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的佛事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过去。午间吃过腊八粥后,她斟酌半晌,还是向段贵妃争取到了回太子府探亲的机会,当然是以给父母送腊八粥表孝心的名义。
段贵妃虽说心情不太好,也不至于真的为那件事伤神太久。既然云若辰理由充分,她也有心向太子一家示好,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云若辰的要求,还又让人从她私库里取了些礼物来一起让云若辰带回去。
陈嫔的有孕,对段贵妃的刺激可不仅仅是皇上的宠爱这种肤浅事情,而是又一次让她认识到“无后”的悲哀。
她没有孩子,连女儿都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了。
还是得依靠太子啊!
这回云若辰不但能回家一趟,并且段贵妃还很体贴地说,既然是下午才回去的,那不如晚上就在太子府里住了再回来吧,也好和父母弟弟说说话。
云若辰求之不得,她可是太想念父亲和弟弟了。尽管她父亲崇太子也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机会入宫,两父女也见过面说过话,可在宫里到处都是耳朵,难道还故意躲起来避着人说话?
她可以和赵玄闲聊半天,两个小孩子嘛,谁也不会多想。但太子这种天然吸引所有人注意的身份,免了吧!
晚上住在家里,那就能和父亲多聊些他的近况了。她对父亲在六部里观政是否有心得与进步很是好奇,也想听听父亲有没有遇到什么新状况啊!
还有弟弟,可爱得不得了的小星儿。上回他都懂得喊“姐姐”了,如今快十个月大的他,能够扶着床学走路了没呢?
光是想到星儿那双软乎乎的小胖手,云若辰的心就要化了。
黄侧妃没预料云若辰竟会回府,赶忙带着下人们出来将她接进去,态度居然比上回亲热多了。
她的态度会有所转变,深层的原因云若辰却是略知一二。那是因为,哼哼哼…有臣子给皇帝上了折子,恳请皇上给太子再纳贤妻,言之凿凿地说历来哪有太子无正妃的道理?
明年不仅是春闱的大比之年,也是四年一次的从民间选秀女充塞后宫与各王府的年份。
官员们也是够绝的,选在皇帝的妃子有孕的时机上让皇帝考虑太子的个人问题,其实还蛮险恶的——你这老爹五十多了都能生呢,太子才三十一啊,你不考虑给他多娶几个老婆小妾繁衍后代?这是不对滴!
这可是带着给皇帝添堵的味道,但在文官们来说这种举动太正常了,他们习惯了打着三纲五常的大旗子经常和皇帝常常对台戏,让皇帝的日子不要太好过,刷一下存在感。
元启帝尴尬啊,这话说的,朕不也没纳新妃子么,这陈妃也是进宫十年的老人了。说得我好像多荒淫似的!朕梅开二度了你们也不替朕高兴下,不像话!
皇帝暂时没表态,官员们也没有一直上书提这事,反正就是隔三差五有那么个人跳出来说两句,哎呀太子没老婆啊…
多膈应?
照这趋势下去,皇帝肯定是得考虑太子妃的问题了。
这消息一传到太子府,太子本人没什么反应,黄侧妃立刻就被震飞了三魂七魄。
是,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侧室,即使她的名字上了皇家玉牒,也还是侧室。但正妃梁氏的淡泊与早逝,太子的偏爱与呵护,最重要的是她生下了儿子,这一切都让黄侧妃的感觉空前良好。
她心底是这么想的——日后皇帝大行,太子登基,云耀是太子的长子,自然应该被立为皇嗣呀。那么,她这生母也可以顺势正位皇后了!
在庆朝,皇家与民间的婚俗是两个体系。庆律严格规定,不得以妾为妻,侧室决不能扶正,否则就是乱了纲常也是触犯了法律,违法者男女二人都将受到严惩。
另外,侧室与通房等都不能上家谱,庶出子女也比嫡出子女的社会地位要低。
但皇家可不受此约束。皇帝死了皇后,可以从诸妃中选择有德者再立为新后,也可以重新再娶,只不过大家一般都是选择立某妃为继皇后的做法。原因嘛,别的不去说,繁琐和费钱是一大因素——皇帝大婚的排场是有严格规定的,实在太太太太太…太费钱了,臣子们基本上都很反对这项巨大的开销。
因此,黄侧妃才会认为自己很有机会转正。
可是除了皇帝之外,皇子也好,宗室也好,也是不能以侧室为正妻的!
如果要现在立太子妃,就必须从外头再聘娶,而不会是将她扶正!
