们猜谜,又有许多人开始行酒令,场面更是热闹得有些凌乱了。

那位一直微笑着坐在首座上的皇帝陛下,也不见了踪影,不知到哪一席上凑热闹去了。

“玄哥。”

在御花园稍暗的角落里,一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正在默默饮酒,却被突然冒出来的皇帝陛下打断了沉思。

赵玄抬眼,嘴边浮起一丝淡笑,并没有忙着行礼,只是对皇帝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陛下。”

“玄哥,怎么自己躲在这儿喝酒?”明光帝从身后小内侍托盘里拿过一杯酒,与赵玄碰杯:“你家小子呢?”

“那小子,也不知和谁家的孩子一块玩儿去了。随他们吧。”说起自己的大儿子,赵玄只是笑着摇头:“也不知道他性子像谁,比我小时候调皮一百倍,十几岁了沉不下心来读书,整天东游西荡的。”

“我听澈哥说,你家小子,还有他家那个,都闹着要跟澈哥参军去?”

“是啊。他们都好动。”

赵玄貌似无奈,其实还是对自己儿子的活泼好动挺满意的。这孩子看起来是有点闹,但楚氏还是把他教养得不错的。赵玄自个好静,却很喜欢开朗的孩子。

“陛下,长公主…有信来吗?”

犹豫片刻,赵玄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云若辰离开京城,已经两年了。

在这两年里,朝野之间,都不约而同地想要淡化这位曾经的“摄政长公主”的存在,偶尔提起也悄悄地用“那位”来隐晦指代。毕竟如今是陛下亲政,再提起长公主就有些…不合适了吧?

就算陛下表面上和长公主感情深厚,但心里未尝不会为这位长姐的离开而感到轻松吧?

大家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

唯有赵玄顾澈这些旧人,明白云耀心里的真正想法。

云耀听到赵玄这么问,苦笑了下:“姐姐去了草原,就没回过信,倒是姐夫偶尔回发些消息回来…他们在草原上住得很好。”

“是吗?”

赵玄眼神有些空空的,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今晚的御花园…”

微醺的赵玄,看着眼前辉煌欢腾的场面,却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某一天。

“御花园怎么了?”云耀被赵玄勾起心事,也饮了几口酒,吐出一口长气。现在能说说心事的,也就赵玄几个了。

“那年中秋宫宴,陛下还没出生。”

那是先帝永嘉一脉由衰而盛最关键的夜晚。

元启三十五年中秋夜,十岁的赵玄,第一次在宫中邂逅八岁的云若辰。

诚王献瑞,靖王黯然,云若辰突然说出靖王府有“大瑞”,并趁机说出黄侧妃有孕的消息。从此,靖王的势力便在云若辰的推动下,越来越强…

就在这个园子里,云若辰默默等待前往靖王府的太监们验证她所说的那块“闪光的石头”,没有人相信她,更没有人搭理她。

只有他,被她坚毅的表情所感动。

那天他送给她一只鲜红的石榴果,想博她一笑。她那时的笑容…纵使几十年过去,依然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事,朕只是听宫里的老人说过,以前姐姐都不爱说起。”云耀没想到今晚还能听到姐姐的旧事,顿时来了精神。

他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凑近赵玄说:“玄哥,那时候你们都没怀疑过姐姐啊?”

“谁知道呢?陛下是没在场,那场面,真得不能再真了。”

赵玄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信口说来,却让明光帝频频讶然不已,而又悠然神往。

“姐姐啊…”

并不像世人揣度的那样,他对于姐姐的决然离开,除了难舍还是难舍,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其实姐姐早就想离开。

他十七岁的时候,姐姐要为他选后妃,他硬是不肯。

姐姐很奇怪,说为什么呀。你都是大人了,该娶妻了。

“可是姐姐,你是不是想着,等我娶了皇后,你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丢下不管…把我也丢下不管了?”

十七岁的少年,在幽暗的宫殿里,紧紧抱着他的长姐不肯放手。

他不怕姐姐说他撒娇,爱哭,不争气。没有姐姐在身边的日子,少年的他,真的无法想象。

从懂事起,他每走一步,都有姐姐在搀扶、在引领。不,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他爱他的姐姐。

美丽的、温柔的、全心全意只为他着想的姐姐。他从小就没有母亲,连嫡母都不曾有,可他一点儿也不遗憾。

因为他有姐姐啊!

姐姐大概以为他对孩童时的事不复记忆,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那片沙滩,那无边无际的大海。记得姐姐陪他在沙滩上堆城堡,陪他在竹林里挖笋子,抓蛐蛐儿,晚上抱着他入睡,给他唱好听的曲子。

他记得回京路上的凶险,记得陈皇后眼里的阴冷,记得那天有人冲进重华宫想把他抢走,姐姐一怒之下,六宫染血…

那座海岛,他再也回不去。姐姐的怀抱再温暖,他终究,也不能久留…

他苦苦地恳求,让姐姐在他大婚后,再留一年。

然后,一年,又一年…

硬生生把姐姐拖在京城好几年。即使姐姐不肯再进宫,他也老是出宫往公主府跑。

就算什么都不做,磨着姐姐让她亲手给自己做碗面条,明光帝都吃得特别畅快。

那些人在想什么呢?他们在他面前避讳着姐姐的名号,真是可笑。

都说这大庆天下如今一片繁华,可这些是他的功劳吗?

是姐姐啊…

宫里的女人们,除了姐姐亲选的皇后,他就没有哪个特别喜欢的。近来比较喜欢林氏,甚至给她加封了贵妃,却并不是因为她刚生了三皇子的关系。

只是她的侧脸,有时候,看起来有几分姐姐的影子。

但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姐姐那样好的女子了吧?

“陛下,您该回去那边了,他们都在找你呢。”

赵玄将他从幽思中唤醒。

明光帝抬头,果然看到皇后与贵妃等一群人,都在朝他走来。的确,他躲起来有一会儿了…

他理理衣冠,将面上忧伤的表情掩去,又恢复成了那个英气而威严的年轻君主的模样。

姐姐离开前曾说,星儿,你要当一个好皇帝哦。 为了不让姐姐失望… 他会努力的。 云耀微仰起头,朝他的臣子们走去。 风乍起,也不知是否将他悠悠的思想,带向了姐姐所在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