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进封公主,是理所当然的,大家只是对皇帝这么着急册封、又要隆重操办感到不满罢了。
然而,当云若辰终于被宣上殿受封,所有不满的细语都在她现身殿门的一刻,戛然而止。
璀璨似星辰,明艳如朝霞。
她踏着晚春正午的明媚阳光款步而来,头戴珠翠九翟冠,身着红大衫、鸾凤纹霞帔、金坠子,大衫上鲜活的五彩金龙纹耀眼之极。
九只银丝编制的翟鸟嘴衔珠滴,立在铜胎打造的圆锥冠帽上,栩栩如生。光是这一顶九翟冠,足以彰显她身份的不凡。
可这身华丽到极点的冠服,却并未掩去她自身的光彩。
艳妆粉黛将她本就完美的五官描绘得更加出色,而那双顾盼神飞的眸子,让每一个与她目光相触的人,都忍不住从心里生出浓浓的赞赏来。
还未满十二岁的华容公主,已拥有了艳倾天下的美貌!
绝大多数的朝臣,心里往往总还以为,华容公主是个小女孩。可这次以后,再没人只把她当个孩子了。
难怪皇帝对她宠爱无比!
许多人努力回忆她亡母的容貌,却没谁能回忆起一丝半点记忆。
毕竟那时候还是靖王的皇帝并不引人注意,他的正妃也几乎没有在什么社交场合露过面。
但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位故世的前皇后一定是位绝世美人,不然哪能生出这么美貌的女儿?
皇帝的长相大家都懂的,不难看,但和“出色”这两个字的差距也太大了。
这样美丽的公主,又如此受宠,或许当她的驸马也挺不错呢!有人悄声议论开了。
驸马这个职业——就当它是个职业好了,在本朝并不受欢迎。
庆朝的驸马都不能入仕,顶多在宗人府之类的地方担当闲职。他们的任务就是娶公主,然后守着公主和不多不少的俸禄过一辈子。
所以在庆朝,只要是良家子,就能当驸马,完全没有门第限制。就这,还很多人不愿意当呢。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在庆朝就是个笑话。公主们不但愁嫁,而且不是一般的愁嫁。
要是遇上对女儿比较上心的皇帝,还能嫁个不错的丈夫,虽然不可能有出息,也能夫妻和睦过日子。
但很多皇帝,根本不在意女儿嫁得好不好,有些直到自己的女儿过了试婚年龄都想不起替她们选驸马呢。
例如先帝元启就是这样,几个女儿都是随随便便嫁出去的。
公主出嫁后就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不受宠的,连进宫的机会都不多,比那些世家女宗室女惨多了。
可凡事都有例外。
以皇帝对华容公主的宠溺程度,即使华容公主出嫁,估计也不会失去圣眷。
已经有人在算计着,把家里的老二、老三,或者是庶出的儿子推荐给皇上。华容公主成了自家媳妇,肯定就会帮着自家说话。
别的公主在皇帝面前没有发言权,这位公主有啊!
她过去那些“辉煌事迹”,大家可没忘记呢,这可是连超级难伺候的先帝都能讨好的主儿!
据说皇上还在靖王府里的时候,就很喜欢将许多事与他这女儿商量。
靖王府当年一度是华容公主当家,那些侧妃姨娘什么的,都只能听她指使。
“皇上要给华容公主选驸马了!”
在朝廷忙着陆续派官员与军队去各地善后,又为春税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关于华容公主选婿的八卦消息也随之传遍了京城的权贵家庭。
连最不八卦的顾澈,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开玩笑吧,皇上给若辰选驸马?她才几岁啊…
“公子,有什么好笑。”给他传消息的是他的碎嘴小厮石头儿。
石头可是跟着顾澈半夜陪云若辰去逛元宵夜市的,心里笃定地认为自家公子绝对是对公主有意思——事实也是这样。
“听说公主就快十二啦。好多人家的千金,都是十一二岁就开始说亲了呢。您想啊,说亲要说合适,得一两年吧?筹备婚礼,又得一两年吧?”
“这三四年过去,小姑娘也长成大姑娘了。十二岁才说亲,都晚了呢!”
“什么?”顾澈真的很惊讶,他对这方面的了解是一片空白。
没法子,谁让他在军伍里长大的?
就算回了京城,家里就祖父一个长辈,别说母亲了,连婶娘都没有啊!
谁会跟他说这些?也难怪他不懂了。
“公子,石头儿我多嘴说一句哈。”石头神秘兮兮地靠近顾澈,小声说:“小的知道您喜欢公主,可是不行啊,咱家老爷不会让您当驸马的。”
当驸马,就是入赘。就算是给皇家入赘,那也是入赘啊!
顾澈是顾家的独苗,顾阁老打死也不会让他当驸马的,他还指望顾澈传宗接代呢!
而顾澈本身,则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和自己所喜欢的若辰真的在一起,会遇到这种种现实的问题。
他只是喜欢她,很喜欢她,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啊…
顾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赵玄,也不可能当驸马吧?
那他们的竞争…到头来,还没有开始,就被迫结束了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宋国公赵玄
顾澈犹自烦恼一阵,后来才醒觉,赵玄哪有心思烦恼这个。
他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呢。
赵玄的父亲宋国公,从春狩叛乱中受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他的伤势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痊愈,反而越发重了。
若不是数月前听说赵玄在东南援军中现身的消息,或许他都撑不到现在。
赵玄回京当晚,不顾自己连月争战元气大伤的身体,一回府就赶到父亲床前请安。
这对父子从来没有什么感情交流,彼此相处起来,隐隐有些生疏。
宋国公甚至记不起上一次认真端详儿子的相貌是什么时候了。
他当然是重视这唯一的嫡子的,自小,也没亏待了赵玄。
可他除了请人照顾赵玄的身体、病情,让人教导赵玄读书识字,几乎没和赵玄有过多的交流。
宋国公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何不妥,他的父亲,祖父,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教导子孙的吗?