黄侧妃简直像被一池子冷水浸了个透顶。惶恐过后,她自然想着要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于是又想到了云若辰。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若辰对太子的影响力有多大了!
第九十九章 黄侧妃的算盘
云若辰倒不会对黄侧妃的过分殷勤受宠若惊,回来路上她就预料到可能会是如此了。只不过真的见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几分唏嘘的——人啊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之前黄侧妃还老把她当假想敌,总觉得父亲太宠她这嫡长女,间接影响到自己在府里的威望…现在才想起她的好了?
“哎呀,郡主真是有心了。”黄侧妃圆盘似的脸儿上堆满笑容,亲亲热热地执起云若辰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不住夸赞云若辰又高挑漂亮了。
话说回来,云若辰这些日子在宫里吃好喝好,又能借着宫中几处灵穴的天地元气调养身子,体质的确大有改善。尽管先天绝脉这病无法自行治愈,别的小毛病却几乎没有了,气色看起来自然又更好些。
过去的云若辰确实就是个瘦小的黄毛丫头,病弱娇怯。如今换了内核,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风度与逐渐长成的少女姿态,都与以前的那个小郡主截然不同了。
连黄侧妃在她面前,都不知怎的生了怯意,然后自我开解说像她这种后天养成的贵妇,还是没法与云若辰般的天生贵胄相比啊。
“户部有事把你父王请去了,晚饭时才能回来。郡主今儿在府里留饭可好?”
哟,上回我老爹留我吃午饭,你还摆臭脸,这会儿主动留我在家吃饭啦?好感动呢。
云若辰笑道:“当然好。娘娘说了,我今儿出来得晚,就别赶着回宫了,在家住一晚再回去吧。”
黄侧妃说的是“府里”,她却特意点出“在家”两次,果然黄侧妃立刻便尴尬起来。
是呢,小郡主心里还是有芥蒂的,所以才要强调这太子府就是她的家。往更深层想,这更是强调着,她也是太子府里的主子,要吃饭要留宿都是她的权利,只需要宫里娘娘同意就行。
而自己呢?这些年因为正妃去得早、太子性子又软和,她过得顺风顺水,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太子府的正经女主人。可如今她才明白,侧室就是侧室,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她太得意忘形了,几乎把自己的宝贝儿子也当成了未来的皇嗣,早早做起了皇后、太后的美梦…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啊。
没事,郡主心里有气要发作,就让她发作。她这样倒还好,肯发作给自己看,只要让她把这气出完了就有商量的希望。要是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怎么都不肯接自己的话茬,那就更难办了。
小孩子嘛,再早熟再有城府也还是孩子,哄哄就好!
黄侧妃却不知道,云若辰是故意做出这姿态给她看的。她那天被赵玄吓了一大跳,回去后认认真真反省了自己近段时间的表现,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总得偶尔露出些孩子气,让人看了安心才好!
等云若辰一行进了正殿偏厅,黄侧妃又忙让乳母将云耀抱来给她看。云若辰马上撇开杂思,抱着弟弟逗个不停。
还别说,云耀长得就是好!粉嘟嘟的脸儿,黑溜溜眼珠,咯咯笑起来时嘴里已有了两排小牙齿。云若辰把他从乳母怀里抱过来,拿着小波浪鼓逗他:“星儿,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
云耀很清脆地喊了好几声,舞动着小手去抢那拨浪鼓。云若辰爱怜地把小鼓塞到他手里,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姐姐,亲亲!亲亲!”
云耀居然主动将小脸凑过来,嚷着让姐姐再亲亲,那小模样可爱得没法说!
“好,姐姐再亲亲!星儿真乖啊。”
她满足地把云耀抱得紧紧的,脸儿贴着脸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活。唉…黄侧妃这女人,虽然明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不就是想用可爱的弟弟来软化自己吗?但云若辰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啊,尤其对自己的家人,真没法狠下心来,说不管就不管。黄侧妃怎么说也是云耀的母亲。
“姐姐,糖糖!”
云耀一只手拿着拨浪鼓,另一只手却在自己小棉袄的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块糖果,黏糊糊地就要往云若辰嘴里塞。
守在一旁的乳母忙赶过来:“啊呀,小公子,你什么时候把糖糖藏到口袋里去了?这样不行哦。”
要是搁在平时,黄侧妃早拧着眉让人给云耀洗手换衣裳了,现在却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很欣慰的样子。
“糖糖!”
