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庆一愣,这才认出来,这人竟是邻村的方铁柱,家里不务农,倒是经常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生意,做个货郎,因经常去他们家收些鸡蛋鸭蛋,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却不料竟在此处重逢。

汪大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拿主意是不是让老婆孩子出来,方铁柱就已经上前了一步,喜笑颜开冲着斜坡下头喊道:“嫂子!我是柱子啊!哎哟,侄子侄女也在,快上来,在下头趴着做什么呐?”

汪大庆无奈,只得把妻儿都拉了上来。

方铁柱好像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不放,回头打个招呼,叫队伍就地休整,自己则和汪家人坐在了一处,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哥哥嫂嫂这是要往哪处去?”他笑着问。

汪大庆还留了几分戒备,谨慎道:“孩子远房表叔住在小梁庄,据说是没遭灾,正打量着往那处投奔呢。”

此言一出,方铁柱表情就有点古怪,犹豫半晌道:“大庆哥,你们……莫不是迷路了吧?小梁庄在西边,我们昨儿就路过了,压根就是个**啦,一个活人都不见,谁跟你们说没遭灾的?”

汪大庆一时懵住,呆愣半晌,一把攥住方铁柱手腕,沉声道:“你说什么?”

张氏也紧张了,颤巍巍道:“柱……柱子啊,你这可不兴诳我们的啊。”

方铁柱叹口气,抬手一指难民队伍,“大庆哥,我跟你们又没有仇,闲着没事诳你作甚?你寻了这些乡亲随便哪个问问,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汪大庆脸色煞白,犹不死心,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拉过几个人就问,甚至又寻了路过的落单难民询问,却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小梁庄,他们想要投奔的地方,最后的希望,果然已经走过了,而且村中再无一人。

汪大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踉跄几步坐倒在地,好好一个七尺男儿,就那样呆若木鸡坐在那里,整个人如泥胎木塑一般。

张氏已经红了眼圈,泪水落了下来。

汪小郎还不太懂事,看着大人难过,心中害怕,也抽抽噎噎小声哭,汪大丫抱着弟弟不住安慰,自己的泪珠子却哗啦啦停不下来。

方铁柱也是为难,寻思一阵,走到板车旁边,从布袋里拿出几个巴掌大的面饼来,走过去给汪家人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先吃饱肚子再说。”

夏日酷暑,面饼尚带了热气,饼皮上还缀了几颗芝麻,散发着诱人的面食甜香。

汪家人已经吃了小半个月的树皮草根了,上次吃到这样实打实的干粮,好像还是上辈子的事情,而今这样一个厚墩墩的面饼塞到手里,面香悠悠扑鼻,四个人肚子不约而同咕噜一下,就连大人一时也忘记了悲伤,直勾勾看向手里的食物。

两个孩子早就忍不住,大口大口狼吞虎咽起来。

汪大庆和张氏还在客气,“……这么好的粮食,给了我们,你们吃什么?”

方铁柱爽朗一笑,“实话跟哥嫂说,我们剩下的口粮也不多了,这么多人一起吃,大概还能吃个四五天罢。”

汪大庆就有点皱眉,“既是如此,怎么还不省着点?”

方铁柱却是不答,只拿过一个水囊递过去,让汪家人轮流喝水,又笑道:“大庆哥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汪大庆早被迷路打击得头昏脑涨,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方铁柱就往西一指,道:“这里是大同府北娄口,再往西走约莫三四日的路程,就到了应州城啦。”

说到“应州城”三个字,他眼睛里就好像放出光来,整个人都抖擞了几分。

汪大庆和张氏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方铁柱脸上就隐隐显出几分得意,笑道:“哥哥嫂嫂还不知道吧?那应州城可是一等一的好去处,咱们这起子人,只消到了那儿,就再也不用发愁吃喝啦。”

汪大庆顿时来了兴趣,手中面饼都来不及吃了,凑近一些问,“这话怎么说?如何就不愁吃喝了?”