正因为赵玄是嫡长子,他对赵玄的要求才会更严格。那几个庶出的,宋国公反倒放纵得多,他们也敢在父亲面前撒娇耍赖。
可玄儿…他有在自己面前撒娇过吗?
宋国公想不起来了。
尽管父子俩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隔阂,但在赵玄来到他病床前的这一刻,那些东西都不再重要。
“父亲!”
赵玄跪在床头,双手紧握着父亲的右手。
这双骨骼粗壮的大掌,也曾能拉三石大弓,也曾能将家中演武场的石轱辘耍得溜转。
父亲是很喜欢练武的。
赵玄突然回忆起自己很小的时候。
因为天生体弱,父亲对自己很不满,赵玄是明白的。
他无法像庶弟们那样,缠着和父亲一道晨练,嬉闹,甚至连正常的出门都很困难。
许多个清晨,他被奶娘牵着手,到演武场给父亲请安。
那时的父亲真年轻啊,一身壮健的肌肉,大冬天里也流着热汗,射箭的时候好威风。
虽然父亲往往连看都不看他,只随意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但赵玄心里还是仰慕着这样的父亲。
他抬起头望着晨曦将父亲的身影勾勒出高大的轮廓。父亲真高啊,高得像要将阳光都遮住了一般。
而此时躺在床上喘着气的这个须发花白、枯瘦蜡黄、连手背都瘦得只剩骨头和青筋的男子,还是他的父亲宋国公吗?
“玄儿…”
才说出两个字,宋国公又是一阵阵猛烈的咳嗽。
服侍的姬妾们忙替他拍背,顺气。
“玄儿,你…很好…”
宋国公鼓足力气,挣扎半天,终于抓着赵玄的手臂坐了起来。
“以后,国公府…”
“我们,赵家。”
“就靠你了…”
“靠你了…”
宋国公眼窝深陷,而此刻眼里却闪动着慑人的精光。
赵玄迎上父亲灼热的目光,心底却冰凉一片。
不祥的感觉,从脚心一丝丝往上冒,刺得他头皮发麻。
“父亲,您好好休养…”
他的话没能说完,宋国公再一次疯狂地咳嗽起来,咳得床榻都在震动。
姬妾们手忙脚乱地给他灌药,一点也灌不进去,全从嘴角漏了下来。
赵玄也慌了,下意识伸手去接父亲嘴边流下的药汁子,谁知手心却是一抹殷红!
血沫从宋国公口中不住往外冒,他身子一歪斜斜倒下了。
急匆匆赶来的大夫,哭哭啼啼的女人,满屋子跑动的丫鬟小厮…
赵玄单手捂着心口,木然地看着这一切。低下头,他怔怔地对着手心的那滩血痕发呆,脑子嗡嗡嗡地响着。
“世子!国公爷在叫您啊!”
不知什么人推推搡搡地又把他扯到了床前。
宋国公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父亲…我…”
“赵家就交给我吧。”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就看见父亲的表情骤然松弛了,双眼仅有的神光开始涣散,眼皮子缓缓地合上。
“赶紧装殓啊!”
“都是死人吗?寿衣!鞋子!赶紧的啊!”
女人的尖叫声,若在平时听来会很刺耳吧,可这种时候,也不会有人再出声责怪。
所有人都在抢时间,要赶在国公爷咽气前给他穿戴好。
赵玄还是没有动。
忽然,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大口喘着气,竟然转身出了屋子。
“世子,世子您要去哪儿呀?”
“世子!”
他不顾身后下人的呼喊,快步朝府里某个方向不停地走着。下人们追上来,被他用力推开,又继续走啊,走…
夜晚的演武场,空旷清净,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
终于追上自家主子的下人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世子走到演武场角落的武器架上,拿起了弓和箭。
他吃力地拉开弓,搭上箭矢,向远方被夜色遮掩的箭靶发射。
他已经很累很累了,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休息过,可他的头脑却清晰地像水洗过似的,清清冷冷。
一箭,又一箭。
笃笃笃的声音,也并不是射在了箭靶上吧?或许是旁边的树丛,或许是围墙…
他的箭术并不好,靶子其实也看不清了。
可他还是在射箭,不停地射,直到手边的箭筒再也摸不到箭矢为止。
下人们被世子异常的举动吓住了,想劝,又不知怎么劝,只好讷讷不出声地守着他。
胳膊好麻啊。
胸口也痛,啊,脖子上的伤口,也开始痛起来了,那该死的天命教徒…好像,是那个什么长老?被俘虏的教众是这么说的,明天要再去确认下吧…
腿站不住了…
“世子!”
下人们惊呼起来,眼看赵玄就那么仰天倒地,噗地一声。
真吵,可以安静点吗。
赵玄很想吼他们,可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最后的一丝体力也被他折腾得一干二净。
今晚的月色很淡,星星倒是闪呀闪呀的,长长的银河像是要从天穹上倒泻下来。
赵玄想起云若辰和他说过的异域传说。
据说,在某些遥远的部落里,有智者传说地上每死去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
漫天的星辰,其实就是人的灵魂。
赵玄很喜欢这个传说,觉得比什么人死了要去阎罗殿、喝孟婆汤要更有趣。
父亲,你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吗?
星光逐渐模糊在他无声的泪水里。
丧礼是件很麻烦的事,不对,应该说是一系列非常麻烦的事。
就算普通大户人家办丧事,要忙的事都海了去,何况宋国公这种公侯之家。
而且,宋国公又不是一般国公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