云耀还是很固执地举着手里那块糖,大眼睛里写满期盼。云若辰“啊”地张嘴,就把糖接过去吃了。“好啦好啦,姐姐吃糖糖了,谢谢星儿!星儿最乖!”
“星儿最乖乖!”云耀开心地重复了好几遍,黏糊的小手又往云若辰衣裳上摸,这回乳母再不敢只是说说而已,真过来抱他了。
“郡主,奴婢先带小公子去净手更衣,别脏了您的衣裳。”
“不嘛…星儿要姐姐!姐姐!”
刚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云耀,一下子就收了笑脸,哇哇大哭起来。“星儿最乖!要姐姐!”
“好好好,姐姐在这儿呢。”
云若辰只得又走过去和乳母一道哄了云耀许久,好说歹说才让他收了眼泪,肯让乳母带他去换衣服了。
“这孩子,平日里挺听话的,今儿不知怎的却闹腾起来。”
黄侧妃等云若辰重又落座,忙带着歉意向她解释。云若辰把望向门外的目光收回来,眼角还带着一丝温柔:“星儿这样就挺好,活泼。”
女人之间永恒的话题是衣服、首饰和孩子,虽然云若辰自己并没有孩子,但与黄侧妃聊着云耀平时的一些小趣事,也觉得津津有味。她甚至生出了想多在家里住几天的念头,不为别的,就想和云耀多相处。
不过因为种种缘故,她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希望打消了这个念头。
黄侧妃见云若辰的表情比刚进府时缓和多了,吊在半空的心总算稍稍平稳了些。就算小郡主对自己有意见,幸好她还是疼这个弟弟的。这就好!
至于有人上书给太子续弦正妃的事,却是不能着急,等气氛再融洽些才好慢慢说起。横竖小郡主今晚还要在家里留宿不是?
换了衣裳的云耀又被乳母抱了出来,刚进门就望着云若辰一个劲儿地喊“姐姐抱”。云若辰一把又将他揽进怀里,忽然听下人传话说“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云照崇还没走到偏厅外,就高兴地嚷着:“辰儿!”
“父王。”
云若辰将云耀交给乳母,含笑上前替父亲解下大氅,随手递给身边的丫鬟。“您这是刚从户部回来?”
“是啊。”太子笑笑,说:“快过年了,户部事情多。其实孤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父王您别总是自谦。”
云若辰无奈地暗自叹气,她这包子老爹就是这毛病,永远的底气不足,轻易就被人拿捏了去。
再聊他今儿腊八怎么还得去户部,原来是那几位大佬说有些问题下面人反应很大,折子送了一堆堆,但皇上爱理不理的,要他进宫去和皇上说说。
一听这事,云若辰差点给气笑了。
这是要把自己老爹当枪使啊!皇帝那脾气,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好大喜功,对权力捏得很紧,许多政务却未必有多上心。不是严重到灾民暴动之类的大事,别想惊动他老人家。
现在年底了,财政紧张,也不知道户部是打算缩减官吏过年的开销还是驳回皇帝申请从国库取钱给宫里过节了。
果然她把想法和太子一说,太子惊讶地望着女儿,啊啊地感叹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就是皇上打算从国库支一笔银子,张元亲自过来要的,说是今年宫里花炮的开销不够了…”
黄侧妃在一边默默听着,看向云若辰的眼神又多了些内容。
“唉,父王啊。”云若辰叹气道:“您不会真进宫去说这事了吧?”
“没有,今儿太晚了,明天你不是要回宫吗?孤与你一道进宫好了…”
“父王…”
她苦笑起来,深吸两口气才说:“您不能去。”
“为什么?”
太子愣住了,不过他倒不生气,只是追问道:“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她现在很想揪着顾澈的爷爷,对,就是太子的老师顾阁老一顿狂摇,咆哮他“老先生您是好人但您真是个超级烂的老师看看您教出了个什么蠢学生啊”!
连她这小孩子都能一眼看透户部大佬们找人当替死鬼的招数,父亲居然看不清,还傻傻的被人利用着。
不行,她是不指望父亲能有多长进了。还是靠自己吧!
云若辰耐着性子解释了好一阵子,太子才明白了那几位大佬的用意。
很明显,年底到处财政紧张,国库没钱了。但内库也同样没钱,可宫里的花炮不能不放啊,总不能每年都放今年来个节俭过年吧,皇家体面何在?