方铁柱嘿嘿一笑,就絮絮地说起来。

原来他带了本村的这批乡亲一道出来逃难,本来想投奔的地方也是遭了灾,再也无处可去,正彷徨间,却遇到一群商旅打扮的人,赠了他们一些干粮,又说起应州城的事情。

原来今年夏季黄河海河发了水灾,周边几省几府的百姓全遭了殃,大批灾民背井离乡,加起来总有数十万人,分批涌入各地州府,然而城池村镇毕竟地方有限,接纳了一批灾民之后,就再也养不起更多的人了,只能闭城戒严。

唯有雁门卫所在的代县,还有燕云卫辖下的朔寰云应四州,始终广开城门收留各地灾民,自水灾以来怎么也有一个多月了,这几座城竟像是无底洞一般,来多少人就吃下多少,一直未有饱和之象。

“……听那些人说,这几座城大得就跟万岁爷爷的皇城一样,数不尽的房子,数不尽的店铺……灾民过去之后,也不能白吃白住,上头会发派各种各样的活计和任务,有挖坑的,有运石头的,有造房子的,有帮着种地的……只消肯干活,不出错,那就有吃不完的粮食!隔三差五还有精米白面可吃,据说每隔几天还有一顿肉呐!都是实打实的老猪肉,或者是肥鸡肥鸭的,炖得扑鼻香,别说肉了,光那汤,喝一口就满嘴流油呀,香得你恨不能舌头都吞下去……”

方铁柱一面展望应州城的美妙生活,一面露出了梦幻一般的幸福笑容。

汪家四口人呆呆看着他,大人孩子都一个样,齐齐往肚里咽了口唾沫。

“据说都指挥使大人是位女侯爷……对,就是那个燕什么侯来着?好像还是个什么大将军,这几年把鞑子打得屁滚尿流,漠北都不敢呆啦——要我说,什么大将军大侯爷的,这可活脱脱就是位女菩萨呀!每个灾民在她手底下都能有饭吃,这可不是观世音在世吗?”

汪大庆想说点什么,却愣愣地张不开嘴,脑海里尚停留在“老猪肥鸡肥鸭”的美妙幻想中,吭哧半晌,憋出一句,“有……有这么好的地儿?你别不是被人家蒙了吧?”

方铁柱不高兴了,“哥哥这说的是哪里话来?那几位爷跟我说完就急匆匆走了,若要诳我们,又何必送我们这些吃食?”

顿了顿,倒是又恢复了笑容,眼里还闪着光,脸上从内而外散发出一股精气神来。

“怎么样,反正哥哥嫂嫂你们也没处可去了,要不要和弟弟一起走?我们路上都碰见好几拨人了,大抵都是要往应州城去的。”

汪大庆还在犹豫。

方铁柱又加一句,“哪怕应州真是座死城呢,过去看看又何妨?路上干粮管够!”

“他爹……”张氏扯了扯丈夫的袖子。

汪大丫和汪小郎一脸渴望地看着父亲。

汪大庆再也绷不住,叹一口气,终于点了头。

第143章 幼学

就在一拨一拨灾民从不同的方向往燕云四州而来的时候, 王徽正坐在燕云侯府书房的紫檀木圈椅里,背后靠着个软绵绵的石青地绣祥云纹迎枕,手里拿着六月份以来云应朔寰四州的财政收支简报, 看得细致, 时不时执了朱笔, 在上头批下几个字。

侯府两个大丫鬟紫笋和雪芽在外间做针线,她们都知道自家主子看公文的时候,是不许旁人打扰的。

忽然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脸颊晕红, 尚带薄汗, 六月天的暑气就被带了一些进来, 但马上又被屋中冰块散发的凉意驱散,来人舒服地叹了口气。

“给濮阳参将请安。”两个丫头莺声呖呖。

濮阳荑点了点头,手里拿着一沓纸, 一面往里间走, 一面大声道:“主子!北娄口那边又来了一拨,昨儿晚上已经入了应州城啦。”

王徽“嗯”了一声, 接过她手里的文件, 头也不抬,随手一指让她坐下,紫笋雪芽乖觉地送上凉茶瓜果,又悄没声退下。

文件上是这一拨灾民的大体情况介绍,人口几何, 几家几户,有多少壮劳力,又有多少妇孺和老人,各自有什么特长之类的。

王徽一边看一边拿笔在纸上勾画,口中吩咐不停,“应州人手都差不多了,寰州硅矿场还缺一批劳力,分一拨过去,剩下的就迁到云州,前儿不是又新挖了铁矿和锌矿吗,挑些人帮忙去,记得不要拆户,一家人必须得住在同一个地方才行。”

一边说一边又在纸上划了几道线,招手让濮阳荑近前来,一一指点道:“这几户,嗯,汪家,刘家,曹家,傅家……干农活都是把好手,你让赵玉棠着人去考察考察,得用的话就分去温室干活,应州不行,我记得寰州玉稻室还缺不少人呢吧?若是不得用,就派去麦室或是谷室,玉稻金贵,得小心着种……”

王徽一边说,濮阳荑一边不住点头,她虽然聪明,但主子说的东西多而且快,她也没硬撑着用脑子记,只拿过张纸刷刷刷地写着。

自从去年十一月建成了第一座玻璃温室,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燕云如同一台上满发条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运转着。

第一茬温室作物春小麦的生长期比王徽预料中还要短些,二月底就成熟了,比预期要早了半个月,产粮还比往年露天栽种的要多了一大半,亩产已经达到了五百斤。

收割下来的麦穗沉甸甸的,脱粒之后的麦粒颗颗饱满晶莹,散发着清甜馥郁的麦香,只有不到五斤的瘪粒,这样的良产率,也是露天栽种所不能比的。

第一波温室种植试点成功,王徽再也没有顾虑,号令一下,围绕着云应朔寰四州周边的各大工厂,又建起了许多新的玻璃温室,加起来也有一万多亩了,占据了燕云农用土地总面积的四分之一。

不光是春小麦,高粱、谷子、荞麦、大豆之类的粮食,基本上都进了温室栽种,赵玉棠又特意跑了趟雁门,把占城稻的种子移了一批到燕云,这种旱稻成熟期短,生命力强,抗寒耐旱,放入温室之中更是如虎添翼,不到三个月就能产出一批粮食来,简直比红薯和秋玉米还要快。

虽然口感粗糙,不如江南精米好吃,但北地人也早就习惯了旱稻的口感,虽不如高粱谷子普及度高,到底也是常常上桌的主食,再加上成熟快、产量大,王徽又有意推广,不到小半年的工夫,旱稻在燕云四州就已经颇为流行了。

赵玉棠见天儿带着人下乡走访,几乎不怎么在城里呆,不是跟这个老乡请教田地经验,就是同那个农把式交流种植手法,从永嘉二十五年初就开始忙活,立时五个多月,总算教她捣鼓出了占城稻的改良品种,熟制差不多长,口感却要细腻一些,亩产也比占城稻更多,因稻穗外壳光洁,呈现出浅浅的玉色,王徽就起了个名叫“玉稻”。

目下也不过是刚开始试种,种子就那么一点,还不敢拿去露天栽培,只能专门辟出来一座玻璃温室,以供玉稻生长。

同时加开了这样多的矿场、制造厂,玻璃温室也是一座接一座地建,需要的人手当然越来越多,仅靠燕云四州的原住民,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故而当黄河海河汛期一到,下游各州府水患严重的消息一传过来,王徽立刻就精神大振起来。

不是说她就喜欢自然灾害,只是因为有地方遭灾,就必然会有难民,这难民一多了,那可就是现成的人手啊。

反正这将近一年的工夫,燕云粮食储备早已足够,各地大仓里堆满了一袋一袋脱好粒、晒干了的粮食,玉米粒子、小麦、旱稻、高粱谷子豆类等等各式各样的粗粮,若要燕云人自己吃,只怕得吃个五六年才能吃得完。

眼下的燕云,虽说工农业发展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然而毕竟是王徽揠苗助长式的催熟,大部分的银钱和粮食都握在官府手中,老百姓虽然日子过得也不错,手里却并没有太多剩余的东西,故而商品经济萌芽全未出现,这些多余的商品,自然也很难消耗下去。

而眼下大批灾民涌入,却正是王徽盼了很久的机会。

矿场、制造局、农田、温室全都缺人,大量的灾民正如及时雨一般,顷刻间就缓解了燕云四州用人荒的窘境,薪酬仍旧以粮食付给,数量视所做活计的难度和体力劳动强度而定。

如此,王徽一手以工代赈玩得熟极而流,既不耽误工农业发展,又能把余粮消耗掉。

在燕云四州务工满一年,就可以把每月领到的粮食折换成银钱,同时也有了资格购买四州附近无主的荒地,当然,这些都是经过王鸢等人勘测过,绝非埋有矿藏的农业用地,由燕云卫所衙门做主,以低于市价三倍的价格卖给灾民们。

若有不想在燕云定居的灾民,自然也是去留随意,只不过同样要务工一年以上,才有资格申请离城回乡。

若有那等既想扎根燕云、却又不想再种地的人家,卫所也会拨给一小笔本金,以低息贷款的形式发下去,视款项多寡而定下不同的还款期限,用以扶持灾民做些买卖营生。

矿场和制造局的劳力主要以男性为主,女性却也不是没活可干,同样可进去做些浆洗烧饭之类的活计;而玻璃温室却是男女皆可做活,只要手底下利落,农活干得好,就都有可能被拨到温室去。