户部大佬们其实还是抱着“宁可苦皇上不能苦我们”的心理,拿着非常正当的“为了老百姓皇上您就苦点吧”当理由,企图打消皇帝从国库取钱的念头。
但他们精着呢,明知道元启帝是个自私又暴躁的老大,自己过去说真是找抽。这不太子殿下在嘛!让他去好了,能说成最好,说不成咱们也没损失是吧?
云若辰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让她单蠢的老爹去和这些人精们玩心眼,的确是只有被人耍的团团转的份啊…
第一百章:父女夜话
“原来是这样。”
太子想通后,老脸一红,讷讷地说:“他们刚才让孤向皇上进言的时候,孤也犹豫,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总之,父王,这事您不能插手。”
“可是,孤…已经答应了杨部堂,明天就进宫啊。”
太子的表情很纠结,云若辰的心里更纠结。
好吧,她知道君子千金一诺,但在不是你坑人就是人坑你的官场上,不知变通的人总是死得最快的。
就算你是太子一样被坑!
她真想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霸气万分地质问她亲爱的父王:“您是打算让皇帝一怒之下把您骂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地滚出来再被户部的人鄙视吗?”
而如果不是她今儿回来阻止他的话,太子明天进宫的结局有九成几率是这个画面,可能还会更糟。
元启帝要是那种“以社稷百姓为重、朕的需要可以放第二位”的君主,他就不是元启帝了,而是尧舜禹…
连黄侧妃都明白了其中的厉害,过来劝道:“殿下,郡主说得有道理,您明天还是别去了吧。”
“那?”太子为难地看着云若辰:“辰儿,你说我该如何向杨部堂交代?”
“父王!您是太子,想进宫就进宫,不想进宫就不进宫,杨尚书还能强迫您去不成?”
云若辰决定不忍了,还是把话说更透些:“您就是太好说话,那些大人们才会老是不把您当回事。往后,您这体统可得立起来,不能任由他们说什么您就做什么了!”
她理解父亲从小没见过世面——这么说起来虽然很心酸,堂堂皇子没见过世面,但也是千真万确的实情——所以对着那些在朝堂里浮沉几十年的老臣会有自卑感。可是,作为一国储君,光是礼贤下士谦虚勤奋,是不够的!
“呃,确实是…”太子软和惯了,被女儿这样说也没有觉得异样,只是试探着说:“那我明天称病不出门?”
“…”
谁来找块豆腐给她撞一撞?
或者给她根结实点的绳子,她很有自挂东南枝的冲动…
父王啊,您为了给臣子一个交代,居然这么有志气地决定装病。这事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保管也能气得不行,说不定立刻就怀念起那被放逐到西南的诚王了呢。哪有这么没出息的太子啊!
为了维持父王的形象,当然更重要的是不想在人前暴露她的智商,她没有再接话。等晚饭后,她得和父王“深入”地谈一谈了!
黄侧妃这会儿倒是懂得察言观色,见父女二人说话冷场,又让乳母把一直在旁边唧唧哇哇的云耀抱过来,和太子说起方才姐弟俩相处时的融洽。
太子呵呵笑着,亲自将儿子抱进怀里,摇晃两下逗得云耀咯咯大笑。“星儿,喜欢姐姐吗?”
“喜欢姐姐!”
云耀的小胖手紧紧揪着太子的衣襟,眼睛却盯着云若辰,又重复了一次:“星儿喜欢姐姐!”
“真乖!姐姐也好喜欢星儿!”
云若辰又被可爱的小弟感动了,凑过去吧嗒亲了他一口。太子大笑起来,黄侧妃也在凑趣微笑,一家四口乍一看也真是和乐融融。
晚饭时,本来云耀是不和大人一块用餐的,今儿也破例被允许坐在姐姐旁边吃饭。不过云耀可不老实,两手不是抓着调羹乱刨碗里的米饭,就是去抢云若辰的筷子,还老是对云若辰夹到碗里的菜流口水。明明他自己吃的也是一样的菜嘛!
在旁伺候的曾嬷嬷看得直摇头,这太子府里的规矩老是立不起来,绝大部分是太子殿下太不注重这些了呀。哪有男主人抱孩子的道理?又让婴儿上桌吃饭,能不乱套吗?
可曾嬷嬷看云若辰笑得那么灿烂,和弟弟抢菜抢得不亦乐乎,太子也不住大笑…心里也有异样的触动。
太子或许才能平庸,没有君主气魄,但与郡主的父女之情却是极真挚的。在讲究礼仪、勾心斗角的皇家宗室里,这种真诚亲密的家庭关系,简直就是异数,根本不可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