至于孩子们,也不能呆在家里发霉。

年初的时候,王徽就在四个州各自兴建了一所幼学,聘请了好些个屡试不第的老儒做西席,主要课业就是识字开蒙,还有一些比较浅显的经籍知识。

授课对象是五到十岁的孩童,五到七岁启蒙,八到十岁学经,有教无类,不论贫富,不论男女,只要孩子年龄到了,就可以送到幼学里读书识字,当然——卫所提倡而不强制,全凭自愿。

不过既然是自愿了,也就难免会有人家嫌麻烦,完全不让自家孩子去上学;又或是有那重长轻幼、重男轻女的,只把自家儿子送去读书,女孩的入学率远低于同龄的男孩。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目前燕云才刚刚起步,各方面虽然有所发展,却远远未臻完善,义务教育暂时是搞不起的,入学的这些孩子,每人每年要交五钱银子的束脩,用于支付先生们的薪酬以及幼学的建设。

富户自然不必多说,若有那家贫交不起的,一样可以向卫所衙门贷款交学费。若由父母务工来偿还,则利息会低一些;若由孩子毕业之后自己来偿还,利息则会高一些,但无论如何,也都是能令人接受的数字。

对此,王徽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等再过几年,燕云真正富庶了,自己手里的权责也更大一些之后,义务教育的兴起也是必然,教育程度不一定太高,年限也不一定特别长,但至少要让每个孩子都能免费识字,尽量降低燕云的文盲率。

当然,既然都免费了——那也就难免要强制一下了,不论男女,不论长幼,到了年纪,就必须得送到幼学里开蒙。

而考虑到燕云如今的物力,再加上政治方面的多重管制,王徽暂时还不打算兴建比幼学更高等级的学府,孩子们满了十岁之后就毕业,接下来是务工务农,还是继续攻读诗书考取功名,就全看他们自己了。

每个州的幼学占地都颇大,本地人的孩子入学之后,尚有不少余裕,王徽也是充分考虑到日后会有大量外来务工人口入住,才特意留出了地方。

目前水灾爆发已将近两月,燕云广开门户接纳灾民也有一个多月了,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分流到矿场、制造局、农田、温室、幼学之中,各司其职,各履其行,繁而不乱,忙而有序,每个人都是燕云这台精密机器中的零件,渺小而重要,无足轻重却又不可或缺。

濮阳荑仍然埋头刷刷刷记着笔录,外头又传来赵玉棠和姚黄的说话声,脚步里透着急切,其中还掺着丫鬟请安的声音。

却不知又有什么事要过来报备。

但不管是什么,总归不会是坏事就是了。

王徽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唉……又替换晚了orz

以后不定点了,反正肯定会在你们上班/上学之前替换完的【笑哭

第144章 奏折

就听书房门被推开, 赵姚二人进得屋来,拱手给王徽行礼,一时又有丫鬟奉了茶点过来, 王徽就让两人坐下喘口气再说话。

赵玉棠急着赶回北郊温室照看玉稻, 也没多说什么, 只把上一月的作物生长趋势、改良增产的配方呈了上去,这东西机密,不好假手他人上报,幸而北郊温室离朔州城也近,她倒也能抽出这么一小会儿空闲来。

王徽仔细看过, 又同她交流几句, 批下几道文书, 赵玉棠拿在手里就匆匆离开了,茶也没顾上喝一口。

“这个子全,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像个急先锋, 麻利不下于子康嘛。”濮阳荑笑眯眯说了一句。

“子絮姐又笑话我。”姚黄冲她做个鬼脸, 从怀里摸出个信封来,“主子, 京里送来的, 刚到不久。”

王徽接过来,见信封上盖了五个大字:马上飞递陆。

竟是用了六百里加急。

以往京中送来的密信,一般都是走普驿,金陵到朔州漫漫两千里,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能送到。

而这次竟直接动用了急驿, 而且是日行六百,算来信件送出也不过是四天之前的事情,想来是动用八百里加急太惹眼,万衍等人为避耳目,又要赶时间,这才退而求其次用了六百里加急。

却是出了何事,竟让他们这般急迫?

姚黄和濮阳荑自然也早就看见了那几个字,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都有些担忧。

王徽细细一想,却已料到了几分,面上不显,只把外间丫鬟唤过来,吩咐一声,“给云同知府上递话,让她立刻来见我。”

一面拆开信浏览起来,看着心里也就有了数,果然先前所料不错。

信件是由拼音密文写成的,看字迹,乃是右相亲自执笔,信中言道王徽坐镇燕云,广开四州、以工代赈蓄养灾民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金陵,折子目前还压在中书省衙门里,万衍动用自身势力,好歹暂时把丛国章稳住了,并未动笔票拟。

奏折本身措辞倒颇为温和,只是秉笔直书,把王徽近两月以来的作为叙述了一遍而已,语气甚至还有几分赞扬,称燕云侯“造德精微,宅心忠厚,以四州之力广纳八方黔首,以解黎民之倒悬”。

这话说的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往好处想,自然是燕云侯悲天悯人,宽厚仁善,甘愿广出财力物力抚恤灾民,为君分忧为国伐仇,实在是忠、智、勇三全的好臣子。

然而往坏处——不,都不用往坏处想,只消稍微想深那么一点,就能觉出这其中的不对了,你王徽有什么了不起呀,就算是敕封一等燕云侯,官拜从二品镇北大将军,把鞑子逐出了漠南漠北,收复燕云四州……可功劳再大,你也是个臣子呀。

上头的确发了明文,令各州府广纳灾民,然而大家伙儿都是量力而行,最多收留两三万人也就顶破天了,你燕云四州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顶多加上个雁门卫,也不过半个山西行省那么大,有什么能耐一口吃下十几万灾民?看着好像还颇有余力的样子?你是不是在自家辖地里捣鼓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儿呢?养这么多人做什么?除了人你是不是还养了别的什么东西呀?要这么大的势力有什么用?莫不是——

——莫不是有不臣之心?

还“解黎民之倒悬”,从古至今,什么样的人才能“解民倒悬”?这个词是能用来形容臣下的吗?

退一万步讲,你没胆子造反,可这不过是一场水灾而已,我大楚泱泱大国煌煌盛世,正是国泰民安的时候,水灾大大小小每年都有,哪里称得上是“倒悬”?竟敢称万岁爷治下的江山有“倒悬”之危,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这些话虽然暂时还没人直说出来,可但凡看过那本奏折的人,心里难免也有点这类念头了。

好在这几年永嘉帝上了年纪,再加上一直被皇贵妃和陶秉先用着药,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最近几个月,一天竟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睡觉,早朝也从五日一次变成了一旬一次,还不一定每旬都能按时上朝。

司礼监由孔全禄掌着,等闲外头的小事也传不进宫里,像这样一本未经票拟、一直压在中书省衙门里的小小奏折,永嘉帝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但老皇帝不知道,不代表京中其他各方势力也不知道,太子|党、吴王党、晋王党这些人,私底下都多少知道一些,就连圈禁坤宁宫的穆皇后,也从太子那里知道了一星半点的消息。

然而出于各种原因,再加上这几大势力暗中的角力和博弈,就造成了目前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却一起瞒着老皇帝的局面。

万衍一向是雅量雍容的性子,在这封信里也难免流露了几分担忧,说他最多还能把折子压上半个月,而这也是一封奏折能在中书省停留的最长时间,半月之后,要么票拟了呈到宫中等待圣上批红,要么就由两位丞相直接定夺,批复了折子发还回去。

前者要经过老皇帝的眼,永嘉帝越老越多疑,身子骨不行了,疑心病可是半点不减,就算王徽是女子,圣上心中对她再是宽容,可见到这样一封奏折,能有什么样的反应,也实在难说得紧。

而后者则更险,要经过丛国章的手,可以想见,那后果可比呈给老皇帝更严重。

万衍又忧心忡忡地写道,这折子压在中书省越久,各方朋党的准备也就越是充足,形势对王徽也就越不利,等半月之期一到,说不准就有什么万钧雷霆发落到燕云了,实在教人防不胜防。

王徽的心情却好像并没有受到信件内容的影响。

她神情闲适,唇角甚至带了一丝微笑,仿佛手里拿的是什么诗集话本,而不是加急快马送来的绝密信件。

正在这时,云绿也到了,显然是接了信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脸上通红,满头大汗,进了屋草草行过礼,就拣了离冰块最近的一把椅子瘫了进去,形象全无,紫笋和雪芽忙不迭送上茶水给同知大人解渴。

待下人们退去,王徽就吩咐关紧房门,把信纸摊在桌上,“你们一块看看。”